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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同意女性和男性凝视的条条框框” | 柏林电影节专访:伊莎贝拉·斯蒂沃和《Grand Jeté》

陈韵华 北京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 2023-11-03

《Grand Jeté》剧照 | © brave new work


第72届柏林电影节专访

伊莎贝拉·斯蒂沃《Grand Jeté》

采访 / 陈韵华


这部电影的争议性,其实会引起我的兴趣,而不是抵抗。有争议的讨论也可能是非常有破坏性的,不过我希望这部电影能坚持自己的立场。

德国导演伊莎贝拉·斯蒂沃(Isabelle Stever)的新作《Grand Jeté》可能称得上今年柏林电影节最出乎意料的电影,全景单元的负责人米歇埃尔·施图茨(Michael Stütz)谈论到今年选入的影片时,认为这是整个电影节中最激进的德国电影,在叙事和拍摄手法都百无禁忌、毫不妥协。


电影改编自2019年夺下莱比锡书展文学奖的柏林作家安珂·施特林(Anke Stelling)的小说《牵念》(Fürsorge),职业芭蕾舞者Nadja之前在外地工作,现在30多岁了,身体因为经年累月地训练而饱受摧残,全身都是痛楚,不止腿上有伤,皮肤也长了脓疱,现在回到德国当芭蕾舞教师,也在母亲家里见到多年来从没见过的儿子Mario。她青少女时期意外怀孕生下了儿子,留给母亲带大,现在儿子也长成了青少年,着迷于上健身房锻炼。他们两人都对身体有很深的执念,迅速发展出情感和依恋,超越了母子之情和道德常规,也在对方身上重新找到自我。


这部电影里不寻常的母子关系以及露骨的肉欲描写造成很多争议,可是导演是个思路清晰的人,她清楚知道自己想做的是什么,并非为了制造惊吓而拍片,也无意向谁致歉。在专访中,她细细讨论了她独特的美学和理念,以及全身心拒绝任何条条框框的坚持。


本片导演伊莎贝拉·斯蒂沃 © Sebastian Schra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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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先谈谈这部电影的制作过程吗?与小说家安珂·施特林的合作是如何开始的?

这已经是我的第三部改编自安珂·施特林小说的电影作品了,这次的过程与往常有些不同。德国演员弗兰琪丝卡·佩特(Franziska Petri)先有了一个母子之间的爱情故事叫做The Treatment,但叙事手法像是经典的爱情故事,用这种手法讲述颠覆性主题让我感到恼火,于是我便反思,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也许是电影的好素材?所以我把故事和想法交给安珂·施特林,有偿情况下委托她写一本小说。因为我相信,通过小说会更接近这个材料,可以不会这么纠结于剧情。叙事中发生的事情是如此不可触及,如此畸形,只有从叙述者的观点来看,才能使其可以被接受。也许就像《洛丽塔》(Lolita)一样,由另一个叙述者想象出这个故事,我甚至有过用动画人物制作的想法。

从2006年跨越到2009年,然后就有了这部小说。2015年在莫斯科的时候Anna Melikova采访了我,后来我在2016年的柏林电影节上再次遇到她。她也跳芭蕾舞,是个电影策展人,不知怎的,我感觉她也许可以改编这个材料,她真的在一年内完成了整个剧本,篇幅太长、太详细了,我们一起找到了进入电影的路径,这就成了剧本。这背后有16年的时间,有很多想法,这也是为什么你也可以从很多方面来看待这部电影的原因。

《Grand Jeté》剧照 | © brave new work


Nadja的身体是影片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这部影片也是关于一个衰老的身体想要重新变得年轻的愿望,以及人类对联系和延续的渴望。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我认为Nadja是个只被她的身体所定义的角色,她所做的一切都与身体有关,而这个身体正面临着腐朽的危险。她想要生存,所以她想让这个身体生存下去,这也是一种原始的本能,对我来说是源自于远古的东西。她不是一个社会人物,更像是一个身体的驱动力。

Nadja基本上是被她的身体拉进这个故事的,你也可以把这部电影看作是肉体恐怖片(body horror),就像Nadia被压抑的身体突然有了自己的议程、爆发出来,把她拉进这个重回童年的过程、重新成为母亲的过程,也拉进她的生理任务里。

身体腐朽也可以代表一种非常激进的世界观,所以这些女性形象有一些让人不愉快的地方,是令人疲惫和不舒服的,而且不容易被归类,这就是为什么这些电影会遇到困难。幸而当下女性电影和女性议题都获得了更多关注,也许能够获得再生。


我特别喜欢这部电影开始的方式,你尽可能地推迟了向我们展示Nadja正脸的时刻,观众只能先将Nadja视为一个谜,而之后Nadja又将Mario视为一个谜。对于这种反对全知上帝视角的拍摄手法,你有什么想法?

这个观察非常好,我发现初次展示主角的脸需要一个很好的时间点,必须先决定好这张脸的表情会带来什么。单靠一张脸是讲不出什么故事的,不过如果我们事先已经给出了很多讯息,就会投射到那张脸上。我们想用蒙太奇建立的是,这部电影是关于身体和视觉的,然后通过夸大化的距离来讲述故事,可以使观众在这个表面上无望的故事中看到自由和希望,因为他们可以玩弄情节的元素,仿佛一切都有可能。Nadja是通过一个提高的视角来叙述的,我们称之为“监视的鹰”,仿佛一切都被预设好了,像是传奇故事,仿佛我们在叙述她身边的空间,同时也在视觉上给予了一定的不可预测性。


可不可以谈谈选择Sarah Nevada Grether和Emil von Schönfels出演的想法?你为什么选择了一个住在柏林的美国女演员来扮演Nadja这个角色?

对于我的电影形式来说,选择一个我称之为“与观众平视的人”实在是太重要了,因为这样就不那么容易被归类。她看上去是个外人(alien),因为她实际上是美国人,但我们请语言教练训练她,让她的德语听起来是原汁原味的,好像通过芭蕾舞演员的身份获得了某种说德语的方式。她本身是个芭蕾舞伶,有过这样的经历,她的身体就是电影叙事的一部分,可以很快进入这个世界。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些不可预知的野性,把她放进紧身衣里,用内心的困惑来抵制生存状态的严格性。

扮演Mario的Emil von Schönfels从四岁起就开始演戏,所以他的表演经验实际上丰富得多。他看起来很脆弱,同时也很自信,而且他很神秘,观众不知道他真正的意图是什么,这种让人迷惑的多种可能性,在安珂·施特林的作品中很常见。

Emil von Schönfels -《Grand Jeté》剧照 | © brave new work


两者之间的权力拉扯和不平衡是非常耐人寻味的,你是如何与演员合作的?

我这六部电影都一直遵循一种与演员合作的模式,当我们决定一起工作时,就会把剧本扔掉,直到拍摄现场才会再拿出来。在六个月的排练时间里,他们在即兴表演中讲述自己的故事,也许跟剧本有些矛盾冲突,我也重新思考角色的定位。所以演员到现场拍摄时的感觉是新鲜的,表演会有一种真实性和原创性。

在这些即兴表演中也有根据指令进行的身体接触,但不在性爱的框架下,让演员能够在不需要演绎亲密关系时建立起对彼此的信任。拍摄亲密戏时会有非常具体的动作编排,所以对观众来说,看起来像亲密关系,但对演员来说,他们基本上只需要让身体来引导他们。


你如何看待你的电影中的女性凝视?

我不太同意女性和男性凝视的条条框框,但我认为我的凝视可能已经是女性化的了。我在多伦多看娜诺克·利奥波德(Nanouk Leopold)的《布朗运动》(Brownian Movement,2010)的时候,以为导演是个男人,后来知道导演是女人之后,我在内心把整部电影倒回去又重新想了一遍。这种对于性别的理解和想象在我们内心深处是如此之深沉,影响着我们对艺术作品的看法和共鸣。

另一方面,现在已经不可能再用这种方式看待艺术作品,因为现在的性别概念是如此灵活。这部电影中不太寻常的地方是,这里的作恶者是个女人,故事是从她的角度讲述的,而她的这个角度并没有受到惩罚。这是一个颠覆性的行为,会让观众很不舒服,但也是故意这样做的。

这个电影项目被德国所有的文化资助项目拒绝,甚至在重新提交后还是被拒绝,所以由我和学生们一起拍摄,预算极低,在一个类似工作坊的氛围中,让每个参与其中的人也有收获。


你觉得这部电影会在电影节引起争议吗?

我非常希望这些可能出现的讨论不要把影片扁平化了,也希望围绕这部电影的讨论可以尊重这种叙事的微妙之处,否则,对于这部电影所具有的可能性来说,会是非常可惜的。在这层意义上,我心里已经有些准备了,因为在寻找资金的阶段已经经历过一次。这部电影的争议性,其实会引起我的兴趣,而不是抵抗。有争议的讨论也可能是非常有破坏性的,不过我希望这部电影能坚持自己的立场。是我让电影出现在这世上的,但现在作品必须为自己说话,我只能以一种保护性的方式谈论它,但最终,这部电影现在在观众心中。


你对“柏林学派”(Berliner Schule)这一电影流派概念有什么看法?

这是个非常好的问题,因为这个话题总是引发我对条条框框的厌恶。我无法在谷歌上找到有意义的定义,这个词实际上是把不可能归类的东西归类了,难道只是为了更好控制和更容易理解?如果你用一种你自己强加的纯净法则(purity law)来限制你的工作,可能会阻碍你的创造力。如果你觉得你肯定知道什么不应该出现在一部 "好 "电影中,通过否定来拍摄电影,排除一切你不想要的:没有插入镜头、没有配乐、没有人物心理、没有起重机镜头、没有短镜头、没有长镜头……在我看来,纯净法则导致了对单个影片的无差别裁决,在这些法则之下,电影被拆解然后简单粗暴地归类为喜欢或不喜欢。挑衅地讲,我把这称为 "电影种族主义"(film racism),我们不再看到电影本身,而只是看到各种条条框框。这种态度的后果是,文化景观变得越来越循规蹈矩,电影失去了表现力的多种可能性,这不仅造成了文化上的无聊,从长远来看,也造成了商业上的损害。在电影世界中,造成这种破坏性力量的是风尚和潮流,说得比较极端一点,风尚或潮流可以引发文化的贫瘠。

当你被归类到了一个抽屉里,就不会再感知了,因为你感知到的是这个抽屉和偏见,这实际上与种族主义具有相同的特征。事实上,电影的存在是为了通过最大的多样性来丰富这个世界,就像水果一样,当只剩下一种水果,譬如说苹果的时候,那么甲虫就会来破坏这种苹果,所以说许多来自不同思考面向的电影可以使彼此保持活力,如果一只甲虫破坏了两部、三部电影,其他的人还可以再继续下去。

作者:陈韵华,电影学博士,自由策展人以及电影评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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