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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白洲正子一起,在旅行中结识美的器物

白洲正子 浦睿文化 2022-07-14

“幽幽紫野茜草生,伴君游,心忧戍卫众,得君振袖释心怀。


每当坐火车从近江八幡途经草津,我脑中总会浮想联翩,这首和歌说的就是这一带吧。


近江八幡市的夜晚 图片源自网络


火车向南,一路沃野,山名与身姿皆美的雪野山、镜山、三上山在视野里忽现又消失,山缝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古坟。从古坟中出土的陶器、铜器和衣饰,给这首优美古歌平添了几分风情。


最为惊艳的是崇福寺旧址地基里出土的一只小玻璃容器,现藏于京都的一家博物馆中,它有着我从未见过的澄澈的青蓝色,宛如《万叶集》古歌中的一节,让我不禁心驰神往。额田姬早晚梳妆理容时用的,也许就是它吧。


从雪野寺出土的童子像,也让我念念不忘。世人都说法隆寺里的哭泣佛像是杰作,但在我看来也美不过雪野寺的童子像。


注:白洲正子曾在《近江山河抄》中写道:“已故的考古学家水野清一先生曾带我参观过京都大学考古学的教室。当时在排列着出土文物的玻璃架角落里,我发现了一尊美丽的童子头像。一问得知是在近江的雪野寺出土的……突出的眉毛线条,唇与颚之间饱满的温润感,都是白凤时代(645—710)面相的特征。轻轻闭合的眼眸中,好似有一滴泪摇摇欲坠。这神圣而又无邪的表情,让我联想起他叩拜时的姿态。想必这尊童子像也和法隆寺五重塔内的群像一样,是为祈冥福而建造的。但白凤时代与天平时代(79—749)的差别分明,法隆寺的童子像并没有这份端庄的优雅。眼前这尊童子头像,仅是欣赏已足够美而惹人怜爱,但若极端地看,它又和原型有着人与人偶间的微妙差异。拥有这般群像的塔,该是多了不起的建筑!自此,雪野寺的名字就印在了我心里。”


近江风轻云淡的乡土大地里,现在想必仍然深埋着无数此类珍宝。如今“秘境”一说颇为流行,人们都在舍近求远,殊不知秘境就在身边。日本的白凤时代就是在近江之国开启的。我一直这样认为,却并没去过几次。


信乐烧作品 图片源自网络


尽管如此,我还记得自己去过滋贺大津的旧宫遗迹、比叡山的荞麦老店坂本鹤喜。最近名神高速公路的施工现场出土了文物,我去参观过,还买过不少信乐陶壶,慢慢地,我心里的“近江热”越来越盛。近江不仅是日本美术和古歌的故乡,也堪称古都奈良的靠山,有近江做靠山,奈良才在历史的大舞台上有一席之地。我渐渐爱上了这片孕育了传说和历史的土地。恰巧有编辑约稿,请我谈谈信乐和伊贺的陶瓷器,我二话没说就应承下来了。


虽然应承下了约稿,但该从哪里着手,我还没有把握。我并无专业知识,只蜻蜓点水似的去几次,近江这块古地不可能对我敞开胸襟。但细细想来,大部分读者对近江的了解可能和我一样,几近未知。那么,就当我和读者一同旅行,信步游览一番。与其提前做些肤浅功课,不如保全新鲜感。这么想着,我踏上了去京都的旅途。

信乐的陶器

 

信乐小镇比我想象中更有活力。和美浓一带陶窑销声匿迹不同,信乐山间四处可见冒着白烟的陶窑。小镇上到处都是陶器,街道上满载陶器的货车来来往往,学校操场上孩子们笑语喧嚷。


在我们这些远客看来,小镇充满了活力,但信乐本地人可能并不满意。如今信乐烧得到认可,从前一直被忽视的古信乐烧价格高涨,当地人对此一定有所耳闻,但一切似乎只发生在古董圈子里,和信乐人没有任何关系。当地人依旧和过去一样,承受着经销商的压价和商人的欺侮,日复一日地辛苦劳作。身处现实的无奈和古信乐烧的热潮之间,他们一定感受到了巨大的矛盾:同样是信乐烧,为什么如此不公?甚至已经不是公平的问题了,也许在他们看来,眼前的一切简直无法理解。


信乐烧作品 图片源自网络


不止信乐,日本各处产地都面临着这个问题。越是偏僻深山,这种处境对当地人的刺激就越大。连我自己也在想着,也许能在信乐发现一两个古陶壶,让朋友们大吃一惊。平心而论,我来信乐一半出于贪欲,一半是好奇心,看热闹罢了。但寂寞景象处处都一样,现在无论在哪个原产地,好的古器物都基本无迹可寻了。


这种趋向在信乐尤其明显。我们喜欢的信乐烧,是信乐当地农民日常使用的种子罐或茶叶罐,时代从镰仓到室町,最晚不超过桃山时代。后来由于茶道人士根据自己的喜好从信乐订货,信乐烧开始变得迎合,便失去了力量。古信乐烧有一种无心为之的美,和所谓的民艺品有所不同,和现在流行的破烂风格也有品格上的差异。这种差别很微妙,只有亲眼看到实物才能体会。古信乐烧最吸引人的,是它结实饱满的外观,有种率直健康的魅力,气质犹如古代野武士。实际上,古信乐烧的烧制者几乎就是一群野武士,他们一定没料到,古信乐烧与现代审美合了拍。古信乐烧之美不仅关乎形状,更在于千变万化的色彩。有时它是烈焰之色,流淌着鲜艳的自然釉,带着火焰的跃动感;有时它是沉郁的灰色,让人想起山乡的隆冬。带着炭灰痕迹的古器很有味道,崩裂着小碎石子的也让人难以舍弃,即便外观不够工整,但每一件都传递着独特的韵味。这就是古信乐烧的特征,只要拥有了一个,就会继续上瘾。


日本信乐 陶艺之森 图片源自网络


古信乐烧之所以流行,因为它与近代生活合拍。茶人们很早以前就在关注信乐烧,如知名的绍鸥信乐烧、宗易信乐烧,这些都只是水罐大小,但巨大的陶罐则不适用于茶室,平时放在日式房间里也显得太突兀。信乐大罐是当代的发现。


我特意使用“发现”这个词,在古旧物品中发现与生活合拍的事物,是千利休以来日本人的传统。现代诸事流行独创,如果说现代的地基是过去,那么只有先抓住旧有的美感,才能看清新东西,大家都忘了这个自明之理。也许不是忘记,而是害怕回顾。但是,不具备背负传统前行的勇气,创造新事物的力量又从何谈起?人做事不能像老母鸡,随随便便下个蛋就算了。

通往伊贺之路



从信乐小镇的边缘一直走到伊贺,一路可以看到不少窑址。


伊贺和信乐之间只隔一座山,相距不远,所以俗称信乐烧的陶器中,有不少产自伊贺。实际上,伊贺和信乐出产的陶瓷器,在桃山时代之前通称“信乐”,因为信乐名气更大,更广为人知。


茶道中有些道具被称为“伊贺”,比如旅枕花器和水指,这种伊贺烧是在茶道兴盛后才问世的,问世时间和陶器气质均不同于信乐烧,如果并称,难免会产生误解。看古时的茶席记录,伊贺烧几乎是在桃山时代后才被提及。正如我之前提及,桃山时代之前的伊贺烧,都被视作了信乐烧,从这一点上看,要区分两者十分麻烦。但只要是稍微懂点门道的人,不用详细解释,也能一眼看出两者本质上的区别。


尽管钟爱信乐烧,但我对桃山时代以后用作茶道花器类的伊贺烧殊无好感。这是我的个人喜好,读者们请不要介意。虽然说话不能太绝对,但普通茶道伊贺烧有种刻意模仿自然的做作姿态,未免画蛇添足,让我难以接受。有人把这种做作之姿形容成“岩石之威严”“空谷流水之音依稀可循”,都不过是文字游戏罢了。


“虽然古伊贺花器现在高居花器王位,但在过去伊贺的陶器并不太受追捧。翻看古书《古今名物类聚》《玩货名物记》,都找不到关于伊贺花器的记载。再看文化文政年间(1804—1829)的买卖价格记录,和其他茶器相比,伊贺花器的价格也不算高。”著有《信乐伊贺》的大村正夫先生如此写道。照此说来,伊贺身价陡涨是明治时代以后的事。现在信乐陶罐无论怎样价高,也不过伊贺的1/100。只能说,器物的价格未必与其美学价值一致。这个道理在人类社会里也通用。


古伊贺花器


信乐南部有一个叫作多罗尾的村子,是镰仓时代以来的豪绅多罗尾一族的领地,现在村中还存留着这一族的巨宅。多罗尾的祖先是近卫一族3后裔,当年近卫家基厌倦政治纷争,幽居在此,后代子孙世世相传至此。日本的文化就是这样,世世代代在其背后支撑着的,就是这些分散在各地的士族大家。


从多罗尾可以翻山到达伊贺,我们没有翻山,原路返回来,摸索着走了东面的玉泷、槙山一线。古时这一带曾是奈良东大寺领地,建造卢舍那大佛殿的木材就出自这里,现在此地归三重县管辖。从信乐走到此处,处处山林,青峰连绵,景色很是秀丽。


从槙山南下,路遇一个叫作“丸柱”的窑场,四方皆山,环绕着小村,村中陶窑四处升起白烟。这里主要生产雪平陶锅。雪白墙壁边,雪平锅如小山般整齐堆积,只此一景便让人心情爽快。再窥看墙中人家,一家人都在埋头做锅,无暇休息,生活虽然辛苦,却洋溢着幸福的气氛。


毗邻丸柱,是一个叫石川的村子,据说是大盗石川五右卫门的故乡。但小村看上去气氛祥和,不像是出大盗的地方。


丸柱村边是一处山口,翻过山口就到了伊贺上野。上山时一路顺畅,下山却遇到陡峭坡路。我们一路俯冲着下山,穿过松木林,树影缝隙中望见的白凤城,让人过目难忘。


伊贺上野城 图片源自网络


我们终于走到了松尾芭蕉的故乡,观阿弥和世阿弥也出生于此。比起这几位,最近伊贺名声在外,更多是因为伊贺忍者。在我看来,俳句、能乐和忍术之间也似乎有某种关联。这里四面环山,伊贺孤立于壮美天地之间,这样的地势,很适合静息埋头专注于一事。如此说来,在伊贺陶器里,似乎也潜藏着一种忍者气质,在那些幽暗茶室的壁龛里,伊贺花器默默藏身。而世阿弥和松尾芭蕉,却从这个阴湿的世界脱身而出,在大都绽放出了才情之花。


松尾芭蕉被称为俳句之神


我是独自一人回奈良的。八木和藤川两位先生、出版社编辑都想再拍些照片,留在了上野市。返程时临近黄昏,山间已有暮色,路边山谷深深,传来流水声,不知这水源名叫什么。就这么沿着木津川的溪水,我穿越无数山口,经过岛原、月濑口,待到走过笠置,天色已晚,车开过恭仁京旧址,我才知道走完了一个大圈。回想一下,这一路真长,虽然实际旅程只有两三天,与我心中沉甸甸的感受相比,时间和距离都不过是虚无的数字罢了。


我正思索着,眼前竟陡然开阔起来,夕阳烧红了半天边,蔚为壮观。木津川河堤是我原来就喜欢的景色,也许因为刚从深山出来,更觉今日景色非凡。此时夕阳已经落在生驹山脊的背面,留下半天深红。天空高远,落日余光连绵,犹如金色佛光,让我想起“紫云飘渺”,看来这个词是写实,而不仅仅是修辞。我出生于斯,血脉真情亦在此处,也许雅典卫城和波斯古国的夕阳更加壮美,但能让我如此心潮澎湃的,唯有大和落日。


无意中一回头,在我刚刚走过的山巅上,升起了一轮满月。


此时无须言语,说什么都显得陈腐。此情此景,古人在诗歌中咏诵过,我从书本中读到过,但想来也许只有今天,才算亲身经历了。但是美之时刻转瞬即逝,月上中天时,天空已变回了平常的模样。


本文摘自《旧时之美》(有删减)

 

《旧时之美》

[日]白洲正子 著 / 蕾克 译

浦睿文化·湖南文艺出版社

《旧时之美:白洲正子谈日本文化》是日本美学大家白洲正子的随笔集。收录在这本书里的,是白洲正子在三十年间发表的精彩随笔,漫谈日本传统文化之美。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日本经历了经济上的飞速发展,人心和社会环境却开始变得浮躁不安。旧时匠人、文人坚持的文化在经济的巨浪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为此痛惜的白洲正子决意重新发掘日本旧时之美。数十年间,她走访古都,拜会匠人,畅谈日本文学、古董、能乐、茶道、花道、民艺、摄影、绘画、设计、大和风景和日常生活,记录一次次与美的相遇。

在经济浪潮冲击人们内心的年代,白洲正子用文字告诉读者,真正的美在何处,又该如何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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