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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需要主张』

撰文｜韩松落

“双十一”前夜，我参与了一档直播节目。节目邀请进入直播间的网友，晒出自己的购物车。作为题目发起人，我身先士卒地晒出了我的购物车：一些书（包括我自己的新书，我的编辑告诉我，与其从出版社买自己的书，不如在网上买，还可以拉升新书的排名），若干毛衣，两件刺绣夹克（就是那种黑底子上有艳丽图案的衣服），准备在签售时穿的皮鞋，眼镜架，双肩背包（年初以原价买过两只，现在它五折，我气愤地打算再买一只以摊薄均价），实木斗柜和椅子，一张可折叠的单人沙发，小米电饭锅，一套骨瓷餐具，几十套日本漫画，水晶玻璃花瓶和盘子，蝴蝶和昆虫标本，还有几只秋田犬。

我知道，我最后至多会买下其中几样——几件衣服，几件餐具。大部分东西，只不过用来过过眼瘾，以显示我热爱生活，并不会当真搬回家。例如水晶玻璃花瓶，我已经有了好几只，但我发现它和我整个屋子那种过分朴素的调性不合，根本没法摆出来，更不该再买新的；还有蝴蝶标本，犹豫了很久也不敢买，是因为有朋友给我灌输了“家里最好不要挂死掉的动物” 的封建迷信思想；刺绣夹克，是我的黑帮人格穿的，但我的本我，绝对消受不起这样的衣服，我隔三差五把那几件衣服点开看看，想象着另一个有彭于晏脸的我穿着它去收保护费，就算过了瘾；而秋田犬，是我愿望清单里最奢侈的东西，我总是打开那些宠物店的照片，一张张看完，然后再关掉。因为，我生怕自己不能担负起那么重大的责任，怕失去，怕自己失去耐性。

想买而不敢买的东西，多半这样，有些是因为真的昂贵，有些是因为它是美、是好，但不能落实在平凡生活里，就算勉强请回来，也格格不入。当然，有一些东西，我是从不怕收留、拥有，以及放在身旁的，例如书。

我住在一个很大的小区，小区人车分流，不允许任何车辆入内，快递车因此只能守在门口，喊收件人到门口去取。后来有了速递易，但很快就会被放满，依然只能到门口去取件，取快递的区域，渐渐成了一个小型的社交场合，供我们打量彼此。

所有的快递员都认识我，即便是那些把我的名字、电话、地址写错的快递，依然能送到我手上。这是当年的葛丽泰•嘉宝才能享受到的待遇。不过，之所以能给他们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首先是因为我的快递实在太多，自己买的东西，加上朋友和出版社寄来的样书，每天总有十件左右。更重要的是，我大部分快递都是书，快递员由此能够记住我，足以说明我们这个庞大的小区里，买书的人是多么少。

即便“双十一”，也还是一样。我放在购物车里的，大部分都是书，所以我从不担心遇到先提价然后减价这回事。因为书的价格基本透明，可以闭着眼睛买。不过，几大电商网站，在用低折扣的图书聚拢了足够的人气后，就把图书业务放到次要位置上了，折扣力度也越来越小。所以，“双十一”买和平时买，区别并不大。但“双十一”总要凑几个单，等到零点之后，抢点什么，为没有抢到叹息几声，似乎这样就扎下了根，参与了热闹的生活。

2010年之前，因为生活动荡（其实是自找的），我很少买书，分散各地的书加在一起，不过三四千本。2010年后，定居下来，可以买书了，禁锢多年的洪荒之力一瞬间爆发出来，结果就是，六年时间，我买了一万多本书。可以买书，是我给自己颁发的生活安定勋章。

买回来的书，未必都要读，大部分也只是翻翻，从此放在书架上。所以，我从不否认，我买书的热情，基于一种恋物癖，我只是喜欢拥有什么东西的感觉，把什么东西拿在手上的感觉。和别人买包、买衣服、买口红，并没什么不同。在冬天，寒冷的公交车上，拿出一支口红，一本书，或者其它什么自己拥有的物品，和郭敬明小说里的魂术师拿出魂器也差不多，是一刹那的灼热或者微温，一个小小的、薄薄的气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魂器”，例如我的朋友宋。他曾是个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的人。四十岁后，突然变宅，喜欢在家看购物频道。通过购物频道，他买回大量的奢侈品，各种皇帝范的、金光灿灿的家居用品以及成箱的海参。有一次在他家吃饭后，我没有在朋友圈晒图，他质问我，为什么前一天晒了朋友美惠家的饭，轮到他家却不晒出来。因为实在太熟，我说了句实话：“你家的盘子不好看。”听后，他木着脸，什么也没说。吃完饭后，他抱出电脑，放在餐桌上就开始买餐具，我听到围在他周围的朋友啧啧报价：“5999”。过去看了一眼，是一个盘子的单价。我顿时觉得我闯祸了。过了几天，他又邀我吃饭，我乖乖地拍了照片，发了朋友圈。而且，去他家之前，我特意读了几遍莫泊桑的《项链》，对自己进行警示：一旦不小心打破了他家的盘子，可能有十年苦役等着我。

购买“魂器”的场所，不只有网店。“双十一”的压迫，加上经济不振，导致实体店也迅速拿出低价策略，以免丧失全部地盘。我们这里最大的几间商场，在21世纪的前十年，一年到头也难打个折。一零年后，却常年促销，“五一”、“六一”、“七一”、“十一”、“双十一”，只要和节庆沾点边的日子，就会抛出买200送100的大杀器，商场里于是就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在这种局面下，怪事频发。一次，我拿着总价4000多的床单和衣服去付款，按照当天的折扣，我需要付3200元，刚站到收银台旁边，却遇一男士低声对我说，他可以帮我倒券，能享受更多优惠，我跟着他去付款，他拿出券来三倒四倒，最后我只付了800块。付款后，他立即就消失了，且没有向我提出任何要求。我把我的奇遇告诉朋友，他们得出结论：“他看上你了。”

张爱玲曾说，她不买书，是因为怕扎根，扎了根，就走不了了。她后来断然离开大陆，到美国后，怀疑住处有跳蚤，就频繁搬家，和没买书、没留恋，多半有点关系吧。有没有留恋，也都不必宣布。

所以，如果有一天，因为什么原因，需要离开，这些书，这些物，也不是什么可留恋之物。经过这样一番辛苦地选、买、搬、读，我已完成了和它的牵系，随时可以全部丢掉。这牵系之物，可以是书，也可以是口红和包。我只是偶然选择了它们，也可以偶然地丢掉。

本文为独家原创文章。作者：韩松落；编辑：一一。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