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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的故事(四)——荒原狼

吕澎 99艺术网 2023-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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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6月,毛旭辉买到了黑塞的《荒原狼》。虽然这是黑塞的小说集,其中包括了《彼得·卡门青德》,但是只有新读到的《荒原狼》被这位读者划上了太多的着重线,那些被做了符号的地方正是毛旭辉感受至深或者非常认同或者影响巨大的句子。他甚至将那些摄入内心的观点再抄写一遍,放在书的空白处,例如在黑塞的“出版者序言”的最后,他抄写了这样的句子:[对这个巨大的时代病症]“不是通过回避和美化来克服,而是把这病症描绘出来加以克服。”毛旭辉同意这样的句子,他甚至从此就是这样更加努力地去暴露他所认为的病症——社会的和自己的。


1987 和平村2号  昆明


与黑塞笔下的“荒原狼”相似,毛旭辉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用两条腿走路,身上穿着衣服。可是很难说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个人的性格和行为以及他的思想感情表现出奇特与怪异。这样的奇特与怪异并没有表现在他的言行举止与众不同,或者不断地给予他人以攻击,他学习绘画非常快,他从对图形的描绘,到体积与透视的理解,从对视觉形象的写实到用光来呈现看到的物体,最后他能够充分理解从百货公司向电影公司的调移不仅有利于自己的艺术学习也能够调整自己与艺术毫无关系的身份,但是,他的确不满足,他对自己的生活、对自己的艺术,一直就不满足,他甚至完全学不会对过往的一切的满足。很难说这样的不满足是什么原因,可是,暴露疾病,放任黑暗的病理因素的蔓延,的确是来自荒原中狼的一种特性。是病理因素还是社会原因,无论怎样,毛旭辉就是将人的表面和并不光鲜的狼性结合起来的一个艺术家。在1985年11月的一个夜晚,他在一本以后写下不少诗歌的本子的开头写道:


我希望这个本子里写下的东西更接近我;比平时见到的那个我更为真实。

——这就是我的目的。


本子里记录的是一些诗歌,写于1985年到1987年,这些诗歌的文字很难是具体的生活内容或事件的描述,但那些心情与感受以及低落的叹息都是真实的。可是,不同的诗歌所描述的事件——如果它们都有的话——和内心世界,是不成惯常逻辑的,是脱离了正常人的意识状态的内容,除了有时表现出期望与美好,大多数情况都是不妙的,难受的,甚至恐怖和可憎恨的。


毛旭辉 红砖楼里的自画像 23×26.5cm 纸本油画棒 1987


有时,不知是什么原因,将毛旭辉牵引到田园的想象与回忆。他说他很自信,他把这样的自信理解为像昨晚睡了一个好觉。他望着天空,走在红土路上,手里握着绿色的树枝,大自然给予了自己的自信,所以他想象自己在向生命、向蓝天致意。这样的感受他在圭山的绘画里有非常清楚的表现。


有时候,毛旭辉在想象着改变人的形式,例如集装箱或者货架上的东西,“像不动产堆在房间里”,结果是可以在有限的范围里装糊涂或者装傻,也就是与他人没有干系,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因为他对毫无生气的社会没有兴趣。在梦一样的空间里,他可以遭遇任何生命的形式:蜻蜓、蚂蚁、猫。可是,这样的空间是有转换可能性的:小巷、石棉瓦、烟囱、汽油桶、水泥的地面,生命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持续。这只荒原狼似乎并不是一个实体,他像壁虎一样穿越,但是也许被植入“中世纪的怀抱”,可是,当夜晚来临的时候,猫约会的时间也到了。他又像幽灵一样消失⋯⋯这样的梦呓经常都有,阅读使得这个年轻人很早就打开了习惯性的思维,而将内心的焦躁与不安以超现实的方式呈现,他认为这是最接近真实的。毛旭辉经常陷于梦呓之中,但他绝不会认为这样的梦呓是虚构的和不真实的,经历与日常生活在操纵着毛旭辉的词组,以诗歌的形式编织着真实的故事:狂欢之夜过去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往日的激情已经从下水道穿过城市的河流流入永恒的夜,记忆中的一切——笑声、歌声、哭声以及叫骂声;月亮、骚乱的灯光、风、以及酒后的狂言,裹挟着呕吐出来的黄水和酸味;直至次日午饭之后大脑恢复了清醒,艺术家把这些记忆中的经历视为真实的梦语。这些是多少年里毛旭辉与他的朋友们相聚所遭遇的情景。


毛旭辉  红砖楼·冷天 50×70cm 纤维板上油画 1987


在冬天,“荒原狼”会去思考死亡的问题,他想象自己的生命已经消失,所有的往事与记忆坠入地层,听着最后的呼吸,一切声音和形象都停顿与消失,这时的生命将处于什么样的状态。这样的梦呓是一种思考的假设,一种对于死亡和生命的认识,同时,也是对自我的存在的理解。可是,梦不会停留在抽象的基础上,它快又从日常的视觉和物理世界中拼凑出来,不过,这个时候的头是红的,脸是黄色的,这似乎是一种情绪的结果,包含着自卑与无奈。


都市的环境让这只荒原狼烦躁不已,所以,他有时——冬天——会回到自然,回到湮没已久的荒野。他回到山里,感受寂静,没有人,甚至也没有充满活力的树叶,土地仍然是红色的,可是脚也会被染红,因为梦是红的。


毛旭辉 红砖楼·夕阳 88×88cm 纸本丙烯、拼贴 1987


1985年9月,他已经从上海、南京回到昆明,他说他那永不着边际的灵魂,总是在夜晚十二点以后休息,以致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在不短的文字中,他继续将自己的经历、阅读和梦呓结合起来,尽管中间的行文与阅读和对历史和艺术的思考有关,但是在最后的文字里,我们仍然看到的是一个失控的灵魂在迷茫中发出的惊悸:


现在已是午夜

两只猫在窗下的破木箱里

求欢野合

发出婴儿哭泣式的欢叫

这是午夜

不能办到的事现在都可以办到了

这是午夜

大地又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当毛旭辉读到黑塞的《荒原狼》时,正是他准备去珠海参加“幻灯会议”的期间,尽管他获得了批评家和艺术家同仁的认可,并且意识到新的机会正在到来,但是,内心因为长期积淀下来的意识和感受不再将任何可能性理解为单一的好与坏:就像荒原狼面对美好与高尚时表现出怀疑与嘲笑一样,毛旭辉也对“美”给予了高度的警惕,他说美本身就是暴力,“一踩就炸”。所以,8月是毛旭辉感受到艺术的可能性正在增长的时候,至少,渐渐竖立起来的价值观系统正在赢得知音,毛旭辉内心似乎充满一种积极的感慨,他对生活在西南的艺术家的内心真实有一种高度的信赖,他写了一首《致南方之子第一歌》,可是,即便这样的兴奋之诗,他也把希望、矛盾与可能的失去放在一个逻辑上,他对标题的解释是:


致所有令人哭泣的日子

致所有南方的后起之秀

在那些毫无把握的日子里

你我被那些日子的嘴唇死命地吻着

它巨大的舌尖卷走了所有的希望


没有一个含义是绝对的,没有一个希望是顺畅的,也没有一个判断是单一的,就像12月完成的《致南方之子:第二歌》的结尾一样,其祝福的语词仍然是极为不祥和充满荆棘的:


南方之子

我祝愿了

祝愿了

带着你的绿枝

发芽的和未发芽的

去奔赴你的坟场

去履行这无垠墓地的呼唤

——从一种囚徒升华到另一种

囚徒的命运。


使命感也许是80年代年轻艺术家中间比较普遍的心理状态,将自己的艺术工作视为一种有自我约束的神圣职责是常见的现象,他们在发表自己的宣言与表达自己的艺术思想时经常出现充满雄心的句子——即便失落和寂寞也“仍旧渴求异样情感的搏斗”。


1984年,毛旭辉于和平村2号昆明市电影公司宿舍楼梯口


正如我们不断看到的,这位热爱南方的赤子当然渴望不断的爱,所以,有很多诗歌和文字记录的就是发生在某一刻、某一个时段、或者某一个思念中的心情,这是荒原狼的一个很重要的特征,他的焦虑与嚎叫夹杂着一种悲悯,一种与生活中的压抑交织的情感,他经常会突然地将这些断断续续的情感涌现记录下来,这些文字很碎片化,可是,在毛旭辉看来,生活就是这样的,这是最最真实的,旁观者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去将这些碎片按照自己的日常逻辑联系起来,那不是“荒原狼”的生活本身,这只“荒原狼”在1985-1987年之间的生活状态就是那样:期待、亢奋、焦虑、爱、渴望、悲戚以及低声的哀鸣:


就是这些台阶想起了你

就是这些温柔的两滴保存了

你的抚爱

我完全是冲着这一切而来的

可我一直没有弄清这个事实

 

有许多事因疯狂而表露了

喝下的是酒 吐出的是泪

却还有很多  夹杂着梦幻的色彩

永远迷失了去向

 

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

在每一个细小的局部中延伸着的梦

那每一片叶子都挂着绿荫和烦闷

有的飘散了随着风

有的滴落在石阶上随着雨而流逝

这首诗针对的是什么具体经历很难讲,不过就在后面的几页里,正好记录的是家庭即将破裂的时候,他刚刚离开让他感到慰藉的“向阳院”,离开在四川美术学院的朋友们。在回昆明的路上,他用文字来整理自己的混乱的思绪:情感、艺术以及眼泪。


毛旭辉显然渴望一种温情,这就是为什么他说“向阳院”的生活恢复了他的人性、歌声和记忆。在人们理解中,行走在荒原中的狼一定只有野性、粗鲁或嚎叫,可是,在恰当而温暖的环境和时刻,这只狼会恢复人的习性。毛旭辉说在向阳院一夜夜对艺术的讨论和自由的歌唱,使得“在我身上被掩盖了许久的东西,在这里又一次愉快地复归了,就像一下子从夜里走了出来”。


当毛旭辉得知张晓刚在四川美术学院准备举办第四届“新具像”展览时,他已经将“新具像”视为一种搅动人们脑浆、“发酵他们的机体”的激素,他鼓动张晓刚扩散“新具像”的影响,他的鼓动词是那样地具有激励与疯狂的性质,以致达到了接近失控的边缘:


庆幸的是,我们不止一次地面对了悲剧,因而它在不断地上升,开拓着新的孤独和虚无。那是在“塞纳河”砸酒杯的时候就开始了!是在老圭山喝苞谷酒的时候就开始了!是在许多像狼一般呕吐中开始的,是在那些狂歌之夜月亮变得丑陋时开始的,它开始了一百多次了!酒精已经烧烂了肺,烧烂了胃,烧烂了喉管,那时就早已开始了!!


1989年,毛旭辉于和平村2号电影公司宿舍内


毛旭辉注意到,黑塞认为许多艺术家就是荒原狼,毛旭辉在黑塞分析艺术家的段落上清楚地划上了红线,以表示自己的精神世界受到了认可和支持。


黑塞在《荒原狼》里这样写道:


这些人的内心都有两个灵魂,两种特性。神和鬼,父亲的血和母亲的血,享福和受苦,这些都是同样敌对而混乱地在这类人身上相互共存和相互渗透,如同狼和人在哈立身上一样。这类人生活很不安定,在偶尔出现的少有的幸福时刻,他们领略到如此强大和难以言传的美丽的东西。这片刻欢欣的浪花有时会如此光采夺目地高跃于苦海之上,以致这暂时闪耀的幸福之光也会触及到他人,使他人为之着迷。就这样,作为高跃于苦海之上珍贵短暂的幸福浪花,那些艺术作品诞生了。


事实上,正是寻求孤独,使得他们可以理解死亡的含义,以至于对那些历史的自杀者能够有更深切的理解与同情。这当然是一个悖论:就像黑塞分析的那样,荒原狼属于自杀者,但是就荒原狼的本质来说,肉体的自杀并不是必要的,因为有一种神圣的使命要求他们通过艺术对死亡和自杀的模拟来向人们告诫生命本身的痛苦悖论:死亡是必然的,这就像生命必然要反抗死亡一样。


毛旭辉在黑塞的这段话的下角写道:“用死来体现生活的本能。”在这样的阅读中,毛旭辉一方面理解黑塞的原本含义,另一方面在体会自己的真实处境。他的经历完全不同于《荒原狼》作者的经历,但是他在那些由汉字完成的句子与描述的故事中感受了一种内在的共性:人对生命的理解。他不是黑塞所说的那些中产者,因为他所生活其中的社会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但是,他对黑塞所说的被中产阶级含含糊糊地容纳其中的那些“怪癖人”多多少少感到是同类:他们强悍而野蛮,无论从圣贤还是从酒色徒方面来看,身上都有强大的动力——灵魂上的一致性。


正是这种复杂性,正是自身内部的不同自相矛盾的因素的并存,使得毛旭辉——和他的朋友们——时常感到痛苦,这就正如黑塞分析的:一个胸膛或者大脑里有很多灵魂,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吃不消的,而艺术家有可能将其通过艺术的方式转化,这就是为什么那些敏感的表现主义画家在画布上表现出痉挛倾向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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