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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惹》剧照  图源网络
老妻
文/刘欣

 

嫁给了新加坡的丈夫,就入乡随俗地称他的父母为家公家婆。

二位老人都九十一岁了。早已分室而居的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却几乎没有交集。他们性情差别很大,家公高高瘦瘦,沉默寡言,端端正正坐在轮椅上,每天第一重要的娱乐是在客厅看电视,早上七点半到晚上八点无间歇,连吃饭都让缅甸女佣端给他,边看电视边吃;而家婆则矮矮胖胖,爱说爱唠,可以靠着四脚助行器走路,但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多数时间躺在卧室床上,自称懒惰猫,儿女或女佣偶尔坐在床前听她讲过去的事,就是她最大的快乐。


家公家婆结婚照,摄于1953年

所以,他俩过去的故事,我都是听家婆讲的。

“我跟他是同龄人,但我和他没有爱情嘞!当年媒人把他带来我家,我妈妈问我喜不喜欢,我说不喜欢,可是我妈妈说好不容易有年纪相当的客家人,就这样吧!还吓我,说让我结婚,说不然她死了我怎么办,所以就结婚咯!”家婆的短期记忆几乎如云烟般转瞬即逝,而多年前的事情却成为眼前实实在在晃来晃去的身影,伸手便可捕捉。同样的事情每想起一次,就跟我们讲述一次,用的词语几乎都是一样的。

“那么,你为什么跟他没有爱情呢?”我故意逗她讲话,虽然已经知道她会回答什么。“他不够汉森(handsome,帅)嘞!”典型的新加坡老人家,讲话随时可以夹带英文单词,只是所有清辅音一概被省略掉。

当年的她是看重外表的,正如读小学时偷偷喜欢同桌的男孩,也是因为那个男孩长得“汉森”。这也没有办法,她没有跟男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在家被母亲严严地管束着,上学时男孩女孩间不可以讲话,只能从偷偷瞥见的身影上触动对异性的感觉。


家公年轻时

其实家公年轻时的照片也算得上英俊,可能只是长得与当年那个男同桌类型不同。当年媒人安排相亲后问他喜不喜欢家婆,他说喜欢,不知是喜欢她的什么呢?她有一张学生时期跟同学的合影,六个穿着校服裙、白短袜和运动鞋的清丽女生中,她的眉眼清清澈澈。二十二岁时的他见到了这样的女孩子,一见倾心也是很自然的吧?


家婆年轻时

家婆的母亲当年从梅县下到南洋,此后再无机会回到故乡。大约是出于对那个客家旧地的怀念,便坚持让自己的女儿嫁个客家男子,建立一个纯粹的客家家庭。将近七十年前的南洋华人还是传统观念,婚姻要听命于父母与媒妁,于是,一次的见面就决定了一生,几天之内,四百八十八元新币的聘礼,就把陈家的女儿变成了林家的媳妇。

婚后家婆发现了家公居然好赌,“这个烂赌鬼,害我一辈子!当年他每周三发薪水,出了公司大门,就有摆摊赌钱的,那些人都知道哪个公司哪天发薪水的!他马上就坐下来赌,赌到钱输得精光了才起身回家,气死我啊!”他们生了五个孩子,可家公没有承担多少养家的责任,一家的生计还要靠家公的父母摆地摊接济,加上家婆给人做些缝纫的零活,才勉强维持下来。不过家婆也说过,她自己的父亲也好赌,气得母亲常常举起大棍追打。难道这是母女二人的宿命吗?还是那时的南洋华人男子赌风太过盛行?


右二是家婆,摄于1947年

“他不负责任啊!孩子上学跟他要一毛钱,他都会说‘去找妈妈要’,怎么说得出口呢?妈妈是印钞票的吗?五个孩子上学,学费、书本费、校服费……唉,可恶的朱汉婆!”每次想到这些,家婆都会气不打一出来,还要把当年的媒婆再骂一遍。

直到五个孩子一个接一个毕业工作,情形才有所好转。之后的年岁倏忽而过,他们已经有了十个孙辈,六个重孙,同龄的他们也双双从青丝变成了白发,一起迈入了九旬之年。


五个儿女,摄于五十年前

家公的赌博嗜好延续至今,虽然腿脚不好无法出门,仍不影响他对买彩票的热衷。这边最常见的彩票叫4D,由随机的四个数字组成,彩票站常常排着很长的队,嗜赌者还真是不少!家公时常会在电视的背景音下,把写着不同数字的小纸条放在盒子里,手捧盒子虔诚地摇动,指望命运借着他的手摇出头奖。他还会把家中每个成员的名字和生日、电话号码整整齐齐地写下来,指望从中发现中奖的玄机。儿女们给的零用钱在口袋最多过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打发女佣去换成4D彩票。每当这时,家婆就会再骂一遍“这个烂赌鬼,害我一辈子”。

年初,家公住院了,做了两次手术,加上康复治疗,将近两个月不在家。

看不到家公的身影,听不到来自客厅的电视声,家婆忽然很不习惯,她竟然有时会去客厅的沙发坐坐,打开电视,说是因为怕电视好久不开会发潮,但转眼就会问家公何时能出院,问了又问,每天问很多次。我笑她“是不是想念他了?你很爱他吧?”她矢口否认:“没有啦!”转眼又问一遍家公出院时间。

终于家公出院了,回到家一开门,家婆已经坐在客厅等着,看到家公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来,家婆就拄着助行器咔哒咔哒迎上来,眉开眼笑,用客家话大声问“你好不?”家公点点头说“好”,她又四下打量他,居然还伸出手来跟他握了一下手,我赶紧抢拍下来,这可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们如此亲密的互动。再一次笑她:“看他回来这么开心,你很爱他对不对?”她依旧是那句“没有啦!”然后坐下来,继续笑眯眯地望着他。

第二天一早,女佣又被打发出去买彩票,可我明明没看到哪个儿女给家公钱,于是问女佣谁给的钱,她向家婆努努嘴。我问家婆:“这个烂赌鬼害了你一辈子,为什么还要给他钱去赌?”家婆回答得理直气壮:“他想买彩票,没有钱买不开心嘛!我就给他咯!”我说:“你那么希望他开心,看看你有多爱他!”她的回答可想而知,还是那句“没有啦!”


作者简介刘欣,二十多年前毕业于吉大中文系,现居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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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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