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诗7首
浓重的黑暗笼罩着灰蒙蒙的西方,
天际连着海面,一片迷蒙。
昏暗的夜色中一座荒凉的悬崖上
独坐着拿破仑。
这匪徒正处心积虑,阴谋叛乱,
想把欧罗巴重新套上枷锁,
他目光阴森,遥望着远方的海岸,
恶狠狠地轻声说:
“万物都在酣梦中安享良宵,
汹涌的大海沉浸在茫茫的雾中,
没有一只破船在海上漂动,
没有饥饿的野兽在墓地嗥叫——
只有我,作乱的念头在胸中翻腾……
“啊,这一天能否早日到来,
平静的海洋将在海轮下翻腾,
送我出走,打破这深海的寂静?……
夜啊,在厄尔巴岛上激荡起来!
月亮啊,更深地躲进阴沉的云层!
“无畏的卫队在那里等着我到来。
他们已经集合,正整装待发!
全世界都戴着枷锁,俯伏在我脚下!
我将出现,通过黑暗的大海,
重新以毁灭性风暴扬威天下!
“战争将爆发!紧跟着高卢的雄鹰,
胜利将手持宝剑突飞猛进,
鲜血的河流将在谷地上沸腾,
我将用炮火推翻各国的王政,
我将亲手摧毁欧罗巴的神盾!……
“但万物都在酣梦中安享良宵,
汹涌的大海沉浸在茫茫的雾中,
没有一只破船在海上漂动,
没有饥饿的野兽在墓地嗥叫,
只有我,作乱的念头在胸中翻腾……
“啊,幸福!万恶的诱惑者,
风暴之中我的秘密的保护神,
从少年时代起你忠实地抚育我,
如今你已经美梦般消隐!
曾几何时,你通过隐秘的计谋
引导我执掌至高的皇权,
又用你果断大胆的手
在我荣耀的头上加冕!
曾几何时,垂下庄严的旗帜,
各民族人民小心翼翼,
颤抖着将自由向我奉献;
在我的四周炮火弥漫,
荣誉闪着光在我的头上
飞翔,展翅在我头上盘旋?……
但可怕的乌云压上莫斯科城墙,
复仇的炮火雷鸣电闪!……
北方的年轻沙皇!你调动了军队,
从此死亡便追随着血染的旗帜,
一代英豪终于被击溃,
人间太平了,上天也欣喜,
而我得到的是耻辱加发配!
我那铿锵的盾牌被击毁,
沙场上我的头盔不再闪亮,
我的剑被扔在河边草地上,
迷雾中已不再发光。
周围一片死寂。在夜的寂静中,
我枉然感觉到死神发出的哀鸣,
闪光的宝剑发出的碰击声
阵亡将士难忍的呻吟——
饥渴的耳朵只听到拍岸的涛声;
熟悉的喊杀声已经沉默,
杀敌的炮火不再发射,
复仇的火炬也不复升腾。
但时候到了!命定的时刻已临近!
秘藏着君王的大船就要起航;
周围的夜色更加深沉,
脸色煞白的叛乱之神
闪动着死亡的目光,安坐在甲板上。
战栗吧!高卢!欧罗巴!复仇,复仇!
痛哭吧,你大难临头,一切将化为灰烬,
一切都将毁灭,付诸东流,
我将在废墟上成为新君!”
说完了。天空中仍然一片黑暗,
月亮飘出了远方乌云的帷幔,
将它微弱的闪光投向西方;
东方的星辰在海洋的上空闪现,
厄尔巴岛险峻的悬崖下一艘大船
正在雾霭中劈浪起航。
啊,强盗,高卢竟把你迎进;
合法的帝王一个个仓皇逃窜。
但你看见了吗?白日已经过尽,
黑暗刹那间遮盖了霞光。
茫茫的大海上笼罩着一片寂静,
天空阴暗,风暴在乌云中积聚,
万物沉默着……战栗吧!死神已来临,
你的命运尚不得而知!
出来和我拥抱吧,
但不必敞开大门,
以隆重的礼节欢迎
我这善良的诗人。
这客人不拘礼节,
不需要殷勤备至、
虚假的繁文缛礼;
请接受他的亲吻
和他那纯真的祝愿——
它出自诚挚的内心!
为客人摆下酒宴吧;
在打好蜡的小桌上
摆上带把的啤酒杯,
让高脚杯和它成双。
我的多年的老酒友!
让我们暂时忘掉一切。
今天,让我们心中
智慧的灯盏熄灭,
让双翼的时间老人
飞驰得快些再快些!
只有在纵情欢乐中
流失的瞬间才显得贵重。
知心的朋友,你多幸福:
在金子般的宁静里
你一日复一日度过
无忧无虑的日子,
你在优雅的谈论中
不知道人间的厄运,
你像贺拉斯一样生活,
虽然你不是个诗人。
在并不富裕的家庭里,
你从来无缘结识
脸色阴沉的神父
和不祥的希波克拉底;
在你家门口你不会
遇到成堆的愁苦,
只有快乐和厄洛斯
才找到去你家的道路;
你喜欢碰杯的声音
和烟斗浓浓的烟雾,
而那作诗狂的恶魔
也没来逼着你吃苦。
在这方面你真幸运;
你倒说说,还有什么
我该向朋友祝愿?
看样子我只得沉默……
愿上帝保佑我和朋友们
迎接第一百个五月,
在我双鬓染霜的时候
还能够向你吟诵:
“斟满我们的酒杯!”
我的忠实的旅伴,
愿欢乐伴随你的一生!
让我们在碰杯声中
走完人生的旅程!
致加里奇
让那愁眉苦脸的凑韵家
把罂粟和荨麻当作桂冠,
热衷于冰冷颂诗的胡编,
用枯燥的笔法写些胡话,
还邀请某个将军去赴宴——
啊,加里奇,你只忠于酒盏
和早晨丰盛油腻的宴请,
慵懒的哲人,我诚心邀请你
来我这诗意的幸福幽居,
我这偏僻温馨的闲庭。
很久了,在我这孤独的庭院,
每逢酒瓶和友人的盛会,
已不见你那带把的酒杯——
久久纵情欢乐的友伴、
宾客俏皮的谈话和笑声。
你本不喜欢埋头于著作;
那就离开杂务和彼得城,
坐上飞驰的三驾马车,
飞到我这快乐的小镇。
你就走进那个犹太佬
佐洛塔廖夫开设的餐厅,
我们在那儿会聚知音,
痛饮醉人的紫红佳醪,
我们要砰的一声锁上门,
把青春的欢乐紧紧关牢,
再把金色的啤酒倾倒,
面对着桌上神气的馅饼,
朋友们一个个肩并肩坐好,
一起挥动明晃晃的餐刀,
我们勇敢地围住这城池,
刹那间就把它夷为平地;
等到你喝得烂醉如泥,
低垂着头,让它紧靠着双膝,
你想好好地休息休息,
便一头倒在枕头上安眠,
为了睡得更加平静安谧,
你把斟满的一杯酒掀翻,
让它流到破旧的沙发上,
那时候,什么书翰诗、讽刺诗、
抒情叙事诗、寓言、十四行体,
全掉到我们的衣袋外面,
于是这懒汉做起酣畅的梦!……
但是碰杯声又把你吵醒,
你头脑清醒,一跃而起,
丢开被你揉皱的枕头,
你又举起亲密的好友——
小屋里又摆开丰盛的筵席。
啊,加里奇,时光一去不返,
严酷的时刻已很近很近,
荣誉的召唤一旦来临,
我就会扔下鞑靼人的长衫,
离开这令人愉快的小屋。
再见吧,天真纯洁的缪斯!
再见吧,青春欢乐的居处!
我将穿上紧身的裤子,
把骄傲的小胡子卷成圈圈,
让一对肩章金光闪闪,
于是我——庄重的缪斯的学生,
成了少尉军官中的一员!
啊,加里奇,加里奇!快点来吧!
召唤你的有慵懒的美梦,
有不亢不卑的朋友的友爱,
还有美酒洋溢的酒忠!
梦幻者
月亮在空中遨游,
山冈上月色朦胧,
湖面上落下寂静,
山谷里吹来晚风,
僻静幽暗的树林,
春天的歌手沉默着,
畜群在田野憩息,
午夜悄悄地飞过;
安适宁静的一角,
裹上深夜的幽暗,
壁炉的柴火熄灭了,
蜡烛也已经点完;
朴素的神龛里面,
供奉着家神圣像,
泥塑的家神前面,
神灯闪耀着微光。
斜倚着孤独的卧榻,
我把头靠在手上,
我想得深深出了神,
沉浸于甜蜜的遐想;
自由翱翔的梦幻,
借着溶溶的月光,
在神奇的夜幕底下
成群地从天而降,
歌声轻轻地回旋;
金色的琴弦在震颤。
在夜阑人静的时刻,
歌唱着梦幻的少年;
满怀隐秘的忧伤,
心儿在沉默中激奋,
灵巧的五指飞舞在
生气蓬勃的诗琴。
幸福是不在陋室里
向上苍祈求运气!
宙斯是可靠的卫士,
保佑他躲开暴风雨;
他享用着慵懒的舒适,
沉浸在恬适的梦境,
惊天动地的军号
也不能把他惊醒。
让荣誉敲响盾牌,
摆出威武的雄姿,
伸出沾满鲜血的手
从远处向我怒斥,
让军旗猎猎飘扬,
任血战打得白炽——
唯有宁静最美好,
我决不去追求荣誉。
在荒野宁静的小屋,
我安度宁静的日子;
诸神赐我以诗琴,
这礼物对诗人最珍贵;
忠实的缪斯伴着我:
女神啊,我要赞美你!
有了你,我的小屋
和荒野才更宝贵。
在黄金岁月的清晨,
你就将歌手眷眄,
你在他的头顶上
戴上桃金娘的花冠,
你闪耀着天神的光芒,
飞临他简陋的小院,
轻轻呼吸着,俯身
注视着幼儿的摇篮。
啊,我年轻的旅伴,
请陪同我直到墓园!
请带上幻梦,展翅
在我的头上盘旋;
请驱走愁人的哀伤,
用幻象将我迷蒙,
拨开云雾,为我指出
生命的欢乐前程!
临终时我将很平静;
善良的死神来访,
敲着门,轻轻对我说:
“去幽灵憩息的地方!……
犹如冬晚的美梦
降临宁静的卧房,
戴着罂粟的花冠,
拄着慵懒的手杖……
给朋友们的遗嘱
我愿意就在明天死去,
像一个幽灵,带着喜悦,
飞往忘川幽静的彼岸,
进入极乐的奇妙世界……
永别了,生活与爱情中的
欢乐和令人沉醉的美妙!
啊,我的朋友们,让人们的
崇敬与注视快点来到!
歌手决心就这样死去。
就这样,借着晚上的月光,
能不能用一袭绣花的白被单
把花园里的草地盖上?
能不能排起长长的队伍
端着斟得满满的酒樽,
走向幽暗沉睡的湖岸,
在那里我们曾促膝谈心?
把那高傲的塞默勒的儿子,
我们诗琴的朋友厄洛斯,
诸神和世间凡人的主宰
都请来参加送别的筵席。
让快乐之神快快跑来,
手里摇着活泼的拨浪鼓,
为了干这泡沫翻腾的一杯,
逗得我们都欢笑捧腹。
让我们亲爱的缪斯女神
结成嬉戏的一群飞临;
给她们献上第一杯美酒,
朋友们,她们的情意是多么神圣;
诗人的手中不会放下
这群亲密友伴的酒杯,
直到黎明前晨星出现,
直到拂晓时曙光熹微;
我要最后一次把芦笛——
我那甜蜜幻梦的歌女
紧紧拥抱在激动的怀里。
我慵倦而酥软,要最后一次
把死亡和所有的朋友忘记;
最后一次在雪白的胸前
畅饮青春岁月的欢愉!
当淡淡的朝霞在黑暗中出现,
把东方染上一片金黄,
银白的杨树沾满晨露,
也披上一层明亮的霞光,
请给我阿那克里翁的果实,
我从他那里领受了遗愿,
于是我沿着一条小径,
走向冥河那忧郁的彼岸。
别了,我的亲爱的朋友,
请把手伸过来,让我们再见!
在我永远离开你们之后,
请你们答应,请你们答应我
好好地执行我的遗愿。
来吧,我的亲爱的歌手,
你曾歌唱捷米拉和酒神,
我要赠你诗琴和慵懒,
缪斯将翱翔在你的头顶!
你不会忘记我们的友谊,
啊,普欣,浮躁的哲人!
请接受我这满满的一杯
和凋萎的花冠,它用桃金娘编成!
在罂粟和百合编成的卧榻上,
我曾度过慵懒的幸福光阴,
朋友们,我要把这美好岁月的
追忆和心灵留给你们;
我要把诗篇和最后一息
献给遗忘,朋友们,我起誓!
我应该邀请你们都来
参加我的静穆的葬仪;
“孤独清静”的朋友——欢乐
将会把请柬送到你们手里……
你们将头戴花冠手拉手,
大家在这里欢聚一堂,
而在我的棺椁上——诗人
在这里走向赫利孔山林,——
你们流利的刻刀将会镌上:
“这里长眠着年轻的哲人,
阿波罗和恬适生活的子孙”。
致年轻的女演员
你不是克莱隆的继承者,
品都斯山的主人不是为你
订下他那表演的规则;
上帝没有赋予你许多才艺,
你的嗓子,你那些做功,
你那些默默无言的顾盼,
说实话,都不值得人们
报以热烈的掌声和称赞。
残酷的命运注定了你
只能做一名蹩脚的演员。
但克洛雅,你却长得很美丽。
斯美赫到处跟随着你,
应允让情人们快乐欢畅,
于是,你面前摆满了花环,
而且肯定轰动了全场。
你呆板地站在我们面前,
唱得一点也不合节拍,
一开口少不了黄腔走调,
但观众们却为你狂热喝彩。
而我们总是用不知疲倦的手
响亮地拍着,人们狂叫:
“好哇!妙哇!实在太妙啦!”
所有的人都为美人儿折服,
爱挑眼的观众也不再吹口哨。
当你为这喝彩觉得羞赧,
把自己的双手贴在胸前,
或者把双手举起,又羞愧地
把它们放在胸口上面;
当你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向年轻的米隆表白爱情,
但话里却不带一点情感;
或者嘴里干巴巴地喊一声:
“啊!”实际上却无动于衷,
毫无表情地落坐在圈椅里,
红着脸,有点娇喘吁吁,
底下便窃窃私语:“啊!多美!”
唉!换了别人,早就是一片嘘声,
美貌的力量真是了不起,
啊,克洛雅,圣人也会撒谎:
世上的一切并非都枉然无益。
克洛雅,用你的美貌去迷惑人吧;
要有哪一个爱上你的人
敢于当着你的面歌唱爱情,
那他就有百倍的福分;
要是有人在诗歌里或在舞台上
用散文发誓要热烈地爱你,
你可以回答他,而不必担心
说出有一天会忘恩负义;
谁要是和女演员同台演出,
能够忘记自己的角色,
和她紧紧握手,期望在后台
得到更大的幸运,他就有福了。
回忆
(致普欣)
我的酒友,你可记得,
在快乐的宁静时刻,
我们曾经把痛苦
在冒泡的美酒中淹没?
可记得,我们默默地
躲在昏暗的角落,
远离学监的监视,
慵懒地和酒神同乐?
可记得,围着潘趣酒,
朋友们轻声地交谈,
紧张得不敢碰杯,
只吸着廉价的烟?
冒泡的酒浆在翻腾、
流淌,啊,多美妙!……
蓦地,远远传来了
学究可怕的吼叫……
酒瓶刹那间粉碎,
酒杯往窗外飞去——
清澈透明的酒浆
往四面八方流失,
我们都匆匆逃走,
惊恐刹那间消失!
脸上闪耀着红晕,
都争夸机灵麻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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