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匠与巨匠相遇，会有怎样的化学反应？

对我来说，青山二郎先生是教会我如何审美的老师之一。在世人眼里，他或许只是一位书籍装帧设计师，但在我看来，他还是“不写文章的评论家”“有一双慧眼的古董行家”“人生行家”。而这些依然不足以形容他，众多文人雅士也愿意拜他为师，向他请教学问。

用他自己的话说，“挥霍浪费掉生活，再用钱把生活买回来欣赏，是我的人生理念”，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青睐的不仅仅是一流古董，要知道二三流器物里也有一流货色。比如伊万里瓷器的荞麦猪口杯、濑户烧的日常餐具，总体来说这些只是二三流的陶瓷器，但只要发现它们的山先生不仅爱陶，他把藏书也彻底做成了自己的宝贝。被他视为人生之友的好书，就算是简装口袋本，他都倾注心力，从封面到内容文章全部亲手改造，做出来的书优美得令人无法相信与原来的是同一本。

青山二郎《瓯香谱》书影  工政会出版部

图片来源：孔夫子旧书网

青山先生对古董的爱，有如对待一日三餐。他把古董当作自身血肉的一部分，看着它们在岁月里慢慢浸染上生活的风貌，是安慰，也是乐趣。其他人会算计古董是否能升值赚钱，而青山先生则是把古董爱到了骨子里。

青山先生晚年有一天忽然说想一个人去旅行，听说他去志贺高原看了红叶，随身带了大量现金，途中染疾，等夫人赶去酒店看望他时，发现房间里摆满了旧陶，几乎没有下脚之处。那时就算是深入乡间也已买不到什么好东西，但他还是花光了所有钱，买了个不亦乐乎，虽然大部分是一文不值的破烂儿。那堆旧陶里很多贴着“承知”的纸条，放眼望去，满地“承知”（承知，在购买时已经了解东西的真实状态，日后不会反悔退货。）。就算是不值几文的破烂儿，他也心甘情愿地“承知”着一一买下，毫不犹豫。到了这种程度，人已疯魔，心在地狱无法自拔，但是能到这种程度，青山先生这双鉴赏美的慧眼，一定是不假的。

史说千利休剖腹自绝前，砸破了最心爱的一个茶碗。带着利休这种精神活在当代的，我想正是青山二郎先生。

但我对青山先生，还是不够了解。最终，也没有人能真正懂他。小林先生曾说:“世上有很多人，有双通透之眼，什么都了然于心，却无法下笔写出来。从古至今这样的人都是带着满腹的才华智慧，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相原知佑

京都伏见有一位名叫相原知佑的古董商，他精通佛教美术品，在圈子里非常有名。走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一定能在哪家古董店里遇到他，他不为谈生意，只是走走看看寻觅好物，据说这是他的健身法。靠着这个健身法，他年过八十依然精神矍铄。

他年高识广，聊起天来风趣幽默，有的话太过有趣，让人听着听着就晕了。古董行嘛，故事就是比别处多。在古董世界里，有些人性格极其冷静，做买卖可能是把好手，但这些人和他们手里的东西，特别无趣，毫无魅力。古董本身也带着人格，有时候需要大胆鲁莽一点，不然觅不得有味之物。

相原先生是关东人，年轻时做过贸易商，因为钟爱古董才转了行。他也是一位怪人，起居做派和一般商人不太一样。他的家在伏见，面积不大，是日本茶室风格，十分风雅。他在烧着围炉的榻榻米房间里招待了我，窗外青苔庭院里放着古坟形状的家形石。适逢春天，凋零了的白玉茶花随意飘落，鲜绿青苔上，雪白花瓣点点凌乱，有种难言的风情。

房间里有张特别有味道的矮几，上面铺着雪白的纸。相原先生慢条斯理将古董摆上矮几，在这种氛围下，一切看上去都很棒。有好几次，我兴高采烈地买了，回家再看却傻了眼。在他说来，那可不是他故意制造效果，是我自己扑上去的。古董经他一讲解就令人垂涎，所以我不知不觉就着了道。但他不卖赝品，而且没有恶意，所以我也无可奈何。

白洲正子从相原先生那里买来的螺钿硝烟壶

如果我就此恨上他，似乎有种把他的善意当坏心的意思，再说，我自己买的时候很愉快，所以也没有可埋怨的。有句话是“古董不亲自买就不知其妙”，这句话里有两层意思。在博物馆和展览会上隔着玻璃看展品，就算看得再多，书本知识再丰富，也都是表面上的，入不了身。不得不承认“亲自买”这个行为本身，惊险刺激又好玩。

小林秀雄年轻时，即使囊中羞涩也会高价买古董，却常把古董忘在火车上。就古董而言，这样做也没什么错。有时会莫名其妙地买下很无趣的东西，到手就厌倦了，但若是因为不喜欢就马上退货，那就永远也入不了古董门了。忘了，丢了，则是另外一回事。

生意人把这叫作“积肥”，我觉得这个词很恰当。与物有缘，东西才会到手，就算短暂拥有，也该放在身边试着相处一下，如果转身就放手，换来的也只是心情轻松而已。把古董放在身边，为之懊恼，为之欣喜，为之赞叹，感受得多了，眼光也就培养出来了，不再会上白玉茶花和矮几这些舞台装置的当了。

北大路鲁山人

我愿意反复地说，在近代，没有几个人能像鲁山人这么浑身雅趣又有好手艺，从陶器、绘画到篆刻、书法和漆器，他都玩得很尽兴。

鲁山人生前有不少缺点，用世俗眼光看，他口碑不太好。俗话说“恨和尚，殃及袈裟”，为此很多人不愿意正视他的作品。就连精通陶器的柳宗悦先生都讨厌鲁山人的作品，说上面有臭气。臭气即使有，也出自鲁山人的性格和为人。

他经常伸出粗大的双手，高谈“艺术说到底就是......”，做出长篇大论的姿态，从这点来说他确实有几分孩子气。我常常替他暗自着急，其实他只要专心做事就好了。他贪心，喜欢故弄玄虚，又傲慢无礼，缺点能列很长一串，正是这些臭脾气连累了他。在我看来，他看似高傲，实际上正相反，是个胆小鬼，缺乏自信，觉得世人轻看了他，为此心怀不满，烦躁不堪，于是才爆发在性格上。像鲁山人这样的大家，说一句“等着瞧”，相信自己死后必会得到正确评价也无妨啊。

北大路鲁山人作  武藏野大钵

我最初认识鲁山人时曾看他做陶，他雇了职业陶器师傅揉好陶土，用辘轳做出大体形状后才亲自动手。所以，他陶艺技巧到底怎么样，我也说不好。但是，用辘轳做出的雏形一经他手，就显出了非凡美感。待到手绘完成时，碗就像变了身，截然不同了。这个过程好似魔术，令人惊艳。

每次开窑时，他都会通知我，这个平时很吝啬的老头，曾送我大量刚做好还带着热乎气的陶器。我把这些器物用在了日常生活里。鲁山人做的陶器我原本认定了只白拿不买，他死后才急忙又去补买了一些。现在他的作品价格日渐高涨，已经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得起的了。他的东西我一直白拿，反倒让我盲目了。

星野武雄

我京都的友人星野武雄虽然不是职业古董商，但寻觅巧物来却是把好手。他原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东京人，也许现代的东京住不惯了，才隐居到了京都，有种市井隐者的气质。他说自己从小就喜欢古美术品，小学时便开始了收集。他交友广泛，从白桦派的诸位大师，到画家和工艺美术家，朋友遍及各界。他人很懒，友人不上门可能一两个月闭门不出，缩在家中被炉里，白天睡懒觉，晚上起来摆弄他的收藏品。凌晨入睡前他要泡个澡，据说爱打探闲事的邻居大妈为此感叹过:“您家先生起得真早啊!”

星野家庭院里有一棵大樱花树，他没赏过花，待看到樱花凋落，才知花开了，日子过得像从《徒然草》里走出来的一样。他滴酒不沾，好友却个个是酒鬼，不知他们之间是怎么交际来往的。他只要认识了你，就会待你极好，像他这么担得起“朋友”二字的人，世上再没有几个。15年前，我通过小林秀雄先生认识了他，初见他便给我留下这种印象。话虽如此，我只知道他可以信赖，但他脸上那种仿佛已将人世看尽的表情还是让人琢磨不透，也许与人相交，这些琢磨不透的东西也无须深究吧。

星野武雄有的是时间，对各种艺术知之甚广，眼光非常敏锐，像本活字典，问他什么他都知道。他出口成章，但从不动手写，更遑论发表。他仿佛下定决心，此生什么也不做。也许在别人看来，他一生悠闲，但这种悠闲做起来非常难，在现代尤其需要强大的意志力。或许，所谓江户人潇洒义气的极致，就是他这样的吧。

白洲正子从星野先生那里买来的书见台

每次见到这位失去了故乡，隐居在京都深巷里的星野先生，我都觉得他是一位众里难寻的倜傥名士。

他举止打扮也确实风雅，气派的碎纹结城䌷和服，搭配着深蓝色足袋袜，让人想起歌舞伎大老板羽左卫门。同时，他也深知，完美无缺并非真正的潇洒。我想起波德莱尔谈及丹蒂3时说过的一句话，原文记不真切了，大意是“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迸发全部光热，耀眼夺目，但是他没有，我们能洞察到的只是一些萤火微茫”。星野先生正是这样的人。一言以蔽之，他是大都会人。

在当下时代，诸事分工细致，他以身为一介艺术业余爱好者而自豪，做一个闲人，享受着不受困的自由。对我们来说，他是难得佳友，他的姿态可以说是对现代社会的一种抵抗。

从古至今，日本文化就是由这样的闲人们创造出来的。无论歌道、茶道、书法，还是其他形式的文艺和艺术，都是从有艺术修养的业余人士的生活中诞生的。如果知识过分专业化，人很容易变成井底之蛙，无法掌握大局。例如有的研究绳纹土器的专业人士，不懂弥生土器之美，不仅不为无知惭愧，还理所当然地妄称专家，既没教养也没文化。另一方面，在现代只要标新立异，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被看作资深专家。星野先生打心底藐视并赤手空拳与之搏斗的，大概就是这个世界吧。

“衰败中有美。

自然中有真挚大美。

不造作的残缺最美。”

还有一种美，藏在一些人的行止风度、交友往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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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这些，还有更多关于旧时日本美好的一切，都被白洲正子妥帖地珍藏，收录在了这一本《旧时之美》里。翻开它，跟着白洲正子和众多文化巨匠一起，回溯一个老旧而温柔的时代。

《旧时之美》

[日]白洲正子 著 / 蕾克 译

浦睿文化·湖南文艺出版社

《旧时之美：白洲正子谈日本文化》是日本美学大家白洲正子的随笔集。收录在这本书里的，是白洲正子在三十年间发表的精彩随笔，漫谈日本传统文化之美。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日本经历了经济上的飞速发展，人心和社会环境却开始变得浮躁不安。旧时匠人、文人坚持的文化在经济的巨浪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为此痛惜的白洲正子决意重新发掘日本旧时之美。数十年间，她走访古都，拜会匠人，畅谈日本文学、古董、能乐、茶道、花道、民艺、摄影、绘画、设计、大和风景和日常生活，记录一次次与美的相遇。

在经济浪潮冲击人们内心的年代，白洲正子用文字告诉读者，真正的美在何处，又该如何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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