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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人的成年礼,去熔岩管道深处邂逅命运 | 科幻小说

无形者 不存在科幻 2021-12-06
10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与你相遇」在科幻小说里,有很多种方法,能够让被时空和生死阻隔的爱人们,天天相见如常。然而,这样的相见,总是有代价的,面前的他或她,真的还是那个自己曾经期待的人吗?在今天这篇小说中,火星上的螟蛉一族,生命短暂,四季的一次轮回,便是他们的一生,然而,他们有着一种特殊的方法,让记忆中的逝者与生者为伴……

无形者 | 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讨真实的界限和生命的虚无。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

火星上的节日年历全文约19600字,预计阅读时间39分钟
螟蛉一族的墓场和牧场是一个可怕的深坑,坑底有冷冽的幽光如星星般闪烁。据说所有死去的螟蛉族人都会下到巨坑深处。在那死亡凝聚的中心处,有一具僵硬却保存完好的宇航员的尸体。宇航员到这火星的地底深处来寻找什么,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春。成人礼他是一个独自在崖边行走的年轻人,前不久方才成年,脸上还带着几分纯真的稚气。冬天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尽管才刚过去不久。在上一个灰暗的冬天里,他送别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样事物,如今到了春天,再也听不到命运的指引,也没能找到自己的伴侣。族里的人说,他准是被蜾蠃遗忘了,因为牧团里螟蛉之子都听到了蜾蠃的啁啾,在那声音的安排下洞察了自己的一生。有意无意的,他们都疏远了他,同伴们不和他玩,大人们忙自己的事,老人们会在他经过的时候背着他窃窃私语;与他同帐的男人和女人,尽管在名义上是他的父亲和母亲,但只给了一个拍肩的动作就允许他上路了。今天是开春第四天,这是一个神圣的日子。在这特殊的一天,所有刚成年的孩子务必离开牧团,独自上路,到迷宫般的熔岩管道深处邂逅自己的命运。 他一度以为,只要到这迷宫中来,自己就能得到宽慰,但什么都没有。今天早上,他一进熔岩管道就扶着墙走,走了很久什么人也没碰到。管道内黑魆魆的,有些吓人。后来不知怎的,他就走到了一处断崖,一步之遥的地方是一个可怕的深坑,坑底吹出寒峭的大风,石子掉下去竟发不出一丝声响。他不得不贴着墙走。在那崖边,有一条结实的绳梯垂落,编织梯子的材料用的是死者的长发。那黑黑的发丝一捆一捆的,是好多先人存在过的残留,也是他们被允许留下的唯一事物。(其他部分都被献祭了。)尽管这是年轻人第一次来这儿,但他还是认出了此处——这里是螟蛉一族的牧场和墓场,地底深处栖息着蜾蠃。从上往下看去,可以看见点点幽光如闪烁的群星的色彩。也许是这光照到了邻近的坚冰上了吧,黑暗中流动着一片模糊的光泽。一阵寒意袭来,犹如群星的冷光,凉飕飕的,自井口喷涌而出,脚板也觉得透心凉。他知道那光源是什么。那光是一种神圣,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颜色,像一条奇怪的光谱带条纹,凌驾一切之上,遵循一种不被理解的星之色彩法则,当他们的神,赐予他们食物。那光是蜾蠃,如同一群尸堆里繁育的萤火虫,在不见天日的永夜中翩翩起舞。也许这就是蜾蠃的意思,他想。 年轻人正处于生命中的青春期,固执而叛逆,天真地想用死亡的方式引起人们的注意。他在崖边的小路上贴着墙行走,有好几次都险些跳下去。但有人唤住了他,不让他这么做。在他那短暂的生命中,这个人——更准确地说,这个女孩,曾多次通过蜾蠃的力量显现,在他的脑海里留下诸多关于死亡的古怪回忆。“别那么做。”女孩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走开!”他说,“你已经死啦,别再来烦我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没办法离开你。你知道那绝无可能,你深深记得我呢。”她从身后追了上来,没有脚步声,但不一会儿,就来到他的边上,轻轻握住他的手,脸上的表情惨兮兮的。“不管怎么说,我都只能依赖你了。我想来找你玩嘛,只能来找你玩了,如果其他人都不记得我了,我就不能拜访他们,可我害怕一个人独自呆着。你不想起我的时候,我就在你心里的某个小角落皱缩着,随时等候你的召唤呢。你总不愿看我一个人难过吧?你知道那绝对是不可能的。我是绝对不能离开你的呀。长久以来,你也不愿放下我。”他停下了脚步,因为她的啰嗦让他感到悲哀。“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嘛,我也快死了。只要我跳下去,我就和你一样啦。别人会记得我的,就像我会记得你一样。下面住着我们的神呢,蜾蠃会保佑我的。”“别那么说!请你千万别那么说!”“为什么?这话伤害到你了?”“多危险呀!它只会伤害你自己。”“可我以为,这是最妥善的解决办法。”“何必说这种伤人的话?”“如果我偏要说呢?”“哎,我们和和顺顺的,难道不好吗?”“不,我偏要说。”“那你就快快把我忘了吧。”他沉默了,闭上眼睛,一声不响,但女孩的脸还在他的眼前。那孤独的样子使她愈发可爱了。看样子她是伤心了,脸涨得通红,小小的身子气得微微颤抖。眼泪从那双明亮的眼睛中簌簌滚落,脸很快转为腐尸般的青色,看起来怪可怜的。看着她这副模样,他的心中霎时泛起许多愧疚。“你知道我做不到。我是绝对做不到的呀。”他睁开眼睛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嘛,如果我把你忘了,那我就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了。”女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抿嘴笑了。她高兴得笑眯眯的,踮起脚尖转了个圈,走起路来像飘。“我不丑吧?”年轻人摇了摇头。“你还是那么好看。” 女孩牵起他的手,把脸挨在他的手掌上,明亮的双眼被浓密的眼睫毛遮盖了。“不要再这么说啦!”她梦呓道,“咱们再不要吵架了,好不好?”他知道自己会说“好”,他知道掌中那张娇小的脸多少有些虚假,他知道她其实并不在这儿,他知道那都是蜾蠃的力量,但他还是舍不得她,并且打从心底里想和她再走一遭。可是,他在心里说,真是一种徒劳啊。这会儿,女孩那张小小的脸已由铁青色转成了惨淡的灰。她扬起下巴,把手伸过来的样子,仿佛噩梦中的一种征兆,预示了将来某一天死亡降临时,这张脸将呈现出一副多么令人沮丧的色彩。他说:“你还记得那些吗?”“什么呀?”“关于死亡的古怪回忆。”“我不记得了。怎么可能记得嘛。”“可我还记得。”他说,“都替你记着呢。真是徒劳啊。”“噢,记着,记着呀!你一定都得记着啊!”她开心地用侧脸蹭了蹭他的手掌。“你都记得些什么呀?”他说:“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你的嘛。”她仰起小半张脸。“嗯呐。”“出发前还怕遇不到彼此呢。”她理了理头发。“嗯呐。”“陪我一起走完这次成人礼吧?”她看着他,被睫毛遮盖的双眼已经变得明亮。“嗯呐。”穿过断崖上那窄窄的小道,便是一大片空地。熔岩管道里的风冷丝丝的,伸出手看不见五指。他们在靠墙的地方停了下来,借着微弱的光线去抚摸彼此。凭着感觉,他找到了她的脸、她的发、她的眼,他碰到了她的手,指尖掠过她的腰窝,落在了湿淋淋的大腿上。她蓦地搂住他的脖子,狂热得不能自已。有什么东西在他脸上蹭了蹭。痒痒的。温热的气息呼在他的脸上。她的嘴唇十分柔软,尝起来像新鲜的美味的菌菇,一时间不免有些晕眩,竟忘记了外界的时间。他们举行圣婚,开始交配。螟蛉一生只爱一人。所有螟蛉之子都会在迷宫深处得到蜾蠃的指引。那啁啾不像是一种声音,更似一种耳鸣、一种直觉,离命定之人愈近愈响。在这庞大的迷宫中,一位螟蛉之子将与他遇见的第一位异性举行婚礼。那将是一片混沌般的黑暗,两具因羞怯而轻颤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完成彼此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交配仪式。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停了下来,抱着彼此,一言不发,不是从那狂热的情欲中停了下来,也不是从物我两忘的境界中清醒,而是受到了一声怪响或一阵异动的惊扰,在黑夜最黑的时分,把目光不约而同投向更遥远的地方。“哎哟,有人!你听见了吗?”她问。“怎么可能听不见嘛。”他低下头,凑近了去看怀里的脸。依稀看见,那张莹白无瑕的小脸蒙着一层满足的光彩。她会发光,他想。很快又意识到是他们两个都在发光。他的脸和她的身子都涂抹着一层淡淡的磷光,颜色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奇怪光谱条纹,类似于浮在水面的油脂——那是一种被污染的颜色,那颜色燃烧起来,就像一阵粉尘状的彩雾,就像群星的色彩从冰冷死寂的高空坠落——但随着交配结束,那光慢慢消失了,黑暗又浮了上来。失去了那层光泽之后,她的脸上弥漫着一种仓皇的、凄楚的神情,仿佛是受到了惊吓,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来得苍白。“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呀?”“过去看看吧?”“哎呀,不行啊,很难为情的嘛!要是那人刚才全看见了,并且记下了,我们的圣婚就全耽误了,一切都完啦!”她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着,一开始脸还羞得通红,后来就变得一片惨白。她越说越难过,越想越气愤,最后滑溜溜的身子竟在他的怀里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那种死尸般的青色又出现了。眼泪从那张低伏的俏脸上簌簌落了下来,濡湿了他的胸膛。“越是这样,我们就越得过去弄清楚啊!”他掰正她的肩膀,捧起她的脸,对上她的目光,认真的模样像是要把勇气注入她的眼眶。“族规是不允许两人举行圣婚时有任何人旁观的,犯错的人将被永久剥夺下葬的权利,注定无法得到蜾蠃的垂怜。我们的记忆是很宝贵的呀,我可不能让他看光了然后记下。”“你打算怎么做?”她的脸上流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我会先把他揍一顿,让他永生难忘。”她扑哧一声捂着嘴巴,被他逗笑了。“啊,当然,我们的记忆是很宝贵的嘛!他一定会记得痛。不过,让我跟你一起去吧?”“不行的啊。”他断然拒绝了,吻了吻她的唇角。“我知道这个地方,再往前是一条死路,他跑不掉的。穿好衣服,去叫族长吧。由他来主持正义,想必咱俩也能放心吧。”“那我就先走啦,你小心一点儿。”“记得告诉族长啊!”他叮嘱道,“族长一定知道该怎么办。”族长是一个消瘦而憔悴的老人,最喜欢看星星,记忆中不苟言笑的嘴角总是衔着些许褐斑——这是上了年纪的表现,行将就木;也是智慧的象征,说明他是所有螟蛉当中经历最多的那一个。在族长的帐篷里,摆放着几本珍贵的藏书,所用的材料也和族里的书本大为不同。那本书里讲述的都是一些地球上的故事。据说,地球上的人寿命比族长还长。这真是不可思议,毕竟族长已是螟蛉之中活得最久、见识最广的那一个了。女孩走了。他坐在他们交配的地方,默默看着她穿好衣服,沿着那条窄窄的断崖小径走回去。娇小的身影化作黑暗中的一个轮廓,很快消失不见。地上已无痕迹。被汗水渍湿的岩石,不知何时已铺上一层薄薄的落灰。现在,他站在这里,鼻翼翕动,仿佛仍能闻到那股好闻的荷尔蒙的味道。在那之后便上了路。他卷起袖子,依凭记忆,朝着声音传来的那条熔岩管道走去。道路是崎岖而不平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但很快就有光。他没有对她撒谎。这的确是一条死路,但路的尽头是一个天窗似的大洞,开在熔岩管道的顶端。有什么东西卡在那儿。映入眼帘的是一艘人类的飞船——他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在族长的书里看过类似的介绍——那是一个银白色的庞然大物,摇摇欲坠,似乎随便一阵风就足够把它推倒。在飞船的末端,也就是离地三米高的地方,一张白色的降落伞挂在那儿,被多条绳子牵引着,绳子另一端从高处垂落,悬着一位昏迷不醒的宇航员。他有些畏惧。一感到害怕,就忆起了临行前父母的鼓励。男人和女人站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振作起来,没有多想,捡起一块石头,砸向其中一条绳子受力的地方。宇航员掉了下来,发出果实落地的声音。
夏。洄游如今他已是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了,相信再过不久就要当父亲。妻子从帐篷外走进来的时候,怀里兜着一个黑色的箩筐,里面是新鲜采摘的蜾蠃菌。他探手从里面取了一枚,细嚼慢咽吞下,眼中流露出感激的喜悦的光。“收成真不错啊。”他说。然后接过黑箩筐,放在地上。有好长一会儿,他都不说话,只那么谦卑地蹲着,双手环着妻子的大腿,耳朵轻轻贴在那圆滚滚的肚皮上。扑通。扑通。像是心跳的声音。他感到满足。“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好像死而无憾了。”“何必说傻话?”妻子嗔怪似地白了他一眼,嘴里发出不满的嘟囔。帐篷内又安静下来了,与其说是那种万籁俱寂的寥落,不如说是一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温柔。妻子悄悄把手放在他的头上,小手柔柔地拨弄着他的长发。帐篷外传来了几声吆喝,那是采冰归来的男人的声音,还有几声呼唤属于女人。她对他说,最后一批坚冰准是开采好了,待它融化,我们就有足够的水啦。食物呢,也准备妥当,就放在各帐的箩筐里,都是女人们早出晚归采来的。我们得赶紧向着北边的大平原开赴。前些天开会的时候,族长告诫大家,沙尘暴就要来啦,大家一定得赶在蜾蠃发怒前把家当都打包好啊。这些天他一直呆在帐篷里,连坑底都不去了,采冰的工作全交予族人。也许是与世隔绝了太久的缘故吧,竟不知洄游的日子快到了。看着妻子挺着一个大肚子在帐篷内外忙活,把箩筐搬进搬出,他有些心痛,多想上去帮忙搭把手啊,但族长命令他呆在帐篷内,轻易不得外出,务必照料好那个被他捡回来的宇航员,便也只能瞪着眼干看着了。今天早上,宇航员在梦中咳嗽了。现在,他躺在夫妻二人的床上,仍旧昏迷不醒,但隐隐现出苏醒的预兆。族长说,如果宇航员醒了,请第一时间告诉他。丈夫有些后悔自己多管闲事了,倘若不是带回来这么个累赘,洄游前的这一段日子,妻子的工作一定会轻松很多吧?“起来吧。”妻子说。他摇了摇头,满是依恋地抱着她,耳朵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贪婪地探寻着她身体里传来的声音。扑通。扑通。像是心跳,令人着迷。“起来嘛。”妻子推了推他的肩膀,“哎呀,起来,我叫你起来嘛。已经很晚啦!明天是洄游日呢,得睡觉啦!”“除非你奖励我一下。”他赖皮地仰起脸,闭上眼睛。一阵风动。过了片刻,他睁开眼,对上妻子那双明亮而湿润的眼睛,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宇航员还在床上酣睡。所谓的床呢,其实就是一块用头发织成的软垫,这儿的很多东西都是用自身产出的发丝做的。他走到那个昏迷不醒的地球人的近旁,替他的宇航服注入氧气。氧气瓶是族长派人从飞船上搬下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他们压根儿用不着的药物和食物软膏。众所周知,螟蛉从不生病。丈夫在附近的地板上躺下,怀里搂着妻子。两具滚烫的身子紧紧挨着,心中自有一股柔情蜜意激荡。他把胳膊肘穿过她的黑发,垫在她的脑袋下。妻子转过身来,眼睛在黑黢黢的帐篷里闪闪发亮。他吻了她的额头一下。“真不知明天我该拿这个宇航员怎么办。”“这有什么好烦恼的呢?”“我一个人可没办法带他上路呀!”“别操心啦,族长会想办法的,再不济也会让其他人过来帮你嘛。”“我倒是有些后悔是自己发现了他。”“为什么你要这么说呢?发生过的事是无法再改变的啊!”“这人又不是我们的同胞。”他有些激动地说,“每当我回忆起圣婚那天,就不可避免地也得想起他。我们的记忆是宝贵的啊,那一天晚上本该只有你我在场,却被这个宇航员的到来污染了。难道你从不回想那一个晚上吗?”“噢,我回想,当然回想呀!丈夫,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呢?难道你质疑我的爱不如你爱得深吗?难道你以为我在筋疲力尽的时候不是像你一样从甜蜜的回忆中汲取力量吗?难道你觉得我不够爱你吗?难道你就不相信我吗?”“你可以回想,你可以拥有完美的记忆,你能用蜾蠃的幻觉力量一次又一次在脑海中情景再现,完全是因为我爱你,并且保护了你。那天晚上,是我让你先走了。如果你留下来,与我一起进那条熔岩管道,那你的记忆也会被污染啦。你一定会像我一样烦恼。所以,请不要表现得如此超然,好像这一整件事都与你无关。”“我们是在吵架吗?”她喃喃问道。“我们不是在吵架。”“我觉得我们是在吵架。”“如果你觉得是,那就是吧。”“我们再不要吵架了,好不好?”“我们没有在吵架。”他说。“有的,有的,有的!为什么你就不能承认我们是在吵架呢?”“如果我们是在吵架,也是你先同我吵的。”“是我先挑起的?”“不,我们没有在吵架。”“难道我们不是在吵架?”“好吧,”他说,“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她直勾勾地看着他,气得双肩直颤,脸是那种死亡般的铁青。然后她就闭上眼睛了。黑暗中有什么亮亮的东西在闪。他伸手去碰她的脸,指尖感到一阵冰凉。眼泪从她的眼角簌簌落下,有几滴落在他的胳膊上。那只用来给她当枕头的手,已经完全酸麻了,体味不到太多的凉意,只有臂弯处传来一种痒痒的感觉。“对不起。”他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爱你。”“我知道你爱我正如我爱你,我也知道你为我牺牲了很多。”她复又睁开了湿润的眼睛,翻了个身,黑暗中那张温柔的脸庞转到另一边去了。“可是现在,我困了。向蜾蠃祈祷吧,咱们都睡觉,愿你我有个好梦。”妻子睡着了,但那悲切的凄美的声音,一如蜾蠃在螟蛉体内发出的啁啾,至今仍在他的心中萦绕。他听着妻子均匀的呼吸声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对方已不在帐内,外头传来族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这才想起今天是洄游的第一天。他把帐篷拉开一条缝,把头钻出去朝外面张望。营地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妻子在不远处与族长谈话,时不时往这边看上一眼。她看到了他,对他点了点头。族长做了个手势,让他把脑袋缩回去。原来,宇航员早就醒了,此刻正躺在那张发丝织成的软垫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头顶。丈夫走了过去,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没反应。于是他开口询问他有什么需要,听见床上的男人用一种沙哑低沉的声音对他说:“谢谢,但我什么都不想要。”这可真是太奇怪了。丈夫发现自己竟能轻易听懂宇航员的意思。但他没有深究,而是好奇地站在床边,头一次认真打量那张被包裹在头盔下的脸——这是一张苍白的厌世的脸,眉毛稀疏,神情寡淡,额头和嘴角爬着几缕忧愁的细纹,仿佛自我在这陌生的环境正努力向内皱缩。他看上去和自己没什么两样,丈夫想。除了身材相对高大,皮肤不是橙红色的之外,宇航员就像他们当中的一员。“你能坐起来吗?”“不能,除非是你帮我。”“为什么?”“也许是躺太久了吧,全身使不上一点儿力气。”“这么说,你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咯?”“不知道,但我的宇航服知道,上面有时间啊。”他沉思了一会儿。“你是什么时候醒的?”“昨晚吧,应该是半夜的时候。”“这么说,你都听到了?”“听到什么啦?”“我和我的妻子在吵架。”“啊,我是听到了,但我不在乎这个。夫妻吵架嘛,很正常。我也有家,也会和妻子吵架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你可千万不要伤了她的心。”“为什么?”“如果一个人对你失望太多次,她就会离开你。”“可是,你觉得谁错了?”“我说,我不在乎这个。何必要分个谁对谁错?”“最好是不要有吵架,”丈夫喃喃道,“因为我们的记忆是很宝贵的。”宇航员不搭理他了,努力抬起手向后撑了撑,一不小心却滚落在地了。丈夫连忙把他扶起来,让他搭着自己的肩膀,尝试着走了几步。宇航员的步履有些蹒跚,走路踉踉跄跄的,但很快就习惯了。“多亏了这里的重力要比地球上小,”这个地球人说,“尽管我的宇航服可以通过电流不断刺激肌肉,但它还是有些萎缩了。你们是火星人?”丈夫点了点头,“可惜族长不让你食用我们的蜾蠃,否则你很快就能康复啦。”“那是什么?”宇航员甩了甩手臂,除了走路还是跌跌撞撞之外,现在几乎可以不靠他的力量站立了。“蜾蠃是一种真菌,我们的命运。”他说,“蜾蠃也作为神祇接受我们的供奉。”“蜾蠃是这里唯一的食物吗?”“也是这里的唯一神。”宇航员沉吟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真是有意思啊,一种食物崇拜,你们一定很感激那种真菌吧?”“如果不是蜾蠃,我们都饿死啦。”他虔诚地捧着手。宇航员审视着他,突然问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我们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他说,“我们以家庭为单位,夫妻组成一个帐,孩子长大后就到迷宫中听从命运的安排。所有的帐组成牧团,由族里最年长的老者担任首领。所有的帐只需听命于族长,所以我们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就好啦。族长是一个活了很久很久的老人了,也一定是最智慧的螟蛉。我们这儿只有他喜欢观察星星。今天是洄游的日子呢,再过不久就要启程啦。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沙尘暴就快来了呀!”不知道为什么,丈夫似乎很愿意去信任眼前这个男人。可以肯定的是,他从不认识他,也没见过他,昨天晚上还起了后悔的心思呢,不知怎的如今又很愿意同他讲话了。丈夫突然想到,如果宇航员昨晚就醒了,那他一定听到他向妻子埋怨他是一个累赘。一想到这儿,丈夫就有些羞愧了。宇航员会不会以为自己嫌弃他呢?丈夫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但不敢提。妻子在这时掀开帐篷走了进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苏醒的宇航员,一点儿惊讶都没有,看样子是早就知道了。她一把抓着丈夫的手,喋喋不休地说,今天一大早,我就注意到宇航员醒啦,但不敢单独和他讲话,叫你又叫不醒,便去外面找族长啦。族长说什么了?哦,我刚才在外面和族长聊的就是此事呀。族长在天坑那里看星空,看的是地球的方向。你知道的嘛,平日里,他最喜欢眺望群星啦,这是他的神圣时刻,只想一个人独处。我过去打断他时,族长还有些不满意呢。他要我对你说,丈夫啊,你一定要小心啊,别让我们的客人触怒了我们的神。还有就是,牧团将在一小时后出发,你得快快收拾好东西呀!他会让其他族人到飞船上搬点氧气瓶和这个男人能吃的东西下来,其他的就更不需要你操心啦!哎哟,我的傻丈夫啊,你这是干什么呀!何必向我道歉?说了你不必懊恼,咱们也完全可以不用吵架嘛!你瞧,你救下的人也醒啦,事情不是完美地解决了吗?咱们再不要吵架啦,好不好?丈夫低下头去,也许是心中有愧吧,脚趾头不安地扭动了几下都像是在自嘲。我真丑陋啊,他想。偶尔瞥见妻子的肚子,心里的那种愧疚感就更深了。看着她那由于鼓涨而爬满青筋的肚皮,丈夫真希望自己能清楚地记下自己犯下的错误,在某些需要忏悔的时刻,通过不断造访这段记忆以此作为惩罚。宇航员说:“你刚才提到我的飞船。它怎么啦?”丈夫像得了解救似的,赶忙解释道:“它卡在一处天坑的洞口,出故障啦!”“那我暂时就回不去了,”宇航员呢喃道,“这可如何是好啊。”“你先跟我们走吧?”妻子说。“不,不行!不行的啊!我得赶紧修好我的飞船!否则沙尘暴一来,它可能会坏得更严重呀!”“可是,光靠你一个人怎么成啊!”他说,“沙尘暴要来啦,呆在这里不安全。沙尘暴是蜾蠃的怒火,每年都会有的。你可千万不要在这时节触怒祂呀!”然而,宇航员固执地想要留下,说什么也不听。妻子悄悄走了出去,片刻后领着一个魁梧的老人走了进来。族长附在宇航员的头盔上,说什么听不清楚,只见嘴皮子动了动,那宇航员就无奈地应承下来了。老者又到帐外去忙了。丈夫问:“族长和你说什么啦?”“危险。”宇航员比划道,“有一些危险是肉眼看不见的,但一直都在。那种危险是一种纯粹的恶意,像淤泥一样在空气中流淌,会向我们的体内渗透。”“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危险呢?是蜾蠃的怒火吗?我在这儿这么久,从没听谁详细提起过它。”“也许你们的族长有不告诉你们的理由呢?”宇航员抬起左臂,上面有一个仪表。“当我接近那种危险时,我手上的这个东西就会沙沙响。那种看不见的危险会使我的细胞损伤,骨骼坏死,免疫系统失效,动脉和静脉甚至会像筛子般破裂,器官和软组织也会分解。我不想溶成一滩腐肉,只好和你们离开。”他们开始倒腾行李。丈夫和妻子各自背着箩筐,里面是寒气森森的坚冰和风干的蜾蠃菌。东西不多,收拾起来倒很便当。到牧团准备出发的时候,宇航员已经可以自由行走了,甚至有力气帮忙拎点东西,从孕妇手中接过那个箩筐。这个意外闯入此地的宇航员,还有其他长久生活于此的螟蛉,在火星地底的熔岩管道内排成好长好长一排,后一个人的手搭着前一个人的肩膀,大部队在黑暗中朝着北方的大平原进发。谁也没有落下,谁也没有被遗忘,那些路途中倒下的同伴都会由其他人帮忙搬运,即使是尸体也要一同前往北边的定居点。在他们身后,深坑里有一股无以名状的色彩冲天而起,像群星耀发的射线,在尘暴中静静扭曲、沸腾、变形、伸展,然后像火一样燃烧。
秋。收获日近来他时感力不从心,不知何故也总为逝去的日子感伤。也许是路途中倒下的人太多了吧,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凝固成一个个静止的符号,从南向北的迁徙过程中,很多同胞只能活在生者的记忆里。今天早晨,他从梦中醒来,妻子坐在他的身边,对他说:“丈夫哟,你已经长出第一根白发了呀!”可不是吗?坚冰融化成水,人会慢慢变老。映在明澈的水面,漂在粼粼波光中的是一张疲惫的男人的脸。这个人一动不动,呆呆站在那儿。他们相互凝望,认出了彼此——这不就是自己吗?颧骨高耸,双目无神,眼周爬满了细纹,嘴角也微微耷拉。我已经开始变老了呀,他想。不可避免泛起一抹哀伤。他知道他的妻子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悲戚从何而来,他也知道族里的任何一个同胞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悲戚从何而来。昨晚,他到邻近的帐内去看宇航员,半途中又碰到一个族人力竭而亡。那个老妪没发出任何一声叫喊就死了,她安静逝去,最后一次倒下时,干燥的身体砸在地上发出空洞的闷响。螟蛉的寿命很短,他们总会在秋冬死去,在春夏重生。按理说,不应有悲哀,因为死者总是活在生者的记忆里。可是,他这一路上都与那个宇航员交谈,后者提起自己漫长的前半生,足够一位螟蛉活上好几辈子。这使他情不自禁去想:我们一生匆匆忙忙究竟是为了什么?地球人在一所大学里花的时间,就足以让他出生并且自然死亡了。每年,他们都得来回迁徙,一生中宝贵的时间有一半都浪费在赶路上。想不通存在的意义,他觉得一切都是徒劳。爱是多么短暂呀,存在是多么渺小,他多想和妻子再享几十年的幸福时光啊,但宇航员说,地球不是这样的,有些人发誓要白头偕老,几年后便对彼此感到无尽的厌烦,在那个有飞机有船的世界,人们有好多选择,实际什么都没有。宇航员的存粮吃完了,接下去还有一个冬天和大半个秋天要熬。中午的时候,丈夫到帐外找族长,在一排排黑色的箩筐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族长应允了。于是他搬走自家的那个箩筐,分出一半给宇航员。一路走来,他与这个地球人最亲近了,平日里也帮忙照顾他的起居,可以算是好友了吧。“本来呢,”丈夫说,“蜾蠃是不能给无信者食用的,因为这是对神的亵渎。但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饿死呀!”宇航员认真地盯着他看,浮肿的脸庞因营养失衡而惨白一片,蒙在浅棕色的面罩下,像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标本。“这是你第四次去找他了吧?”“可不嘛,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才成功的。你知道吗?族长喜欢看星星,最不喜欢在看星星的时候被人叨扰。我便偏要这个时候去麻烦他,后来他实在受不了啦,就准许我让你吃一点。”宇航员用指头拨了拨蜾蠃,没有挑剔,只有好奇。妻子在这时挺着一个大肚子走了进来,生命的迹象愈发显著了。“丈夫对你,可比对我还上心哩!”“哪有!你吃醋啦?我们之中,总得有一个招待客人嘛。”“吃醋?谁吃醋啦?都几岁的人了,你就算把我抛下不管我也不怕啦!”妻子的手缓缓抚过肚皮,目光倾注无限温柔。“快生了吧?”宇航员问道。“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我们这一批女人,都是在同一天受孕的,也会在同一天分娩。”“那一定会是个大日子吧?”“是啊,这可是我们的‘收获日’呢!”“我们都是这样出生的,直到成人礼那天离家,遵循命运的指引。”丈夫站了起来,走到妻子边上,像往常那样跪下。他静静聆听了一会儿,耳边满是咚咚声响,疲乏的身子一下子也就有了力量。“看着你们这般恩爱的模样,我都有些想家了。”“宇航员先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你的妻子想必也很幸福吧?”妻子安慰地球人的时候,丈夫的耳朵就贴在她的肚皮上。声音从她体内传来,和平时听起来完全不一样。多么奇妙呀!就像沾了水的鼓似的。倘若有什么词语能形容这样的声响,那一定是天籁。“为什么我之前从未听你提起过家?”丈夫问道。“啊,家啊,我的确有过一个家。”“后来呢?”“后来家就没啦,我的妻子也不幸福。”“难以想象,像您这般温柔的人,竟也会和妻子吵架吗?”听到这话,丈夫心虚地看了妻子一眼,但她没看他。宇航员继续说道:“嗯,曾经有过一个家,后来妻子就带着女儿离开了,再也没回来过。我们时常吵架。她说,你成天在天上飞,我对着星空看半天也不知道你究竟在哪儿。可我是宇航员嘛,没办法,要不在天上,要不就是在地上,一年有好多天得接受训练呢,待家里的日子总是很短。她会抱怨嘛,也会有不满。我能理解她。有时,我回家了,已经很累了,什么都不想讲。可她便觉得我不关心她。然后她就走了,再没寄来一封信,拨一通电话。”“后悔吗?”他问。“后悔!怎么不后悔呀!老婆和孩子都跑了,能不后悔吗!其实我可以做得更好的,其实我应该让她知道我很在乎她。关心的方式并不是只有一种,对吧?即使我不能时时刻刻在她身边,我也有其他的方法。可我没有。一旦我没这么去做,她就伤心了。待失望的情绪积攒够了,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宇航员的语气越来越低落,叹息声越来越重,看起来多半是被勾起伤心往事了。丈夫看了看妻子,妻子给了他一个眼色。交流是无声无息的,氛围是静默的。他的眼珠子转了转,待妻子扶着腰咳嗽了一声,方才想起最初来这儿的目的。“你一定饿了吧?”他从箩筐中拾起一枚蜾蠃,递了过去。宇航员接过手,在掌心好奇地掂量。丈夫教他如何念诵祷文,从而完成蜾蠃的虚实体变:“求祢借着祢的圣神的改变,使这真菌成为祢的意志流淌的宝贵圣血。”如此便说,这真菌被标记了,是神的真实之血向下渗透,蜾蠃的整个存在降临于这一共融的奥秘之中。于是他缓缓呼气,掀开面罩,怀揣最崇敬最庄严的朝圣者的心,一边感恩地咽下这美味的无私的真菌,一边坦然地接受一生与其紧紧缠绕的命运。然后眼泪流了下来。夺眶而出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丈夫忙不迭走上前去,帮着宇航员盖好面罩。滚烫的泪水在那个玻璃容器似的头盔下簌簌滑落。这个男人嚎啕大哭起来,挣脱他的怀抱,伸出双手去触摸眼前的空气,却不慎摔了一跤,什么也没摸到。宇航员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可是,难道你们没看见吗?看呀!快看呀!朋友们!快来看看!这是我的老婆!这是我的孩子!呀,你们怎么也来火星啦?是地球上的生活太寂寞了吗?还是想我了呢?我也想死你们啦!哎哟,这谁呀!不是我的心肝宝贝儿嘛!来,让我看看,我的小公主,你都长这么大啦,爸爸差点认不出你来啦!来,抱一个,抱一个嘛!别躲啊,你小的时候最喜欢让爸爸抱呢!嗳,真乖!亲亲好不好呀?左脸。嗯,右脸也要。真漂亮呀,这朵小红花是哪儿来的呀?老师奖励你的啊?真棒!不亏是我的女儿!妈妈把你的头发扎得真好看呐。啊,妈妈也要亲亲啊?那好呀!那就都亲一个嘛!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中间再补一个。小公主,爸爸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好好照顾好妈妈呀?有,对不对?真好。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懂事儿的小孩。哦,你说这两位呀?这两位是爸爸的好朋友呀!小时候你不是最喜欢听外星人的故事嘛?他们是火星上的游牧民族呢,马上就要生一个弟弟妹妹出来了。你可以和他玩呢!要不要爸爸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呀?丈夫牵着妻子的手,站在一边,静静看着宇航员向他们走来。那个男人的脸上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容光,一扫前些日子以来的忧郁。但这一幕多少是有一些悲哀的。因为男人走过来的时候,身边什么都没有,却沉浸在幻想中,仿佛一切都是真的。这一切都好得不像是真的。下一刻,他还没走到他们身边,笑容就凝固了。他开始大喊大叫,又一次嚎啕大哭,因为他的妻子和女儿当着他的面蒸发了。宇航员看上去有些抓狂。等悲伤稍微退却后,在原地焦急地来回走,不敢相信这一切发生了。“他们去哪儿了呀?”男人问。丈夫说:“他们并不真的在这儿。”妻子说:“是蜾蠃的力量调动你了的记忆,让你看见了最想看见的事物。”宇航员什么也没说,末了像顿悟似的,扭头就往箩筐的方向走。于是他缓缓呼气,掀开面罩,往嘴里塞了一个又一个风干的菌菇,兴许是这样做就能得到宽恕吧。妻子什么也没说,丈夫什么也没做。宇航员跌跌撞撞,扶着墙胡乱地走,又摔了一跤。他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呆呆地望着一个空处,又也许是再度看见母女俩了吧,已经不哭了。过了许久,丈夫走了过去,把宇航员搂抱在怀里。“记忆是很宝贵的。”他凑在耳边对男人说,“我们有的,只剩下记忆了。”说罢,他就牵着妻子的手走了出去,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他疗愈心中的伤。一周后就是收获日。丈夫一大早醒来,就被赶出帐篷。螟蛉一族中,所有待产女子的丈夫都被赶了出来。这一天,他们要在外面忙活。从南方带来的水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余下的也要用到接生仪式上。男人们要走上十公里路,到地底深处开采一批新的坚冰。那些没怀孕的女人们呢,则会坐在黑发编织的箩筐前,花上一整天的时间,从中挑选出品色最好的蜾蠃菇。丈夫出发的时候,宇航员也跟来了,说是想尽一份力。自从那天得知蜾蠃的妙用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生活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积极得多。丈夫体会到一些微妙的转变,全都隐于细枝末节中了。比如说,宇航员穿行在他们的帐篷间,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本该如此的和谐。他似乎已经习惯他们的生活了,前几天摘下头盔竟发现自己可以畅快地呼吸。他的眼神是那种期待未来会有好事发生的眼神。他的嘴角当然也挂笑,微微上弯的弧度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满足感,就像内心所有深深浅浅、密密麻麻的伤口都已愈合。也许蜾蠃当真是无所不能的吧,兴许是一位艺术家呢,有能力让结痂的地方构成崭新美好生活的宏伟蓝图。螟蛉的生活就像量体裁衣,完美地取代地球生活,让人感到无比的舒适与自在。今天早晨,他们聊天。丈夫发现,宇航员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再用“你们”了,取而代之的都是,“我们”、“咱们”,还有“大家伙儿”。不知从何时起,族里的同胞们也渐渐接受这个地球人的存在。也许是吃下蜾蠃就等于得到了神祇的承认吧,宇航员的皮肤不再如往昔那般白皙,而是微微泛出一股淡淡的橙红色。尽管这颜色和真正的螟蛉族人尚有差别,但相信再不过久就难以辨别了。当然,这当中也不能排除宇航员自身付诸的努力。为了融入这个群体,地球人早早脱了那身臃肿的宇航服,换上他们的衣服,如今看起来完全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有一天晚上,丈夫睡不着,到帐篷外散步,恰好碰见同样失眠的宇航员。那时,他俩穿着相似的服饰,裸露在外的手脚和脸庞散发出淡淡的磷光,像星光在他们身上燃烧似的,在黑暗中晕出一片湿冷的色彩。在地底深处开采坚冰的时候,宇航员突然问道:“你还记得夏天吗?”“夏天怎么啦?”丈夫没有抬头,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块顽固的坚冰上。这冰块冥顽不灵,只有锄头能让它听劝。“夏天的时候,我本不想走。”宇航员说,“但你的妻子见我执拗,便跑去叫族长了。他一来,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便妥协了。”“那又怎么啦?”“你想知道族长对我说了什么吗?”“危险呀!这不是你说的吗?有一些危险是肉眼看不见的,但一直都在。那种危险是一种纯粹的恶意,像淤泥一样在空气中流淌,会向我们的体内渗透。”“你的记忆力果然很好,一字不漏地复述了。”“我们的记忆是很宝贵的嘛,所以不会去做不喜欢的事,以免记忆被玷污。”“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那你想说什么呀?”“我想我已经弄清楚你们寿命短暂的原因了。”丈夫挥舞锄头的手突然停了,过了好久一会儿,才又重重落下,叮当声掩盖了他的说话声。“那是为什么?”“因为辐射呀!”宇航员说,“当时听了族长的描述,我就知道那是经历过大剂量辐射的人所会遭遇的悲惨境况。我想,所谓的发怒嘛,应是一种辐射集中爆发现象。蜾蠃菌本身就罕有微量辐射,也许是你们的基因变异了吧,螟蛉的新陈代谢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生命的长度固然缩短了,但宽度也对应增加。”“我听不懂。”他说。“停止食用那种真菌,也许你能活久一点。”他摇了摇头,“但我们这儿没其他能吃的了。”宇航员无声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挥舞起锄头。这些天,他明知蜾蠃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影响,但仍吃了许多。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出于基本的饱腹需求而这么做的。回忆如此真实,往昔的情景再现宛如梦幻。对于这个流落在火星地底的宇航员来说,他只求满足,不要幸福。“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去了?”丈夫问道。“我不知道。也许我已经回不去了吧?”“回不去?为什么呀?地球不是还在吗?只要春天来了,大家帮忙修一修,飞船还是能起飞的呀!”“不,我回不去了,是因为地球上什么都没有。真正的幸福已是不可能的了。如果一个地方没有等你回去的人,那么这个地方便相当于绝灭了。”“真奇怪,你这个地球人真奇怪啊。”他说,“我渴望能活得像你们一样长久,但你却如此不吝惜自己的生命,竟莫名其妙想留在我们这儿。难道这不是一种徒劳吗?这可真是一种徒劳呀!你的妻子和女儿不是还在吗?你应该去挽回她们呀!如果你不去尝试,又怎么知道她们是不是在等你呢?”“我已经尝试过了,可她们根本不愿意见我。具体的过程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这个样子。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你应该没经历过太多的失去吧?”“我失去了我的父母,但他们一直都在。死者活在生者的记忆里,从未离开。只要我想,我现在就可以看见他们站在我的眼前,拍拍我的肩膀,鼓励我上路。”“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我没办法想象那种真正失去一个人的痛苦。”“不,我是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我说了呀!我没办法……不敢想象自己失去妻子的那种痛苦。”后来,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背着坚冰回定居点路上,各自想着心事,竟一句话都没说。到了营地不远处,便能听见孕妇的痛呼。眼睛也隐约可见好多蜾蠃菌推挤成山。女人们在肉色的帐篷前排成长龙。一端连接这座蜾蠃丘,另一端依次从各帐门口穿过。他们回来的时候,族长正站在那座小山丘旁,抬头仰望被岩壁隔断的星空,依次向水中抛入一枚菌菇。一盆又一盆浸泡了蜾蠃菌的清水从女人们的手中依次递过,像肉身的流水线似的,消失在一顶又一顶肉色的帐篷之中。蜾蠃的幻觉的力量,可以止痛。丈夫盯着自家的帐篷,一动不动。当那撕心裂肺的惨叫止息,那高悬的心才缓缓落回原处。第一声啼哭刺破这份寂静之后,已经有产婆开始抱着新生儿往外走。一个又一个帐篷从内向外被掀开了,但也有几个帐篷被跳过。到他那个帐篷时,只有地底的冷风吹拂帘子的动静,没有谁从里面走出。所谓的报喜不报忧呢,大抵就是如此了。他一动不动,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命运。可泪水还是不停地滚落。为什么要哭呢?她还不是在这儿吗?妻子就站在他的身边,在他的记忆里,牵着他的手。为什么会哭呢?没有必要哭吧?她从没离开过。有人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为她送来哀悼。但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眼前似乎还有人影闪动,但眨眼间又一个人都没有了。她看着他的眼睛,流着泪都说了些什么呢?我们是在吵架吗?她问道。他说,我们不是在吵架。可是,他多想让她从记忆中走出来,再和她吵一吵呀!他说,如果我们是在吵架,也是你同我吵的。但她根本就不在乎吵架。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明显都不值得她掉眼泪嘛。他知道,她是为他的烦恼而哭。比两人吵架更难过的是,她不能立刻替他解决当下的烦恼。所以,第二天早上她才会主动去找族长商量。今天一大早,我就注意到宇航员醒啦,但不敢单独和他讲话,叫你又叫不醒,便去外面找族长啦。她喋喋不休地说道。族长说什么了?哦,我刚才在外面和族长聊的就是此事呀。他要我对你说,你一定要小心啊,别让我们的客人触怒了我们的神。她高兴得手舞足蹈。哎哟,我的傻丈夫啊,你这是干什么呀!何必向我道歉?说了你不必懊恼,咱们也完全可以不用吵架嘛!你瞧,你救下的人也醒啦,事情不是完美地解决了吗?咱们再不要吵架啦,好不好?她从记忆中牵起他的手,幸福得容光焕发。
冬。葬礼凛冬将至,拔营而南迁。丈夫带着妻子的尸体回到最初的地方。如今他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身体不再年轻。独自卧于睡铺上时,常常能听见远方妻子的呼唤。丈夫哟,丈夫哟,妻子说,和我说话呀,我害怕。这儿好黑,什么都没有呢。他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何时已老泪纵横。等着我呀,等着我。每逢这种时刻,他便对心中的妻子说,你已经死啦,我也快死了。等着我,妻子,我很快就能去找你了呀!我们会被铭记,每一个螟蛉都会被铭记。只要有人记着我们,咱夫妻俩就能一直幸福下去呢。可怕的深坑底部住着蜾蠃,我们的神会保佑我们的。现在,丈夫走在那条窄窄的崖间小路上,坑底吹出寒峭的大风,石子掉下去竟发不出一丝声响。用手抓住绳梯,三千丈长发在风中摇晃。丈夫背着妻子的尸体向下俯瞰,只见最底下有几道人影闪动,荒凉寂寞的坟场里响起了送别的歌谣。他沿着梯子爬了下去。刚刚结束那触景生情的悲哀,这会儿方才想起春天早已远逝,夏天业已黯淡,秋天吧,也只剩下记忆中的喧嚣。如今已是冬天了呢,适合将过去埋葬。刚才站在那窄窄的小路上,他又在记忆中把春夏再次经历了个遍,最后定格在令人嗟叹的晚秋。所谓的完美生活呢,大概就是和妻子一起共度的那些时光吧。蜾蠃的情景再现是一种对生活的模仿,但真正完美的生活永远只在记忆和想象之中,那些因为怀念过去而发出的喟叹实际上都是对已失去之物的感伤。丈夫松开手,结结实实踩在地上。他的同胞伸过手来,想替他搬运妻子的遗骸,但被拒绝了。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族人们手拉着手,围成一圈,嘴里唱诵着荒凉的歌谣。宇航员也从绳梯上下来了,对朋友的关心让这个地球人也甘愿走上一趟。丈夫挤开人群,朝着圆心走去。他的背上背着发凉的妻子的尸体,怀里还绑着一个小小的双眼紧闭的婴儿。昨天一整天,整个牧团上下都在为这一年度的葬礼忙活。听说,老族长对今天的葬礼另有安排,上个月一大早就派人去执行一项重大任务。到了今天,这黑暗墓场的中央,神圣的祭台已经搭建好啦。丈夫终于穿过人群,抵至圆心。在那死亡凝聚的中心处,有一具僵硬却保存完好的宇航员的尸体。他的地球人好友没说什么。尸体的近旁,是一块坚冰雕刻成的圆盘,中间被凿空,燃烧着无法理解的磷光。那些路途中倒下的同伴,那些采冰时意外失足的男人,那些生育时难产而亡的女人,此时全摆在着环形祭坛上,随着机关一圈圈转动着,像晚宴餐桌上的佳肴。族长嘴里念念有词,一一割下那些死者的长发,交到家属的手中。你看那些人像不像睡着了?丈夫拿着黑黑的长发,对记忆中的妻子说,你看,你像不像睡着了?是啊,妻子感叹道,死亡就像睡着了。那些粼粼闪闪的幽光酷似活物的呼吸。族长在祭坛旁念诵悼词的时候,他和宇航员就在边上看着。蜾蠃——他们的神祇——此刻感应到血肉的味道,便像野草一样疯长。眼前全是怪异的颜色在舞动,无法用常理揣度的色彩一下子氤氲起来。斑斓的水蒸气顺着死人的眼角、耳蜗、鼻孔、嘴巴向内延伸,孢子侵蚀内脏和大脑的声音像情人脖子上暧昧的吮吸。那声音倏然停了下来。所有的死者抽动了一下,密密麻麻的菌丝体从尸体下方没出,在环形祭坛中央构出一座精美的生命之塔——DNA分子双螺旋结构,主链平行向上,碱基对闪闪发光。“……求祢借着祢的圣神的改变,使这真菌成为祢的意志流淌的宝贵圣血。我们的遗蜕是祢生长的土壤,当血肉的层次向腐殖质转化,祢的圣体也将成为分享的食粮。因为祢的肉,是真实之肉。因为祢的血,是真实之血。分开而永不分裂,享用而永不耗尽,却使享用者得以成圣。哀伤弥散,悲恸止息,痛苦的日子终将远去。愿逝者长存,莫失莫忘。”族长结束了漫长的祷告。到春天的时候,这座小小的生命之塔会长到十米高。届时,族里的女人们会带着黑发编织的箩筐,到这下面来,采摘从尸体上长出的新鲜的菌菇。接下去是人们表示哀悼的时间,任何人都可上前说话。丈夫实在是太悲伤了,坚持要让宇航员替他说些什么,后者便走上前去了,念诵一段荣格的《向死者的七次布道》:“各位听着: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世界是虚无的。虚无就是充满。在一个无穷的宇宙内,充满并非胜过虚无。虚无是空虚和充满。你可以就虚无再说些别的什么,比如,说它是白色的或黑色的,你也可再说一句,说它是或不是。无穷和永恒的事物是没有质料的,因为它包含了所有的质料。我们就把这种虚无性和充满性称之为普累若麻。在那里,思索和存在均已停顿,因为永恒和无穷并不包含质料,其中并无存在。倘若有存在的话,他就会有别于普累若麻,并因此拥有了质料。正是这些质料,会使他与普累若麻相区别,而变成别的什么。在普累若麻中,空无一物又万物皆有。思索普累若麻终将一事无成,因为这是一种自我瓦解——”宇航员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台下的听众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可他说不下去了。宇航员捂着嘴巴冲下祭台,消失在人群中。丈夫找到他时,这个地球人正躲在熔岩管道中最偏远的小角,倘若不是痛苦的呕吐声暴露了他,想必要被找到又得费很大一番功夫吧。丈夫走了过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怎么啦?”宇航员喘着粗气说:“没怎么。”“害怕吗?”“为什么害怕?”“你跟我说过很多地球上的事,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你们避讳死亡。蜾蠃是在我们的尸体上长出来的,也许你会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吧?一直以来,我都不敢告知你此事,就是怕你得知真相后就不愿意吃它啦。那是绝对不成的嘛!人要吃饭,要活着,要做出牺牲,要有所退让。如果你要怪,那就怪我好了。但我们是朋友嘛,我是不会看着你死去的。”宇航员摇了摇头。“我不是害怕。这是你们的文化,这是你们的社会,我能理解,也能接受。为了生存,你们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规则,我无意破坏它。”“那你到底是怎么啦?”“因为悲伤。我是因为悲伤过度才呕吐的。”“为什么而悲伤?”宇航员抬眼看向四周,看见四下一片阒然,茫茫黑暗中唯有点点微光在闪耀。然后他说:“一切。我是为了这一切而悲伤。在我来的地方,人类做出了决定,早在好多年前就派了一批人尝试登陆火星。来自地球的飞船在着陆时发生故障意外坠毁啦。我们从此与那些先驱者失去了联系。我是奉命来寻找他们的。来之前,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以为他们都已经死啦。可是,我刚才就在那祭坛边看到了他。不管他是谁,总归是他们中的一个。族长在举行葬礼的时候,蜾蠃汲取尸体的营养构建了生命之塔。我看的清清楚楚,那是人类的DNA分子双螺旋结构,尽管碱基对有被改造过的痕迹,但绝不会差。”丈夫惶惑不解地看着宇航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你是我们中的一员。”这个地球人说,“你们是那些先驱者的后代。我以为,那些人并未在坠毁事故中死去,反而活了下来。也许这一天就像沙尘暴来的那一天,他们躲到了地下,不知怎的,找到了冰封的蜾蠃。这种神奇的真菌,含有一定的辐射,也许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改造了他们的基因吧。先驱者耗尽一切资源,为了活下来所付出的努力后人难以想象。他们的寿命成倍缩短,身体结构为了适应这里的气压也发生变化。我觉得他们不像是活着,更像是倚靠那种真菌活着。这是一种相互寄生的关系。不,更准确地说,是自然界中的互利共生,就像小丑鱼与海葵,人体和他们的肠道菌群。”“我们和你们是一类?”丈夫叫道,“可是,你要如何证明呀!”“我们的语言相通。”宇航员说,“你们的族长的藏书,也许就是当年那批先驱者带来的书籍。”“那么,他一定知道什么。”“也许吧。”“可他却没告诉我们!”“或许是为了你们好?”“但族规不允许螟蛉撒谎呀!”这时从那遥远的熔岩管道深处,传来了引擎点火的声音。丈夫和宇航员一路狂奔,来到了飞船坠毁的那个洞口。一群螟蛉围堵在那儿。人们七嘴八舌,手搭凉棚,向轰鸣不断的飞船仰望。“发生什么啦?发生什么啦?!”丈夫抓着其中一个同胞的肩膀,大声问道。那人茫然无措地看着他,同样大声地喊道:“族长走啦!族长不要我们啦!族长飞到他平日里一直看的星星那儿去啦!”“你说什么?”引擎声很吵,他什么也听不到。又有一个人插了进来,拉过一个年轻人。“来,说,说啊,你自己和大家说说,族长都让你干什么去了呀!”那年轻人说:“我上个月接到族长的命令,到附近收集材料,不仅是搭建祭台,实际上还去帮他修飞船啦!”飞船轰鸣,地面震颤,向上拖曳出一道完美的焰尾。结束啦!一切都结束啦!这一切都结束啦!地球来的朋友,我的同胞,你再也回不去啦!丈夫看着宇航员看着头顶的苍穹,眼中有一道失落的光。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最初的那一批先驱者当中还有人活着呢?族长是一个消瘦而憔悴的老人,脸上永远布满褐斑,这是智慧的象征,没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久。宇航员喃喃道:“他想回家。他只是想回家……”“为什么不带上我们?为什么不带上我们呀!”丈夫大喊道。“也许他以为献祭仪式可以分散蜾蠃的注意力。”“他抛弃了我们!他抛弃了所有的螟蛉!”“我明白你的意思。”宇航员说,“但他就是要回去。他只是想回去,看了这么多年星星,就是为了要回去。”然而,没有任何预兆,空气中、墙壁上,全都蒙上一股湿冷的恶魔般的色彩。那颜色像水面上漂浮的油光,燃烧着邪恶的可怖的磷火,无法用言语形容,只是如此简单地凌驾在一切之上。那丑恶的冷冰冰的色彩向喷泉一样,从井口般的天坑向着苍穹喷发。神是一股无形的洪流,狂乱地挥舞着丑恶却虚幻的触手,在稀薄的云层中留下一个狰狞的空洞。有什么东西从洞里掉了下来。族长死了,除非他能逃过第二次坠毁。星之彩像银河一样倾泻下来。蜾蠃禁锢一切,不让任何人离开,丈夫心里头想啊,火星上存在的这种真菌,也许不是这种邪恶的本体,但它的恶意足够强大,像一个冰冷的牢笼,让一切生命堕入孤绝的领域。它是一种来自外层空间的色彩,来自超越一切事物之外的遥远宇宙,那无形无质的领域所派来的恐怖使者。它们的存在为我们揭露了存在于黑色宇宙深处的疯狂,那不经意间透露出的恶意足以令我们的大脑眩晕、四肢麻木。回去的路上,他对宇航员说:“之前,你问过我那个问题,问我如果是你,会怎么办。那时我还拥有一切,无法想象失去她会是什么样。我拥有我的妻子,就拥有一切呀。可事到如今,我已经什么都没有啦!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记忆。如今我拥有的只是记忆。可你的妻子还活着呐,朋友,所以你问我吧!你问问我呀!怎么样都好,如果你再问我一遍那个问题,我一定会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啊。”“好吧,”宇航员问,“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呢?”“我会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修好飞船,冒着生命危险再试一次。”“为了什么?祂不会让我们离开的。这难道不是一种徒劳吗?”“为了家。”丈夫说,“还有爱。这永远不会是一种徒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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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一名地球宇航员,闯入了火星上螟蛉一族的生活,也观察到了他们特殊的生态和记忆机制。有趣的是,无形者的这篇小说中,来自地球的宇航员并非是故事的主视角,而只是一面用以对照、被观察的镜子。作者从火星人本身的视角出发,讲述他们短暂而感人的生命历程,设计出了一个并不复杂,却颇有韵味的生命机制。——宇镭

 无形者作品 
短篇科幻小说合集如果我是DJ | 长篇连载【完结】树上的柏拉图 |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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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血液子宫》截图 点击「阅读原文」,收获不存在科幻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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