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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严重的时刻》

奥地利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严重的时刻》表明生命流程中具有重大意义的命运凝聚状态即最基本的最关键的个体生命生存情境。本诗围绕生存情境,特选四个“严重的时刻”,揭示个体命运的必然流程。
第一节,悲痛欲绝的时刻。哭是人类的一种基本表情——主体遭遇突如其来、出人意料的巨大打击时无能为力的自我安慰。它渗透于人生际遇中所有令人悲痛欲绝的事件。精神支柱突然崩溃,崇高理想突然毁灭,挚爱的亲人突然死去,等等突如其来的痛苦让存在的真实大地,突然从脚底下抽去,深刻体验到悬空的虚无。“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哭”点明世界上所有地方不同的人在同一时刻经历“悲痛欲绝”的事件。经历此事件,既是全人类的特征,也是个体命运的典型状况,如前所述,哭是有理由的,但诗的第二句却伤感的告诉人们,“哭”是“无端端”没有理由的。真是这样吗?其实不然。诗人正是通过有理与无理的对比反差撞击出严重的时刻,警示我们找不出理由的理由才是命运的必然,找不出必然的偶然才是命定的必然。抒情主体“我”是人们悲伤对象的多重载体。“哭着我”表明人们无能为力地正在经历承受巨大打击和灾难的严重时刻。
没有遭遇灾难的痛苦,哪来人生成熟的欢乐。诗人在揭示人类深刻的痛苦之后,接着描绘人类迷人的欢乐。这就是第二节诗表达的人类极度欢乐时刻。并通过“笑”这一人类又一基本表情,将欢乐时刻具体华。笑在此处特指人在战胜和超越自我,驾驭外界后,对自己作为世界主人的欣赏。没有自我奋斗之后的成就,没有失败后的成功,没有探索未知领域后获得的真理,没有自我价值和能力的肯定,很难想象我们能继续生存下去。乌云之后总有太阳,黑夜之后总有黎明,覊旅之后总有身心的放松。在太阳的光照里,黎明的晨曦里,放松的环境中,心灵总有片刻的轻松、愉悦。那么这是不是严重的时刻呢?从常识的眼光看,不是。可当我们把人生放进社会的网里,人们在这个网里苦苦挣扎和求索,得付出多少惨重代价,才取得微不足道的成绩。求学、工作、婚姻、家庭、事业,向人的存在敞开之时,那种清明的朝气蓬勃的光,需要持久的忠诚、良心、耐心、劳作,得攫取多少生命的肉体和灵魂,才能勉强上一个阶梯,而后来每前进一个阶梯,都面临着登高的危险和退却的怯懦。但凭一丝气息,依然要冒险,品味冒险的风景和诗意。当风景如画,诗意来临,回眸那苦难的征程,我们还感到这是一种轻松的时刻吗。再加上未来不能预测,苦难依然伸向远方,于是芸芸众生,抓住这严重神圣的时刻,“在世界某处笑”,笑得悲壮而动人。无端端的笑,于悖理中有常理,于无情中有真情。在常理中欢乐,在真情中陶醉。这是存在的欢乐、圆满的颂歌。“笑着我”,“我”又变成成功者眼中的失败者,高尚者心中的卑劣者,国王眼中的臣民,财主眼中的乞丐。没有我,欢乐何在?
生命的意志总想攀上金字塔塔尖,金字塔的基础则在我们心中。随着心灵的冶炼、充实完满,基础更加坚固,意志更加坚定。诗人看到人的内心经受了痛苦和欢乐的熔铸之后,将会追寻命运的归宿。于是诗的第三节开始揭示生命行动中斗志昂扬的时刻。这是最能体现生命价值的时刻。诗人说:“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走”,言说所有个体生命在同一时刻在世界上某处行动,并且是无端端的走。何谓“无端端”?因为人生下来,总要走完到坟墓的这段距离。无论你愿意与否,这个过程,生命不断以上升曲线生成、流动、壮大,并朝向一定的目标,这也是命运的必然。谁都不愿意在世上白白走一遭,无论大人物还是小人物,都在行动中与命运搏斗,都在行动中力求生命价值闪光,都在行动中向我走来。在此处的“我”变成个体生命终极价值。“向我走来”表明个体生命对终极价值的关注。如虔诚信仰上帝,为崇高的理想而奋斗,为寻求真理而献身,为物质生活的满足,精神生活的富有而劳作。只有与终极价值整体关联,生命才获得绝对意义。于是个体生命充满自信,斗志昂扬地朝向终极价值奋斗。超越一个个生命流程中的金字塔塔尖,生命便一次次辉煌。这种辉煌时刻多么神圣,多么庄严,多么严重。
个体生命的灭亡是人类悲剧的典型形式,它发生在人的意识超越了能力的虚空地带。当生命壮大、完美、达到辉煌顶点的同时,随之而来的是生命的疲惫、枯萎,再多美好的愿望,衰朽的能力也无法企及,死神吸走最后一丝气息。人生的路走到尽头,人必然死去。于是诗人在第四节中展示人类在死亡边缘,颤抖摇晃、垂死挣扎的情形。“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死”,肯定众生悲剧。“无端端在世界上死”,肯定悲剧的必然性。“眼望着我”给这种必然性留一丝回光返照。
“我”又成为垂死者依恋尘世的载体,是亲情,是友情,是爱情,还是没有达到终极价值的遗憾,不可界定也。眼巴巴望着我,我又不能让其再生。我伸出手去拉他,只能触摸到“他”慢慢闭上的眼睛。“严重的时刻”就这样给个体生命划上圆满的句号。
总之,诗人敏锐地抓住个体生命流程中四种基本状态,深入揭示了生命的秘密。展示了个体及人类的生存处境,并在严重的时刻揭示了生命悲剧的必然性。深刻、警策、哀惋、动人。



Ernste stunde


Wer jetzt weint irgendwo in der Welt,

ohne Grund weint in der Welt,

weint über mich.


Wer jetzt lacht irgendwo in der Nacht,

ohne Grund lacht in der Nacht,

lacht mich aus.


Wer jetzt geht irgendwo in der Welt,

ohne Grund geht in der Welt,

geht zu mir.


Wer jetzt stirbt irgendwo in der Welt,

ohne Grund stirbt in der Welt:

sieht mich an.




Solemn Hour   


Whoever cries now somewhere in the world, 

without reason cries in the world,         

cries about me.                    


Whoever laughs now somewhere in the night, 

without reason laughs in the night,            

laughs at me.               


Whoever goes now somewhere in the world,   

without reason goes in the world,          

comes to me.                               


Whoever dies now somewhere in the world, 

without reason dies in the world:               

looks at me.        




沉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冯 至 译




严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夜间在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陈 敬 容 译



严肃的时刻


而今谁在世上什么地方哭泣,

在世上无缘无故地哭泣,

他就是哭我。

而今谁在夜间什么地方发笑,

在夜间无缘无故地发笑,

他就是笑我。

而今谁在世上什么地方走着,

在世上无缘无故地走着,

他就走向我。

而今谁在世上什么地方死去,

在世上无缘无故地死去,

他就看见了我。

绿 原 译




严重的时刻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哭。

无端端在世界上哭,

在哭着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笑,

无端端在世界上笑,

在笑着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走。

无端端在世界上走,

向我走来。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死。

无端端在世界上死,

眼望着我

梁 宗 岱 译




严重的时刻


此刻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谁在夜中某处笑,

无缘无故夜中笑,

在笑我。


此刻谁在世间某处走,

无缘无故世间走,

走向我。


此刻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世上死:

望着我。    

崇 殷 译


《沉重的时刻》藏着一个哲理,世上所有的人都在千丝万缕地联系着。这么一个本无所褒贬的客观存在,作者却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诗中除了标题之外,再无直接表现主观情感的句词,然而每个读者都感受到作者的切肤之痛。压力何来?痛苦何来?
一、无奈。全诗采用了非同寻常的回环手法:四节诗,每节的字数安排、内在语法关系、甚至语速节奏都和另外三节完全一致。诗中几个关键词“此刻”、“谁”、“在世上”、“无缘无故”反复出现在相同的位置上。写诗的朋友都知道,出奇制胜、语出惊人、思维的层进跳跃才是诗歌语法的生命所在,如此大面积、一成不变的重复,实为大忌。难道作者真的无视这一点吗?不是,作者是有意表现这种彻底的无奈,人生无奈地重复着,现实没有更改,没有突破,人际关系是一个大的罗网,捆绑着每一个人的行为。任何人,甚至包括创造这个世界的人,都无法改变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状态。无奈,只有无奈。
二、恐惧。诗另一个大的区别其他的特点是没有任何情感的流露,这在以抒情见长的诗歌领域简直不可想象。所以,我们通读全诗,有深深的恐惧感。这是建构起来的没有情感的世界,没有色彩的世界,没有价值没有言语的世界,甚至是没有其他生物的世界。但是你终于想明白这实际上是我们生活的世界的真实底片,而我们生活的世界只是经过加工后的照片时,你的心里能不产生一种恐惧吗?恐惧,还是恐惧。
三、孤独。记得一位文学评论家说,一个人生活着,并不使人认为他孤独,可一个人携带一条狗生活着,那才是真正的孤独。于是诗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最彻底的孤独者,一个生活在无法认知的世界里,知道还有另外的人也在其中,可就是不知道他是谁,在哪里,他在做什么,为什么做,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人与人之间好象有一种奇怪的变形玻璃墙,渴望知道墙那边的人,却不能猜测,无法用任何方法去了解。孤独,能不孤独?
四、受伤。诗中的那个“谁”给人已深刻印象,因为他(她,它)无缘无故地做着什么,和自己发生着关联。自己紧张、无奈、孤独,从而表现了一种剧痛的伤痕。句段中有变化的词也给人以深刻印象,是因为这些变化一次次刺激着神经,“在哭我”,活泼不得,然后躲在夜里“笑我”,诡异!阴森!然后“走向我”,更加诡异,紧张!最后竟发现来者已死,还在“望着我”,这是一种何等捍人的恐怖的力量,面对那双眼睛,有谁敢直视?有谁不好好回忆自己有没有做过亏心事?还有谁,不会感到有种伤痕已经在弥漫?受伤,实在受伤。
悲伤就会“哭”;欢乐就会“笑”。“哭”和“笑”是人感情表现的两极,代表了人的精神活动,是主观的一方。活着和死去,是人的物质活动,是客观的一方。灵与肉,主观与客观,是每个人存在于世间的共同方式。这些有限象征了人世的无限,这些有限又牢牢控制在“沉重”之下,引导读者发掘出作品的内在意义:每个人都无辜地、不管何时何地地与他人联结在一起。而这种联结却是不可避免地压抑和无形的伤害。因此作者在重复的结构中提示了无奈,在冷漠的写实中流露了孤独,又在退缩的心理中暗示着恐惧。形式与内容、情与理的统一,锻造了这不朽之作。



这首《严重的时刻》是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所作,是一首典型的象征主义诗歌。全诗只有短短四节,每节三句,区区不到80个字,可竟包含了一切晦涩的道理,甚至是所有我们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因为它超越了人生,超越了生命,超越了灵魂。多少古今先贤穷其一生想要弄清的道理最后都没有答案,而里尔克仅用一首不到80个字的小诗就回应了一切,真正的答案就是没有答案,因为一切都是无缘无故的。
不记得有过多少次,我也曾绞尽脑汁地遐想,我从哪来?我为什么要来到世界上?我是谁?世界又是什么?为什么会有世界?其他人又是谁?他们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是我而不是他们?可是不出所料,我从来都没有得到答案。直到我读了这首《严重的时刻》,才隐约地明白了,世界的存在本身就是没有缘由的,其他事物的存在与否也是没有缘由的。既然一切都是没有缘由的,那这些问题又有什么答案和必要可言呢?
当我仔细去看,仔细去想,突然惊觉:哭,笑,走,死,这不就是人的一生么?有谁不是经历着这些呢?有谁不是哭着降临,笑着成长,又一步步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最后归于尘土呢?况且我们不也是每时每刻都在哭和笑中度过吗?不也是每天都在匆匆地奔走于各种名利之间吗?不也是随时都在经历着生和死的考验吗?只不过有的人是在大哭或是大笑,而有的人是在偷偷地哭或者偷偷地笑;有的人是在匆匆忙忙地走,而有的人是在慢条斯理地走;有的人是被死神强行带入坟墓,而有的人是则是主动敲开地狱的大门……
可无论怎样,我们都是在不断地哭,笑,生,死,而且竟然都无缘无故。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为什么笑,为什么走,为什么死,好像冥冥之中有一根线牵着我们,我们只是在它的摆弄下变化各种姿势,可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景,甚至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命运摆布一个人,就像风摆弄一片树叶一样自由,我们来到世界上并未获得我们的允可,命运将我们强行带来”;“我们终极的死到底隐藏在时间的哪个细节里,我们又无法把握,一切爱恨情仇都在生命的不同刻度上意外地降临,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笑,生,死,”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时刻?会让一切无缘无故都不经意地发生。用诗人的话说,这是一个“严重的时刻”。那这个“严重的时刻”又是什么呢?我想那便是爱。因为从人类降生开始,就聚集在一起生活,一起守护着地球这个美丽的家园,也守护着人类彼此之间的关系。可既然我们都“无缘无故”,为什么还要为彼此牺牲呢,那便是爱,而那份守护便是爱的本源。
也许正是因为我们都“无缘无故”,所以才有了同病相怜的感情,才会手牵着手面对一切,其实也是在和命运作斗争。人们以为只要大家联合起来,就可以打败命运,就可以切掉那根线,从而获得自由。所以几千年来,世界上的人们总是在爱的牵引下顽强地面对苦难,建立伟业。不得不说,爱真的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它让一切“无缘无故”都变得卑微和弱小,而让一切生的渴望、死的无畏都变得闪耀和辉煌。所以只要我们拥有爱,就可以获得永生,就可以在浩瀚的宇宙中长存,就可以从容地回归本真。
这是一个严重的时刻,也是一个爱的时刻。当里尔克饱含热泪写下这首小诗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感受到爱席卷而来。可他传递给我们的,会让我们用一生去守候,因为爱,没有极限。




陆 机 潘 岳 与 太 康 诗 歌

晋立国后十六年灭吴(280),结束了近六十年的分裂割据局面,可晋王朝并没有呈现出任何威加海内的盛世气象,统治者既没有什么远略宏图,士人也没有任何理想抱负。这个时代没有激情也没有冲动,此时的士人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政无所谓准的,士无所谓操行。
这种时代特征是如何形成的呢?
统一了全国的司马氏集团虽然造就过短暂的繁荣与平静,但并没有在全国建立良好的政治秩序,也未能在士人中确立自己的道德权威。司马炎看到魏因宗室孤弱而失去政权,便派同姓诸侯领重兵镇守要地,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为诸王的内乱埋下了祸根。司马炎死后的宫廷争权导致诸王之间的混战,酿成历史上著名的“八王之乱”,东汉末年内迁的少数民族首领趁势纷纷拥兵自立,内乱外患加速了西晋政权的崩溃。司马氏集团提倡“名教”,可当朝权臣的种种丑行又践踏了名教本身,司马氏祖孙欺君篡位更是对名教准则的嘲弄。尽管统治者用杀戮恐吓压制了反对派和批评者,用威逼利诱笼络收买了许多士人,尽管司马炎名正言顺地取得了政权,并且事实上已经统辖了四境,开国后还不断显示“宽弘”“仁恕”,可靠武力和阴谋登上皇位的统治者不可能树立起自己的道德形象。这时基本上不存在政治上的反对派,嵇康被杀后向秀到洛阳就范,吴亡后陆机兄弟入洛称臣,几乎所有士人都接受晋王朝这一已成的事实,但整个社会没有昂扬向上的活力,朝野士人也缺乏刚直不阿的正气,反而到处弥漫着苟且、贪婪和奢侈之风。礼法之士司马氏的爪牙何曾生活之奢华令人咋舌,石崇敛财斗富更是人所共知,王戎、和峤等人嗜财到了近乎病态的程度。士人们生活上以玉食锦衣相夸,以奢侈豪华为荣,在政治上却毫无操守可言,立身处世以保家自全为其准则,连史家也感叹朝臣“无忠蹇之操”。石崇所谓“士当身名俱泰”(《晋书·石崇传》)道出了一代士人的心声。
元康以后朝政日非,诸王以及各政治势力之间争权日趋激烈,士人们为了自己“身名俱泰”,不得不在权臣中寻找自己的靠山和保护伞,而随着各派政治势力的起伏消长,他们又得见风使舵以改变依附的对象。如当贾谧“权侔人主”的时候,文人们“莫不尽礼事之”,还将他肉麻地吹捧为当世的贾谊,在他周围形成了重要的文人集团“二十四友”,攀附者中几乎包括当时文坛上所有第一流的作家:潘岳、陆机、陆云、欧阳建、石崇、挚虞,甚至还有左思、刘琨。这些人巴结贾谧的目的显然是为了飞黄腾达。《晋书·潘岳传》载:“岳性轻躁,趋势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趋势利”而不惜出卖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潘岳和石崇在当时很有代表性,“二十四友”这一文学集团也可以说是西晋文坛的缩影。诸王之间争权并无政治上的是非,文人们投靠谁也没有什么道德标准,完全是根据个人利益来依违取舍,如陆机原本身预“二十四友”之列,贾谧失势又帮助赵王伦诛贾谧而赐爵关中侯,很快他又参与赵王伦篡位,赵王伦被诛后又转身投靠成都王颖,作为颖的都督攻打长沙王乂,这种朝秦暮楚的行为除了诱于官爵利禄外,实在找不出任何道义上的理由。《晋书·陆机传》在肯定“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的同时,又说“然好游权门,与贾谧亲善,以进趣获讥”。
诗人人格的卑微导致诗歌格调的卑弱,从整体上看,太康诗人既没有建安诗人那种建功立业的慷慨豪情,也没有正始诗人那种追求理想人格的勇气,人的觉醒在建安和正始诗人那儿表现为对人生价值的肯定,对人生的意义的追寻,在太康诗人这里却变成了对人生的苟且,对名誉与财富的占有和贪婪。在西晋诗歌中难得见到壮阔的现实生活,也难得体验到崇高的人生境界,即使那些叹老伤逝的诗篇,也缺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历史深度,更没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壮烈情怀,此时诗人写得最多也写得最好的是儿女之间的绮丽情思,是悼亡伤逝的个人悲叹,“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诗品·晋司空张华》),锺嵘当年给张华的诗评,其实也准确地道出了西晋诗歌的创作倾向。
太康诗歌在艺术上的主要特征是繁缛绮丽,这基本上是南朝人的共同看法,锺嵘对西晋诗人的评论几乎都要用到“华美”“华艳”“繁富”或“绮靡”等字眼,说陆机诗“才高辞赡,举体华美”,潘岳诗“烂若舒锦”,张协诗“词采葱篟”,张华诗“其体华艳”“务为妍冶”,张载诗“繁富可嘉”。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总论西晋诗风说:“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同为梁人的沈约也以“缛旨星稠,繁文绮合”(《宋书·谢灵运传论》)品其诗。繁缛绮丽在艺术上主要表现为:辞藻的华丽、句式的排偶和描写的繁复。
陆机和潘岳的诗歌体现了太康一代诗人的审美趣味,是太康一代诗风的典型代表,时人和后人都将他们并称为“潘陆”。
陆机(261—303)和陆云(262—303)兄弟,吴郡吴县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区)人,为吴国名将之后,吴亡九年后一到洛阳便名动京城,陆机的才华犹为世所重。他是创作上的多面手,诗、文、赋都取得了较高的成就,其诗在锺嵘《诗品》中列为上品,文、赋也多为世人所称道,其中《文赋》更是文学批评史上的杰作。
他在《文赋》中说“诗缘情而绮靡”,“缘情”强调诗歌必须表现作者内心的情感,不只是美刺讽谏政治教化的工具;“绮靡”是指诗歌应当辞藻华丽优美动人。锺嵘认为陆机诗歌“其源出于陈思”,曹植是使汉乐府由质变丽的关键诗人,陆机更在曹植的基础上踵事增华,比起曹植来他的诗歌更加“辞藻宏丽”,诗语句式也更趋于骈偶。如《苦寒行》:
北游幽朔城,凉野多险难。俯入穹谷底,仰陟高山盘。凝冰结重磵,积雪被长峦。阴云兴岩侧,悲风鸣树端。不睹白日景,但闻寒鸟喧。猛虎凭林啸,玄猿临岸叹。夕宿乔木下,惨怆恒鲜欢。渴饮坚冰浆,饥待零露餐。离思固已久,寤寐莫与言。剧哉行役人,慊慊恒苦寒。
此诗属乐府《相和歌·清调曲》,原辞为曹操所作,陆机此篇是模拟曹操的《苦寒行》,但二者在艺术风貌上却大异其趣。从这首诗中我们能看到陆机诗歌艺术的某些基本特征。首先,此诗虽是模拟乐府民歌,但它尽可能不用口语、俗语和常用语,而大量选用书面词汇,因而诗歌语言越来越华丽典雅;同时还将虚词剔出诗外,尽可能以实词代替它,这样诗歌意象越来越密集。其次,曹操诗歌中的散行单句在这里变成了大量的偶句,譬如“俯入”与“仰陟”、“凝冰”与“积雪”、“阴云”与“悲风”、“不睹”与“但闻”、“猛虎”与“玄猿”等等。不过,这些偶句在整体上对偶,在字与字之间却不过分拘泥,因而此诗的骈偶句并不很呆板滞涩,尽管少了曹操同题诗那份疏宕之气。最后,此诗运用了赋铺陈排比的手法,描写“苦寒”可谓穷形尽相,“凝冰”加上“积雪”,“阴云”又伴“悲风”,饮“坚冰”而餐“零露”,“俯入”之所见,“仰陟”之所闻,无一而非“苦寒”。这种罗列铺叙的结果的确给人以“繁缛”的艺术感受,刘勰在《文心雕龙·才略》中说:“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
他的《赴洛道中作二首》更是人们广为传诵的作品:
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行行遂以远,野途旷无人。山泽纷纡余,林薄杳阡眠。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悲情触物感,沉思郁缠绵。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
——《赴洛道中作二首》其一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案辔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赴洛道中作二首》其二
此二诗抒写诗人初离故乡的凄切心情和赴洛途中的孤独感受,“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通过“伫立”“顾影”“抚枕”“振衣”这一连串的动作,写出了他满腹愁绪和一腔哀怨,抒情写意细腻而又含蓄。语言虽不像《苦寒行》那么刻炼,但仍然装点了许多华美工稳的偶句,如“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山泽纷纡余,林薄沓阡眠”“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振策陟崇丘,案辔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
陆机在太康诗坛上不失为最有才华的诗人之一,只是他太看重辞藻的绮靡华丽,在诗中大量使用骈偶句,诗歌语言因雕炼太过,有些地方难免拙涩冗累,南朝人就已有“缀辞尤繁”之叹,唐宋以后招致更多的讥评,其中清沈德潜的批评较有代表性:“士衡诗亦推大家,然意欲逞博,而胸少慧珠,笔又不足以举之,遂开出排偶一家。西京以来空灵矫健之气,不复存矣。降自梁、陈,专攻队仗,边幅复狭,令阅者白日欲卧,未必非士衡为之滥觞也。”(《古诗源》卷七)沈氏的批评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有些话说过了头。应该说陆机绝非毫无灵气的诗人,对社会、人生和自然的感受都相当敏锐,对诗歌的创作心理和艺术技巧,既有独到的体会也有深刻的认识,但他有意造排偶句使语言失去灵动,而拟古之作又抑制了他的艺术个性,好像他的诗情诗境诗句都是在模拟甚至蹈袭前人(参见清贺贻孙《诗筏》)。
陆机诗歌另一个致命弱点是缺乏力度,诗情没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诗风也缺乏刚健遒劲的笔力,因而他的诗歌读后“未能感人”(《古诗源》卷七)。清陈祚明认为这是由于陆诗“造情既浅,抒响不高”,他进一步分析其中的原因说:“夫破亡之余,辞家远宦,若以流离为感,则悲有千条;倘怀甄录之欣,亦幸逢一旦。哀乐两柄,易得淋漓,乃敷旨浅庸,性情不出……大较衷情本浅,乏于激昂者矣。”(《采菽堂古诗选》卷十)
潘岳(247—300)字安仁,荥阳中牟(今河南省中牟县)人。岳少年即以才华颖异被乡邑“号为神童”,弱冠一走上仕途便入贾充府中为掾,由于“才名冠世,为众所疾,遂栖迟十年”,很长一段时间郁郁不得志。后历任河阳令、长安令、著作郎、散骑侍郎、给事黄门侍郎等职。史载潘岳“妙有姿容”(《世说新语·容止》),为人“性轻躁,趋世利”(《晋书·潘岳传》),曾与石崇等人谄事权贵贾谧,每候贾谧车出便望尘而拜。晋惠帝时赵王伦辅政,岳被赵王伦的亲信孙秀害死。
潘岳的诗歌今存十余首,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为述志抒怀的诗歌,如《河阳县作诗二首》《在怀县作诗二首》,这类作品写自己政治上的志向、追求和欲望,以及志向不能实现或欲望不得满足的痛苦与愤怒,当然也是他在诗艺上的精心结撰之作,很能体现潘诗“辞藻绝艳”的艺术特征。第二类是交游、赠答酬唱诗,如《金谷集作诗》《金谷会诗》《于贾谧坐讲〈汉书〉诗》《鲁公诗》等,此类诗除极少数诗作外,从诗情到诗艺都不足称,有些篇章甚至是逢迎拍马之作,流露了诗人庸俗的市侩气。第三类是他表现夫妻恩爱的诗歌,这一类诗最为人传颂,尤其是他的《悼亡诗》三首,如: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帷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周遑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悼亡诗》其一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上渐东门吴,下愧蒙庄子。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悼亡诗》其二
这二首悼亡诗感情悲切而又真挚,“望庐思其人”几句细致地抒写了妻子死后物是人非引起的哀痛,“怅恍如或存”几句微妙地通过幻觉表现了自己对妻子的怀念,“岁寒无与同”数句更真切地表现了“悲君亦自悲”的感伤,“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道出了他对亡妻“不思量,自难忘”的深情。《悼亡诗》以清丽之语抒深挚之情,以曲折之笔写凄苦之境,千载之下读来仍令人凄然悲凉。
潘陆二人在当世就齐名并称,锺嵘在《诗品》中说“陆才如海,潘才如江”,二人下笔喜欢逞才敷藻,孙绰称潘岳诗文“烂若披锦”(《世说新语·文学篇》),《晋书·陆机传》称陆机诗歌“辞藻宏丽”,所以前人论潘陆有“江海”之喻。如果说二人有什么差异的话,潘岳则稍显“浅净”,而陆机更要“深芜”。潘陆诗歌在南朝锺嵘《诗品》中列为上品,到唐以后地位就逐渐下降,清沈德潜甚至很不客气地说“潘陆诗如剪彩为花,绝少生韵”(《古诗源》卷七),话虽说得有些尖刻,但并非全无道理,潘陆的诗歌辞藻艳丽者多,而生气贯注者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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