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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诗7首

俄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Пушкин,1799年6月6日—1837年2月10日),俄国诗人、作家。1799年6月6日,出生于莫斯科一个贵族地主家庭。1811年6月,考入皇村学校。1814年7月,诗歌《致诗友》发表在《欧洲通报》上。1817年3月,出版了第一本诗集《亚历山大·普希金诗集》;7月,完成诗歌《自由颂》,造成一定影响。1819年7月,写出诗歌《乡村》。1820年3月,完成第一部长诗《鲁斯兰和柳德米拉》,引起文坛关注。1821年,完成长诗《高加索的俘虏》。1825年,完成短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1828年,完成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1830年,参加《文学报》的编辑工作。1833年10月,完成长诗《青铜骑士》;12月30日,被尼古拉一世任命为宫中低级侍从。1836年10月,完成小说《上尉的女儿》。1837年2月10日,因决斗负伤而死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的父亲谢·李·普希金爱好文学,能用俄、法文写诗;母亲纳·奥·普希金娜受过良好教育,是阿·彼·汉尼拔的孙女,她于1836年3月29日去世;奶娘阿琳娜·罗季奥诺夫娜熟知俄罗斯民间风习和古老的故事传说。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年轻时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所以与娜·尼·冈察洛娃相遇后一见钟情,坠入爱河。1831年2月18日,两人结婚。但后来,沙皇禁卫军军官、法国籍纨绔子弟丹特斯在一次舞会上偶然结识冈察洛娃,对她展开猛烈的追求。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对此十分气愤,与丹特斯决斗,也因此负伤而死。



厄尔巴岛上的拿破仑


晚霞的余晖在大洋的深处燃尽,

幽暗的厄尔巴岛上一片寂静,

朦胧的月亮在淡淡的云层当中

缓缓地穿行;

浓重的黑暗笼罩着灰蒙蒙的西方,

天际连着海面,一片迷蒙。

昏暗的夜色中一座荒凉的悬崖上

独坐着拿破仑。

这匪徒正处心积虑,阴谋叛乱,

想把欧罗巴重新套上枷锁,

他目光阴森,遥望着远方的海岸,

恶狠狠地轻声说:

“万物都在酣梦中安享良宵,

汹涌的大海沉浸在茫茫的雾中,

没有一只破船在海上漂动,

没有饥饿的野兽在墓地嗥叫——

只有我,作乱的念头在胸中翻腾……


“啊,这一天能否早日到来,

平静的海洋将在海轮下翻腾,

送我出走,打破这深海的寂静?……

夜啊,在厄尔巴岛上激荡起来!

月亮啊,更深地躲进阴沉的云层!


“无畏的卫队在那里等着我到来。

他们已经集合,正整装待发!

全世界都戴着枷锁,俯伏在我脚下!

我将出现,通过黑暗的大海,

重新以毁灭性风暴扬威天下!


“战争将爆发!紧跟着高卢的雄鹰,

胜利将手持宝剑突飞猛进,

鲜血的河流将在谷地上沸腾,

我将用炮火推翻各国的王政,

我将亲手摧毁欧罗巴的神盾!……


“但万物都在酣梦中安享良宵,

汹涌的大海沉浸在茫茫的雾中,

没有一只破船在海上漂动,

没有饥饿的野兽在墓地嗥叫,

只有我,作乱的念头在胸中翻腾……


“啊,幸福!万恶的诱惑者,

风暴之中我的秘密的保护神,

从少年时代起你忠实地抚育我,

如今你已经美梦般消隐!

曾几何时,你通过隐秘的计谋

引导我执掌至高的皇权,

又用你果断大胆的手

在我荣耀的头上加冕!

曾几何时,垂下庄严的旗帜,

各民族人民小心翼翼,

颤抖着将自由向我奉献;

在我的四周炮火弥漫,

荣誉闪着光在我的头上

飞翔,展翅在我头上盘旋?……

但可怕的乌云压上莫斯科城墙,

复仇的炮火雷鸣电闪!……

北方的年轻沙皇!你调动了军队,

从此死亡便追随着血染的旗帜,

一代英豪终于被击溃,

人间太平了,上天也欣喜,

而我得到的是耻辱加发配!

我那铿锵的盾牌被击毁,

沙场上我的头盔不再闪亮,

我的剑被扔在河边草地上,

迷雾中已不再发光。

周围一片死寂。在夜的寂静中,

我枉然感觉到死神发出的哀鸣,

闪光的宝剑发出的碰击声

阵亡将士难忍的呻吟——

饥渴的耳朵只听到拍岸的涛声;

熟悉的喊杀声已经沉默,

杀敌的炮火不再发射,

复仇的火炬也不复升腾。

但时候到了!命定的时刻已临近!

秘藏着君王的大船就要起航;

周围的夜色更加深沉,

脸色煞白的叛乱之神

闪动着死亡的目光,安坐在甲板上。

战栗吧!高卢!欧罗巴!复仇,复仇!

痛哭吧,你大难临头,一切将化为灰烬,

一切都将毁灭,付诸东流,

我将在废墟上成为新君!”


说完了。天空中仍然一片黑暗,

月亮飘出了远方乌云的帷幔,

将它微弱的闪光投向西方;

东方的星辰在海洋的上空闪现,

厄尔巴岛险峻的悬崖下一艘大船

正在雾霭中劈浪起航。

啊,强盗,高卢竟把你迎进;

合法的帝王一个个仓皇逃窜。

但你看见了吗?白日已经过尽,

黑暗刹那间遮盖了霞光。

茫茫的大海上笼罩着一片寂静,

天空阴暗,风暴在乌云中积聚,

万物沉默着……战栗吧!死神已来临,

你的命运尚不得而知!



致普欣

(五月四日)


我亲密无间的寿星,

啊,亲爱的普欣!

一个隐士来向你祝贺,

怀着一颗坦诚的心;

出来和我拥抱吧,

但不必敞开大门,

以隆重的礼节欢迎

我这善良的诗人。

这客人不拘礼节,

不需要殷勤备至、

虚假的繁文缛礼;

请接受他的亲吻

和他那纯真的祝愿——

它出自诚挚的内心!

为客人摆下酒宴吧;

在打好蜡的小桌上

摆上带把的啤酒杯,

让高脚杯和它成双。

我的多年的老酒友!

让我们暂时忘掉一切。

今天,让我们心中

智慧的灯盏熄灭,

让双翼的时间老人

飞驰得快些再快些!

只有在纵情欢乐中

流失的瞬间才显得贵重。


知心的朋友,你多幸福:

在金子般的宁静里

你一日复一日度过

无忧无虑的日子,

你在优雅的谈论中

不知道人间的厄运,

你像贺拉斯一样生活,

虽然你不是个诗人。

在并不富裕的家庭里,

你从来无缘结识

脸色阴沉的神父

和不祥的希波克拉底;

在你家门口你不会

遇到成堆的愁苦,

只有快乐和厄洛斯

才找到去你家的道路;

你喜欢碰杯的声音

和烟斗浓浓的烟雾,

而那作诗狂的恶魔

也没来逼着你吃苦。

在这方面你真幸运;

你倒说说,还有什么

我该向朋友祝愿?

看样子我只得沉默……


愿上帝保佑我和朋友们

迎接第一百个五月,

在我双鬓染霜的时候

还能够向你吟诵:

“斟满我们的酒杯!”

我的忠实的旅伴,

愿欢乐伴随你的一生!

让我们在碰杯声中

走完人生的旅程!




致加里奇


让那愁眉苦脸的凑韵家

把罂粟和荨麻当作桂冠,

热衷于冰冷颂诗的胡编,

用枯燥的笔法写些胡话,

还邀请某个将军去赴宴——

啊,加里奇,你只忠于酒盏

和早晨丰盛油腻的宴请,

慵懒的哲人,我诚心邀请你

来我这诗意的幸福幽居,

我这偏僻温馨的闲庭。

很久了,在我这孤独的庭院,

每逢酒瓶和友人的盛会,

已不见你那带把的酒杯——

久久纵情欢乐的友伴、

宾客俏皮的谈话和笑声。

你本不喜欢埋头于著作;

那就离开杂务和彼得城,

坐上飞驰的三驾马车,

飞到我这快乐的小镇。

你就走进那个犹太佬

佐洛塔廖夫开设的餐厅,

我们在那儿会聚知音,

痛饮醉人的紫红佳醪,

我们要砰的一声锁上门,

把青春的欢乐紧紧关牢,

再把金色的啤酒倾倒,

面对着桌上神气的馅饼,

朋友们一个个肩并肩坐好,

一起挥动明晃晃的餐刀,

我们勇敢地围住这城池,

刹那间就把它夷为平地;

等到你喝得烂醉如泥,

低垂着头,让它紧靠着双膝,

你想好好地休息休息,

便一头倒在枕头上安眠,

为了睡得更加平静安谧,

你把斟满的一杯酒掀翻,

让它流到破旧的沙发上,

那时候,什么书翰诗、讽刺诗、

抒情叙事诗、寓言、十四行体,

全掉到我们的衣袋外面,

于是这懒汉做起酣畅的梦!……

但是碰杯声又把你吵醒,

你头脑清醒,一跃而起,

丢开被你揉皱的枕头,

你又举起亲密的好友——

小屋里又摆开丰盛的筵席。


啊,加里奇,时光一去不返,

严酷的时刻已很近很近,

荣誉的召唤一旦来临,

我就会扔下鞑靼人的长衫,

离开这令人愉快的小屋。

再见吧,天真纯洁的缪斯!

再见吧,青春欢乐的居处!

我将穿上紧身的裤子,

把骄傲的小胡子卷成圈圈,

让一对肩章金光闪闪,

于是我——庄重的缪斯的学生,

成了少尉军官中的一员!

啊,加里奇,加里奇!快点来吧!

召唤你的有慵懒的美梦,

有不亢不卑的朋友的友爱,

还有美酒洋溢的酒忠!




梦幻者


月亮在空中遨游,

山冈上月色朦胧,

湖面上落下寂静,

山谷里吹来晚风,

僻静幽暗的树林,

春天的歌手沉默着,

畜群在田野憩息,

午夜悄悄地飞过;


安适宁静的一角,

裹上深夜的幽暗,

壁炉的柴火熄灭了,

蜡烛也已经点完;

朴素的神龛里面,

供奉着家神圣像,

泥塑的家神前面,

神灯闪耀着微光。

斜倚着孤独的卧榻,

我把头靠在手上,

我想得深深出了神,

沉浸于甜蜜的遐想;

自由翱翔的梦幻,

借着溶溶的月光,

在神奇的夜幕底下

成群地从天而降,


歌声轻轻地回旋;

金色的琴弦在震颤。

在夜阑人静的时刻,

歌唱着梦幻的少年;

满怀隐秘的忧伤,

心儿在沉默中激奋,

灵巧的五指飞舞在

生气蓬勃的诗琴。


幸福是不在陋室里

向上苍祈求运气!

宙斯是可靠的卫士,

保佑他躲开暴风雨;

他享用着慵懒的舒适,

沉浸在恬适的梦境,

惊天动地的军号

也不能把他惊醒。


让荣誉敲响盾牌,

摆出威武的雄姿,

伸出沾满鲜血的手

从远处向我怒斥,

让军旗猎猎飘扬,

任血战打得白炽——

唯有宁静最美好,

我决不去追求荣誉。


在荒野宁静的小屋,

我安度宁静的日子;

诸神赐我以诗琴,

这礼物对诗人最珍贵;

忠实的缪斯伴着我:

女神啊,我要赞美你!

有了你,我的小屋

和荒野才更宝贵。


在黄金岁月的清晨,

你就将歌手眷眄,

你在他的头顶上

戴上桃金娘的花冠,

你闪耀着天神的光芒,

飞临他简陋的小院,

轻轻呼吸着,俯身

注视着幼儿的摇篮。


啊,我年轻的旅伴,

请陪同我直到墓园!

请带上幻梦,展翅

在我的头上盘旋;

请驱走愁人的哀伤,

用幻象将我迷蒙,

拨开云雾,为我指出

生命的欢乐前程!

临终时我将很平静;

善良的死神来访,

敲着门,轻轻对我说:

“去幽灵憩息的地方!……

犹如冬晚的美梦

降临宁静的卧房,

戴着罂粟的花冠,

拄着慵懒的手杖……




给朋友们的遗嘱


我愿意就在明天死去,

像一个幽灵,带着喜悦,

飞往忘川幽静的彼岸,

进入极乐的奇妙世界……

永别了,生活与爱情中的

欢乐和令人沉醉的美妙!

啊,我的朋友们,让人们的

崇敬与注视快点来到!

歌手决心就这样死去。

就这样,借着晚上的月光,

能不能用一袭绣花的白被单

把花园里的草地盖上?

能不能排起长长的队伍

端着斟得满满的酒樽,

走向幽暗沉睡的湖岸,

在那里我们曾促膝谈心?

把那高傲的塞默勒的儿子,

我们诗琴的朋友厄洛斯,

诸神和世间凡人的主宰

都请来参加送别的筵席。

让快乐之神快快跑来,

手里摇着活泼的拨浪鼓,

为了干这泡沫翻腾的一杯,

逗得我们都欢笑捧腹。

让我们亲爱的缪斯女神

结成嬉戏的一群飞临;

给她们献上第一杯美酒,

朋友们,她们的情意是多么神圣;

诗人的手中不会放下

这群亲密友伴的酒杯,

直到黎明前晨星出现,

直到拂晓时曙光熹微;

我要最后一次把芦笛——

我那甜蜜幻梦的歌女

紧紧拥抱在激动的怀里。

我慵倦而酥软,要最后一次

把死亡和所有的朋友忘记;

最后一次在雪白的胸前

畅饮青春岁月的欢愉!

当淡淡的朝霞在黑暗中出现,

把东方染上一片金黄,

银白的杨树沾满晨露,

也披上一层明亮的霞光,

请给我阿那克里翁的果实,

我从他那里领受了遗愿,

于是我沿着一条小径,

走向冥河那忧郁的彼岸。

别了,我的亲爱的朋友,

请把手伸过来,让我们再见!

在我永远离开你们之后,

请你们答应,请你们答应我

好好地执行我的遗愿。

来吧,我的亲爱的歌手,

你曾歌唱捷米拉和酒神,

我要赠你诗琴和慵懒,

缪斯将翱翔在你的头顶!

你不会忘记我们的友谊,

啊,普欣,浮躁的哲人!

请接受我这满满的一杯

和凋萎的花冠,它用桃金娘编成!

在罂粟和百合编成的卧榻上,

我曾度过慵懒的幸福光阴,

朋友们,我要把这美好岁月的

追忆和心灵留给你们;

我要把诗篇和最后一息

献给遗忘,朋友们,我起誓!


我应该邀请你们都来

参加我的静穆的葬仪;

“孤独清静”的朋友——欢乐

将会把请柬送到你们手里……

你们将头戴花冠手拉手,

大家在这里欢聚一堂,

而在我的棺椁上——诗人

在这里走向赫利孔山林,——

你们流利的刻刀将会镌上:

“这里长眠着年轻的哲人,

阿波罗和恬适生活的子孙”。




致年轻的女演员


你不是克莱隆的继承者,

品都斯山的主人不是为你

订下他那表演的规则;

上帝没有赋予你许多才艺,

你的嗓子,你那些做功,

你那些默默无言的顾盼,

说实话,都不值得人们

报以热烈的掌声和称赞。

残酷的命运注定了你

只能做一名蹩脚的演员。

但克洛雅,你却长得很美丽。

斯美赫到处跟随着你,

应允让情人们快乐欢畅,

于是,你面前摆满了花环,

而且肯定轰动了全场。


你呆板地站在我们面前,

唱得一点也不合节拍,

一开口少不了黄腔走调,

但观众们却为你狂热喝彩。

而我们总是用不知疲倦的手

响亮地拍着,人们狂叫:

“好哇!妙哇!实在太妙啦!”

所有的人都为美人儿折服,

爱挑眼的观众也不再吹口哨。

当你为这喝彩觉得羞赧,

把自己的双手贴在胸前,

或者把双手举起,又羞愧地

把它们放在胸口上面;

当你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向年轻的米隆表白爱情,

但话里却不带一点情感;

或者嘴里干巴巴地喊一声:

“啊!”实际上却无动于衷,

毫无表情地落坐在圈椅里,

红着脸,有点娇喘吁吁,

底下便窃窃私语:“啊!多美!”

唉!换了别人,早就是一片嘘声,

美貌的力量真是了不起,

啊,克洛雅,圣人也会撒谎:

世上的一切并非都枉然无益。


克洛雅,用你的美貌去迷惑人吧;

要有哪一个爱上你的人

敢于当着你的面歌唱爱情,

那他就有百倍的福分;

要是有人在诗歌里或在舞台上

用散文发誓要热烈地爱你,

你可以回答他,而不必担心

说出有一天会忘恩负义;

谁要是和女演员同台演出,

能够忘记自己的角色,

和她紧紧握手,期望在后台

得到更大的幸运,他就有福了。




回忆

(致普欣)


我的酒友,你可记得,

在快乐的宁静时刻,

我们曾经把痛苦

在冒泡的美酒中淹没?


可记得,我们默默地

躲在昏暗的角落,

远离学监的监视,

慵懒地和酒神同乐?


可记得,围着潘趣酒,

朋友们轻声地交谈,

紧张得不敢碰杯,

只吸着廉价的烟?

冒泡的酒浆在翻腾、

流淌,啊,多美妙!……

蓦地,远远传来了

学究可怕的吼叫……


酒瓶刹那间粉碎,

酒杯往窗外飞去——

清澈透明的酒浆

往四面八方流失,


我们都匆匆逃走,

惊恐刹那间消失!

脸上闪耀着红晕,

都争夸机灵麻利,


高兴得哈哈大笑,

目光暗淡而呆滞,

泄露了酩酊的时刻

和酒神甜蜜的诡计。


啊,我的知心朋友!

我发誓,在舒心的时刻,

每年我都要喝几杯

来回忆当年的快乐。

冯 春 译




清 洗 语 言


许多年了-------
文字语言一直借助于人类的共业,并以其为力,扩大着它奴役人心的范围。如一个巨大的集中营,静悄悄的收容着每一位接近它的人。无论初入学堂的儿童,还是书斋里的学究,男女老幼,罕有幸存者。
每当我试图捉笔入纸的时候,总象那易水待渡的剑客,暗暗提气,自试内力,看是否有“杀字”之功。
令人扫兴的是,我常常在风萧萧的歌中,弃利刃而换描笔,为狰狞的文字们彩描几笔,几番煽情,几番形容。草草收兵,败回本心。
所以,我又常冒着被文字擒获的危险,窥探书中。冒着被想象与欲望打翻的危险,走向自心。我希望能在自己的探险中,遇到盖世的高手或找到不传的秘籍,使我练就一身这样的本事:
在恶文霸词的仗阵之中,执笔如黎杖,缓缓前行,就象走在无人的野外。而笔锋所至,字词们无不纷纷倒地,杀万字成一诗,却好象在路边的草地上,摘下一朵小小的野花。
从有“清洗语言”和“杀字”之功的几位高手那儿,我察觉到在他们的诗文中,是没有时间,空间,色味,雅俗等界限的,少了这些界限,文字们便少了做恶的依傍,各归本色,活活泼泼,打成一片。
在这类高手的作品中,还少有“我”在。整篇整篇的,都静悄悄的敞开着,如宽敞干净的庭院,等待着读者的到来。
真正的诗是被清洗过的语言
真正的诗是可以清洗你原有的语言的
真正的诗是敞开着由读者来做主的

语言文字已成了人类生活的依靠,它有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宫殿,借助于人类贪嗔痴慢疑的共业,奴役着人心。没有干净的文和美丽的诗还是小事,常常的,人们会在文字的迷宫里走失本心,为了争夺一个名词而明争暗斗,发动战争,劳财害命。
其实,支撑这迷宫的几根大梁被找到后,只要轻轻的抽掉它们,整座迷宫就会轰然倒下,干净的大地和空气就会刹那间来临。那时你会觉得,对语言文字的执著和崇拜,并接受它的奴役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儿,就象撞窗求出的飞蛾,身边随时就有无限自由,却要偏于文字一边,求死求活。
支撑迷宫的最主要的这几根大梁是:时间概念、上下左右概念、色味概念、民族概念、国家概念、大小概念、雅俗概念。

人们一直有这样一种看法:诗是离不开激情的、想象的。
而在佛法中,也有这么一种说法:绝对的智慧是不在逻辑与分析之中的,更不用说想象之类。想象是造作的,由它所形成的文字,就象为虎作伥的小奴,丑态百出。
当然,只有智慧的才是干净的,才具有清洗文字和人心的效力。如此说来,凡是想象的、煽情的文字,则一定是腐臭的无力的,非但不能净它,反而伤已。

只把风花雪月认作是诗意的人,就象纸上谈兵,手无缚鸡之力的低智子弟。如执笔入纸,随便一个字便会擒他与马下,一生自由不得。
若说诗意,一切现成。
只有功力到了这一层的高手,才敢华山论剑,笑傲书海,指鹿为马,萝卜青菜一番。
也只有到了诗意现成的时候,才能抹去语言上面的千年老锈,现出它的本来面目。

既 使是两个字组成一个词,这词也就有属于它自己的一种结构。
在写诗或文章时,如果字与字、词与词之间没有能够留出供文字转身的空间来,密不透风,整篇文字便呆了,字和词们便没有了弹性。
字、词之间的空间是指字意或词意之间的距离,这距离的大小要正好能隔断日常思维的随行,却又能使人心本有的灵性跃过。
怎样能把这空间留的合适,取决于我们对文字的内功和敏感。更取决于们的自心,无写作作或阅读,——一个不自由的心,是无力完成这项工程的。

众所周知的一个道理:如果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偏于一边,那么,这种偏见就会形成一道围墙,把偏见者囚禁。
许多自许是追求自由的人,或自我与个性的坚持者们,当他们以自由与个性为由坚持己见时,他们反而做了自由与个性两词下的奴隶了。
相反,当我们抛下自我,不再故意的追求个性时,反而真正的成为自己了。
对于语言的生命和风格来说,也是如此。

个人怎样在他的心里映现这个世界、这次人生的,那么在他的心田上,就会长出怎样的话语,怎样的文字。
要想做语言的主人,巧妙好字词间的结构,准确好它们间的空隙,并擦亮它们的面目,如果只在语言本身下工夫,就象那拔头欲飞,以牙咬牙的人,终不可得。
只有在源头下工夫,通过种种方法启智开悟,擦亮自心,能自主的人才能清洗语言,激活文字。

文字间如果没有了种种概念的围墙,字词被清洗一新,空间也建筑的好,那么,在这弹性文字的空间里、回廊处,会生出一种吸魂荡魄的力来,于瞬间和阅者的心打成一片。

杀字也好,洗词也好,一定要在一切现成的功夫里进行,当下解决,了无后患。如果没有这等功夫,纵是天上地下找字找词,造字造词,也是白搭,媚人不成,却能毒己。
因一切现成故,所以不用借想象来造做。因一切现成故,实话实说便可,最干净的文字,便是最实在的话语。如“云在青天水在瓶”、“余香犹入败荷风”之实话,比“白发三千丈”“遥望齐州九点烟”之类,优劣自见。( 宝 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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