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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居酒屋在上海的魔幻六月 | 2022上海此刻

敏壹 三明治 2022-07-17


作者 | 敏壹


日式木框的玻璃格子推拉门关着,看不到里面的动静,店的门面不算小但如果不是特别找来很容易就错过了。我绕开了门口堆放的几个装外卖盒的纸箱后推开了门,店主久美姐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店里除了久美姐,还有两个女服务员:一个四十出头,另一个二十出头,年轻女孩是个生面孔。板前师傅在门口的寿司吧后面备餐。再往深处,一个年长的杂工阿姨穿着围裙站在热厨房前,厨房里传来另一个厨师忙碌的声音。


久美坐在存放常客清酒的冰箱旁边最角落的桌旁算账,这是她的专座。她面前除了账本还有一叠厚厚的发票,她算得很专心,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突然,她对蹲在她脚边擦冰箱的年轻女孩不太满意。“你可以把酒拿出来,这样酒瓶和冰箱都能擦干净,储水盒拿去倒掉。要自己找活做,不然在这里做了三年五年了也不会进步,还是要人说一步才做一步。”久美的声音很低,这番话应该只有我们三个人听到,但年轻女孩的自尊心还是有点受伤了,脸垮了下来,但手上的活没有停下。认识久美五年多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责备服务员。


久美曾经也是一个服务员。1999年,她从合肥到上海来打工,因为学历不高便在一家日料店当服务员,但是不甘于现状的她很早就有了要当店长的野心。后来她当上了店长,存了一点钱,认识了愿意投资她的朋友,就在浦电路上开了她的第一家餐厅——一家很成功的川菜馆子。虽然那家川菜馆仅开了一年就因为街道拆迁而被迫关门,但也让久美累积了接着开居酒屋的能量。


居酒屋的第一家店开在附近,至今已经十五六年了;而这家二号店也已经开了七八年。久美为了能和店里的日本客人交流,甚至还自学了日语。


看那个角落的气氛有点低落,我走到寿司吧去看板前师傅开鱼。他小心翼翼地把金枪鱼、鲑鱼等高级食材切成规整的长方块:剔除有鱼刺、口感不佳、或是不好看的部分,再用厨房纸巾仔细地把鱼块包裹起来放进一个保鲜盒里。大部分的边角料都只能被丢进垃圾桶,只有少部分鱼肉还能被热厨房做成炒饭之类的菜品。北极贝的处理也很有趣:虽然早就知道日料店里颜色艳红的北极贝都是熟制品,但没想到上桌前还需要经历清洗、擦干、去除裙边和对半切片的工序,最后板前师傅会把处理好的北极贝整整齐齐地码进一个不锈钢圆桶形的盒子里等待上桌。


店里挂在墙上的电话响了,久美从她的帐桌起身接起电话:“六点、两位,好的。要悄悄地来哦~”


挂上了电话,久美在记录订位的本子上写了几笔就又回到自己算账的位子上去了。那个中年女服务员拿着几双灰色的供包厢客人上厕所时使用的拖鞋,到寿司吧角落的水槽里刷洗,她跟我聊了起来:“哎,检查的人现在三番两头地来,每天都要偷偷摸摸的。”板前师傅也说:“有一天来了四五趟。有时候骑着车就在门口看,有时候直接就进店里来。”


聊了一会儿,板前师傅对久美姐说:“毛豆没有了,都被热厨拿走了!”久美便说要去买点菜,我赶紧跟上,私心想知道餐厅老板娘的原料来源。没想到她只是走到马路对面的菜店:除了毛豆,她还拿了一些看起来比较新鲜的黄瓜、苦瓜、空心菜,结账前又去冷柜拿了四盒嫩豆腐,总共41.2元,价格不贵。


17:03 店里迎来了当天的第一组客人,是两个中年男人:一个理了平头看起来很精神,另一个戴了副眼镜身材圆润。久美去帮他们点菜,技巧性地先问今天想喝点什么,才开始推荐店里的好菜。两个客人没理会久美提议的冰镇清酒,一人先要了一杯经济实惠的扎啤。眼镜大哥先点菜,点得很克制,惹来平头大哥的嘲笑,“你最近是不是吃得比较清淡啊?这些都是素菜嘛!”眼镜大哥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平头大哥便拿过菜单自作主张地点了几道刺身。点好了菜,两人就着啤酒先聊了起来。


平头:“咱们有三个多月没见了吧?”


眼镜:“对呀,上次约了吃烤肉,本来要去金桥的,还好没去!”


平头:“你现在会自己做饭吃吗?”


眼镜:“会呀,从不能点外卖开始做。”


平头:“你会做啥?”


眼镜:“鸡蛋煮面,一直吃鸡蛋煮面……”


17:10 第二组客人进店了,是两个年轻的女客人,面对面坐在两个中年大哥后面一桌。


17:16 店里忽然暗了一半,久美姐把店里的主灯关了,只剩下六盏分散在各个桌子正上方的球灯发出暗黄色的光。店里的客人在暗灯的瞬间都露出了有点疑惑不解的神情,但很快就心领神会了,谁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习惯了店里昏黄的灯光之后,反倒觉得这样增添了一丝烛光晚餐的浪漫。


17:18 久美分别在三张桌子上放置预约席的木牌。


除了早先打电话预约的客人之外,熟客也都知道可以直接在微信上找久美姐订座。现在还有很多人会预约外带,如果客人住得近,居酒屋甚至能提供免费的外送服务,直接送餐到家。比如久美姐让 18:02 到店的那个男客人先回家,等餐点做好了服务员会亲自送上门去。男客人欣然接受了,很显然不是第一次享受这样的方便。虽然在外卖平台上也可以找到居酒屋,但是因为平台每单要抽成 20%,所以外卖是只赔不赚的做白工。“外卖盒也要钱,大多数菜品的利润都远远不到20%。”久美无奈地说。


18:09 有一个男客人进店,说他的朋友已经到了。但是在店里看了一圈,并没有他朋友的踪迹。于是久美问他,朋友是不是在一号店呀?男客人于是急匆匆地离开了。久美说最近一号店的生意比较好:因为店面有上下两层,平时一楼暗着灯就像没复工一样,所以不怎么有人管,客人也知道去那里吃饭比较不会被打扰。


18:34 久美去店门外走了一圈,回来之后又关灭了两盏球灯,先前浪漫的气息消失了,店里的人都变得有点不合时宜。虽然桌上的菜品都有点看不清了,但客人们还是没有停下筷子,仿佛他们吃的不是生鱼片,而是偷来的快乐。


18:42 接连着有两个男客人进店,其中一个急性子的熟客说:“你们灯这么暗,都看不出你们店开没开。”他坐下之后连菜单都不用看,直接说要一份银鳕鱼、一份亲子丼、一份照烧鸡。还没等服务员反应过来,就指挥他们:“麻烦给我一杯茶好吗?”


18:50 寿司吧的灯暗了一半,店里的气氛诡异了起来。检查的人好像就在门外,久美姐快速地出门交涉,引起了板前师傅和两个服务员之间小小地骚动。等久美回来,板前师傅便把寿司吧的灯打开,结果服务员立刻伸手把寿司吧的灯又关上。“别关,这是我的工作灯,关了我都没法做菜了!”师傅的声音里透出些许烦闷。


18:59 门口突然有个中年男人探头进来,不像是要进门吃饭的样子,这让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


男人问:“能吃饭吗?”


久美回问:“你几位啊?”


男人接着问:“你们能堂食吗?”


久美谨慎地再问一次:“你们几位啊?”


眼看这段四连诘问没有任何结果,男人利落地转身离开,久美跟在他后头来到店外试图看清楚他的来处与去处,什么也没看明白。


年纪小的那个服务员低声的说:“说不定是同行。”


年纪大的服务员想放松一下气氛:“不会的,估计他是要去找朋友来吃饭!”


19:02 一对男女客人进店坐下。店里面非常安静,不只是客人们交谈都轻声细语地,连服务员拿杯子倒茶的声音也格外轻柔。


19:11 另一对情侣进店坐下。


居酒屋里除了两个包厢还有面向寿司吧的一排单人座位之外,开放的用餐区域有两排桌子:久美姐的算账桌那一排有四张桌子,算账桌右边有三张桌子。接连到店的两对情侣分别坐在左右两排斜对角的方向,当时在店里用餐的客人只剩下他们四人。


19:36 有人在门口小声警告久美,“给你们提个醒,等下 20:00 检查的人会过来,你们注意点。”久美两只手抱在胸前,低着头像是一个在听训的小孩。那人说完便转身骑上了电动车走了,看着他走远了,久美才有点悻悻然地回到店里。这时候店里其中一对情侣中的男人说要买单,虽然他们面前还有满满的一桌菜。客人们虽然没有确切地看到或听到外面发生的事情,但服务人员们起起落落的情绪无疑地也影响了他们。久美有点不好意思,她对买单的客人说,“没关系,你们可以吃到 20:00。”客人非常理解地回答,“我是怕你们为难。”


19:39 墙上的电话又响了,久美接起来跟订位的客人说:“21:30 之后再来吧。”


19:52 用餐的两桌情侣几乎同时喊买单,没有人想要让这间小店为难。


19:54 一个男客人走进店里。这个日本人是居酒屋里特别的存在,经常可以在久美的朋友圈里看到他。他几乎每天都会到店里吃晚餐,而久美姐的算账桌则是他的专座。随着啤酒一杯接着一杯地下肚,他用英文模模糊糊地说起自己任职于某一家造船公司,从20年9月到了上海之后因为疫情的关系就再也没有回过日本了。这天晚上刚好是他三个月以来初次回到久美姐的店里吃饭:三月的某一天,他在位于长兴岛的公司上班,突然接到全岛禁止出入的通知,他和岛上的所有人都需要在原地隔离10天,结果这10天被慢慢拉长成了70天。隔离酒店里虽然有吃有喝的,但狭小的空间里没有啤酒、没有鱼、没有朋友,他过得非常痛苦。


闲聊的时候,日本客人的手机响了两次。第一通电话是来自台湾的王老板从隔离酒店里打来的,他才刚刚落地上海,打来检查日本朋友是否准时到久美店里报道。接着打视频电话来的是中日文皆流利地分不出国籍的片山桑,片山住的小区还在封闭管理中,他打电话来是想和日本朋友云喝酒。画面中,他一个人坐在一张小小的蓝色皮沙发上,背景是一片空荡的白墙。片山手里举着白酒、桌上摆着花生米,一眨眼的功夫二两酒就下肚了。我、久美、和日本人一起为他的好酒量鼓掌。


日本人、王老板、和片山三人都是在久美店里认识的酒友。他们三个人本不相干的生活被居酒屋串在一起,这家店不只是他们吃饭、喝酒的地方,也让他们在这个寂寞、高压的都市里能有个与人交流、放松的所在。人毕竟是群居的动物,坐在餐厅里用餐除了能填饱肚子,也许也关乎为人的尊严。


20:49 来了一个年轻的男客人,他一进门就说:“我前面在另一个餐厅吃到一半,他们把灯全给关了。”


21:36 店里迎来了那天的最后一组客人。


这就是2022年6月陆家嘴一间普通居酒屋的一天。这一天餐厅开门7个小时,总共有14个人进店用餐、1个外卖订单、1个人找错店、2通订位电话。


后来几天,我又到店里去了一趟,久美说有老家寄来的笋干想要分我一包。到了居酒屋门口,店门口的纸箱垒得更高了,旁边还摆了一排椅子。杂工阿姨没有穿围裙,她坐在椅子上像个在路边乘凉的路人,我都没认出她来。我伸手去开门,发现门锁得死死的,从毛玻璃看进去店里也黑漆漆的一片。正当我害怕居酒屋是否被关停了,杂工阿姨过来低声地问我要做什么。我说明来意后她立刻拿出钥匙为我开门。店里挺热闹的,桌上摆着蒸汽腾腾的寿喜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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