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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仪:诗学渊源⑵

民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卷六

 

○历代诗体

 

△分韵

 

梁武帝宴华光殿联句,曹景宗后至,诗韵已尽,沈约与以所余“竞、病”二字,景宗操笔而成曰:“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为问道旁人,何如霍去病。”初读此,了不解“韵尽”为何等格法?偶阅《陈后主集》,见其序《宣猷堂宴集五言》曰:“披钩赋咏,逐韵多少,次第而用。座有江总、陆瑜、孔范等三人。”后主诏得迮格,曰“易、夕、掷、斥、折、唶”字。其诗用韵与所得韵次前后正同,曾不搀乱一字。乃知其说是先诗韵为钩,坐客探钩,各据所得,循序赋之。正后世次韵格也。(《稗史》。仪按:钩探得韵,乃以钩钓取诸韵,一句一探也,东坡诗:“或为扫愁帚,或为钓诗钩。”当是用此典。曾读义山“分钩射覆”句注分钩弋事,今知其误。)

 

△和韵

 

前人作诗,未始和韵。白唐元白为二浙观察,往来置邮筒倡和,始依韵而多至千言,少或百数十言。其自耀曰:“曹公谓刘玄德曰:‘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予于微之亦云。”(《珊瑚纲诗话》)

 

△次韵

 

前后不可移易,又曰步韵。

 

△依韵

 

同在一韵,而所押之字互异,亦曰和韵。

 

△同韵

 

用彼原韵,可不必次。(《黄文诗话》○见《寄园诗原》。)

 

△韵牒

 

段成式卢陵官下截取斑竹,以递送联句,谓之“句枝”,或“角恶韵”,或“煎茶”。皆谓之集联。若志于不朽则大苦。客拣稳韵不可得辙已,谓之“苦联”,句句共押平声,好韵不僻者,书于竹筒,谓之“韵牒”。(《含烟阁诗话》)

 

△杂体

 

诗至晚近,愈出愈奇。虽失风雅之旨,顾偶一为之,亦殊新颖可喜。而言诗者于此尤不可不知也。

△双声叠韵诗

 

温飞卿《题贺知章故居》叠韵绝句曰:“废砌翳薜荔,枯湖芜菰浦。老媪宝藁草,愚儒输逋租。”又《雨中与李先生期垂钓相失》绝句云:“隔石觅屐迹,西溪迷鸡啼。小鸟扰晓沼,犁泥齐低畦。”(《诗原》)

 

△五平五仄诗

 

信阳何大复(景明)诗曰:“秋原何萧萧,耳目去杂茸。拈花犹穿塘,苦匏尚抱陇。寒风吹空林,落日照古冢。徘徊观陈踪,露下发忽竦。”(《柳青新集》天随子《夏日诗》,四十字皆平。梅圣俞“酌酒与妇饮”通篇皆仄。)

 

△进退格

 

杨万里寄姜尧章诗用“东”“冬”二韵,相间互押,自题曰“进退格”。

 

平仄双韵诗

 

唐章碣、郑谷多有此体,章碣《赠婺源苏员外诗》:“帝念琼枝欲并芳,星分婺女寄仙郎。鸾从阙下虽辞侣,雁到江都却续行。烟月一时搜古句,(叶)山川两地植甘棠。即看龙虎西归去,(叶)便佐羲轩话万方。”

 

△辘鲈韵

 

辘鲈韵有单韵双韵,单号鲈,单出单入,两句一换韵。双驴者,双出双入,四句一换韵。又有促句用韵,其法或六句或九句,不拘平仄,每三句换一韵,(《蔡氏杂抄》)

 

△柏梁换句

 

柏梁句句用韵换韵,最难谐。其法于转调处,平仄不可双杀,宜叠一句。盖柏梁句法本多,单行叠一句,正柏梁定格,亦曰平头换韵。

 

△叠字诗

 

叠字词颇有,叠字诗不多见者。昔人诗曰:“渺渺茫茫浪拨天,霏霏拂拂雨和烟。苍苍翠翠山遮树,白白红红花满川。整整齐齐沙上雁,来来往往渡头船。行行坐坐看无尽,世世生生作话传。”“天连泅水水连天,烟锁孤村村锁烟。树绕藤萝萝绕树,川通巫峡峡通川。酒迷醉客客迷酒,船送行人人送船。此会应难难会此,传今话占古今传。”亦甚有味。(《尧山堂外纪》)

△叠字句

 

《稗史》曰:“诗有一句叠三字者,如吴融秋树诗:‘一声南雁已先红,槭槭萋萋叶叶同。’是也。有一句连三字者,如刘驾云:‘树树树梢啼莺晓,夜夜夜深板子规。,是也。有两句连三字者,如白乐天‘新诗三十轴,轴轴金玉声’是也。有双联叠字者,如《古诗》‘青青河畔草’是也。有七联叠宇者,如昌黎《南山诗》‘延延离又属’七联皆用叠字是也。然宋人《咏西溪》云‘湾湾湾处复湾湾’,更叠更切,愈出愈奇矣。”(《万青阁偶谈》)

 

△叠意诗

 

舒状元《春游》用重叠意作诗曰:“春风春日竞春华,春水春山春景佳。新柳恋莺莺恋柳,好花迷蝶蝶迷花。寻芳予入游芳伴,买酒人投卖酒家。去是路兮归是路,马头相对日头斜。”(《客中闲集》)

 

△春日诗

 

龙泉和《春日诗》:“新莺始新归,新蝶复新飞。新花满新树,新日丽新晖。”“新光新气早,新望新盈抱。新水新绿浮,新禽新听好。”“新景自新远,新叶复新扳。新枝新可结,新愁诳解颜。”“新诗独氤氲,新知不可闻。新扇如新月,新盖学新云。新落连珠泪,新点石榴裙。”(同上。以上四则,《诗原》所刊。)

 

△柳枝竹枝橘枝词

 

《杨柳枝》词,即古折杨柳枝义也,本歌亡隋之曲。后白居易年既老迈,有爱姬小蛮善舞,方丰艳,乃作《杨柳枝》以托意。《竹枝词》出巴渝,刘禹锡以俚歌鄙陋,乃别作词九章。柳枝托意古,专咏柳。而《竹枝》则泛咏风土。后有作《橘枝词》者,与《竹枝》同也。

 

△禽言

 

金兵南下,宋室播迁,金沙潘武目击中原之茶毒,而作《四禽言》以寓慨焉。今录其一,曰:“泥滑滑,泥滑滑,脱了绣鞋脱罗袜。前营上马忙起行,后队搭驼疾催发。行来数里日已低,北望燕京在天末。朝来传令更可怪,落后行迟都砍杀。”其他三首曰“交交桑扈”,曰“不如归去”,曰“鹑鸪鸪”。皆鸟音也,以声冠首句而演其义。本源于六朝杂曲,迨后诸作各以方言传闻而异。冠首禽言虽无定,而通篇发挥终不出此。且语浅意深,较《竹枝》尤觉有味。

 

△二言至十七言诗

 

《吴越春秋》古孝子《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二言之始也。《述异记》吴夫差时,童谣:“梧宫秋,吴王愁,”三言也。《诗原》引《升庵外集》诗:“振振鹭,鹭于飞。歌咽咽,醉言归”三言之始也。乐府《满歌行》尾一解“命如盘石儿大,居世竟能几时”,六言也。《文选》引董仲舒《琴歌》亦六言。谓六言始于谷永者误。(唐人六言七言声调,与五言律不异。)六朝沈君攸有《桂楫泛中河》诗,初唐蔡孚有《灯球篇》,是七言排律之始。李长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八言之始也。杜诗“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九言也。李白:“黄帝铸鼎于荆山链丹砂,丹砂成,骑龙飞上太清家”,十言也。东坡诗“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十一言也。然皆不成篇章。至元人《咏梅花》则纯为九言矣。诗云:“昨夜东风吹折中林梢,渡口小艇滚入沙滩坳。野树古梅独卧寒屋角,疏影横斜暗上书窗敲。半枯半活几个撅蓓藿,欲开未开数枝含香苞。纵使画工奇妙也缩手,我爱清香故把新诗嘲。”赵桓夫:《诗原》曰:“作九言诗,贵在浑成。亦备一体。”近人又有作十六、十七字诗者,三句五言而以一字两字着句末,尤须劲健。

 

△五七言

 

侯夫人《看梅诗》:“砌雪无销日,卷帘时自颦。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北齐卢士琛妻崔氏有才学,以桃花和雪与儿碛面,曰“取白雪与儿洗面作光悦、取红花与儿洗面作妍华。”语见《桩楼记》,则十言也。)

 

△三五七言

 

自三言起,终以七言。隋郑世翼有此诗:“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又半五六言,如晋傅玄《鸿雁生塞北》之篇是也。(《柳青新集》。又宋何承天作《鼓吹》十五曲,其中如《有所思》、《战城南》等篇,皆三三七句、《巫山高》则三四九为句。以上皆沿汉《鼓吹》加减虚字,故字数句法不同,后人词曲悉本乎此。)

 

△律诗仄调

 

仄调律诗与平调律诗同,对偶、平仄,出入丝毫不爽。

 

△五句格

 

上三句叶韵,第四句不协。以第五句叶之。五七言皆有此格。老杜诗:“曲江萧条秋气高,芰荷枯拆随风涛。游子空嗟垂二毛,白日素沙亦相荡,(不叶)哀鸿独寸求其曹。”是也。此格古汉魏乐府已有之矣。

 

△六句格

 

五言以李益诗:“汉家今上郡,秦塞古长城。有日云长惨,无风沙自惊。当今圣天子,不战四夷平。”声调与八句者无异。七言亦有之。此格六朝已然,不自唐始也。

 

宋鲍照《数名诗》:“一身仕关西,家族满山东。二年从车驾,斋祭甘泉宫。”云云。词多不录。(盖以数字着句首也。)

 

△郡县诗

 

以郡县名入诗,当字同意异。或贯项,或嵌字,其体不一。又有集道里名者亦同。如齐王融诗:“追芳承荔浦,揖道泛虚邱。升裾临广牧,从圣尽平洲。”是也。又有人名、鸟名、兽名、歌曲名、龟兆名、卦名、宫殿名、屋名、车名、船名、药名、花名、树木名、草名入诗者。皆文人游戏之作,格与此同,于诗无补,今不备载。

 

又《琅琊漫抄成化丙午嘉兴巫者召仙降笔十二辰古诗》云:“劝君莫读《相鼠》诗,劝君莫歌《饭牛》辞,骑虎之势不能下,狡兔三窟将焉之。神龙未遇困戍水,虺蛇鳅鳝争雄雌。千金骏马买死骨,神羊触邪安所施。沐猴亦作供奉官,斗鸡亦是五百儿。吠尧桀犬下陛走,牧猪奴献令人嗤。”较古人所作殊觉巧胜。

 

△建除体

 

“建除体”嵌字格也。以建字着第一句首字,而以除字着第三句首字。宋鲍照《建除诗》“建旗出敦煌,西讨属国羌。除去徒与骑,战车罗万箱”云云。大都类此,词长今不录。

 

△六甲诗

 

“六甲诗”体与“建除诗”同,以甲乙著句首。陈沈炯有此体:“甲拆开众果,万物具敷荣。乙飞上危幕,雀乳出空城”云云。词长不备录。又有以匏、土、革、木八音及十二属为诗者,格皆同。

 

△四色诗

 

以色着每句首字,亦有作嵌字格者。齐王融《四色诗》“赤如城霞起,青如松雾澈。黑如幽都云,白如瑶池雪”是也。

 

△四气诗

 

宋王微《四气诗》:“蘅若首春华,梧楸当夏翳。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

 

△岑嘉州体

 

诗有三句者,自岑参始。盖“柏梁”之别调也。其转折处最易着迹。事须要三句一解,多一句不可,少一句亦不可。尤须每转愈深,非熟于“柏梁”者不易为也。

 

△歇后体

 

唐郑綮善为诗,多侮剧刺时,故落格调,时号“郑綮歇后体”。《初去庐江与郡人别》云:“唯有两行公廨泪,一时洒向渡头风。”滑稽皆此类也。但其诗只《老僧卢州郡斋寄席中三兰》三首,亦无此格。想当乱世,散佚者多,今不可考矣。唐封抱任栎杨尉,有客过之,既短,又患眼及鼻塞。封以千字文句嘲之曰:“面作天地玄,鼻有雁门紫。既无左达陈,何劳妄谈彼。”时亦谓“歇后体”。

 

△辘轳体

 

辘轳以八首成体。如第一首起句何句,即以其句着第二首第二句中,推而至于第八首第八句为止。以其如辘轳,得以上下。故曰“辘轳体”。

 

△连珠体

 

以花月二字逐句成咏,而辞意相连,谓之“连珠体”。唐六如《花月吟》曰:“有花无月恨茫茫,有月无花恨转长。花美如人临月镜,月明如水照花香。扶筇月下寻花步,携酒花前带月尝。如此好花如此月,莫将花月作寻常。”(《伯虎集》)

 

△玉台体

 

《玉台集》皆汉魏六朝女子之诗。陈徐陵为之序,其诗亦不皆纤艳者也。

 

△宫体

 

亦号“徐庾体”。徐陵、庾信在东宫为抄撰学士,文并绮艳。世号为“徐庾体”。

 

梁简文作诗多绮靡,时号“宫体”。

 

△香奁体

 

唐韩偓有《香奁集》,诗皆脂粉语也。

 

△西昆体

 

李商隐、段成式、温庭筠诗多浓艳。宋杨亿、刘筠效之,号曰“西昆三十六体”。(《小学绀珠》谓李、温、段皆行十六,故名。)

 

诗之体不一。以时而论,则汉之建安,魏之董初、正始,晋之太康,宋之元嘉,齐之永明,南北朝,初唐,盛唐,大历,元和,晚唐,元佑,江西宗派。又有因名以为体者,大都以气格而论,与声调无关也,

 

△孤鸾入群句

 

古人用韵,有可通者,如东、冬,江、阳是也。唐人排律。“东”微通“冬”,至于律不相通也。但第一韵尚有通者,如起首第一韵落“东”韵,以后四韵俱落“冬”是也。宋人诗多作此格,后人因之谓为“孤鸾入群格”。如第一韵不落韵,尾韵亦可。

 

△四字句

 

律诗自沈宋而分,至王、杨、卢、骆而著,虽承袭齐梁之后,而气魄过之。故句法声调犹仍其故,如杨炯“甯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以偶句结。犹齐梁也。而上句一、亦齐梁之遗也。律诗平者不可令单,可单者独此耳,即今所谓“四子句”也。

 

△应字

 

首题立二字,颌题分应之。如老杜:“吹笛秋山风月明,谁家巧作断肠声。风飘律吕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是也,此格甚新。(《蔡氏杂抄》)

 

△假对

 

诗有假对,如“子云清自守,今日起为官”,以“云”对“日”也。又“根非生下(作夏)土,叶不堕秋风”。(以“下”借作“夏”封秋也,同上。)

 

首联对,颔联不对,曰“偷春格”。颔联不对,却以二句事,而意与首二句相贯,至颈联不对,谓之“蜂腰体”。(言若已断而复续也,诗益嘉言)

 

△隔句对

 

唐杨炯诗:“昔时南浦别,鹤怨宝琴弦。今日东方至,鸾销珠镜前。”以第三句对第一句,以第四句对第二句,即俗所谓“扇对”也。

 

△彻首尾不对

 

李白宿《巫山》下诗:“昨夜巫山下,援声梦里长。桃花飞绿水,三月下瞿塘。雨色风吹去,南行拂楚王。高邱怀宋玉,访古一沾裳。”则通篇不对者也。

 

△就句对

 

杜少陵诗:“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幽幽。”盖以“小院”对“回廊”,“浴凫”对“飞鹭”,就本句自为对也。

 

诗有赋、(情景宛然曰“赋”)兴、(见景生情曰“兴”)比、(拈物喻怀曰“比”)曲、(委曲尽情曰“曲”)吟、(悲如虫蜚曰“吟”)行、(体如行书曰“行”)引,(载详始末曰“引”。)又有以篇、以唱、以弄、以叹、以怨、以哀、以别、以更、以愁、以思、以乐名者,皆歌行也。其声调同之。

 

 

 

●卷七

 

○诗味

 

(明乎声调,不辩神味,木偶衣冠也,不可以为能诗。存其神味,而不究其声调,优孟衣冠也,亦不可以为能诗,故声调铿锵,神味渊然者,上也;有神味而无声调,中也;有声调而乏神味,下也。声调呻味二者俱无,则难乎其为诗矣!作《诗味》。)

 

诗贵灵活,虽有新意,亦须烘染而出。率尔而言,必多呆板。宋人诗,大半如此,故风韵全失。如东坡诗:“欲将西湖比西子,淡浓抹总相宜。”意非不佳,然终不脱铁板铜琶唱“大江东去”口气耳。

 

读《剑南集》,常疑放翁为唐人。

 

王荆公:“青山扪虱坐”何其龌龊。“黄鸟挟书眠”更不可解。老杜诗:“杨花细逐桃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是宋人不二法门。

 

太白曰:“七言不如五言。”又曰:“沈休文以声律相尚,当今复古,舍我其谁?”宜乎其诗都入古调矣!顾乃不然,其诗除作“骚体”外,古风不多见,虽非人间烟火味,犹染六朝金粉气。

 

“西昆”艳体只数温李处处含蓄,得风人“乐而不淫”之旨,回味盎然。若王次回《疑雨集》穷态极研,全露轻薄色相,便同嚼蜡。

 

链(或从火旁)诗尚新奇,须教脱口如生。诗贵平淡,更当锤链以出。惟李杜是真新奇,乐天是真平淡,若山谷、东坡则一失之涩,一失之粗,近于野孤惮矣。

 

王维诗如不经意,而语语如画。今人刻意为之,终不免有斧凿痕。

 

贾岛“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真能道出作者苦心,然却是晚唐语气,盛唐诸公,无此深刻。

 

盛唐诗拙而不拙,直而不直,粗而不粗,细而不细。初唐稳厚多拘泥,晚唐工巧多着迹,以语盛唐不可同日。

 

诗欲避熟就生,亦须避生就熟。立意宜生,处境宜熟;运典宜生,用语宜熟。老杜《花卿歌》“成都小将有花卿,学语小儿知姓名”,脱口而出,如不经意,初意为眼前语耳,继乃知其用《魏书》张辽事,用典至此,方臻神化。予咏早春诗有句云:“烧痕风养活,生意鸟含回。”下句用《述异记》不死草事,颇亦自喜。佳人无脂粉气,名士无寒酸气,名宦无纱帽气,大隐无山林气。故咏艳体语,当出花风雪月之外。

 

画家写生,往往意到笔不到,而风韵倍佳。诗亦有之。唐人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不言好而好自见,此即是弦外音。

 

诗之佳者,含蓄不尽,一篇可作数篇读。唐人诗曰:“隔花闻一笑,落日不知回。”以一笑故至于落日不知,则其间所为当非一事,深之浅之读者自味之不尽,虽作百回读可也。妙在“落日”二字以形时之久,若换以他语,只可作一篇读,一回读耳。

 

佳句拾得,当留以待偶,不可硬砌成诗,致珠玉同于瓦砾。“诗牢”、“诗囊”自不可少。

 

随围专主性灵,不嫌刻划。《诗话》所收,如《别母诗》:“哭惟张口全无泪,话到关心只望书。”形容毕肖,但下句可用,上句迹近调侃,决不可用。夫以别母之顷,悲且不暇,不曲写其依恋之忱,而转出以戏谑之语,题旨已失,虽工何为。

 

龚定盒《赠投宋于庭》诗:“游山五岳东道主,拥书百城南面王。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声调旨格居然太白。

 

昌黎不但文古,琴操尤古。细按之皆寻常语耳,而情真意挚,可感可泣。《履霜操》尤不可卒读,此之谓天籁。

 

用典当撷其精华而漓其糟粕,若生吞活剥,总是代人宣言。渔洋山人不免此病。

 

吾师扬竹移先生尝曰:“五言律诗闲字愈少愈佳。”此语是初学真谛。

 

律诗不但字面要对,即用意亦当有偶,一联之中务使以虚对实,以巧对拙。如“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上句“遥怜”实情也,下句“未解”忆说也。如“乱后谁归得”,拙也;“他乡胜故乡”,巧矣。

 

乐府主讽刺,不妨旁敲侧击。古诗主写意,切忌扭捏作态。

 

吴音呼葡萄、枇把,“葡”“枇”皆读入声,自昔已然,不自今始也。乐天诗曰:“酒余送盏推莲子,烛泪堆盘垒葡萄。”又“深山老去惜年华,况对东溪野枇把”。故知《三百篇》中,叶韵各殊者,殆亦方言然也。

 

“诗园有桃子曰”(句,)“何其心之忧矣”(句,)则文从词润,今“予曰”“何其”作句叶韵,直令人解说不得。

 

《击壤歌》本作五句滨,“帝力”为句,“于我何有哉”,则义洽而句劲。今人有作四句读者,“帝力于我何有哉”为一句,不知更成何文理。

 

拟古之作,不过采其题,袭其意,按古声调而为之辞,于字句长短皆可勿论。

 

诗家谓诗有谶兆,近似非吉则不祥,往往弃而不取。予谓,果有好句,足值一死,与其舍诗,毋甯舍命,而况乎未必。

 

作诗作文皆贵立意,风神要逸,品格要高。对仗虽工,要如行云流水。若王荆公字字刻划,不见其佳,独见其苦。

 

诗无论五七言,皆以绝句为最难讨好。四句二十八字中,起承转合,或顺或逆,必令言隽味长,韵和词足,而又须不露斧凿痕迹。

 

作诗不必拘守门户之见。舍短取长,择善而从,斯可矣。

 

《然灯记闻》述渔洋语曰:“律诗正要辨一三五,俗云‘一三五不论’,怪诞之极。决终身必无通理。”明明说出,而其法如何卒不可得。闻《师友诗传录》语尤模棱,于以知渔洋之狡。

 

《谈龙录》曰:“阮翁律调,盖有所受,而终身不言所自,其以授人又不肯尽也。有始从之学者,既得名,转以其说骄人,而不知己之有失调也。余既窃得之,阮翁曰:‘子毋妄语人’。予以为不知是者,固未为能诗,仅无失调而已,谓之能诗可乎?故辄以语人无隐然,罕见信者。”读此为之怃然。

 

能诗者,千头万绪,于一句一律之中即可说尽,固不烦读者之摸索也。假一句不能说尽,则衍为一联、一绝、一律或长篇,无不可也,又何事乎下注。使注多于诗,何如作一传、一序,又安用诗为!是但多读书,取古人中一事一物极相类者为喻,则事迹显明,数语便尽。老杜《和裴迪早梅诗》“还如何逊在扬州”,知何逊,即可知其事矣。

 

咏石但状其绉、瘦、透,咏鬼但言其奇、怪、丑,则不若读吴生之画也矣。老杜《秋兴》,句句非“秋兴”,而牢骚萧杀之秋情自见,故曰取神不在貌。

 

宋朱弁《曲洧旧闻》曰:“大匠不示人以璞,盖恐人见其斧凿痕迹也。黄鲁直于相国寺得宋子京《唐史藁》一册,归而熟观之,自是文章日进。此无他,见其窜易句字,与初造意不同,而识其用意故也。”予谓读旧藁难得,但取古人诗句中字之佳者,则自构思一字,互相比拟,细细推敲之,则美恶自见矣。端居多暇,亦犹想误书一适也。

 

宋朱胜非《秀水闲居录》云:“薛许州能以诗道自任,还刘德仁诗卷曰:‘百首如一首,卷初如卷终。’讥其不能变态也。”夫诗人各有本性,或乐疏淡,或喜浑雄,不知何者为变态,岂必效拟诸作,始以为佳欤。

 

又曰:“‘中庭淡月照三更,白露洗空河漠明。莫遣西风吹叶落,只愁无处着秋声。’此陈与义诗也,置之唐音,不复可辨。”予意通首近似,可惜“莫遣”二字着迹,细读之,依旧宋人语耳。戏改曰:”中庭淡月照三更,白露洗空河汉明。自有西风吹叶落,不知何处着秋声。”

 

宋吴处厚《青箱杂记》:“晏元献尝览李庆孙《富贵曲》曰:‘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予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惟说其气象。如‘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之类是也,间穷儿家有此景致也无?”仪谓此即化境,作诗大都宜如此也。

 

作诗当先相题定体,然后着笔,自无不宜。譬诸诗嫌刻划,亦有不嫌刻划者。如唐路德延之《咏孩儿》,玉溪之《咏骄儿》,宋张锡之《老儿诗》,愈刻划则愈佳。若亦以灵虚出之,谬误何啻千里。诗忌落实,然亦有不怕落实者。如元吴莱《三朝野史》云:“丙子春,淮西阃帅夏贵归附大元,宣授中书左丞,至元己卯薨。有赠以诗云:‘自古谁不死,惜公迟四年。闻公今日死,何如四年前。’此诗是也。又有吊其墓云:‘亨年八十五,何不七十九?鸣呼夏相公,万代名不朽。”后诗较前诗尤佳,以含蓄终胜落实也。

 

语意沉切莫甚乎《国风》,笔墨灵虚莫过于《九歌》。如“渺渺兮予怀”、“弱弱兮秋风”、“湘江之水清”等句,其妙不可思议。熟乎此,则古诗乐府何施不可,岂直唐律己哉。

 

《可谈》:“蔡确自左揆责知安州,作《陆十诗》。吴处厚据摭笺注,蔡坐此贬新州,其诗又云:‘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吴处厚注曰:‘此时独笑何事?’”予按:此诗最为含蓄,而又最为愤慨,谴谪诗中如此者殊不多见。

 

《小窗自记杂著》云:“‘长安一片月,万户衣声’,二语足敌《秋声》一赋。”又曰:“浩然苦吟落眉,裴深思穿袖。词赋之工岂云偶得。宁取十年两句,敢云顷刻千言。”又曰:“传神贵清远,着意摹拟,反致失真。”语似矛盾,实则极耐寻味。盖谓深思十年,忽于一旦得之也。若果字字搜索,至于十年之久,必不免板滞堆砌之病,又安能佳。又曰:“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临沧州。”“啸起白云飞七泽,歌吟秋水动三湘。”可称诗狂,亦是知言。

 

《戒庵漫笔》:“少游《月夜诗》末句云:‘归来枕簟清无梦,卧看明星到未央。,盖用《诗小雅》“夜未央”句。若言未央,而无夜字,则不可,此诗之病也。”用典使事,拘泥及此,作诗决无是处。非少游之病,戒庵自病耳。

 

孟柴作《本事诗》,程羽文因之作《诗本事》,有诗史、诗圣等称三十条。张山来又增五十条。以愚所知,尚有诗牢、诗图、诗带、诗式、诗囚、诗牌、诗锺、诗钩或更多,未可知也。

 

《梅简诗话》既略且陋,所载如“文章换桂一枝秀,清白传家两弟贫”非古非律,乃极不通者,非但不知诗,并不知调。

 

《葆花录》:“李频与方干为吟友,频有《题四皓诗》,自言奇绝,石:‘东西南北人,高迹此相亲。天下已归汉,山中犹避秦。龙楼曾作客,鹤氅不为臣。独有千年后,青松庙木春’。示干,干笑而言,善则善矣,然内有二字未稳,‘作’字太粗,难换,‘为’字甚不当,干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请改作‘称’字。频遂拜为一字师。”“为”易以“称”,于义既洽,于声亦当。盖一近自然,一则似硬砌耳。

 

炙毂子有《乐府古题解》一篇,虽备列多名,而解题或阙,不若郭氏《乐府》详也。

 

皮日休曰:“余尝慕宋之为相,疑具铁肠与石心,不解吐婉媚辞。及睹《梅花赋》清便富艳,得南朝徐庾体。”仪按:《三朝野史》载买秋壑寒食作纪曰:“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时。人生有酒须当醉,青冢儿孙几个悲。”此诗亦非不旷达,又其《青词》云云,虽《出师表》,何以过之。而贤与不肖相去何远。世惟奸如曹桓辈自不惜作硬语,若余子碌碌,盖无不自道清也。古谓“情文相生,读其诗即知其人”,岂尽然哉。

 

《闲中今古录》曰:“元萨天锡尝有《送天渊入朝》:‘地湿厌闻天竺雨,月明来听景阳钟。’闻者无不脍炙,惟山东一老叟鄙之,公以素惬意,特步访问其故,叟曰:‘措辞固然,但“闻”字与“听”字一合耳。’公曰:‘当以何字易之,’曰:‘看’字。诘其来历,曰:唐人有‘林下老僧来看雨’。公俯首拜为一字师。凡作诗,切忌上下音义相犯,‘看’字甚新,不知唐人又何所本也。”

 

《琅琊漫抄》:“朱晦翁称陈子昂如自然之奇宝,但恨其不精于理,而自托于倦佛。然自《三百篇》一变而为《离骚》,《骚》有《远游》诸体,即多倦怪矣;再变而为汉赋,则入于诬妄;至于魏晋之四言、五言,则皆神仙惧乐之事矣;子昂效汉魏而作,又何怪其托仙佛也。”仪按:子昂乐府皆忧时有所讽而作,当时伪周淫凶,不敢明言取祸,故托于仙佛。陈太初《诗比兴笺》极详核有据,非徒托也。

 

《谈圃》:“梅圣俞寝食游观,未尝不吟讽,有句则书而内小算袋中,其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即算袋中物也。予谓二语实得诗中三昧。”

 

诗之宜刻划者,前已及之矣。而咏怀写心,中亦有不厌刻划者,但必存其意,去其理,然后乃佳耳。杜诗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李硕诗曰:“远客坐长夜,雨声孤寺秋。试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一喜一愁,莫不刻划尽致。然皆有此意想,而无此事理。假令一入情理中,便索然无味矣。

 

《诗话》:“坡诗‘白衣送酒舞渊明’有疑字太过者,及观庾信《答王褒饷酒》云:‘未能舞毕卓,犹足舞王戎。’盖有本云。”仪谓:竹林七贤皆任诞,当时有鳌饮诸醉法,自足当一“舞”字。若为渊明写生,则失之远矣,字虽有本,句殊无谓。生平不喜读坡公律诗,正为此等处耳。

 

《余话学圃》引《蔷苏记》、《冲波传》采桑女为孔子穿九曲珠事,谓世无九曲珠以破其妄。仪按孔子与桑女问答词,全似近体绝句,是又妄之妄者也。后一则《东家杂记》、《杏坛图说》亦不可信。

 

近代笔记予最爱黄娴《余话》。据典该博,大足为学诗之助。中有诗话数则,评断尤为切要。

 

诗咏物最难工,须要略其貌,全其神,有题外旨、弦外音者乃佳。昔人谓东坡《咏梅诗》“竹外一枝斜更好”胜林逋“疏影”、“暗香”多多,即为此也。如《西清诗话》记晏元献《紫梅诗》“若更迟开三两月,北人应作杏花看”。王介甫《红梅诗》“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皆露刻划,风神全失。而王诗“初”字、“浑”字尤俗。

 

集句始自东坡《集兰亭诗叙》。黄山谷继之,曰“百家衣体”。

 

《玉涧杂书》:“唐以前初无和韵者,直自先后相继作耳。顷看《类文》,见梁武同王筠和太子《忏悔诗》云:仍取筠韵,盖同用‘改’字十韵也。诗人以来,始见有此体”。

 

作诗当着力于神情,若于字面除一二字外,决不可过于着力。宋人诗字字着力,句句着力,转觉握拳透爪,徒取人厌矣。《道山清话》:“王介甫改杜甫诗‘天阙象纬逼,’‘阙’字为‘阅’字,黄鲁直极言其是。”不知改“阙”为“阅”,更成何语?作诗无论近、古、律、绝。总要气调息均,不可有一毫苟简转接处,致牵动全局,新意为其减色。然只可用心,不可用力。用心近乎自然,用力则露斧凿痕迹,亦不为佳矣。

 

吴歌曰:“月儿湾湾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多少飘零在外头。”“南山头上鹑鸪啼,见说亲爷娶晚妻。爷娶晚妻爷心喜,前娘儿女好孤凄。”声调逼真乐府,虽为近代,实同古作,论其风味,当在齐梁间。后一首与退之《履霜操》用意相同。

 

《叩弦凭式录》:“学诗之法,孔王之道尽之矣。后之学诗者,不过曰取材汉魏,效法于唐而已。所谓性情者,未之讲也。予谓初学诗不可专主性情,致流为粗率。且近体与古各自有体。若专言性情,则近体可以不作,诗家以古为法,往往专主一家。学陶,学杜,究竟陶杜自陶杜,学者自学者,有几人神似?此盖人人自有真性情,不可移易明矣。诗佳,落笔自流露于不自觉者。参彼性情之说,毋乃蛇足。”

 

《石林诗话》极叹王介甫“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二句之佳,谓初不觉排偶。予谓:上下联意义杂沓,虚实不分,殊未见其佳。且绿则绿耳,何必定是鸭绿?黄则黄耳,何必定是鹅黄,硬以毫不相关之字砌入其间,岂不可笑?

 

《石林诗话》:宋次道改张继‘暝色赴春愁’‘赴’字为‘起’,王荆公仍定为‘赴’。荆公大是。无论‘起’字人皆能到,即以意味言之,‘赴’字自百思不尽。

 

《冷斋夜话》:“唐僧多佳句,其琢句法,比物以意而不指言某物,谓之‘象外句。’如无可上人诗曰‘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以落叶比雨声也。‘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以微阳比远烧也。”按唐人诗大抵以虚对实,以无对有,最为传神,宋人诗知此者少,琢句有如刻鹄,故读之令人生厌。

 

《归田诗话》:“元遗山编《唐音鼓吹》专取七言律诗,世皆传颂,少日仿其制,取宋、金、元名人所作,得一千二百首,号《鼓吹续音》,世人但知宗唐,于宋则弃不取,众口一词,至有诗盛于唐,坏于宋之说。私独不为然云。”仪谓学诗者争上流,截流归源,则事半而功倍。夫古诗,《风》、《骚》之所出也,则古诗必拟乎《风》、《骚》。律诗,唐之所兴也,则舍唐又安归哉?但其间自汉魏至于六朝,各存本来面目,自然佳处,可以触处旁通。悟此知彼,不可不读。至于宋诗已成痼疾,读之不但无益,且将受累,瞿选散失,亦是佳事。

 

宋人用事,类多硬砌。如东坡“不用长愁挂月村”,用杜诗“月挂客愁村”句也。王荆公“柴门虽设要常关”,用陶“门虽设而常关”句也。一则何等自然。一则何等生硬。山谷尤甚,如此用典,终觉太苦。

 

《诚斋杂记》:“唐未有乔子旷者,能诗,喜用僻事,时人谓之‘孤穴诗人’。”予谓诗用僻事,如能达意,犹可也。若辞意俱晦,对之如猜哑谜,人未有不弃置之者。误人亦即自误,近有作诗者,用一僻典,乃注曰某诗某语,自炫广博,亦是一累。

 

《隐居诗话》:“诗者,述事以寄情。事贵详,情贵隐,及乎感会于心,则情见乎词。此所以入人深也。如将盛气直述,便无余味,则感人也浅。《诗》‘桑之落矣,其黄而陨’,‘瞻乌爰止,于谁于屋。其言止于乌与桑尔?及缘事以审情,则不知涕之何从也。”语极可味,作诗能参此,盖无有不佳者。但谓:“唐人多为乐府,若张、王、元、白,言尽意尽,更无余味。”此则不然。乐府本贵沉切,与古风有异。自《风》、《骚》以至于南北朝亦多直述其意,张、王、元、白岂无隐约之词,古人相题著词,自有分寸,魏氏之语,殊为偏执。

 

作诗,造意贵艰深,而出语务平淡。故唐人佳句,粗看每似常语,实则千锤百炼,后人欲易其一字不可得。魏氏《诗话》谓贾岛“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二句有何难道,至于“三年始成”,而“一吟泪下”也。此正是人人意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句法直逼盛唐,虽看似平淡,吾人却欲道不得。又曰:“杨衡‘一一鹤声飞上天’尤为可笑。”吾谓:七字妙在情景宛然,而又毫不费力。盖宋人作诗,其致力处本与唐人异。魏氏自作宋人语,与唐人何涉。又曰:“黄庭坚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以三数奇字缀葺成句,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僻也,故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此论至当不易。山谷诗,《麓堂诗话》既极言其非,《滹南诗话》尤所痛诋。

 

《春雨杂述》:“《诗三百篇》之作,当时闾巷小子能之。后世之作,虽白首钜儒莫臻其至。岂以古人千百于今世遽如是哉!必有说矣。”仪按:古人以耕以读,虽下至于佣保小贩,亦无不知书者。如子桑、却缺、弦高、甯叔即其证也。但各有专学,非造其极不得仕。故学有不足,则执一业以助其学。汉魏犹袭其余风,故闾巷小子皆能之。至于词古意深,殆亦当时好尚所趋,犹唐之于律然欤?

 

予谈诗每抑宋人,非谓宋诗无佳者,但恨佳处不多耳。至于古风,如坡公,又何可不读。

 

《竹坡诗话》:“林和靖《梅花》诗脍炙天下殆二百年。东坡晚年作《梅花诗》云:‘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黄昏’此语一出,和靖之气索然。张文潜曰:‘调鼎当年终有实,论花天下更无香。’虽未及东坡高妙,尤可使和靖作衙官。”吾谓后首虽刻划,犹尚自然。东坡诗竞奇遇甚,转致僻陋。二作皆不及林之清而有韵。独坡公“竹外一枝斜更好”一句,不言梅而舍梅无他属,韵清而古,毫不费力,实足与杜诗“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句匹敌,则较为胜矣。

 

有明上人者,作诗甚迟,求其捷法,东坡作两颂与之,一曰:“字字觅奇句,节节累枝叶。咬嚼三十年,转更无相涉。”一曰:“冲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轨,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乃知作诗到平淡,非力所能。予谓作诗不必构思,则浩然“须眉尽落”为太冤。王维“走入醋瓮”为太笨,但构思遇久,精神易昏,佳句亦不易搜得。勿必长思,要当时时留心可耳。若冲口出常言,又何言之易也。向疑东坡诗用事牵强,今其如此轻易,诗又安得不粗。又曰:“诗到平淡非人力所能。”语尤不经。多作,多读,不愁不快。但欲求工,更须下一番工夫。

 

《天爵堂余笔》:“《三百篇》,诗之祖也。《楚骚》、汉魏乐府、五言古诗,去古不远,六义未乖,所当诵法。唐人之近体兴而诗一大变,然可兼为,不可专考者也。近日无人不诗,无诗不律,无律不七言,即五言绝句亦善作者少,而况古诗乎?”夫至无人不七言律,而谁谓诗不差乎!是言近体七言之易也。乃又曰:“七言律法度贵严,纪律贵整,音调贵响,不易染指。”似反以此为入门之路,宜其终身不窥此道藩篱。是又言七律难于古也,何自相矛盾乃尔。又言难则无所不难,以言易亦无所不易。唐诸大家无作不佳,一会百会,又何分乎彼此?但律诗声调究属近人口气,学者较易着力,固应从此入门,迨有所底,然后切古韵,审方言,着手古风,则自色香俱古,神与貌皆似矣。若率尔为之,其何能佳。

 

诗中用双叠字,易得懒句。如王维“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鹧”,四字下得最为稳切;如杜少陵“风吹客衣杲杲日,树扰离愁冥冥花”、“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则又妙不可言矣。予按:维诗上句言所见,下句言所闻。杜诗“风吹”联上句言景,下句言情。“落木”联则上句言时,下句寄怀。王诗虽不似杜诗之有味,而上下闻见自别。若王介甫“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一样意思,便觉无味。

 

《竹坡诗话》:“乐府以张文昌为第一。”殊不可解。又谓:“柳子厚《别弟宗一诗》结句曰‘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此诗可谓妙绝一世。但梦中安能见郢树烟?‘烟’字只当用‘边’。盖前有‘江边’句故耳。当改日‘欲知此后相思梦,望断荆门郢树烟’,如此却是稳当。”子谓:梦中心存目想,又何物不可见?柳诗用“烟”字写出梦中所见者,郢树含烟犹尚模糊,况兄弟哉!此正其化工也。若竹坡所云,则落言诠入理路,更有何味。

 

《滹南诗话》:“近岁诸公,以作诗自名者甚众。然往往持论太高。开口辄以《三百篇》、《十九首》为准,六朝而下,渐不满意,至宋人殆不齿矣。此固知本之说,然世间万变皆与古不同,何独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就使后人所作可到《三百首》,亦不肯悉安于是矣。何者滑稽自喜,出奇巧以相夸人情,固有不能已焉者。宋人之诗,虽大体衰于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尽居其后也,遂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此说殊平允,但恐作者堕入其间,溺而不返耳。

 

六朝、唐歌,专重吴音,以吴音读之尤谐律可听。《云溪友议》:“云阳公主降都尉,刘氏内人以陆畅吴音,才思敏捷,为傧相互作酬和,六宫大喜。”此其证也。

 

作诗者于锺嵘《诗品》、司空图《诗品》、齐己《风骚旨格》、无可《诗式》诸书,以及各家诗话,均不可不读。虽语有是非,而其间之真意亦正可在是是非非中得之也。

 

古诗转韵,不限四声,乐府平仄间转,而上去亦可转入入声。

 

 

 

 

 

●卷八

 

○名人小传诗品

 

△荀子

荀子亦曰孙卿子,相传避汉宣讳,改荀为孙。非也,盖古音荀、孙音近,或称荀子,或称孙子,故莫可得正。战国时,与孟子并以“仁义”之说嫉俗愤世,著《性恶》一篇,反孟子“性善”之说。又以十二子为非,作“非十二子”,深为宋儒所疾。然其书仍盛行于世,《汉志》载《赋》十篇,今仅存《礼》、《知》、《云》、《蚕》、《箴》五篇,又《无题》一篇。其音迫促以少和缓之节,然承《风》振《骚》,实为“赋”体之祖也。而《成相篇》三四七言,亦已肇长短句之先矣。托喻比兴,不失诗人之旨。知时将大乱,避居于赵。春申君请之楚,乃赋《小歌》以寄意焉。后为兰陵令,终于楚。《小歌》亦是骚体,或云屈原受学于荀卿,则《离骚》殆本此欤。

 

△屈原

屈原,楚宗亲,仕怀王,为三闾大夫。同列上官靳妒之,赞毁于王,王乃疏原。及王客死于秦,子襄王嗣立,放原于江南。既心存家国,忧思烦乱,不知所恕,乃作《离骚经》。“离”,别也,“骚”,愁也,“经”,经也,道也。言己虽放逐,犹怀直道,以讽谏君也。又作《九章》,援天引圣以自明,终不见省,遂赴汩渊自沉而死。王逸曰:“《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比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亻妾,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人,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其徒宋玉哀之,为赋《招魂》。依《九歌》,赋《九辩》,所以辩屈原之贞固也。“九”者,阳九,以喻君子,故并以“九”名篇焉。楚又有唐勒、景差之属,并以辞赋见称。然其文不传,或曰《大招》,景差所作,亦疑莫能明也。汉时东方朔、贾谊咸祖其意。后王逸集而名之曰《楚辞》云。

 

△贾谊

谊,洛阳人,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文帝初,立河南守,吴公冶平为天下最,徵为廷尉,乃为言于帝,召为博士,年方二十余。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谊尽为之对,皆如人意所出,并以为能文,帝说之。岁迁至太中大夫,谊感激,思所以振,乃草具仪法,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其后更定诸法令,议以列侯就国,其说皆发之于谊。帝议以谊任公卿,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以谓年少初学,纷乱诸事,不宜用。帝乃出谊为长沙王傅。既失意,渡湘水,乃为赋以吊屈原。又仿《骚》作《惜誓》一篇,因以自喻。居长沙三年,有鹏止于坐隅,又长沙地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中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吉凶同域”。又曰“乘流则逝,得坎则止。纵躯委命,不私于已”。则以喻灌、绛之属虽谐毁之,殊无损于谊也。后岁余,帝思谊,徵入,见于宣室,问以鬼神之事,谊具道所本,夜半帝为前席,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乃拜为梁怀王太傅。数问以得失。未几,梁王堕马死,谊自伤为傅无状,常哭泣,岁余亦死,年三十三矣。谊文章、经济为西汉第一。骚、赋,辞清而理哀,亦宋玉、景差之流也。然不能随时以为屈伸,卒伊郁牢愁,夭其天年,惜哉!谊本传未言有《惜誓》之作。《惜誓》有“予年老而日衰兮”之句,考其时谊年犹未三十,虽词人寄意之言,良不至此。或谓屈原所作。然乎,岂其然乎。

 

△东方朔

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人,滑稽之雄也。武帝初即位,朔上书有“臣读文武之书二十二万言,可以仕矣”云云,文字多不逊,帝独伟之。初待诏公车,奉薄未得省见,乃给绉朱儒,因以见帝,得自陈。使待韶金马门。朔善射覆隐语,对答变诈,锋出莫能穷。上以为常侍郎,迁太中大夫。帝虽爱幸,亦第以俳优畜之,卒不得大用。始设《客难》,后扬子云草《大玄》,作《解嘲》,学者争慕效之。其体不尊,同于游戏。又作《七谏》。“七”者,少阳之数也。追悯屈原,故作此辞以述其志,所以昭忠信,矫曲朝也。枚乘《七发》、传毅《七激》、张衡《七辩》、崔驷《七依》、曹植《七启》、张协《七命》、梁束《七序》,皆此之类。虽韵文其体,则迥异于《七谏》矣。朔文辞奇伟,词锋竞起,割肉自责,据地放歌。诳朱儒,榜舍人,虽或失之谐诙,其谏起上林,面劾董偃,正言岳岳,则有足多矣。诫子之义,包道、德两篇,大隐居市,藏身之智具焉。曼倩别传,颇多神怪,汉武叹其岁星,刘向次之《列仙》,事未可知也。顾以雄主当前,能脱然无累,傲睨其间者,其亦犹龙矣乎。

 

△严忌

严忌,会稽人,本姓庄,一云字夫子,与司马相如俱好词赋。初仕吴,亦以文辩著名。及吴王谋为逆,知不可说,乃去之。客游于梁,梁孝王甚奇重之。哀屈原受性忠贞,不遭明君,而遇暗世,斐然作辞,叹而述之。目曰《哀时命》,其辞纡回悱恻,间或托诸神仙,大率牢落不偶,故借屈原以舒愁,非第哀之已也。子助,武帝时郡举贤良,对策最善,擢为大夫,颇见任用,出为会稽太守。三年计最,因留侍中。有奇异,辄使为文,及作赋、颂数十篇。坐淮南王反,弃市。《汉书》与朱买臣、吾丘寿王、主父偃、徐乐、严安、终军、王褒、贾捐之并传。鲜克令终,惟子云弃编,子渊作颂、名高齐、蜀,即非身死鼎烹,亦夭病随之,而篇章寥落,不可得见。今存者,独子渊一人耳。

 

△王褒

褒字子渊,蜀人也。宣帝时,欲修《武帝故事》,颇好诗歌,兴协律之事。于是益州刺史王襄闻褒有俊才,请与相见,使褒作中和乐选,好事者依鹿鸣之声,习而歌之。久之,上闻益州刺史因奏褒有轶才,乃徵褒待诏。数从幸宫馆,为歌颂。顷之,擢为谏议大夫,其后侍太子疾,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未几,帝使褒至益州,祀金马碧鸡于道,病死,上悯惜之。褒文辞采密,意主规讽,然辞长于理,声偶渐阶,乃西京文体之一变也。《九怀》之作,未臻婉妙,转不若《髯文》、《僮约》为谐放可喜耳。

 

△刘向

向字子政,本名更生,年十二,以父德任为辇郎。既冠,以行修饬,擢为谏议大夫。献颂、赋凡数十篇,以铸伪黄金事,被劾,当死。兄阳城侯安民入国户,半赎其罪,宣帝亦奇其材,得腧冬减死论。会初立《谷梁》、《春秋》,复拜为郎中,迁散骑常侍。元帝时,以萧望之、周堪荐,擢为散骑宗正给事中,复坐免为庶人。成帝即位,更名向。以故九卿召拜为中郎。领护三辅都水,迁光禄大夫。时王氏用事,外戚贵盛,尝谓陈汤曰:“灾异如此,而外戚日盛,其渐必危。刘氏身为宗室遗老,吾而不言孰当言者?”遂连上封事极谏,言多痛切。天子召见向,意深善之,不能用也,以为中垒校尉。年七十二卒。卒后十三岁,而王氏代汉。与屈原并系社稷轻重,忠精感慨,发于志诚。故《九叹》质余于文,情见乎辞。方之二王,斯为高古。少子歆,字子骏,比于王莽,设图谶作符命,封红休侯。莽纂位,歆为国师。甄寻之变,为莽所杀,亲党连及,死者数百人。歆善文学,与父向领校秘书,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词赋流传止三数篇,然《遂初》、《甘泉》,父子堪媲美也。

 

△淮南小山

小山,淮南客也,昔淮南王刘安博雅好古,招怀天下俊伟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归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辞赋,以类相从。故或称小山,或称大山,其义犹《小雅》、《大雅》也。《列仙傅》:“小山乃八公中之一人,悯伤屈原,又怪其文,升天乘云,役使百人,似若仙者。虽身沉没,名德显闻,与隐处山泽无异。故作《招隐士》之赋,以章其志。辞采佚丽,实师《九歌》。汉人《楚辞》,自当以此为首屈。即参之宋玉、景差之间,亦足并驾方轨也已”。

 

△王逸

逸,字叔师,南郡宜城人也。天初中,举上计吏,为校书郎,著《楚辞章句》及《九思》行于世。然辞藻音节实不逮古人远甚。其杂文二十一篇,汉诗百二十三篇,今止存《琴思楚歌》一篇。文帝时,赵王等自伤怨,作歌往往同乎骚体。其后有息夫躬之《绝命辞》,梁竦之《悼骚文》并著见《汉书》。而扬雄独为《反离骚》以自广,文皆可诵,《楚辞》不录,盖寓褒贬于章句间。譬之薰获之臭。不可以同器也。然证之书传,淮南小山,彼何人哉?

 

诗有三义:曰“比”、曰“兴”、曰“赋”。“比”者,以物比事也。“兴”者,因物起兴也。“赋”者,敷陈事物也。昔禹分九州,铸九鼎,随赋定贡,非必尽敛所有也。欲以知诸侯四方之事物民风,故岁一敷陈焉,此其义也。少时读《子虚》、《长杨》、《两京》、《二都》,敷陈方物,窃怪之,未以为好也。继而顾名思义,始得其体。夫既曰“赋”矣,则“比”、“兴”固无与也。六朝、唐赋乃与古戾。古者,诗赋同科,赋即诗也。即《离骚》、《九歌》、颂、箴、铭、诛亦无非诗也,一短章,一长歌而已。汉兴,承战国苟、屈、宋、景之后,率以词、赋、颂、箴、铭、诔相尚。间多韵文,如《七发》、《说难》、《龟策》、《易林》、序传之属,其最著者也。故诗篇寥落,盖“四诗。《雅颂》之外,惟《国风》采自里巷,所以观诸侯之民风良窳也。五言自《古诗十九首》作,而后有苏李《河梁》始稍稍为之,至汉末乃大盛。于是诗、赋、楚辞、颂、箴、铭、诔诸体分矣。今者就诗言诗,诗之外非所及,故略不复详,而两汉诗传者人各三数篇,今列之于后,将以见诗之逗变云尔。

 

△枚乘

乘,字叔,淮阴人也。为吴王濞郎中,与邹阳、严忌、司马文园齐名,以词赋称。吴王怨望,谋为乱,乘奏书力谏,不听。汉平七国,景帝召拜为弘农都尉,以病去官,复游梁。辞赋称最,孝王薨,归老淮阴。武帝自为太子时,慕其名,及即位,以安车薄轮徵乘,道死。篇章散佚,传者惟《谏吴王书》、《七发》两篇。孽子阜字少孺,初事梁,遇罪,会赦,上书自陈。武帝拜为郎,不通经术,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嫚戏。以故得蝶黩贵幸。比东方朔、郭舍人为赋捷而多,相如迟工故少,而善于阜,皋亦自谓不如也。文百余篇今皆不传,《古诗十九首》体格颇非一致,间有似建安之后者,然词清而润,丽而有则,又非黄初诸子所及,《文选》不著姓名,内“西北有高楼”九首,或云是枚乘所作,存疑而已。

 

△苏武  李陵

武,字子卿,杜陵人。陵,字少卿,陇西成纪人,少为侍中,建章监,善骑射,爱人下士,武帝以为有父广风。累将兵深入匈奴,匈奴多十倍于堕,数十合,矢尽援绝,死不可,乃降。单于壮之,妻以女,立为后校王。汉闻之,没其家,妻子皆为戮。天汉元年,且鞮侯新立为单于,佯结好于汉。尽归汉使,武帝乃以栘中既监苏武为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既至不得当,欲自杀,气绝半日复苏,幽大窖中,更徙北海上。掘野鼠,取草实为食,杖节牧羊,二十年始得归。初武与陵俱为侍中,匈奴使陵说降之,卒不屈。将归,陵置酒为别,其诗皆当时所作,情真义挚,哀而不伤,辞旨自然,不假雕饰。两汉以还,泯然无闻矣。

 

△傅毅

毅,字武仲,扶风茂陵人。少博学,永平中,于平陵习章句,作《迪志诗》,又作《七激》为讽。建初中,肃宗以为兰台令,拜郎中,与班固、贾逵共典校书。以明帝庙颂未立,乃依《清庙诗》作《显宗颂》十篇奏之。由是文雅显于朝廷。马防请为军司马,及马氏败免,归窦宪,复以为司马。时崔驷为主薄,班固为中护军,宪府文章之盛,冠于当世。毅早卒,著诗、赋、颂、诛、祝文、连珠凡二十篇。毅诗音节和,不事刻苦,汉诗之良也。

 

△张衡

衡字平子,南阳西鄂人。少善属文,通“五经”,贯“六艺”,时天下踰侈,乃拟班固《二都》作《两京》以讽,十年乃成。善为机巧,致思于天文、阴阳、历算,尤好《太玄》,造侯风地动仪,合契如神。安帝时,徵拜郎中,转太史令,后迁侍中,为宦官所疾,出为河间王相。衡下车治威仪,整法度,上下肃然。视事三年,徵拜尚书,永和四年卒。著有《周官训诂》,又有诗、赋、铭、七言、《灵宪》、《应闲》、《七辩》、《巡诰》、《悬图》凡三十二篇。衡赋十二篇,自《两京》而外,皆古奥博雅,惟《周天大象赋》法不师古,韵与今合,为后人伪托无疑。《怨篇同声歌》,清丽闲适,乐而不淫。《四愁》言浅意深,一唱三叹,辞旨虽本夫《风》、《骚》,而体则变自《柏梁》者也。

 

△蔡邕

邕字伯喈,陈留圉人。性笃孝,师事胡广。善辞章、术数、天文、音律。桓帝闻邕善鼓琴,敕太守发遣至偃师,称疾而还,历仕至议郎。尝陈灾异以诫帝,为曹节及左右所构,下洛阳狱,诏减死,髡钳徙朔方。明年大赦,宥还,又得罪五原太守王智,亡命吴会,中平六年,董卓辟之,不就,卓大怒曰:“我力能族人。”邕不得已,乃至。数迁擢,三日之间,周历台阁,累迁至中郎将,封高乡侯,非其志也。欲避逃山东,其从弟谷曰:“君状异人,不可自匿。”乃止。及卓被诛,收邕赴廷尉。邕乞黥首刖足,继成《汉书》。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遂,死狱中。其撰集汉事,因李催之乱,湮没不存,所著诗、赋、碑、诔、铭、赞、连珠、箴、吊、论、议、《独断》、《幻学释诲》、《叙乐》、《女训》、《篆势》、祝文、章表、书记凡百有四篇,传于世。邕诗有文有质,各得体宜。《饮马长城窟》其换韵处,悉造自然,惟青莲独得其妙。邕女琰,字文姬,遭乱为匈奴所掠。曹操赎归汉后,为董祀妻,亦善音律,词章悲愤而情款宛转,乱离之惨,如在目前。“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两语,不可卒读矣。

 

△孔融

融字文举,鲁国人,孔子二十二世孙也。幼有异才,山阳张俭与融兄褒有旧,亡抵褒,融年十六,留舍之。后事泄,俭脱走,融一门争死,由是显名。仕至太中大夫。宽容少忌,好士,喜诱益后进,宾客日盈其门,融知操终图汉室,戏谑笑傲,浸积嫌忌,郗虑复构成其罪,遂令军谋祭酒路粹枉状奏融下狱,弃市死。妻子皆被诛、所著诗、颂、碑文、论、议、六言、策文、表、檄、教令、书记凡二十五篇。魏文深好其文,募天下有上融文章者,辄赏以金帛。融诗旷达,不务雕琢,《远送新客》一篇,殊为沈痛。惟陶与苏颇复似之,特精粗有别耳。

 

右数人,汉诗五言之宗。他如韦孟《戒子》,玄成《自劾》,虽寡芜辞,犹恨其繁。班固《灵台》,微见刻划,《咏史》直陈,良少余味,同气竞芬,则班姬《团扇》之歌,明月秋风之感,殊为深绝。梁鸿《五噫》,奇格独创,不可有前,不可有后,适吴思友,并属遗骚,文质相间,炳炳乎成采。秦嘉、徐淑,渐肇排偶,下逗齐梁,第其声调,尚不失汉人遗韵。郦郯、赵壹、仲长统气格尚古,而文饰为累,黄初、建安已肇于斯。惟辛延年之《羽林郎》,宋子侯之《董妖娆》艳,殊绝诸作,然丽而不佻,气格高妙过于诸作。《盘中》之诗,大似百里《琴歌》,惜无古人简洁耳。

 

△曹操

操字孟德,小字阿瞒,沛国谯人。少机警有权数,才武绝人。任侠放荡,不治行业。年二十,举孝廉为郎。历仕至大将军,封魏王,加九锡,建安二十五年卒。子丕嗣,竟移汉祚,尊号太祖武皇帝。裴松之《三国志注》引《魏书》曰:“太祖统御海内,芟夷群丑,因事设奇,变化如神。知人善察,难眩以伪。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才力绝人,手射飞鸟,躬禽猛兽。”又张华《博物志》曰:“安平崔瑗,瑗子实,弘农张芝,芝弟昶,并善草书,而太祖亚之,桓谭、蔡邕善音乐,冯翊山子道、王九真、郭凯等善围棋,太祖皆与埒能。又好养性法,亦解方药,习啖野葛,至一尺亦得少。多饮鸩酒。(野葛,毒草也。)”《曹瞒传》曰:“太祖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张溥《题词》曰:“汉末名人,文有孔融,武有吕布,孟德实兼其长。”今读其乐府诸作,如《气出唱》、《精列》、《陌上桑》、《秋胡行》之清奇高古,《薤露》、《蒿里》、《苦寒行》、《东西门行》之苍凉沉着,《碣石篇》之博雅,《善哉行》之真切,而《短歌行》尤为绝唱。字里行间,不激不随,妙在看去似平淡,久读之则干回百转,悲壮伊郁,令人声泪俱下。“呦呦鹿鸣”一,虽复活剥《小雅》,亦正少此不得,所谓“运古入化”者也。而起句之雄浑,结处之有力,中间情景宛然,虽画亦难到,通篇精奥融和,不着一丝刻划痕迹,而比、兴、赋三者俱备,《风雅》以后,吾见实罕。试更读建安诸子,则着力多矣。后世惟渊明、太白得其概。诸篇名句,指不胜屈,而声调之高下疾徐、自然中节,上兼两汉之长,下为六朝之祖。陈思犹当望尘,余子等之自郐。《书志》所载,殆非虚诬,乃钟嵘《诗品》,独略其人,诚不得解矣。丕字子桓,二十五年嗣为魏王,改建安二十五年为延康元年,冬十一月,受汉禅,是为文帝,改元黄初。七年崩。丕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生长戎旅之间,善骑射、击剑、弹棋,并皆入妙。伎能戏弄,不减乃父。其诗清雅修洁,声调和平,章句行列,时见排偶。如《黎阳》、《孟津》、《玄武陂》、《芙蓉池》诸作,已逗六朝之变,间得其父之遗。至其音韵,由古而今,至此为一大变。唐人五古,体质气格,多宗之。魏武尝云:“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词为卫。子桓不足以知此。”知子莫若父,岂不信哉。子字元仲,嗣位,是为明帝,改元太和,景初三年崩。天姿秀出,立发垂地,口吃少言,沈毅好断,诗学渊源,传自祖父。而气力不逮。《步出夏门行》,生吞乃祖,直有仙凡之隔。《诗品》谓不如丕,亦称二祖是矣。

 

○建安七子

△曹植

植字子建。年十余岁,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太祖尝疑其倩人,使赋《铜雀台》,援笔立成,甚异之。性简易,不治威仪。魏太和六年,封陈王,为文帝所忌,汲汲无欢,遂发疾。薨,谧曰思。前后所著赋、颂、诗、铭、杂论、章表、序凡百余篇。陈思才富学博,精思入神,五色绚烂,斐然成章,无愧“绣虎”之称。特其鼓吹人籁,颇少天趣,可自怡悦,未必感人。所幸体格高华,气力健举,微饶古节,故为一代词宗。然六朝余赋,未必非陈思之遗也。至“死牛”“燃豆”之作,近同鄙语,虽速逾七步,未足称珍。后人无稽,将欲增彼声价,岂意适足为累乎。

 

△王粲

粲字仲宣,山阳高平人。献帝西迁,粲徙长安,蔡邕见而奇之,闻粲在门,倒屣迎之,年既幼弱,容状短小,一座尽惊。年十七,司徒辟除黄门侍郎,不就。入魏为侍中,博学多识,问无不对,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人常以为宿构。著诗、赋、论、议、赞、铭、书、檄等垂六十篇。建安中,从征吴,道卒。诗至建安,故是一变,古节遗韵,渐就澌灭,惟仲宣、陈思尚具规抚,而所造各异,仲宣遭时多难,流离江、汉,俯仰兴怀,触物生感。《七哀诗》语语亲切,盖其所历如此,故易为言也。至其别作,顾盼生忌,转折失滞,敷衍经文,少自然之致。《诗品》谓其少带绮丽,真实有余,殆非粲之本意欤。

 

△陈琳

琳字孔璋,初为何进主簿,进欲召外兵劫持太后,诛诸宦官,琳曰:“今将军总皇威,握兵要,高下在心,但当速发,何事外兵?”进不纳其言,竟以取祸。琳避难冀州。袁绍使典文章,绍败,归操。与阮玛并为司空祭酒,管记室。军国书檄多琳、所作也。徙门下督。今存诗、赋、栈、设难二十余篇。按琳文集,宋吴械云九卷,在建室中,字学最深。《太荒赋》几三千言,用韵奇古,尤为难知。今考《陈集》诸赋,残简既多,用韵亦未见入古,亦无《大荒》之目。明张溥《百三家集题词》曰:“孔璋诗赋,非时所推,《高武军》之赋,久乃见许于葛稚川,今亦不全。他赋绝无空群之名。”又曰:“在建安诸子中,篇最寥落,彼所出尘,惟章表书记云。”魏文《典论》亦曰:“琳章表书记,今之亻隽也。”而不及诗赋。陈思《与杨修书》曰:“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也。前为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锺期不失听,于今称之,吾亦不能妄叹者,畏后世之嗤予也。”今读孔璋诸赋,真的论也。独其《饮马长城窟》一篇,声韵流利,情文并茂,不假经史,不尚绮丽,仰契中郎,固非虚拟;俯视子美,“三吏”、“三别”实出其间。久未见许,岂彼时习尚异耶。然游览之作亦不失七子面目。“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连”“里”通叶,犹存古意。唐人惟李杜知之,余子不及也。徐干字伟长,为北海司空军谋祭酒椽属,五官中郎将文学。干专集未见,《文选》载诗两首,《五台新咏》一首,文不掩质,颇尚温厚。魏文云:“徐干时有齐气,粲之匹也。”魏文《典论》以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应、刘桢为文人七子。后人以陈思易孔融,融诗体格质直,高古,与七子回不相侔,易之是也。干诗不多见,故附于此。

 

△刘桢

桢字公干,东平人。为魏武丞相椽属,太子尝请诸文学,酒酣,命甄夫人出拜,坐中尽伏,桢独平视,魏武怒之,乃收桢,以不敬下吏,减死输作。方危坐磨砖,值魏文至,因以砖理自喻,以免署吏,建安中卒。魏文《典论》云:“桢五言诗妙绝当时。”《诗品》亦云:“其源出古诗,陈思王而下,桢称独步。”皆非的评也。建安七子之诗,大率相同,虽被文绚采,犹存古意。以质胜文,未若六朝用文胜质也。故气质味腴,不仅公干一人而已。至其谓源出古诗,殊嫌模棱。姑无论建安诸子,自晋以下,孰不以古诗为法哉。然初唐陈子昂、张九龄以及“四子”颇似效法公干,实则非有意为之,盖一则由古而生新;一则自今以反古,亦其势然耳。

 

△阮

字元瑜,广陵人。少受学于蔡邕,建安中曹洪欲使掌书记,不屈。魏武辟之亦不应,逃入山中,使人焚山,得。送至,怒不与语,使就技人列。善鼓琴,抚弦而歌。为曲既捷,音声殊妙。太祖大悦,以为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徙仓曹掾属。著文、赋数十篇,其诗多率性之作,不沾沾于时尚,故气格遒劲,不求工而自工,如“白发随栉堕,未寒思厚衣”,又“苦雨滋玄冬,引日弥且长”等句,皆眼前语,非苦思可得者也。

 

△应

字德琏,汝南人。与桢并被太祖辟为丞相掾属,转平原侯庶子,后为五官将文学,二十二年卒。著文、赋数十篇,弟璩字休琏,官至侍中,咸熙中参相国军事,复为侍中,典著作,博学好属文,善书记,嘉平四年卒。二应诗并直率,少丰致,《别诗》二首,特见古稚,至《章台斗鸡》格调卑凡,逊休琏远矣。休琏《百一》,历来未得其解,惟《杂诗》、《三叟》为刺时之作耳。

 

△嵇康  阮籍

康字叔夜,谯国锂人也。本姓奚,会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有嵇山,家于其侧,因而命氏。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与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弹琴咏诗,自足于怀。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南山涛;预其流者,河南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琊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谓“竹林七贤”。籍字嗣宗,子也。容貌镶杰,志气宏放。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山临水,经日忘归。与康并好庄老,嗜酒能啸,亦善弹琴。当其得意忘形时,人多谓之痴,惟族兄文业每叹服,以为胜己。三府累辟,辄谢病归。后为宣帝从事中郎,封关内侯,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由是不与世事,酣饮为常,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惟康裔酒挟琴造之,大悦,乃见青眼。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譬。帝每保护之,得免。颍川锺会,贵公子也,故往造康。康不为礼,亦以此憾之。值康友吕安为兄所枉辞,连及康。会乃赞康于文帝,遂并害之。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勿许。康顾见日影,索琴弹之,曰:“《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魏晋之际,文章之宗,其惟二子乎!其文赋、论难,辞理高超,上追两汉,而《大人先生传》有凌云之概,声韵奇占,虽褚先生不能过也。出其余绪,降而为诗,步兵遥深,中散峻洁,各如其人。不加修饰。而清辞丽句,不落纤。虽七子精心之作亦但尔尔。步兵《咏怀》婉而多讽,中散好恶任性,虽复鉴及古人,慕契游仙,而愤世之意每流露于不自觉。《思亲诗》:“自慈母没兮谁与骄”以下不堪卒读,其意与《幽愤》一诗同刺其兄,而作不仅为吕氏兄弟也。嗣宗口无臧否,借醉乡以避祸,故刺时之作,每多歇后,讳莫如深。卒以是得免于难。中散欲效之,顾终不能,岂不惜哉!七贤自山涛以下五人诗并少见,惟刘伶《北芒客舍诗》高雅拔俗,不减二子也。稽康兄喜,仕晋,至扬州刺史,亦能诗,微涉绮丽,殊不及其弟之冲淡耳。

 

○晋诗

 

△傅玄  荀勖  张华

勖字公曾,颍川颍阴人。十余岁能属文,既长,遂博学,仕魏,至从事中郎,赐爵关内侯,晋受禅,拜中书监,加侍中,终尚书令。妙解音律,《牛铎》《劳薪》世传其精,乐论亦简直近理。顾文采少逊。与傅玄、张华同造晋郊庙歌诗,荀尤少味。玄字体奕,北地泥阳人,博学善属文,解钟律,仕魏,为散骑常侍。晋受禅,进爵为子,仕至司隶校尉。休奕六言,诗家之宗。乐府散歌如《吴楚》、《长安白杨》、《车遥遥》、《昔思君》诸篇,声韵和美,远胜“郊庙”之作。《杂诗》“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长”炼意造句,已开晋宋之先河。至《四愁》拟平子“策驽马以追风”,时见竭蹶,画虎之诮,将谓不免。比之茂先绮丽有余,而古雅不足也。华字茂先,范阳方城人。学业优博,辞藻温丽,图纬方伎之书,莫不详览。初未知名,著《鹪鹩赋》以自寄,阮籍叹曰:“王佐才也。”由是声名始著,仕魏为中书郎。晋受禅,拜黄门侍郎,封关内侯。进封北武郡公,代王晃为司空。赵王伦将为变,孙秀使司马雅告之,欲以为助,不听,遂及于难,夷三族,朝野莫不痛之。华性好人物,诱进不倦,雅爱书籍,天下奇秘,悉在华所。博物洽闻,世无与比,文章著作,为一代之宗。诗虽稍次,然矫健雅素,不尚浮华,情诗游仙,间亦温丽,顾质厚于文,未足为病。或谓其博学多累,非的评也。《独漉》一篇,青莲所本,与拟古之作,并存张蔡之遗,特音节尚欠和缓耳。傅玄子咸,字长虞,亦能诗,有父风。

 

△夏侯湛

湛字孝若,谯国谯人也。幼有盛才,文章宏富,善构新词,而美容观。与潘岳友善,每行,同舆接茵,京师谓之“连壁”。少为太尉掾拜郎中,仕至散骑常侍。湛与岳诗文雅不相类,诗多骚体,《离亲咏》,至性流露,岳莫及也。

 

△束皙

皙字广微,阳平元城人。束广之后,避王莽之难,徙居沙鹿山南。去束之足,遂改姓焉。博学多闻,与兄ギ俱知名。性沉退,不慕荣利。作《玄居释》以拟《客难》,张华见而奇之,召皙为掾。仕至尚书郎。皙《劝农》及《麸》诸赋,晋世笑其鄙俗,独《补亡诗》多传诵,或推为风雅之伦。按:其实诸赋古朴,而《补亡诗》有所不及,或谓对偶精切,辞语流丽,不脱六朝气习,虽为过言,而去古巳远。四言至此可以勿作,然其用韵不离风雅,颇可为法,当时习尚,每好为阿论,故不足信也。

 

△潘岳

岳字安仁,荣阳中牟人。少以才颖见称,号为奇童,举秀才,出为河阳令,迁黄门侍郎,性轻躁,趋势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谧二十四友,岳为之首。初孙秀为小史,绐岳,岳恶其为人,数挞辱之。秀常街忿,及赵王辅政,秀为中书令,遂诬岳、崇等为乱,诛之,夷三族。初被收,俱不相知,比至东市,崇谓之曰:“安仁,卿亦复尔耶?”岳曰:“可谓白首同所归矣。”岳美姿仪,辞藻绝丽,善为哀诔之文,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果,满车而反。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每见委顿。岳诗言不由衷,故少深情款辞,徒以文藻,组工绮丽,虽气体不弱,而中多累句。不及潘尼温丽敦厚,为可风也。尼字正叔,岳族子,与岳俱以文章见知,性静退不竞,惟以著述为务。举秀才,累宫至著作郎,赵王纂位,尼适以假归,得免于难。闻齐王ぁ起义,乃赴许昌,固引为参军兼管书记。事平,封安昌公,仕至中书令,迁太常卿,卒于坞壁。

 

△石崇

崇字季伦,渤海人。年二十余为城阳太守。伐吴有功,封安乡侯,仕至太仆卿尉。崇性豪侈,好残杀,初领南蛮校尉,每私出劫掠,致富不资。有金谷园,富丽无比。其宠妃绿珠身轻能为掌上舞,孙秀使人求之,不可,遂劝赵王杀之,并族其家。崇虽以军功起家,雅好文辞,兼解声律,《王明君曲》,辞旨委婉,他作称是,虽绮丽不以为累也。时又有曹摅、欧阳建等与《崇》相赠答,摅字颜远,谯人。笃志好学,为高密王左司马,遇战军败,死之。诗有意境,辞亦超脱。建字坚石,石崇甥也,为冯翊太守。与崇同时遇害,其临终一诗,怨而不怒。晋诗自张华以下,皆绮语排偶,竟体芬芳,求如建诗者,殊不多觊也。

 

△成公绥

绥字子安,东郡白马人。幼而聪敏,博涉经传,词赋甚丽,雅好音律。张华见其文,深叹服之,荐之太常,徵为博士,累迁至中书郎,每与华受诏,并为词赋,又与贾充等参定法律。其诗温厚,独存古意,无绮丽之习,然《四厢乐歌》殊平庸,无足称也。

 

△孙楚

楚字子荆,太原中部人。少负才气,多所陵傲,初参石苞军,迁军司马,终冯翊太守。放诞不拘礼法,文亦纵横多奇。诗流传者少,五言《饯别》一首,劲健寡风人之旨。《除妇服》诗亦浅泛不为佳构。王武子谓其“文情相生,令人凄然增伉俪之重”,抑亦遇语耳。但其诗语气,颇觉未尽,或为阙文,未可知矣。

 

△张载  张协

载字孟阳,协字景阳,安平人。兄弟齐名,皆有才,载作《榷论》,为傅玄所重,为之延誉,遂知名。起家著作佐郎,迁乐安太守,拜中书侍郎。协辟公府,亦至中书侍郎,见世方乱,遂绝意仕进,并终于家。二弟亢,字季阳,时称“三张”。亢诗文不甚显,独载与协诗传于世,浑金璞玉,不染六朝绮丽之习,皆吐属自然,感慨不尽。孟阳《七哀》,景阳《咏史》,寄托遥深,达观远见,大非人所及。诗自晋禅南渡以前,远契古人,不尚绮丽者,惟成公绥、束皙、夏侯湛、二张及陶潜数人而已,皆阮嵇之遗,特所就不同耳。

 

△二陆

陆机字士衡,吴郡人,少有异才,文章冠世。弟云字士龙,六岁能属文,仕至中书侍郎、清河内史,并有重名,号曰“二陆”。父抗卒,机领父兵,为牙门将。吴灭,退居旧里,闭门劝学。积十年,太康末,与弟俱入洛,造张华,华素重其名,如旧相识,曰:“伐吴之役,利获二俊耳。”太傅杨骏辟为祭酒,累迁至殿中郎,预诛贾谧功,赐爵关内侯。赵伦败,被收。减死徙逞,遇赦得还。感成都王颖全济之恩,遂委身事之。颖与河间王颐起兵讨长沙王义,假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督诸军二十余万人,与义战于鹿苑,机军大败。宦人孟玖谓机于颖,言其有异志,颖大怒,收机及云,遂并遇害。机天才秀逸,辞旨宏丽,张华尝谓之曰:“人之为文,常恨才少,子更患其多。”篇什之富,魏则陈思,晋则“二陆”。诗格亦七子之亚,自兹厥后,日趋绮丽,《猛虎行》等篇,竟体排偶,清新相接,古风衰矣。可谓六朝之秀出,未足以言两汉之奥旨也。时有郑丰、孙拯、夏静,皆亚于二陆。又有王赞者,字正长,义阳人,有俊才,为散骑常侍,五言杂诗,绝类齐梁。益见齐梁一体,逗起七子,衍自二陆者,信矣。

 

△张翰

翰字季鹰,吴郡人,有才,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为齐王ぁ东曹掾。见世方乱,不乐仕进。见秋风起,忽思鲈鱼尊羹之美,叹曰:“人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官数千里外,以要命爵。”遂命驾而归。诗清丽独绝,有嗣宗风骨,特少寄托耳。

 

△左思

思字太冲,齐临淄人也。少博览文史,尝作《三都赋》,精思十年,未就。陆机在吴闻之,谓其弟曰:“近有伧父,拟作《三都赋》,须其成,用覆酱瓿耳。”及赋出,机始叹服焉。徵为秘书郎,齐王ぁ命为记室,辞疾不就。卒于家。太冲驰名辞赋,含英咀华,艳丽莫匹,声谐调协,浸成曼妙。论其体格,远逊诸人,下逗齐梁,非此盖莫属矣。

 

○晋江左诸人

 

△刘琨  卢谌

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少得俊朗之目,与范阳祖讷俱以雄豪著名。年二十六为司隶从事,时石崇河南金谷渊中有别业,冠绝当时,引致宾客,日以赋诗。琨兄弟预其间,文咏为时辈所许,与石崇、欧阳建、陆机兄弟并以文章事贾谧,号“二十四友”。历官至大将军,进位司空。并州叛,奔苏州依段匹婵。渡江后,加太尉,封广武侯。为匹所疑,拘之经月,会王敦密使杀琨,遂称诏收琨,缢杀之。琨志大才蔬,经济无可观,徒以时会置身通显。初去晋阳,虑及危亡,每见将佐,发言慷慨,被之诗歌,益见悲壮。“何意百链钢,化为绕指柔”,情见乎词,然任谗轻杀,祸由自取,读之转以为恨耳。《胡风歌》语皆亲切,调亦凄婉,而《胡姬曲》:“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回头堪百万,价重为时年。”不但入之庾鲍集中,不能辨别,即拟之初唐诸人,亦可称神似。琨初以诗托意激谌,谌素无奇略,不能晓也。谌字子谅,范阳人。好庄老,善属文,尚武帝女。后为石勒中书监属,为冉闵所害。其酬和之什,每敷衍文成,寡切要语。《览古》、《时兴》诸诗,尤以多致累,宜越石之不能惬意也。

 

△郭璞

璞字景纯,河东闻喜人。好经术,博学有高才,而讷于言,辞赋为中兴之冠。好古文奇技,妙于阴阳、算历、五行、天文、卜筮之术,虽京房、管辖不能过也。渡江初为殷参军,王导重之,引参己军,历著作郎,以忧去。王敦起为记室参军,将举兵,使璞筮之,璞曰:“无成。”敦又问璞曰:“卿更筮吾寿几何?”答曰:“明公起事,祸必不久,若往武昌,寿不可测。”敦大怒曰:“卿寿几何?”曰:“命尽今日。”日中,乃收璞,诣西冈斩之。璞《游仙诗》清奇幽逸,不食人间烟火,妙契于心,非学可到。“青溪千余劫,中有一道士”,不觉其拙。“琼林笼藻映,碧树疏英翘”,不嫌其丽。两置之间,清丽之句,后先辉映,惟璞与嗣宗并驾而已,杨方《合欢》、王鉴《七夕》,虽容貌佚丽,而风神已失,少自然之致矣。

 

△王羲之

蓑之字逸少,王导从子也。幼讷于言,人未之奇,及长辩赡,以骨鲠称。尤善隶书,为古今冠。起家秘书郎,仕至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羲之自为序。或以《金谷诗序》方其文,羲之比于石崇,闻而喜之。羲之诗止《兰亭》四言、五言二首。适意寓情,颇有高致,和者有孙绰、王玄之、凝之、涣之、肃之、徽之、彬之、蕴之、丰之、谢安、孙嗣、谢万、曹茂之、桓伟、郗昙、孙总、庾友、庾蕴、徐丰之、谢绎、虞说、魏滂、袁矫之、曹华、江迪。诗未见佳,故从略焉。

 

△孙绰

绰字兴公。博学善属文,少与高阳许询齐名,不仕,后除著作郎,袭爵长乐侯,累官至廷尉卿。于时文章士,绰为之冠。《兰亭集诗》状物言情,颇极其致,《秋日咏怀》音节从容,自饶远趣,《碧玉歌》情景宛然,是谓六朝金粉语,然与齐梁艳体,又自不同也。

 

△袁宏

宏字彦伯,陈郡人。有逸才,文章绝美,谢尚引为参军,累迁至吏部郎,出为东阳太守。《世说》:“袁虎少贫,为人佣,载月下咏诗,为谢镇西所闻,即遣问讯,因此相要,大相赏得。”虎,宏小字也。宏《咏诗》二首,句酌字链,如“汲黯社稷臣,栋梁天表骨。陆贾厌解纷,时与酒杌。”造言奇峭,遂为后人所法,然刻意为之,终违古意,不若后一首有寄托之旨,无雕琢之痕,斯为佳耳。至李充《嘲友人》一首,全为欢爱之词,虽古诗有托之夫妇者,而此则近于虐矣。

 

△陶潜

潜字渊明,或云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人。少有高趣,尝著《五柳先生传》,时人以为实录。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少日,自解归,复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迳之资可乎?”执事者间之,乃以为彭泽令。郡遣督邮至,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印绶去职。饮酒赋诗,陶然自足,元嘉四年卒,年六十三。初,汉去古未远,承《风》、《雅》之遗,诗皆四言;晋人继述,往往割裂经文,缀为篇章,无复天趣。即韦孟《诫子》诸诗,亦类刻鹄;惟渊明独符高契,汉晋以还,一人而已,不仅五言冠古今也。如“翩翩飞鸟,昔我云别”数章,置之《三百篇》中,良不能辨。盖《三百篇》多里巷之作,决不容有一书语杂其间。要当任情适性,脱口而道,始为可贵耳。渊明五言,非不锤链,亦非不用典,特泯其迹象,故无语不自己出,如“素标插人头”,乃用《三国志》“插标卖首”语,初看平淡,三复之,甯非奇句。唐人李杜,每祖其意。又如“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余”字,“遗”字,亦非率尔之言,又如“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巅”字,“暧暧远人村,依依虚里烟”,添毫生色,而运用不着痕迹,斯则摩诘得之。用叠字传神,尤为渊明独绝,故诗中累见之,然他人学之,不能自如也。唐人中亦惟李杜能得其妙。宋人如半山沾沾于此,彼云:“学杜已落下乘矣,顾能工乎?陶诗不可学,第一须少读秦汉以下书,其次放胆,其次熟读,其次须不计工拙。”东坡喜陶诗,作莳每用此法。然伤于直,失之粗,欠含蓄,无余味,故丰神索然矣。

 

△末乐章

丞文帝元嘉二十二年,诏颜延之作《宋南郊登歌》三首。孝武建元元年谢庄作《明堂歌》九首,后又作《孝武庙歌》三首。王韶之作《宗庙登歌》八首,又《四厢乐歌》五首,又《舞歌》二首。殷淡作《章庙乐舞歌》十五首。虞作《大稚》两首。而《乐府》诸歌皆旧曲,无人名可考矣。殷淡,字夷速,陈郡长平人。官步兵校尉,大明中以文章见知,为当时才士。虞,余姚人,居贫好学,仕至中书令。王谢诸人别有传。

 

△傅亮

亮字季友,北地灵州人。博涉经史,尤善文辞,晋义熙中,累迁中书黄门侍郎。宋国初,建除侍中,以赞受禅功,封建城县男,任总国权,加尚书仆射。少帝即位,进中书监尚书令,领护军将军。文帝立,追论少帝薨废事,伏诛,妻子流建安。亮诗敦厚,不甚缘饰辞藻,然篇什流传不多,故未能尽言也。

 

△谢瞻

瞻字宣远,与从叔混,族弟灵运,俱有盛名。晋义熙中,为安城太守,宋初除中书侍郎,出为豫章太守。五言自黄初、建安略可分为三派。新词雅篇,句琢字炼,自“七子”之后,至于晋宋之际,此风未衰。宣远诸作,雅藻纷披,而不流于纤,然工整之中,乃少流畅之音,自不能不逊谢灵运一筹也。

 

△王韶之

韶之字休泰,晋义熙中,除著作郎,补通直郎,领省事。宋受禅,加骁骑将军,少帝时,出为吴郡太守,词部尚书,加给事中。诗于《乐章》外无传,《乐章》典雅堂皇,正而少变,比之晋乐,在伯仲之间耳。

 

△谢灵运

灵运小字客儿,陈郡阳夏人。幼便颖悟,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从叔混特知爱之,袭封区乐公,例除员外散骑侍郎,不就,为琅琊王大司马参军,性奢豪,车服鲜丽,衣裳器物,多改旧制,世共宗之,咸称谢康乐也。历官黄门侍郎,迁相国从事中郎,免官,宋受禅,降爵为侯,邑五百户。起为散骑常侍,转太子左卫。率性褊急,多愆礼度,自谓才能宜参权要,既不见知,常怀恨恨,构宣异同,非毁执政,司徒徐羡之等患之,出为永嘉太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山水。所至辄为诗以致其意,在郡一周,以疾去职。移籍会稽,修营别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与隐士王弘之、孔淳之等纵放为娱。每一诗至都邑,贵贱竞写,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起为秘书监,迁侍中。灵运诗书皆兼独绝,每文竟,手自写之。文帝称为二绝。既称疾东还,与族弟惠连、东海何长瑜、颍川荀雍、太山羊璇之以文章赏会,共为山泽之游,时人谓之“四友”。灵运因祖父之资,生业甚厚,奴僮既众,义故门生数百人。凿山浚湖,功役无已,寻山陟岭,必造幽峻。登蹑常著木屐,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则去其后齿。自始宁南山,伐木开迳,至临海,从者数百人。在会稽亦多徒众,太守孟颛与有郄,乃表其有异志,上知其见诬,不罪也。以为临川内史,秩中二千石,游放,为有司所纠。司徒遣使随州从事郑望生收灵运,灵运执录望生,兴兵叛逸,遂讨禽之。上惜其才,降死一等,徙付广州,其徒薛道双合乡里健儿,于三江口将纂取之。事露,诏于广州,行弃市刑。临死作诗,时年四十九。灵运诗冠江左,世推富艳,造语自然,不由强致,意境超绝,自具天趣,殆集阮稽之大成,七子之风流者也。乐府音节,犹是古音遗响,青莲所本。或谓“池塘生春草”有何佳处?顾称之不容口,何也?不知佳句流传,如薛道衡“空梁落燕泥”、褚遂良“殿阁生微凉”、崔明信“枫落吴江冷”,皆吐属自然,精思入神语,不竞奇而意态逼真,读此以悟古人着力有在矣。

 

△谢惠连 何长瑜  荀雍  羊之

惠连年十岁,能属文,族兄灵运加赏之,每有篇章,对惠连辄得佳语。尝于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忽梦惠连,即得“池塘生春草”句,大以为工,曰:“此语有神功,非吾语也。”辟主薄,不就,后为司徒彭城王义康法曹参军,年三十七卒。惠连轻薄多尤累,不为父方明所知。方明为会稽郡,灵运造之,过视惠运,大相知赏。时长瑜教惠连读,亦在郡内,灵运又以为绝伦,谓方明曰:“阿连才悟如此,而尊作以常儿遇之;何长瑜当今仲宣,而饴以下客之食。尊既不能礼贤,宜以长瑜还灵运。”乃载之俱去,后自国侍郎至平西记室参军,尝用韵语序临川王义庆僚云“陆展染须发,欲以媚侧室,青青不解久,星星行复出”,如此者五六句,而轻薄少年演而广之,其文流行。义庆大怒,白太祖,除为曾城令,后溺水死。长瑜文才之美,亚于惠连,苟雍、圣璇之皆不及也。雍字道雍,官至员外散骑郎。之字跃,临川内史,为司空竟陵王诞所遇,诞败,坐诛。是谓灵运文章之“四友”也。长瑜、之诗无传,雍诗雅逸。独惠连与灵运,世称“大谢”、“小谢”。其诗清丽秀润,颇具风骨,希志高古,不为激词,虽富赡逊灵运,而才悟足匹,二谢并驱,当之无愧矣。

 

△颜延之

延之字延年,少孤贫,好读书,无所不览,文章之美冠绝当时。饮酒不护细行,晋义熙时,为豫章公世子中军行参军,举为博士,迁世子舍人。宋受禅,补太子舍人,累官员外常侍,为徐羡之所忌,出为始安太守,徵为中书侍郎,转太子中庶子,领步兵校尉,以言词激扬,多犯权要,出为永嘉太守。延之怨愤,作《五君咏》以刺当世,免官屏居里巷,不豫人间者七年。起为始兴王后军谘议参军、御史中丞,迁国子祭酒、司徒左长史,复坐事免;又起为秘书监光禄勋太常,元凶弑立,以为光禄大夫。子竣为世祖南中郎谘议参军,义师入讨,参定密谋,兼造书檄。劭召延之,示以檄文,问曰:“此谁所造”。延之曰:“峻笔也。”劭曰:“言辞何至乃尔?”延之曰:“峻不顾其父,何能为陛下?”劭意乃释,由是得免。世祖登祚,竣贵重,权倾一朝,凡所资供,延之一无所受。常语竣曰:“平生不喜见要人,今不幸见汝。”竣起宅谓曰:“好为之,无令后人笑汝拙也。”卒赠散骑常侍。延之好酒疏诞,性复褊急,肆意直言,曾无隐遏。故论者多不与,数为人中伤,而卒得免。与灵运俱以词采齐名江左,称“颜谢”焉。自潘陆之后,文士莫及也。锺嵘《诗品》曰:“灵运富艳难踪,颜延之镂金错彩。”实则二人之诗,在晋宋之际,犹质胜于文,辞藻之饰,亦当时风尚使然。而延之典雅温厚,灵运流利清逸,此其不同者也。至气骨凝重遒劲,大体无别。宋初之诗,为之宗者,惟二谢与延之而已。以上诸人在晋宋之际,故犹有江左风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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