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重发】詹米·兰恩：脏话如何成为乌克兰人的抵抗武器

昧拾金 译

一名男子嘴里叼着烟，徒手把一枚地雷搬离公路。[1]一名女子用巫术威胁逗弄一个坦克手。[2]一名海岸边防军人用“俄罗斯军舰，操你大爷”这句如今尽人皆知的话[3]来回应轰炸威胁。就像乌克兰抵抗俄罗斯野蛮入侵过程中涌现的许多其他视频中的人物一样，这些爆款视频的主人公都在做三件同样的事：他们捍卫自己的家园并在展现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气，他们在说俄语，而且他们在说脏话。

如果分开看的话，这些事情并没有什么令人惊讶之处。人们当然会在战时说脏话，而许多乌克兰人，尤其是东部、南部的乌克兰人说俄语，这一点是纸上谈兵的专家们长期以来的热门话题。而令不明真相的乌克兰观察家们（首先就是布丁）始料未及的是，说俄语绝不意味着支持俄罗斯国家。但这三者——抵抗、俄语和咒骂——的结合，以及它们在战争报道中的突出地位本身就很重要。在这场可怕的冲突中，污言秽语似乎会是一件微不足道的附属品，但理解它却是理解语言的一种方式，而无论在莫斯科为这场入侵声称的动机中，还是在基辅的蔑视性回应中，语言都扮演了重要角色。

骂人在俄语文化中占据了一个矛盾的位置。一方面说俄语者为其脏话的表现力感到自豪，[4]而且在很大程度上由于网络游戏的关系，这种脏话天赋已找到国际受众。另一方面在公共场合说脏话在俄语社会仍是强烈的禁忌。诚然，上世纪中叶苏联吹毛求疵的语言规范已逐渐被侵蚀，首先是在70年代因为地下文学，随后是在80和90年代因为审查的放松和西方文化的涌入，最后是因为社交媒体的崛起。尽管后者模糊了口语和文本、公域和私域间的区别，但严格的规则仍然适用。而且政客们一直在增添新规则：在乌克兰和俄罗斯，最近的反脏话立法分别于2019年[5]和2021年得以出台。

所以令人震惊的是，脏话如今在乌克兰似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官方认可：让俄罗斯军舰去操它大爷（idi na khui，字面翻译为“滚去鸡巴”）的指令已成为一款国民口号，出现在T恤衫[6]、广告牌和全国各地被改写的路牌上。乌克兰政府甚至发行了一枚纪念邮票，上面印着一名士兵对经过的军舰比中指。

这并不完全是新事物。就像这场战争是一场长期冲突的一部分一样，脏话也是用了一段时间才逐渐进入了乌克兰的政治话语。“布丁是傻屌”（Putin – khuilo）起初是句足球球迷的口号，而自2013—14年的欧洲迈单抗议潮以来，它成了反抗俄罗斯帝国主义的一句常见的集结口号。当时的代理外交部长安德里·德希齐齐亚（安德烈·杰希查）引用这句话的事迹广为人知，而沃洛德梅尔（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本人也在2019年的那部让他闻名全国的《人民公仆》[7]中开玩笑地影射了这句话。[8]

乌克兰告别这种苏联式的语言上的谨小慎微产生了两个效果。首先，它清楚地表明一点，即战争是严肃的，是一段应该抛开礼节的时期。其次，它强调了专制的布丁和自觉民主、精通媒体的泽连斯基[9]在传媒策略上存在着的那条鸿沟。乌克兰总统和他的团队已成功表明，即使身处围困之中，他们仍能熟练地掌握社交媒体用语，懂得社媒是如何将DIY和职业生产，公域和私域融合起来的。泽连斯基公众形象的语言加强了这种亲切感：在3月3日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他用非正式的ty直接称呼布丁：“我就是个正常汉子，你跟我坐下来谈啊，我又不咬人。”[10]

泽连斯基和乌克兰代表团在和谈时所穿的军便装也很好地体现了这种非正式性，它与兼具平庸和荒谬的布丁演讲形成了刻意的对比，尤其开战前夕那场演讲中的那堆长桌子、关于历史的夸夸其谈和技术官僚们亘古不变的西装领带。我看到俄罗斯国家电视台的那些个传声筒对乌克兰人所谓的缺乏职业精神表示蔑视，但到了3月9日，当布丁觉得有必要走出隔绝状态并在集会上发表讲话时，他穿上了高领毛衣和（昂贵的，意大利牌子的）羽绒服，这一事实让俄罗斯A计划的失败显得一目了然。

然而，对脏话的态度揭示了莫斯科和基辅之间更深的分歧。传统上，有四个词是你绝对不能在俄罗斯出版物或电视上提及的（它们是包括男性和女性生殖器在内的一系列性禁忌，我想这并不会令人吃惊）。如今又出现了第五个词，而且使用它会给人带来牢狱之灾：战争。这场大规模的恶意入侵不允许被叫作“战争”，而是必须被称为“特别军事行动”。这种拐弯抹角的委婉语在全世界的战争贩子圈子里很常见，[11]但在发动战争的同时禁用“战争”这个词，这种怪诞的反讽彰显了布丁主义对待语言时的一种特殊病态——这种病态与他的地缘政治愿景有很多共同之处。

尽管布丁本人对粗鲁表达情有独钟，但他避免使用污言秽语，且他在位期间曾不断试图严惩公开使用污言秽语的行为，以此来表明自己致力于恪守“传统价值观”以及对表达自由的中央管控。无论是出于偶然还是有意为之，这些行动往往和对乌克兰主权的突然打击在时间上重合。2005年，当橙色革命开始削弱俄罗斯在乌克兰的影响力后，俄罗斯出台了一项新法律，重申俄语作为国语的地位，并承诺政府将对“不符合当代俄语文语规范的词语和表述”采取行动。2014年3月，俄罗斯吞并了克里米亚，并开始援助顿巴斯的两个分裂共和国；次月，既有的脏话禁令被从纸媒和电视中扩大到戏剧、电影和音乐领域。而自2021年2月起，同样的规则还被延伸到社交媒体上，至少在理论上如此。

最近，就在这次入侵开始时，为已被囚禁的反对派人士阿列克谢·纳瓦利内编造的一项指控是说他藐视法庭，其部分根据是他在法庭上使用了委婉语blin和yo-moyo（类似于说“卧槽”和“草泥马”）。对于这个如今已毫不掩饰的警察国家而言，这种迂腐似乎是不必要的，但当局这么做不仅是在针对纳瓦利内的（与泽连斯基共有的）诀窍——利用非正式语言来与人们建立融洽关系。它还在发出一则更宽泛的信息：一旦需要，我们会用最小的把柄来逮住你。

否认乌克兰国家地位和不能容忍污言秽语也契合布丁主义偏好的历史叙事：西方在90年代蓄意用或大（拆散祖国）或小（太多脏话）的偏差来破坏俄罗斯的稳定，但这位领袖正在矫正这些反常。更重要的是，两者都证明了其对世界的态度是高度规约性的：有些事情天生就是合法的，有些则不是，而这些规范是在莫斯科决定的。这么做的结果就是拒绝去考虑人们真实的言谈方式，以及人们对自身民族身份认同的真实想法。

国家用这种方式控制语言的决心形塑了那些反对者的反应，往往只有适得其反的效果。首先，禁忌使语言更有力量。就连承认这是一场战争都被彻底禁止，这就势必导致玛丽娜·奥夫相尼科娃打断俄罗斯国家电视台新闻播报的那次著名壮举，[12]也使她的那张写着“停止战争”的标语——一份在任何健全社会都不会引起争议的声明——变成一起政治上的轰动事件。

更重要的是，话语和现实之间因国家驱动而导致的脱节为创造性的反击提供了空间，尽管这种反击未必能起到太大作用。2月下旬，俄罗斯社交媒体上充斥着关于列夫·托尔斯泰的《特别军事行动与和平》的段子。同样的置换逻辑在抗议中也经常出现。由于“对战争说不”的标语被禁止，抗议者带着写有“四个字”[13]或一串星号[14]的标语出门。在后一种情况下，这不仅仅是为了让人联想起对脏话的审查——因为八个星号可以替代“不要战争”（net voine），也同样暗指“鸡巴战争”（khui voine）。就连手持一张白纸的人也被蒙面防暴警押解上囚车，而一位在大教堂外手举“不可杀人”[15]标牌的女性也遭到同样对待。荒谬、平庸、残酷——这或许就是俄罗斯的新座右铭。

近期圣彼得堡的一场演唱会上，观众（听起来似乎以女性为主）齐呼“鸡巴战争”。

虽然我们应警惕把当代俄罗斯的一切方面都追溯到苏联时代的倾向，特别是在这么一个大家都过于渴望复习冷战陈词滥调的时候，但政府和持不同政见者之间为掌控意义而展开的这种拉锯，让人想起一种漫长的苏联传统——科马尔和梅拉米德（Komarand Melamid）[16]抑或莫斯科概念主义者[17]的艺术中的那些戏拟性标语口号，他们通过自己的创作让人注意到许多苏维埃修辞的空洞。在更为单纯的年代，这种遗产被延续到了2004年始于新西伯利亚的非政治性艺术项目“视威”（monstration）[18]之中：游行者挥舞写有超现实滑稽标语的横幅，这些标语与俄罗斯直接面临的问题无关，但它们也以同样的形式讥讽了公民主动精神之匮乏，以及语言与现实间越来越大的鸿沟。

布丁主义严格规定什么词可说、什么不可说，对“真实的”和“被发明的”国族也有泾渭分明的区分，而它背后的威权确定性似乎与这种游戏性相去甚远。但是，尽管除了开采化石燃料的收益、纵容朋友和惩戒敌人外，布丁主义几乎没什么别的理论基础，它却长期利用后现代主义的批评机制[19]——奇观、悖论和质疑绝对真理——来实现这些犬儒目的，往往借助于复活那些被剥离了意识形态内容的苏维埃形式。首当其冲的，就是苏联时代最大的悲剧和胜利——战胜纳粹德国，可用的矿料被从其中挖掘而出，比如橙、黑相间的圣乔治绶带如今就被用作爱国主义飘忽的标志物。也是在这里，对既往符号的操纵如今达到了荒谬和暴力的极致——无辜的乌克兰人，也就是苏联战士和大屠杀幸存者的孙辈们被贴上“法西斯”标签，而对医院的轰炸则被描述为“去纳粹化”。

或许正因为这种类比是一派胡言，亲布丁的宣传家们才开始在苏联的储藏柜之外寻找图腾。结果就是那个如今无处不在的Z字，[20]起初人们发现驶入乌克兰的坦克上都涂了这个字母。就算它确实有什么含义，也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什么。相反，Z是一个方便的工具，能创造灵活且自给自足的神话，不仅让人想起美国右派的Q，还能让人从俄罗斯后现代主义编年史中调取记忆，联想到维克托·佩列文的那本关于消费主义、阴谋和电脑操纵人类的经典作品《P一代》[中文通译《“百事”一代》]中的那个意义繁杂的P。

Z不是俄语字母表中的字母，这一事实可能促成它被转变成某种脱离了语言的抽象符号——非常像它的前身卍字符。因此，在voina和khui这些诚实、良好的俄语词被禁止的时候，这个符号的异军突起彰显了这场战争中的语言悖论。当俄罗斯国家声称要为保护俄罗斯语言而战时，他们却在攻击俄语，杀戮讲俄语的人，通过联想来玷污俄罗斯文化，并削弱俄罗斯词语和俄罗斯大地之间那种想象中的联系。在过去几个月里，数十万俄罗斯人逃去国外；邻国的俄语社区似乎也站到了乌克兰那边，[21]或许是因为担心他们自己可能也会被“解放”。而在乌克兰，布丁一举化解了不同语言背景的乌克兰人之间的一切紧张关系，让他们团结起来对抗一个共同的敌人。

这么做的一个长期后果可能是，在俄罗斯之外——不仅在哈尔科夫，也在塔什干和海法的街头——将越来越少听到人说俄语。但另一方面，出现一代反俄的俄语人口可能意味着俄语将会因为能摆脱与帝国故土的自动联想而受益，就像过去的英语一样。但这些推测对那些说俄语的乌克兰抵抗战士而言并不重要。语言最多只能把你带到这里。“俄罗斯军舰，操你大爷！”可能确实为俄罗斯语言提供了一颗不同的、普世的未来种子。但俄罗斯人还没有撤退，而在他们撤军前，乌克兰需要的不仅仅是语言。

原文地址：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2/apr/13/putin-ukraine-war-russian-language

[1]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kBk6YfRyOg

[2] https://www.youtube.com/shorts/Ya_DdCA6jAA

[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DrFVdms8yk 译按：视频中女子说的是：“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这里是科诺托普。这里每两个女人中就有一个是女巫。明天你的鸡巴就竖不起来了。”

[4]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03/09/15/dirty-words-2

[5]https://hromadske.ua/ru/posts/v-rade-zaregistrirovali-proekt-zakona-o-zaprete-mata

[6]https://www.redmolotov.com/russian-warship-go-f-yourself-tshirt

[7]https://www.theguardian.com/tv-and-radio/2022/mar/07/zelinskiys-servant-of-the-people-the-tv-show-that-made-ukraines-president

[8]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WgDkB6ZEPM 译按：在这个片段中，总统助理让泽连斯基扮演的总统挑选手表，并表示布丁戴的是宇舶（俄khublo，与khuilo发音极为接近），而总统则反问了一句：“布丁是宇舶？”作者提供的这个视频链接是俄TNT电视台在俄罗斯播出的版本，这个桥段被删节。

[9]https://www.nytimes.com/2022/03/09/arts/television/volodymyr-zelensky-servant-of-the-people.html

[10]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O2_qBpA16A 按：在俄语中身处正式场合必须用“您”（vy）称呼他人，而“你”（ty）则用于亲昵的朋友或亲人之间。但普通民众和年轻人往往会忽视这些规矩，直接用“你”来称呼彼此。

[11]https://en.wikipedia.org/wiki/Enhanced_interrogation_techniques

[12]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2/mar/15/marina-ovsyannikova-russian-journalist-fined-for-live-broadcast-protest

[13]https://www.mirror.co.uk/news/world-news/moment-russian-woman-marched-away-26466601

[14]https://www.unian.net/russianworld/protesty-protiv-voyny-v-rossii-aktivista-zaderzhali-za-plakat-so-zvezdochkami-novosti-rossii-11741191.html

[15]https://twitter.com/Mike_Eckel/status/1503715281683853313

[16]https://zimmerli.emuseum.com/objects/35890/ideal-slogan-from-sots-art-series;jsessionid=EA6AD0E888D7A52C12F7B59D90E61501

[17]https://arzamas.academy/materials/1235

[18]https://www.rferl.org/a/monstration-rallies-hold-up-mirror-to-absurd-russia/26988727.html

[19]https://www.calvertjournal.com/articles/show/3736/political-steampunk-postmodern-game-mark-lipovetsky

[20]https://meduza.io/en/feature/2022/03/16/z

[21]https://www.politico.com/news/magazine/2022/03/20/latvia-russian-support-putin-war-00018585

附：“莫斯科”号被击沉后，几位俄语学者在脸书上严肃探讨俄罗斯军舰“滚去鸡巴”的正字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