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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良心再也不能承受更多人命——一名俄军士兵的罪与罚

昧拾金 再昧拾金 2022-09-03
八月中旬,俄独立媒体“重要故事”网(Важные истории / iStories)刊登了一篇重磅报道:调查记者去了俄军占领一个多月的基辅州安德里伊夫卡村,村民找到了俄军抢走又落在村里的手机,里面有好几张俄军士兵的自拍。记者根据这些照片确认了这几名士兵的身份,和他们通话,问了有关劫掠、枪决平民的一系列问题,并与村民的证词进行对比。这本已是一篇足够精彩的报道,没想到采访结束后一个俄兵打视频回来,推翻之前的供述,承认并详细讲述了自己犯下的各种罪行,并坦陈此后自己良心受到的折磨。
我不知道用“罪与罚”形容这一幕是否完全恰当——比起他的“罪”,他还远没有得到恰如其分的“罚”。虽然他勇敢地坦陈了自己的罪行(完全坦陈了吗,还是依然有所保留?),并且预知自己不会有好下场,然而他的动机仍只是拯救自己的战友(和他一样的战犯,但在他眼里都是“好人”),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作为侵略者对乌克兰人民造成的伤害。但毕竟,即使我们回到《罪与罚》本身——拉斯科尔尼科夫受到的“罚”仍来自良心层面,而小说结束时他是否真心悔罪,也是一个至今争论不休的问题。
尽管由于信息壁垒和污染的关系,大有人仍坚信“布恰惨案是自导自演”“演不下去就不了了之,开始炒作别的话题”之类荒谬的俄谣,但反正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一些人沉浸在自己的平行宇宙中并不影响宇宙本身的运行。他们把头埋在土里,拒绝相信布恰,但调查记者们凭借自己的努力,早已呈现出一幅相当完整的拼图。关于布恰本身的报道可以说是汗牛充栋,我们姑且来看一些周边报道。
比如关于布恰惨案的主要负责人俄摩步64旅(也是我们今天推送的主人公),俄独立媒体“项目”网(Проект)就挖掘了其军官的收入水准及其在远东驻扎地因军内暴力而臭名远扬,从而侧面印证了关于其在乌克兰劫掠和杀戮的事迹(俄:https://war-proekt.media/;英:https://www.proekt.media/en/investigation-en/names-of-the-russian-military-officers/)
自由电台俄语站的报道根据64旅驻地的阵亡将士光荣榜推断出64旅遭到的惨重损失(在我们今天的推送中也得到了交叉验证),从中可以推断出布恰惨案发生后,某些人很乐意让64旅被彻底歼灭,从而达到灭口的目的(俄:https://www.svoboda.org/a/lichnogo-sostava-pochti-ne-suschestvuet-konets-brigady-iz-buchi/31981821.html;英:https://www.rferl.org/a/russia-army-casualty-rate-64th-brigade-bucha-deaths/31982194.html。俄语版更详尽)
而今天这篇推送提到的安德里伊夫卡村,也有两篇同样详尽的调查报道。乌媒“侦查信息”(Слідство.Інфо)的调查(https://youtu.be/iEURBGsnkGM,有英、俄、乌字幕)可以说是“重要故事”网调查的先驱。而自由电台乌语站调查部“纲要”(Схеми)的报道(https://www.radiosvoboda.org/a/skhemy-andiivka-okupatsiya/31992870.html,视频有英、俄字幕)则详细考察了安德里伊夫卡各位遇难平民的信息。
而“重要故事”网这篇报道也有文字版(俄:https://istories.media/investigations/2022/08/15/komandir-dal-prikaz-v-raskhod-ikh/;英:https://istories.media/en/investigations/2022/08/18/dispose-of-them-the-commander-ordered/)与视频版(https://youtu.be/rudUGZxIU6E,有英语字幕)两种版本,两者在材料选择上各有侧重,个人觉得视频版更为精彩,因此选择将视频版内容转为文字,而没有翻译文字版。

以下是报道视频的中字版,分上下两部分,总计约40分钟。
上集。时间节点:
一、照相留念 1:10
二、狙击手 5:20
三、劫掠者 7:47
四、枪决 12:39

下集。时间节点:
五、土匪 0:01
六、拒战者 7:36
七、罪犯 12:30

当然,由于视频本身是一种比较容易被消失的载体,除了视频号的媒介外,我们还准备了一些其他观看途径。比如您可以私信“罪与罚”获得完整视频的度盘地址;比如我可能会请微博上的朋友在微博上也代为发布一次;比如我会把字幕文件发给“重要故事”网的原作者,争取让他们把中字直接挂上油管的官方视频;最后比如我把视频转录成文字,并全文发布如下,也可以方便各位没时间看完整视频,只想速速浏览一遍的朋友。



“瞧吧,如果你发布出来,肯定能在军队里搞出大动静……我明白我会因为提供这些信息被抓,甚至不是因为我在乌克兰犯下的事,而是因为我把信息告诉了你。我只是想承认一切,并解释一下我们国家发生了什么。我真希望从没发生过这场战争。
罗曼·阿宁,“重要故事”网主编:这些话出自一个现役俄罗斯军人之口。他没有被俘,他也没有逃去国外,而是自愿与我们交谈。2月24日,他随同自己的旅一起入侵乌克兰,在好几条前线上交战,耳闻目睹了那里的事实真相。我的同事卡佳·福明娜做成了一件在我看来,这场可怕战争持续至今,尚没有记者能做到的事。把这个视频看到底,您会知道电视上永远不会播出的这场战争的真相。说出真相的不是我们记者,而是目击者——可怕战争罪行的受害者,以及最重要的,犯下这些罪行的人。这是第一手的真相,我们没有权利视而不见。

一、照相留念
自开战伊始,俄军就试图突入基辅,争夺通往基辅要冲的战斗从二月底持续到四月初。
但夺取城市的尝试全都失败了。俄军遭受了沉重损失,最后不得不撤退。俄军撤离后,布恰的恐怖画面传遍全球——数以百计手无寸铁的平民被射杀。但布恰绝非孤例,基辅州的许多其他居民点都遭受了类似的暴行,比如安德里伊夫卡(安德烈耶夫卡)村——它被占领了超过一个月,从2月27日到3月31日。在这段时间内,至少十三名平民被射杀,数十人仍下落不明
我们对这些可怕杀戮的调查始于一个巧合——俄军士兵从村民泰季扬娜(塔季扬娜)和列昂尼德处拿走了一台手机,后来落在了安德里伊夫卡的一座房子里。泰季扬娜给手机充电时,发现了相册里俄军士兵的照片。

泰季扬娜·乌多德,安德里伊夫卡居民:说实话我很吃惊,因为我以为再也找不到它了。就是他们。这张照片。高大凶狠。
我们确认了照片中军人的身份,并发现了他们的社交媒体页面。嘴里叼着烟斗的红发年轻人是21岁的丹尼尔·弗罗尔金,生于阿尔泰边疆区。弗罗尔金两年前签了服役合同,在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的64独立摩步旅当司机兼机师。我们给丹尼尔在VK上发了消息,他同意和我们通话。
丹尼尔·弗罗尔金:2月23日[祖国保卫者日]节日午餐后(我们当时驻扎在白罗斯的基地),上面要求备车,然后向乌克兰进发。我在出发前两小时才知道。半夜一点过来跟我说:出车,列队,出发。说我们就去个三天,说就去吓唬一下,说这是场特别行动,就要承认卢汉斯克(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是“人民共和国”,然后很快加入俄联邦,然后就完了,我们就离开那里,可到现在还没离成。从2月24日到4月1日,我们都在基辅方向,我们应该要驻扎在马卡里夫(马卡罗夫),但我们被编进一支疏散小分队,所以我们改去了安德里伊夫卡。

根据俄军士兵照片的元数据,拍摄时间为3月14,15日,照片所在地的屋主阿纳托利·丹尼连科称,3月13日,自己和妻子,还有95岁的岳父被占领者命令离开村子。弗罗尔金的回忆完全不同。
弗罗尔金:主人们要走了,所以我们去找他们要一台发电机,反正他们也要走了。于是男主人把发电机拆下来,跟我们说,好了,你们用吧。然后我们就去拿走了发电机。然后弟兄们去洗桑拿了……我们没拿那里的一针一线,就拿了一瓶葡萄酒。
照片上弗罗尔金胸前的勋章属于阿纳托利的岳父,二战老兵彼德罗(彼得)·克拉夫琴科。俄军离开后,勋章从屋里消失了。
弗罗尔金:我们就拍照留个念,勋章还在那座房子里,我们拍好照就放回盒子里,然后藏进橱里。弟兄们后来又来了一次,拿走一个烤架和各种小玩意儿。

照片上站在弗罗尔金身旁的是他的战友鲁斯兰·格洛托夫,穿着属于屋主阿纳托利·丹尼连科的毛衣。俄军撤离后,他回到被洗劫一空的屋子。阿纳托利发现了俄军制服,一条裤管里找到了印有丹尼尔·弗罗尔金名字的臂章。
丹尼连科:是啊,裤子里就是这些臂章,他可能拿下来后忘记了。
用来拍照的手机是从哪里拿的,弗罗尔金声称他不记得了。
福明娜:就是说你拍了照,但不知道手机是谁的?
弗罗尔金:我什么照片都没拍,我就被拍了一次,我也不知道这些照片怎么流出来的,那时我的手机不在身边。我记得季马[德米特里]·丹尼洛夫那时也没手机。季马·丹尼洛夫是我们运兵车里的狙击手。

二、狙击手
照片里拿着霰弹枪,站在弗罗尔金身边的年轻人是德米特里·丹尼洛夫,来自阿穆尔州的斯沃博德内。丹尼洛夫也在64旅服役,他在社交媒体上回复了我们。我们把他在安德里伊夫卡的照片发给他后,德米特里同意和我们聊聊。
丹尼洛夫:我想知道照片你们是哪里搞来的啊?
福明娜:从您把它拉下的地方。
丹尼洛夫:我从没往网上或别的地方发过,连我自己都没有。我认识拍了这些照片的人——丹尼尔·弗罗尔金,但这也不是他的手机。嗯,这么说吧,是又不是。
福明娜:他手上的第二把枪是哪里搞来的?
丹尼洛夫:哪一把,霰弹枪还是冲锋枪?
冲锋枪是丹尼洛夫自己的枪,而美国的马弗里克88霰弹枪多半是从某个本地人处偷来的

安德里伊夫卡人清楚地记得德米特里,虽然不记得名字,但记得职务:狙击手。
娜塔莉亚是村里商店的售货员,常常遇到丹尼洛夫。她记得俄军士兵来的头几天就开始收本地人的手机,因为怕村民报告他们的方位。
娜塔莉亚·瑟莫罗兹(西莫罗兹),安德里伊夫卡村民:就是他,这个。好像叫“狙击手”。是他来我们家收走了手机。一下子就把枪对着我。我还能说什么?“拿走吧。”我完全不和他争,怕自己和家人有个三长两短。我丈夫的手机在口袋里,他马上就交出来了。他们拿走手机就走了。我们院子里有一辆面包车和一辆皮卡。他们说:“还有车。”我们把车推到门口,他们马上在上面画V字。我们都擦掉了。一边一个,还有前面。说“我们三天后就还”。还车的时候把轮胎打爆了,大概不想让别人用。他们带头的这个戴着眼镜,骑着轻摩过来的。后来他骑上一个减速带,摩托就散架了。
福明娜:您骑过轻摩吗?
丹尼洛夫:骑过,红色的。
福明娜:是的,红色的,他们都记得您是个非凡的骑手。
丹尼洛夫:那还用说,我一路飙到90公里。

三、劫掠者
沃洛迪梅尔(弗拉基米尔),安德里伊夫卡村民:看看,全都打穿了,衣服也不放过。衣柜后的墙上也都是子弹。他们把所有的门都撬开了,我们已经换掉了几扇……这是地窖,“最后的堡垒”,3月28日才沦陷。大约十五个人挨家挨户搜查,全副武装,端着狙击枪和冲锋枪,他们拿着袋子,搜刮一切想要的东西。他们把抢来的东西放装甲车里,然后去下一家。我和妻子把我们的三台平板电视放进了地窖。然后我们去吃午饭。等我们回来时,三个人已经在地下室里动手了。他们把东西往塑料袋里装。一个人侧着溜走:“抱歉,不知道你们还住着。”他们已经准备搬走一台电视了。“电气工具就不要了,我就拿一台电视,仅此而已。
另一位安德里伊夫卡村民伊万回想狙击手德米特里·丹尼洛夫造访的经过:我走出去,发现他站在长椅上,枪端在围墙上:“过来,老爹。你有录像机吗?”我怎么敢说不?进来一找到就会毙了我。我说:“我有。”“那就卖给我或者借给我,我会还给你的。”我说:“谢谢你,拿着吧,我不用了。录像机本来就放在电视机上面,我把它拿了出去。”
福明娜:安德里伊夫卡的一个大爷认出了照片上的您。说你们拿走了他的录像机。您记得这事吗?
丹尼洛夫:没有,怎么可能?人家诚实劳动赚来的,我怎么会白拿?要是做这种事我会敲自己脑袋。
沃洛迪梅尔:他们连我儿媳的胸罩都拿走了,还能说什么?
娜塔莉亚:拿走了许多工具,比如链锯、自行车;所有的包都拿走了,然后又回来拿吃的,桌上的平底锅、我们自己腌的猪油膘,放在车库里,他们连带锅子一起拿走。
泰季扬娜:我们街上有家小店,其实就是个售货亭,里面当然是什么都不剩了。我和我邻居聊过。店主看到两个士兵进去。他们出来的时候她跑过去。他们进来问:“你还有什么?”她说:“什么都不剩,全都被拿光了。还有些棒棒糖。”“我们能拿棒棒糖吗?”“拿吧。”于是他们在口袋里塞满棒棒糖。她说:“或许他们从没见过?”都是很年轻的小伙,不超过25岁,他们就是这样的。

丹尼尔·弗罗尔金回忆说,俄军士兵驻扎在安德里伊夫卡时,他们的后勤经常中断,他们不得不去人家里寻找食物
弗罗尔金:我们看到谁家里没人,就会去地下室。走进地下室,里面有土豆、腌菜之类的玩意,我们就拿去自己烧了吃。
福明娜:报道里都说64旅参与劫掠,看见什么拿什么之类……
弗罗尔金:是的,我们的后勤军官从商店里偷冰箱,啥JB玩意儿都偷。他们还发现了一些放运动鞋和衣物的仓库,也全都拿走了,用半挂卡车运。我看到两辆从白罗斯过来的半挂车。
泰季亚娜:很大的车开过来,装满,然后运走。而此前就拎着大包小包破包,像是群蟑螂。你看着他们,还那么年轻,还搞来一辆自行车运东西。不知道他们要拿多少才满足。
弗罗尔金:车子他们也抢。你要车干啥?你没驾照,也没行驶证。而且开车也很危险,一直有迫击炮打过来。而且你的军车让谁来开?
娜塔莉亚:这些都可以挣回来,房子也还在,还能有一片屋檐遮蔽你。生命是最重要的。

四、枪决
来自博罗江卡的IT专家安德里·鲁登科(安德烈·鲁坚科)开战前半年在安德里伊夫卡买了座房子。3月3日,安德里和儿子出门看看情况。村民列昂尼德走近他们,告知说俄军士兵正在打听安德里伊夫卡村长的电话号码。如果他们问不到,就要开始枪毙村民。安德里让儿子回家,告诉母亲不会有事的。
阿纳托利·鲁登科,安德里·鲁登科之父:然后他和列昂尼德一起去找俄罗斯人。俄罗斯人问到了号码,然后让他走。安德里开始说俄罗斯人攻打我们国家是不对的,他开始谴责他们摧毁了他的博罗江卡。于是他就被捕了。
根据阿纳托利的说法,他儿子在地下室被关了好几天,直到最后一刻,安德里的妻子奥克桑娜仍抱有希望。直到4月11日,安德里的遗体才在村里被发现。
阿纳托利:他的双手被用电线牢牢绑在背后。他的躯干有多处枪伤;肩膀和双腿上满是窟窿。随后对他脸上开了一枪进行处决。

狙击手德米特里·丹尼洛夫告诉我们,安德里伊夫卡的士兵确实寻找过参与国土卫队的村民,以及可能向乌军报告俄军坐标者,但他说没有枪毙他们。
丹尼洛夫:据我所知,会把他们俘虏,然后转给上级机关,然后他们会受普通审问,然后通过换俘送他们回来。
福明娜:所以你没见过任何乌克兰人被杀?
丹尼洛夫:没有。
福明娜:也没见过任何乌克兰的200号[苏联军事术语,指死者]?
丹尼洛夫:没有
福明娜:在安德里伊夫卡至少有13名村民被枪决。
丹尼洛夫:这我甚至都不知道。

3月12日俄军枪决了瓦迪姆·哈纽克(瓦季姆·加纽克)和维塔利·基布克维奇。他们的邻居见证了他们被枪决的过程。
尤里,安德里伊夫卡村名:3点左右他们开车过来,直冲院子。他们敲门,进屋,然后把主人押进棚子。他们进去了,我听到了一声短促的枪响,然后就是寂静。然后他们去了瓦迪姆家。他们到了院子,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声枪响,离之前一次枪响不到15分钟。然后他们走了出去,开车走人。
尤里的妻子:维塔利45岁,瓦迪姆33岁,他们没对任何人做过坏事,都是老实本分的人。
本地人推测维塔利·基布克维奇被枪决可能是因为他和安德里伊夫卡村长同姓。此外,根据他们的说法,俄军会枪毙那些他们怀疑向乌方报告俄军情报的人。
福明娜:你自己抓到过报告坐标的人吗?
丹尼洛夫:没有。
福明娜:丹尼尔呢?
丹尼洛夫:没有。我们的主要任务完全不同。
安德里伊夫卡村民回忆说,丹尼尔·弗罗尔金正是带走他们邻居者之一。
福明娜:大家说你抓了那些报告坐标的人。你做过吗?
弗罗尔金:是的,有过一次。
福明娜:所以你因为某人报告坐标就抓他?
弗罗尔金:是的,我们抓住他们,然后交给上级,具体名字我就不说了。我们查了他的手机,发现他有紧急情况部发来的消息,说他们提供车队坐标、照片之类的就能获得酬劳。我们打开他的相册,发现多数照片和视频都不可见。我们就让他们指认自己的房子,因为他们说自己是本地人。房子里有照片,一座房子里是一对老年夫妇,另一座房子里是一对带孩子的年轻夫妇,所以这其实不是他们的房子。第三个人住在某片废墟里。
福明娜:后来把他们怎么样了?
弗罗尔金:不知道……一个人被侦察兵毙了,另一个我不记得是谁毙的了。还有第三个……我也不记得了。第一个在房子旁的院子里,第二个在地下室,第三个也在房子旁。

我们找不到弗罗尔金说的第三个人被枪决的证人。根据安德里伊夫卡村民的说法,村子被占领期间,俄军无时无刻不在搜捕。
3月19日,一枚炮弹落在了俄军驻扎的地方。他们立刻开始寻找可能报告他们坐标的人。两个士兵来到萨夫兰夫妇家,带走了他们的儿子伊霍尔(伊戈尔)。
娜季娅(娜杰日达)·萨夫兰,伊霍尔·萨夫兰之母:夏厨房里有一件军服,那是因为伊霍尔曾在国安机关工作过,我甚至都忘了这件背心的存在。那第二个人把它拿出去,然后当伊霍尔的面对它开枪,噩梦。然后立刻把伊霍尔带走了。他们都不让我和他告别,听他说句遗言。他们翻遍了整座房子,每一个房间。
当天俄军还带走了伊霍尔·萨夫兰的邻居和好友沃洛迪梅尔(弗拉基米尔)·波扎尔尼科夫。
娜季娅:大约四天前,伊霍尔跟我说:“妈,我不想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我害怕,我不想死。”我说:“你为啥这么说?”但看来他已经有不祥的预感了。
俄军离开安德里伊夫卡后,伊霍尔和沃洛迪梅尔的遗体才在村边一座棚子里被发现。
娜季娅:4月1日我们的军队来了。他们说:“您可千万别动,因为下面可能有诡雷。”所以我就过去,对着他们看了五天。他们满身灰,样子当然很可怕。我拿了水和布给他们擦洗。看起来他们是在同一晚,在睡觉时被枪决的。因为伊霍尔死时是睡姿,而且他的大衣不是穿着,而是披在身上。他侧躺着,双手垫在头下。他们被埋在那里,现在我去那儿会碰到许多女人,都是去扫墓的。所有年轻人都埋在那里。太可怕了,他才46岁。46岁太年轻了啊,他本来还能活很久。

五、土匪
弗罗尔金:我不明白我们在和谁打仗,也许是在和乌军,但乌军并不是纳粹,他们和我们一样是斯拉夫人。但我们只是些小兵,让我们去,我们就去。我们抵达后,村民围上来说:“我们这辈子就没见过纳粹。”那都是些从俄罗斯搬过去的老人。
尤里:我自己生在乌拉尔,在这里生活了将近50年。起初住在顿巴斯,命数让我搬来这里。2014年4月我离开那里,6月就开始打仗了,从此我就在这里住下了,我已经视自己为本地人了。我和那个哈巴罗夫斯克来的兵聊过后,他马上就说:“别碰大爷和大妈。”我和他说俄语。我在顿巴斯住过,那里人人都说俄语,也许正是这一点救了我们。
泰季扬娜:如果我用俄语回话,他们就会问:“你们还懂俄语?”我看着他心想:“你们是哪个星球来的?”我对他说:“要我给你读一首叶赛宁或普希金吗?”他看我的那个眼神说明,这话和他说了也白说。
尤里:我不知道他们还缺什么,已经有那么大的领土了。自己家管管好呗!你们跑这儿来干啥?
娜季娅:“我们来把你们从你们政府手里救出来。”我为什么要你来救?你们为什么要跑过来?“我老婆怀孕了,她六月就要生,所以我急需钱。”我忍住没对他说:“能带钱回去自然不错,但要是回不去呢?”

福明娜:您是因为薪酬好才签兵役合同的吗?
丹尼洛夫:不是。
福明娜:那为什么?
丹尼洛夫:这么说吧,为了近一步接近我的目标。
福明娜:如果不保密的话,您的目标是什么?是您的梦想吗?
丹尼洛夫:缉毒反腐的“雷霆”特战队。
福明娜:他们的薪酬好歹不错?
丹尼洛夫:具体数字我也不能泄露。
福明娜:超过10万卢布吗?
丹尼洛夫:超过一点。
福明娜:明白了。如果事先知道会被送去乌克兰,您还会当兵吗?
丹尼洛夫:不。
福明娜:为什么?
丹尼洛夫:因为在那里无所事事。

当俄军士兵意识到他们要在安德里伊夫卡逗留远不止三天,他们的士气开始跌落。村民回忆说,俄军开始酗酒。
泰季扬娜:我们在家里,狗叫了,我跑出去看到一辆步兵车开过来。那些兵坐在上面:“喂,大爷,私酿酒有吗?”他说:“哪有啊,伙计们,我们又不酿这个。”他们就把车掉头开走了。能想象吗?他们晚上也在找私酿酒。他说:“这哪是军队,这就是群土匪。”我们笑死了,心情也好了不少。
伊万:坦克手醉醺醺地跑过来:“伏特加有吗?”我说:“拿去喝吧。”他发着牢骚走了。那里有条路,他穿过这些园子。走到半路,我听到传来一阵枪声。他们把他放倒了。自己人。那天天不好,啥都看不清。他喝醉了,拖着辆自行车,他们已分辨不清那是谁。
丹尼尔·弗罗尔金回忆了自己的另一个战友亚历山大·切里亚索夫在例行醉酒狂欢后,被发现业已身亡。
弗罗尔金:他们开到某个地方去喝酒。然后利特诺罗维奇跑来跟我说:“萨尼亚[亚历山大]在那屋里被打死了。”他的双腿和胸部都中枪了。我心里想:“一群弱智,这是谁干的?”起初我们以为是自己人。然后我们找到了和他一起喝酒的人。他说:“他喝多了,我怎么都叫不醒,也不想在那里过夜,于是我就起身走了。”然后第二天去看他已经死了。发现他尸体的那条街不在任何一方控制下,我们能看到霍霍尔[对乌克兰人的蔑称]的阵地在隔壁村。所以他们大可以很轻松地穿过田野去那条街。

尽管俄罗斯国防部并不公布在乌克兰阵亡的俄军士兵数字,弗罗尔金告诉我们,他的部队一到基辅州就遭受到惨重损失。
弗罗尔金:3月1日我们已经在马卡里夫了。我们是晚上到的。旅长在路上列队,我们开始挖战壕。于是我跳出装甲车,拿起铲子开始挖。估计我正好挖到两铲深的时候,我们听到远处啪啪两声。我们也不知道那是啥,怎么回事,迫击炮就从我们头上飞来了。我们跑出来,看到一个弟兄一条腿炸没了,所以我们给他包止血带。然后看到第二个腿炸没的弟兄。我们抬着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你惊恐万分地逃跑,可是往哪里逃?无处可逃。你都不知道打过来的是什么。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要死在这里是非常非常容易的。
沃洛迪梅尔:最开始是火炮在炸,飞机在天上飞。第二天夜里我们遇到一个小兵,浑身发黑,衣服脏破不堪,拿着冲锋枪。“站住!”“你要干啥?”“给我喝口酒。”他喝了酒,然后开始讲可怕的事情。原来他是个坦克指挥官,12辆坦克只剩下一辆半。剩下的要么烧了,要么打烂了,所以他们全军覆没。“我在坦克里被烧了,乘员几乎全都死了,幸好舱口开着,我从里面被炸出来,才捡回一条命。”

根据俄军士兵的说法,他们没想到乌军会如此激烈地抵抗,更何况多数俄军士兵服役好多年,都没被教过如何打仗。
弗罗尔金:我在旅里服役时,我们只交照片报告。我们跑到打靶场,拿起枪立正,瞄准,等照片拍完就能走了。但我们还是想练练枪,所以跟去9连销毁弹药,因为他们弹药太多了,我们就去一起开枪。你看着田地,然后朝它开枪,用掉尽可能多的弹药。

弗罗尔金承认,他在乌克兰的五个月里,从没见过一个敌人的面孔。照他的说法,他们主要都在炮战。
弗罗尔金:他们炮击村庄的时候,没人知道里面有多少平民,他们具体在什么方位。上面不会告诉我们任何新闻,只会告知我们战线的情况,比如:“我们正在赶走他们,我们太牛了。”也不知道我们在和谁打仗。其他任何事情他们都不会告诉我们,也不会说平民伤亡情况。我们的炮兵和我们同属一个部队,所以如果他们打的是平民,那这场仗还有什么意义?我们说是在从法西斯手里解放平民,可我们自己在毫不迟疑地消灭平民。那这场仗还有什么意义?让他们自己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呗。
俄军在3月31日离开了安德里伊夫卡。在村庄的主街上,几乎没有一座完好的房屋。

六、拒战者
撤离基辅州后,64旅经白罗斯调往别尔哥罗德州,从那里再次调往另一条阵线作战。
弗罗尔金:许多人在那儿已开始拒战。拒战的弟兄们去旅长那里。他开始殴打、羞辱他们,威胁因拒战而枪毙他们。尽管“特别行动”其实是自愿的。
福明娜:那你也拒战了吗?他们跟你怎么说?
弗罗尔金:他们说不是你想拒就能拒的,会有刑事指控之类的玩意儿,意思差不多就是:“滚回去打仗!”在第二条阵线上我不再负责撤离车辆了。两个军医排都被彻底歼灭了,有人200号,有人300号[苏联军事术语,伤员]。我们2营和3营都不剩医护了。但还是得有人撤离伤员,于是派我当医疗车驾驶员。我开自己的军车去撤离伤员。你开车时最不想遇到的就是被炮击。一看到尸体,你就会浑身发抖,失去理智。我疏散了两个侦察兵,一个人腿完全炸烂了,胸骨里还嵌着弹片,还有一个只剩下躯干和半个脑袋。所以他们把他装进尸袋,放入车里:“好了,开车吧。”
狙击手德米特里·丹尼洛夫如是回忆身处前线的弗罗尔金:弟兄们都很感激他。他为了救300号,不顾自己的安危。
福明娜:所以你觉得他是英雄?
丹尼洛夫:是的。要不是他,我就回不了家了。

弗罗尔金:我疏散了我们的旅长奥穆尔别科夫上校。
福明娜:那个刚被授勋的家伙!
弗罗尔金:给他授了俄罗斯英雄奖章,勇气勋章,应有尽有。但其实他全程躲在森林的战壕里。他报告说那片森林拿下了,国防部副部长就赶过来,才发现森林根本没拿下。所以他,军长和军区长被发了冲锋枪。步兵被告知:“这些人先冲,然后你们跟上。”他就是那时受的伤。我们驻扎在安德里伊夫卡时,他天天都躲在地下室。十字路口有座学校,他就躲在学校的地下室里。根本不把我们当人,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们扔进战斗。问题在于那些上校明明应该指挥行动,但他们就躲在地下室里说:“好了,伙计们,去进攻吧,你们要拿下那个点。”我们试图告诉那些指挥官,受够了,我们再也不攻了。奥穆尔别科夫就疯了,拿枪托揍一个弟兄的脸,拿手枪指着另一个弟兄的头说:“我现在就枪毙你,而且我不会有任何事。”
我们营一直在补人。他们看缺了多少人,就从我们自己的旅往里面塞那些不拒战的人。我们营在编300人,现在能剩50个就很好了。我知道我们旅正在被毁灭,所以我们撤离了。我还以为我们要永久撤离。结果他们马上就说:“好了,开始装车,我们改去赫尔松阵线,确保公投能顺利进行。因为乌克兰人正准备再次攻打赫尔松州。”发现被骗了之后,我们的步兵说:“去你妈的!我们写拒战信去了。”所以我们旅人人都在逃。他们自费飞去哈巴罗夫斯克,回我们64旅的永久基地。他们到了之后开始写申请,说自己因为精神或健康状况无法战斗。
我受了两次爆震伤,一次破片伤和一次割伤。我早就想走了,但他们不让我走。我不明白我们在和谁打仗。所以我不想再打这仗了。如果我事先知道要开始特别军事行动,还要把合同兵送去那里,我是不会签合同的。我签合同是为了挣个军衔,然后调去当警察,去我的家乡鲁布佐夫斯克或巴尔瑙尔工作。当警察轻松多了,因为你不用去什么军事行动。碰到有人集会,你可以自己决定杀人还是不杀人。我的意思是你亲眼看到了他们,那你怎么还会杀他们?
福明娜:你是说你不敢想象自己会杀人?
弗罗尔金:是的。
福明娜:但这七个月里你一个人都没杀过?
弗罗尔金:没有。
我们和丹尼尔·弗罗尔金聊了超过一小时,看起来能问的也都问了。然而几个小时后,他突然建议我们打一次视频,他说他想告知一些重要信息。

七、罪犯
弗罗尔金:请录下来:我,51460军事基地军人,近卫上等兵丹尼尔·安德烈耶维奇·弗罗尔金承认我在安德里伊夫卡犯下的全部罪行:射杀平民、劫掠平民、夺走他们的手机,以及我们的指挥官根本不屌我们士兵,以及在前线作战的所有步兵。我还想说……请采取措施惩治下列指挥官:近卫上校阿扎特别克·阿桑别科维奇·奥穆尔别科夫、近卫中校谢尔盖·德米特里延科和我们51460基地近卫64摩步旅的后勤军官近卫上校克洛布科夫,侦查指挥……
福明娜:他做了什么?
弗罗尔金:……中校罗曼年科。他把侦查任务彻底搞成了屎,然后让我们去送死。如果你发布出来,肯定能在军队里搞出大动静。他们会开始调查指挥官。在特别军事行动期间,我们64旅大概损失了80%的有生力量。我们旅会撤离,我们的弟兄们能得救,他们会因为我而得救。
福明娜:所以你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们?
弗罗尔金:是的,我无所谓。最好牺牲一个人的生命,而不是牺牲200或300个人。所有弟兄我都认识,我们营只剩下不超过50个人。我不想让他们送命。他们是好人。我当合同兵起我们就在一起。
福明娜:丹尼尔,可你只有21岁。
弗罗尔金:无所谓。那些指挥我们的人都会进监狱。我不在乎我进不进监狱。是的,我在那里枪毙了一个平民。他报告了我们的坐标,我们的弟兄被他害了。就因为他,我们多出了十八个300号。有一个人受了重伤,他的蛋蛋被破片割了。他在那吼:“弟兄们,给我一把枪!让我自己了结!别救我了!我不想这个样子回去见老婆!”他有六个孩子。是的,我拿了他拍照的手机。我拍了自拍,那些照片都是我拍的。而那三个在院子里被枪毙的人,一个在地下室,第二个在院子里,第三个也在院子里。第三个人是我杀的。

根据安德里伊夫卡村民的说法,第三个人于3月12日与维塔利·基布克维奇、瓦迪姆·哈纽克一起遇害。他叫鲁斯兰·亚莱姆丘克(亚列姆丘克),和他们住在同一条街上。我们致电亚莱姆丘克的家人,询问他遇害的具体情况。
雅罗斯拉娃·亚莱姆丘克,鲁斯兰·亚莱姆丘克之女:推测他是因为拍照而被枪决的。这是他最近的爱好,他无论看到什么都会拍一段视频,或者就拍几张照。所以他们觉得他会拍了照,然后报告俄军动向。
弗罗尔金:指挥官说:“把他们处理掉!”我就去处理他们。下令的人是中校普罗库拉特。我们把他们带过去,他说:“带到村子外边去,让他们指认房子,然后处理掉。”就是这样。他们有一捆钱,格里夫纳、美刀,各种JB玩意儿。这个中校把钱占为己有,然后把剩下的东西,比如证件、手机给了我们,然后说:“把他们带过去,毙掉,然后手机和证件也销毁。”
雅罗斯拉娃:他被发现并安葬的时候,这些被打烂的手机就散布在他身边。我父亲从不扔我们的旧手机,他就把它们存在家里的一个橱里。或许俄罗斯人到处搜寻,找到它们并打烂,然后就这么乱扔一气。
弗罗尔金:我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后果。我救了86个人,但我杀了一个人。我问他,他告诉我们:“我是平民,我住在这里!”走过来一条狗,看得出它也住在这个院子里,狗开始对他叫。它不对我们叫,只对他叫。我们说:“说实话!”“2014年起我就住在基辅。”然后我们说:“说实话,狗东西,不然我们现在就枪毙你!”他说:“我前天从基辅过来,他们请我发送车队坐标。”我把他带出房子,我们发现他身上有空的9x39口径弹壳,和空的9x18马卡罗夫手枪弹壳,这些都只有军官会用。行了。我跟他说:“往前走。”他往前走了,我跟他说:“跪下。”然后往头上一枪。
鲁斯兰·亚莱姆丘克的妻子奥克萨娜告诉我们她丈夫死亡鉴定上的结论。
福明娜:他受了什么伤?死因是什么?
奥克萨娜:头部子弹贯穿枪伤。他们朝他的头开了一枪。
福明娜:如果您有机会遇到那个凶手,您会对他说些什么?我指那些俄军士兵。
奥克萨娜:何必呢?何必呢?是人的话就不会杀人。他们不是人,就是这样。我们连动物都会可怜。所以不必和谁说,也没什么好说的。

弗罗尔金:是的,我颤抖了很长时间,但……我活下来了,但……我意识到哪怕我再杀一个人,我就会开枪自杀!我的良心再也不能承受更多人命,所以我同意做一切事情,比如当医护,最主要的是,我想救下更多人。我害死了一条命,但我想要救尽可能多的人,我想要救我的弟兄们。
在乌克兰战场待了五个月后,丹尼尔·弗罗尔金从俄军退伍。

罗曼·阿宁:2月24日以来,我们中的许多人每天都感到恐惧,不仅仅因为前线的可怕新闻,也因为无助和绝望,似乎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但事实并非如此。此刻,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与我们一起拯救生命,帮助我们转发这则视频。人人都必须知道这场战争的真相,尤其是那些支持它,以及仍在相信宣传的人。让他们了解指挥官是如何对待他们儿子的,他们如何让士兵去送死,不把他们当人,只视作炮灰,如何下令射杀手无寸铁的人,如何用行李箱和卡车劫掠,而与此同时士兵纷纷死去,甚至不知道为何。
把这条视频发给三个、五个、十个朋友或亲戚,多多益善,它不会立刻停止战争,但它肯定会阻挠俄罗斯当局用在乌克兰与神话纳粹作战的谎言愚弄数以百计乃至千计的年轻小伙。越多人知道这场战争的真相,我们就能拯救越多生命。如今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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