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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尼诗14首

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1939年4月13日—2013年8月30日),爱尔兰诗人。生于爱尔兰北部德里郡毛斯邦县一个虔信天主教、世代务农的家庭。希尼不仅是诗人,还是一位诗学专家。199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诺贝尔奖演讲《归功于诗》(Crediting Poetry,1996)也是一篇重要诗论。他还写过一个剧本。希尼把古英语史诗《贝奥武夫》(Beowulf,2000)译成现代英语,轰动一时。是公认的当今世界最好的英语诗人和天才的文学批评家。希尼自小接受正规的英国教育,1961年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于英国女王大学英文系。毕业后当过一年中学教师,同时大量阅读爱尔兰和英国的现代诗歌,从中寻找将英国文学传统和德里郡乡间生活经历结合起来的途径。1966年,以诗集《一位自然主义者之死》一举成名。1966年到1972年,希尼在母校任现代文学讲师,亲历了北爱尔兰天主教徒为争取公民权举行示威而引起的暴乱。 [1]  2013年8月30日,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逝世,终年74岁。




挖掘


在我的食指和拇指之间

矮胖的笔在休息;安逸如一杆枪。


在我的窗下,一阵清越的挖掘声响起

当铁锹插进砾石地:

我的父亲,在挖掘。我向下看去


看见花圃间他紧绷的臀部

弯得低低的,重现二十年前的场景

在土豆苗陇上有节奏地踏行

他在挖掘。


磨损的靴子挂在马具上,长柄

紧贴大腿内侧结实地撬动。

他铲掉高苗,埋掉锋利的边缘

抛洒新苗,我们都爱它采摘后

捧在手里又凉又硬的感觉。


天哪,这老头耍铁锹是一把手。

正像他父亲。


我的祖父一天能割更多的草皮

冬勒泽没人赶得上他。

一次我递给他一瓶牛奶

瓶口用纸随便塞着。他直起身

一口喝掉,转身继续利落地

又切又割,把草皮

扛过他的肩膀,一垄垄走过去

寻找好草皮。挖。


冰凉的土豆泥味,沉闷的泥炭

发出嘎吱声,刀锋在前面飞舞

唤醒了我大脑里的生命意识

可我没有一把铁锹来追随他们。


在我的食指和拇指之间

我的笔休息。

我将用它来挖。




期中休假


一整个上午我都坐在学校医务室里

数着下课铃声即将敲响。

两点钟邻居开车来接我回家。


在走廊上我看见父亲在哭泣——

平时这些丧事他总能应付自如——

大个子吉姆·伊文斯说,这次是个重大打击。


婴儿咯咯笑着,摇动婴儿车

当我进来,老人们起来

握住我的手,我好不尴尬


他们说“为我的不幸表示哀悼。”

而陌生人嘀咕说,我是家里老大,

常年在外教书,当母亲拉着我的手


咳嗽连连,还甩出几滴无泪的叹息。

十点钟救护车来了,运来

护士们止了血包扎好的尸体。


第二天早晨我到房间里去。雪莲花

和蜡烛舒缓着床榻;六周以来

我头一次看见他。比以前更苍白,


左太阳穴上有块紫色挫伤,

他躺在四英尺长的箱子里好像他的小床。

没有明显的伤痕,保险杠击倒了他。


四尺宽的箱子,每年增长一尺。



新婚日


我害怕。

那一天声音会停止

所有的影像旋转了

又旋转。为什么外面的出租车


他的脸上有那么多泪水

而他痛苦欲绝?

哀悼的汁液升起在

我们挥手的客人之间。


你躲在巨大的蛋糕后面唱歌

像一位被遗弃的新娘

固执地,痴痴地

把所有的仪式都走完。


当我向男厕走去,

那里画着一颗被刺中的心

和一段爱情故事。让我

枕着你的胸膛去机场。




惩罚


我可以感觉到

她脖子前面的绳索

在牵引,风掠过

她赤裸的前胸。


把她的乳头吹成

琥珀色的串珠,

她肋骨上脆弱的锁具

在晃动。


我可以看见沼泽地里

她那被沉溺的尸体,

下沉的石头,

漂浮的柳条和树枝。


在下面,起初,她还只是

一棵被剥皮的小树,

现在被挖出

橡树似的骨头,冷杉似的头颅:


她被剃光的头

像收割后的黑谷地,

一条脏兮兮的绷带蒙住眼,

她的绞索是一个戒指


存储了

爱的记忆。

我的小情人,

在他们惩罚你之前


你有亚麻色的头发,

营养不良,但你

沥青色的脸庞楚楚动人。

我可怜的替罪羊,


我几乎爱上了你

我知,我那时也只能

向你投掷沉默的石子。

我是艺术的偷窥者


当你的头颅暴露在外

我瞧见漆黑的回沟,

你的网状的肌肉

和标着数字的骨头:


我就那么沉默地站着

当你叛逆的姐妹们

被沥青一遍遍浇上,

在栅栏边示众,


我会默许

这种文明的暴行

也理解那种精准的,

族群的,情欲式的报复。




玩耍的方式


阳光如柱子穿过玻璃,在桌子上

寻找牛奶瓶盖、吸管和干面包屑。

音乐大步走来,准备挑战它

粉笔屑混合了记忆和欲望。


我的课程笔记如此写道:老师将播放

《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

同学们可以在作文里自由表达。

一位学生问:“我可以胡编吗?”


当我按下录音,巨大的声响

让他们安静下来。更高

也更张紧,每一个权威的音符

让教室团结起来如轮胎


眼睛私下里交流着

它们张得大大的。他们忘记了

我的存在。钢笔开始忙碌,舌头

模拟着拥抱自由后的笨拙


表现。沉默融合着喜悦

在我看见的每一张忘我的脸上

闪现。音符设置谐谑如陷阱。他们

纷纷绊倒,却毫无知觉。




饮水


每天早晨她都前来打水

像一只老蝙蝠蹒跚走过田垄:

水泵微微喘息,水桶发出咔嗒声

注满了水后声音减弱,

这是提示她。我记得

她围着灰色围裙,水桶上印有

斑点的白色珐琅,她说话声音尖细,

像水桶的手柄。

每当圆月之夜,月亮的清晖洒在她的屋顶上

爬过她的窗户,在她桌子上的水洼里躺下休息。

当我端起杯子喝水,我想到了印在她茶杯上

一句《圣经》训诫,

请记住施予者,正从杯口慢慢褪色。





一棵花椒树像涂了口红的女孩。

站在主路和岔路口

远方,凯木树升起在

潮湿、滴水的灌木丛里。


带有口音的泥花

辨音精准的蜡菊。

靠近鸟儿歌唱时

音乐发生的那一刻




铁道孩子


我们爬上土堆的斜坡

一眼可望见电报杆的

白顶和叽叽作响的电线。


它们极像可爱的自由之手向东向西

蔓延千里万里,松垂着

因为背负了燕子的重量。


我们还小,以为不懂人间那些

值得一提的东西。我们以为词语沿着电线旅行

在闪光的雨滴的口袋里,


每滴雨都布满了天光的

种子,线条的微光,而我们自己

缩成了无穷小


这样可以穿过针眼。




来自写作的前线


张紧,周边一片寂静

当车停在马路边,士兵上来检查

哪里制造,车牌号码,一位士兵


把脸弯向你的车窗,你看见了

山那边更多人,警惕地瞥了一眼

当枪托对准你使你不敢动弹


不过例行检查而已

直到来福枪移开,你才可以启动

小心地,又漫不经心地加速——


更虚空一点,更无助一点

好像来自你体内的震颤,

克制,是的,服从。


于是你朝写作的前线驶去

事情在那里再次发生。枪支架在三脚架上;

中士用步话机一遍遍重复


你的资料,等待

清场的高声抗议;射击手

在太阳底下像一只鹰一样瞄准你。


突然你被放行了,免于提审,

仿佛你从大瀑布之下通过

在黑色的柏油路上


经过荷枪实弹的士兵,你

从他们中间驶过,后退的士兵

像树影消逝于洗亮的车玻璃上。




滚草机


滚草机响了一整天

还要继续下去,让人心脏麻木

幸好黄昏了,


我才想起

我所听见的,还有丢失的:

夏季最美好的时光


当它们这样开始,

被刀叉叉着,汗流浃背

几乎是最完美的报偿


到一天终了时

拖拉机加大马力,在干草地上

兜出最后的一圈。


而我还记得

当斑尾林鸽在三十亩

麦穗饱满的稻田上咕咕倾诉


我站着吸入凉气

一台台圆柱形割草机

在黄昏的国度里披上了金边


德里克·希尔说起,

他最后一次坐在餐桌旁,

再也无法面对

太阳滚落下去

请我们请我们

让他转过身去,背对落日。




圣人凯文与乌鸫


从前有位圣人与乌鸫。

圣人屈膝跪在修道院小房间里,

双手平展,他房间很小,


一只手向上摊开伸出窗外,一动不动

像一根横梁,飞来一只乌鸫

停落在手掌,开始做窝。


凯文感受到鸟蛋的温暖,小小的乳房,

皱巴巴、光滑的头颅,爪,他感觉自己

走进了编织的永恒事业,


他感动了:如今他必须伸展手臂

像一根树枝,无论阴晴,长达数周

直到雏鸟孵出,喂养,摇晃着开始学飞。


不管这个故事是怎么编的,

想象一下你就是凯文。哪一个是他?

是忘了自己的他,还是怨怒不堪


从做鸟巢一直到他发疼的前臂?

他的手指睡着了吗?他感受到膝盖吗?

或者来自地下的虚无


爬沿,穿过他?他昏了头吗?

在爱的河流里,那位孤独者如此清晰被回照,

“去付出吧,不求回报,”他祈祷着,


他是他身体的一名完美祈祷者

因为他忘了自己,忘了鸟

当他站在河岸上,他忘了河的名字。




“大门敞开而房内漆黑”

——纪念大卫·哈蒙德


大门敞开而房内漆黑

我站在那里呼唤他的名字,我知道

这次不会有人回答


我久久地站着聆听,

沉默尾随我来到大街上

那时我刚进入(我现在还记得)


街灯全部熄灭了。

我感觉,第一次,在那里,一位陌生者,

冒然闯入,想要逃走


意识到不再有危险,

只有撤退,并非不受欢迎的

空无,盛夏被草覆盖的飞机场上


一个午夜停机库。




及时

——给Siofra


能量,平衡,有力爆发:

听着巴赫

我看见多年前的你

(比我想象的更久)

你蹒跚学步的模样消逝了,

你成为一位成熟、自信的妇人。


你赤脚走在地板上

我紧随你身后;第一次

感受到多年前

来自水泥地

你脚后跟踩地

你脚下土地的真实。


一部清唱剧

刚刚适合于你:

能量,平衡,有力爆发:

他们有他们的目的

而我们现在蹑手蹑脚走着

及时,沉默。

郑 亚 洪 译



豪斯曼、布莱克、兰多和丁尼生


一股屠杀的空气从远方

  那边的乡村吹入我心里:

那些记忆中的蓝色丘陵是什么样的,

  那些尖塔、那些农场呢?


那是失去的满足的国度,

  我清楚看见它发亮,

我去过的幸福的公路

  我再也不能来。


这是A. E. 豪斯曼的《西罗普郡少年》(1896)的第四十首抒情诗。它像豪斯曼很多诗一样,六十年来一直都萦绕在我脑中。我八岁时,经常边走边给自己吟诵豪斯曼和威廉·布莱克的抒情诗,我现在还这样,尽管不那么经常,但热情不减。如何读一首诗,最好的入门莫过于读豪斯曼,他简洁而经济的风格以其明显的单纯吸引人。这种狡猾的单纯掩藏着那种有助于定义伟大诗歌的深度和回响。“一股屠杀的空气”是令人叫绝的反讽,因为不管是作为咏叹调或作为记忆中微风的感觉,那歌或呼吸具有悖论意味地屠杀的时刻,恰恰也是它应增强生命的时刻。豪斯曼本人出生于伍斯特,小时候他喜欢西罗普郡,是“因为它的丘陵就是我们西面的地平线”。诗中“记忆中蓝色的丘陵”乃是以局部见整体,所代表的不只是理想化的西罗普郡,而且是一种超越式的“那边”,一种幸福,而沮丧的豪斯曼从未达至这幸福。在“那是失去的满足的国度”这一宣称中,含有自我被掏空的哀婉意味,因为那满足只是一种愿望。然而,在无比的肯定中,诗人坚持说“我清楚看见它发亮”,如同朝圣者坚持认为他确实看见耶路撒冷。那些“幸福的公路”只属于未来,这就是为什么豪斯曼不能再来。那种来迟了的语气,被完美地捕捉和抓住,因为我们最终看到的,是那种最悲哀的爱情诗,那种所纪念的只是一场青春之梦的爱情诗。
豪斯曼的直接性,有助于说明如何读诗的第一个原则:细读,因为任何好诗的真正标准是它完全经得起非常仔细的阅读。这里是威廉·布莱克,他远比豪斯曼伟大得多,但给了我们一首再次是看似简单而直接的《病玫瑰》:


哦玫瑰,你病恹恹!

那只看不见的昆虫

在黑夜里,在号叫的

风暴里飞行,


找到了你那

深红色欢乐的床,

而你的生命毁灭了

他黑暗的秘密的爱。


布莱克的语调与豪斯曼不同,是难以描述的。“黑暗的秘密的爱”已成为金句,用来形容几乎任何秘密情欲关系及其连带的毁灭。《病玫瑰》的反讽是猛烈的,在其无情方面也许是残忍的。布莱克所描写的,是再自然不过的,然而诗的视角却把自然而然本身变成社交仪式,在这社交仪式中阴茎的威胁与女性的自我陶醉对峙(在昆虫找到玫瑰的床之前,它是“深红色欢乐”的床)。就像豪斯曼那首西罗普郡抒情诗一样,《病玫瑰》大声朗读出来效果最好,这可能暗示它是某种咒语,某种针对自然和针对人性的先知式呐喊。
也许只有威廉·布莱克能够以如此短小的,只有三十四个字的抒情诗,承受一种如此黑暗的视域重负,但诗人们内心总有某种东西,喜欢把很多压缩成很少,以昭示其创造力的旺盛。我所说的“视域”,是指这样一种感知方式,也即人和物都是以一种增加的强度被看见的,而且这增加的强度具有某种灵性含义。诗歌常常是视域性的,它试图把读者驯服在一个世界里,在那里读者所瞥见的事物都含有一种超越的气息。
浪漫主义诗人沃尔特·萨维奇·兰多经常与人发生文学争吵,不断跟人打官司,这些行为颇有反讽意味地证实了他的中间名 〔3〕 。他写了不少出色的四行诗,它们令人惊叹地自欺,例如这首《七十五岁生日感言》:


我不与人争执,因为无人值得争执。

 我爱自然,其次是艺术:

我在生命之火前温暖双手;

 它熄灭,我也该离去。


如果我们年届七十五岁,我们无论如何也会想在生日那天,为自己也为萨维奇·兰多,喃喃吟诵这首墓志铭聊以自慰,同时高兴地知道它的不真实。一些非常短的诗,尤其容易记,因此我想趁机提出如何读诗的第一个重点:尽可能背诗。背诵曾是良好教育的主食,但它被滥用为死记硬背,于是遭错误的摒弃。在专心反复默读一首找到你的短诗之后,就应背诵它,直到你发现自己拥有这首诗。不妨从丁尼生这首精心制作的《鹰》开始:


他弯曲的手抓住悬崖;

贴近寂寞国度里的太阳,

被蔚蓝色世界所环绕,他站着。


满是皱纹的大海在他底下爬动;

他从他的山壁观望,

然后雷电般落下。


这首诗是声音配合感觉的一次(成功的)练习,然而还有崇高的一面。那只鹰向我们想象力的识别能力示意。罗伯特·潘·沃伦写过令人惊叹的关于隼和鹰的戏剧性抒情诗,他曾在一次午餐结束时背诵丁尼生这首有力的片断诗给我听,然后说:“我希望这是我写的。”如果你背诵《鹰》,你也许会觉得它是你写的,因为我们人人都有这首诗那高傲的渴望。
我年纪较轻时,是一位比现在要有耐性的教师。我曾经说服我在耶鲁的维多利亚时代诗歌课的同学们跟我背诵丁尼生卓越的戏剧性独白《尤利西斯》。这是一首把自己交给记忆的诗,也是一首交给那种必须被记忆拥有才会产生的批评眼光的诗。
在丁尼生这首激情的沉思之诗的边缘,盘旋着其他版本的尤利西斯:从荷马的《奥德赛》到但丁的《地狱篇》,再到莎士比亚的《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甚至到弥尔顿在《失乐园》前几章中尤利西斯之变形为撒旦。丁尼生的《尤利西斯》既是指涉经典的,又是复调音乐的;它卓越地可记和易诵,也许是因为在很多读者心中有某种东西,如此随时禁不住要认同这位具有含糊意义的英雄,这位西方文学中永恒的中心人物。在莎士比亚那里臻于完美的含糊,成为引起我们对一个人的强烈感情的催化剂,不管这强烈感情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丁尼生《尤利西斯》中的作者的意图,似乎是要表现生命必须向前走,尽管丁尼生本人对挚友阿瑟·亨利·哈勒姆英年早逝怀着无比悲痛。丁尼生不少最好的诗歌,是为哈勒姆写的哀歌,包括《悼念》和《阿瑟之死》。然而,独白者尤利西斯唤起读者深刻的含糊感,他开始时似乎把他经过这么多年历险后重见的家、妻子和子民,都描绘得恶劣而没有爱:


这又有何益呢:一个闲置的国王,

坐在这安静的壁炉旁,在这荒凉的碎石地面上,

还有一个与之匹配的老妻;我为一个野蛮的种族

制定和颁发不相称的法律,而他们

贮藏、睡觉、吃喝,全不知道我。


最后那番责备,似乎是尤利西斯郁结的核心,这郁结远远超过他提到忠贞的妻子珀涅罗珀衰老时不够殷勤的态度,也远远超过他对他制定但一点不打算改进的法律提出的不够说服力的抗议。那些粗鲁的伊萨卡人“全不知道我”——在尤利西斯自己看来,只有伟大和光荣才能够定义他。然而,这开头五行诗所表达的令人难忘的不满,是何等生动!千百年来,多少垂垂老矣的男人,有过这种想法:他们自觉是英雄,别人却未见得作如是想。但是,尤利西斯不管多自私,仅此数行已见雄辩,而随着他继续说下去,我们负面或哑口无言的情绪亦迅速改变:


不旅行我无法安定:我将尝遍

人生的辛酸:我永远大起大落地

享乐和受苦,既有与那些我爱的人一起,

也有独个儿的;既有在岸上的,也有

当多雨的许阿得斯们 〔4〕 用急流

来烦恼昏暗的大海的时候:我变成一个名字;

因为我总是带着一颗饥饿的心漫游,

见得多、识得广;有着各种人

和风俗的城市,气候,会议,政府,

特别是我,在他们当中最负盛名;

与我的伙伴们共饮战斗的乐趣,

在远方多风的特洛伊那喧响的旷野上。

我是我全部遭遇的一部分;

然而一切经验都是一个拱门,那个未涉足过的世界

透过它闪闪发光,那世界的边缘

随着我前进而永远永远在后退。

把停下来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地沉闷啊,

未被擦亮就生锈,而不是在使用中生辉!

仿佛有呼吸便是生命。众多生命加在一起

都还嫌太少,何况我的生命

已所剩无几:但每个小时

都要从那永恒的无声无息中救出来,做更多的事情,

带来新的事物;再没有比这更糟透的了:

给自己储存和贮藏了三个太阳的能量,

却只有这白发人在热切地渴望

追求知识,像一颗沉落的星,

去到人类思想最尽头的边境外。


这大段诗,给读者递上了英雄身份认同,而你是很难拒绝的。这里的道德观预示了海明威的道德准则:要把一生痛痛快快地用尽,不同之处是斗牛士和大猎物捕杀者根本就无法跟这位英雄中的英雄相比。读者注意到,尤利西斯说到“那些爱我的人”,而没说他爱过或在爱着的人。然而,这行诗是多么令人感动啊:“我变成一个名字。”因为,当我们想到这名字就是尤利西斯及其引发联想的一切力量时,他那种无足轻重的自我主义便消失了。“特别是我,他们当中最负盛名者”一旦与“我是我全部遭遇的一部分”结合,便失去其羞耻了。那行单音节词构成的诗句起到强调的作用,这样,那个双重的“我”便部分地屈从于那个追求者所追求并且找到的“全部”。在尤利西斯这句“仿佛有呼吸便是生命”中,回荡着莎士比亚式的活力和响应了哈姆雷特骚动不安的精神。这是一个老人在说话,拒绝接受一般对老人的看法。
这首诗,把我们带到发动一次最后旅行的边缘,这最后旅行并未被《奥德赛》(第十一章,100—152行)中那个不可思议的盲人先知提瑞西阿斯预见到,因为提瑞西阿斯那时预言这位英雄死在“富足的晚年,/你的同胞在幸福的平静中围绕着你”(罗伯特·菲茨杰拉德译本)。丁尼生的来源,在精神上与这戏剧性独白迥然不同。那来源是但丁《地狱篇》第二十六章,该诗章把尤利西斯描绘成一个越界的追求者。但丁的尤利西斯离开了与他度过漫长旅程的女巫喀耳刻,但不是回到珀涅罗珀身边,也不是回到伊萨卡岛,而是扬帆越过已知的世界的尽头,驶出地中海,进入大西洋的混沌中。但丁悄悄地意识到他在《神曲》中的旅行与尤利西斯的最后追求之间有着深刻的相似性,但是这位基督教诗人却迫使自己把尤利西斯安排在地狱第八层。旁边是撒旦,因为撒旦是尤利西斯作为狡诈的军师的罪孽的原型。丁尼生的尤利西斯使但丁的罪人扬帆作最后的疯狂旅行,但是丁尼生的主人公并不是一个英雄兼恶棍。这位维多利亚时代的尤利西斯在他的儿子忒勒马科斯身上发现了真正的维多利亚人。他把忒勒马科斯描绘成有点自命不凡:


  这是我儿子,我自己的忒勒马科斯,

我把权杖和岛国留给了他——

他很爱我,锐意要履行这个辛苦的

任务,以谨小慎微把一个粗犷的民族

驯化成温和,通过柔软的手段

将他们降服成有用和良好的人。

最无可挑剔的是他,当我不在时

置身于共同职任的领域的中心,

做事持重,在怀柔的

职位上不失职,并给予我的家神们

应有的崇拜。他尽他的本分,我尽我的。


这“很爱”相对于“他尽他的本分,我尽我的”这一表达力,并不是很可信。当尤利西斯从他这位德才兼备的儿子转向那些将与他一道作自杀式旅行的年老的航海伙伴,跟他们讲话时,读者能听到如释重负的语气。


港口就在那儿;船已张起了帆:

黑暗辽阔的大海阴沉沉。我的航海伙伴们,

与我同煎熬、共患难,跟我一样思想的众灵魂呵——

你们曾神采飞扬地欢迎

雷电和阳光,与对手们强大的心、

强大的额头作斗争——我们都已苍老;

然而老人有他的光荣和他的艰难;

死亡终止一切:但是在终止之前,

仍可以做点高贵的事情,

而不只是做不体面的男人,与诸神争吵。

光开始从岩石上皱缩,

漫长的白天退去:缓慢的月亮爬上来:深深的

呻吟声不绝于耳。来吧,我的朋友们,

寻找一个更新奇的世界还为时不晚。

出发,各就各位坐好,猛力在水面上

翻出响亮的犁沟;因为我的目标是

驶向落日之外,驶出所有

西方星星的浴盆,直到我死去。

也许我们会被海湾吞没,

也许我们将抵达“快乐岛”,

并见到我们认识的伟大阿喀琉斯。

虽然克服很多阻碍,但还有很多要忍受;虽然

我们现在已没有往日那种震天

动地的力量,但我们将以我们这个样子迎上去。

我们仍有英雄之心的勇气,

虽然被时间和命运耗损,但意志坚强,

要斗争、要探索、要寻找,绝不屈服。


“死亡终止一切”更像哈姆雷特而不是但丁(或丁尼生),而理据之有力,强如宣言,尤其是与尤利西斯对光和声响的极端敏感并置,就更为强烈:


光开始从岩石上皱缩,

漫长的白天退去:缓慢的月亮爬上来:深深的

呻吟声不绝于耳。


丁尼生以另一次对偶的声音的碰撞来结束他这首诗。这对偶的声音,一个具有普遍的人性(“虽然克服很多阻碍,但还有很多要忍受”),另一个明白无误地呼应弥尔顿的撒旦(“要斗争、要探索、要寻找,绝不屈服”)。撒旦提出那个大问题:“绝不屈服绝不顺从的勇气:除了这个是不败的,还有别的么?”但丁和弥尔顿分别是天主教和清教的大诗人,他们原应说愿意向上帝屈服,但是丁尼生的尤利西斯在经历了与海神的斗争之后,却不大可能会向任何神明屈服。在上帝或英雄主义的可能性问题上,读者无论是站在哪一边,都会被丁尼生非凡的雄辩所感动,不管这首诗多么微妙地向我们暗示对尤利西斯持怀疑态度。
有关如何读这首崇高的诗,我们已略作说明,但为什么我们应继续读它呢?伟大诗歌带来的乐趣,是很多而且很不一样的,而丁尼生的《尤利西斯》在我看来是一种无穷尽的愉悦。诗歌极少能够帮助我们与他人融为一体;这只是一种美丽的理想主义吧了,除了在某些奇异的时刻,如同坠入爱河那一瞬间。孤独是我们生命状况中较常见的标记;我们如何使这孤独住满人?诗可以帮助我们更清楚和更充分地跟自己讲话,以及无意中听到那讲话。莎士比亚是这种无意中听到的最雄伟的大师;他的男人和女人是我们的先驱,如同他们也是丁尼生的尤利西斯的先驱。我们跟我们自己身上的另一性讲话,或跟也许是我们自己身上最好和最古老的东西讲话。我们是为了找到自己而读,这自己要比我们在别的情况下可能希望找到的更充分也更奇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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