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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词人·姜夔

  姜夔(约1155-约1221),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少随父亲宦游汉阳,父死流寓湘、鄂间,后移居湖州,往来苏、杭一带,结交名流,终身不第,卒于杭州。工诗词,精通音律,词集中多自度曲。著有音乐方面著作《琴瑟考古图》、**《白石诗说》、词集《白诗道人歌曲》等。

  

  【点绛唇】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

  今何许?

  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姜夔在南宋词人中间,是一个以清客身份而蹈隐士行径的才学之士,他游食四方的生活方式与刘过相同,气质却迥然有异。刘过有江湖豪客之风,姜夔则带一种飘飘出尘之气。他形貌秀弱而性格颇孤洁,家境贫窘却生活多洒落,时人评他:“白石道人气貌若不胜衣,而笔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无立锥,而一饮未尝无食客。图史翰墨之藏,汗牛充栋。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藏一话腴》)寄人篱下为食客,却有魏晋高蹈之士的潇洒风度,这种特异的气质,要归之于他淡泊的心态。

  

  姜夔被友人杨万里推许为文章似晚唐诗人陆龟蒙(号天随子),他也常以这位隐士前辈自许,曾有这样的诗句:“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三高祠》)“三生定是陆天随,只向吴淞作客归。”(《除夜自石湖归苕溪》)。陆龟蒙是松江人,《唐才子传》记载他高蹈于江湖之间,时常放舟出游,舟中置书籍文具,饮茶钓鱼,悠然自得,这种洒脱无拘的生活,正是姜夔一生所羡慕追求的境界。但能学的只是心境,而不是环境,具体落实到自己作客依人的处境,也只能:“……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景慕中不免带有衰飒之意了。

  姜夔一生没有做过官,以布衣终老江湖,在当时却颇负时名。他不仅工于词,诗名也特著,几乎与同时代陆游、杨万里、尤袤等齐名,只是其诗的影响远不如其词,才导致后世不知姜夔诗而仅闻白石词。他同时又是一个具有极高造诣的音乐家,所填的词有不少是自己谱的曲,其中有十七首自度曲的工尺谱一直流传至今,在词史和音乐史上都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但无论是文名还是音乐才华,都没能帮助他走上仕途。姜夔一辈子好象跟科举无缘,屡考屡落,四十多岁时向朝廷进献《圣宋铙歌鼓吹》,得以“免解”(南宋后期规定,经乡里推荐三次而州考均不入选的士子,可以特准直接赴礼部应试,谓之“免解”。)但这一次破格应试,也未能使他得以录取,到底还是名落孙山。这大约是他最后一次应举,自此之后,他也明白了自己终究不是科举的料子,从此甘心以布衣终老。

  

  其实不入仕途,对姜夔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他有如“野云孤飞”的性情,只应该去做潇洒出尘的“白石道人”,并不适合在官场与人较一日之短长。《砚北杂志》中说他在进献《铙歌鼓吹》的前二年(宁宗庆元三年),就已经向朝廷进献过一次音乐文献著作:《大乐议》和《琴瑟考古图》,希望纠正当时“乐典久堕”的失误。朝廷下诏命令主管音乐的太常司与他议事,却被那些官吏嫉妒他的才能,故意吹毛求疵的挑剔说:“你的表章里有‘弹瑟’这个说法,瑟这种乐器,演奏的时候应该说是‘鼓’,而不是‘弹’,请问‘弹瑟’二字,出自何典?”姜夔一时语塞,无以为答,到底被他们排挤出去。后来他遇见陆游,谈及此事,陆游说:“唐人温庭筠的咏瑟诗有云:‘二十五弦弹夜月。’你当时怎么没有想到?”姜夔登时惘然若失,懊恼当时没有这样的急智予以反驳。但官僚间的搜寻破绽,原非只会论诗较乐的文人学者之所擅,姜夔一时忽略,在斗口中处于下风,被官场摈于门外,对他个人来说,也未必是坏事。

  姜夔的平生遭遇,可以说得上一个“幸而不幸,不幸而幸”,一生并不顺利,却也没有遇上大风大浪;生活总是困窘,却也不至于落到孤寒无依。他身世孤苦,父亲在汉阳做县令时死于任上,他当时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只有寄居在已出嫁的姐姐家里,飘零流落近二十年,才得到诗人萧德藻的赏识,将侄女嫁给了他。姜夔又依靠这位伯岳父而居约十年,后来萧德藻老病家贫,离开湖州,姜夔则由好友张鉴、张镃资助生活。张鉴死后,姜夔贫无所依,旅食江浙间,直到死于杭州,家贫不能殡葬,在朋友的帮助下才得以入土为安。他这一生尝尽寄人篱下之苦,聊可安慰的是虽然自立能力不强,却总有朋友赏识帮助;虽然穷到了以诗文换取在富贵人家寄食,但绝大多数朋友都以平等相待,并没有让人尝到太多人间炎凉辛酸。姜夔“气貌若不胜衣”,是个文弱书生,而他为人心性淡泊,既清高又洒脱,观其文字中绝无烟火气,可知其性格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那一型。这样的人,容易使人起爱护之心,敬重之意,并不以文弱而受忽视,因贫寒而遭轻亵,所以姜夔虽然做了清客,以笔换食,笔下却几乎没有谄媚主人之语,仍然能够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抒一己之情怀,作艺术之精研,从这一方面来说,他无疑又是幸运的。

  

  堪称姜夔自度曲中的代表作,是两首咏梅的慢词。光宗绍熙二年(1191)冬天,他冒雪去拜访隐居在苏州石湖别墅的著名诗人范成大,因范成大平生最喜爱梅花,曾撰《梅谱》,姜夔应他之请制成两阕新声: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

  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

  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

  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

  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这首阕词后来被誉为咏梅词中的“绝唱”,令范成大“把玩不已”,即命歌妓习唱,音节谐婉,遂以北宋林逋的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来命名,为《暗香》、《疏影》。音乐之美在纸上无法鉴赏,但单从文字里,就可以想象其婉转清畅的韵律。姜夔填词,走的不是当时词坛正盛行的豪放派路子,却也不能归之于五代以来花间一派的婉约之作,所以后人推许他在婉约、豪放之外,另开一派,成为一代宗主。至于这一派的风格概括,有人称为“幽峭”,有人称为“清刚”,总之是雅而能逸、清而有骨、幽而能艳的一种风格。姜夔“以江西诗瘦硬之笔救周邦彦一派的软媚,又以晚唐诗的绵邈风神救苏、辛派粗犷的流弊。”(夏承焘《论姜白石的词风》),他其实是“以健笔写柔情”的,所以在缠绵思致之中,别有一种清峭空灵的笔力,使原本容易流入花娇柳媚的慢词,不再一味都是软绵绵的调子,虽婉转,却如清风拂面,使人精神为之一振,心眼俱清亮;又如冷香袭人,清洌而悠远,沁人心脾却不甜腻。这是白石词独特的魅力,因此他才能与苏、周、辛三人,并称为“宋词四大家”。

  

  姜夔这一次是为范成大而赋梅花词,但他平时就很擅长于写梅咏梅,他关于梅花的名句还有:“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重山令•赋潭州红梅》)也像《暗香》词中“千树压、西湖寒碧”一样,以浓艳的色彩,却营造出极其幽冷的气氛。“相思血”用的是湘君湘夫人哭丈夫大舜,血泪沾竹而化为斑竹的典故,而《暗香》、《疏影》之中用寿阳公主卧于含章殿下,落梅花瓣飘到额头上成为梅花妆,以及昭君远嫁胡地,“环佩空归月下魂”等等旧典,这使后人为之聚讼纷纭,认为姜夔在词中有所寄托,实际上是在暗指北宋灭亡时被金人掳掠的后宫妃嫔公主,名义上虽是咏物,却抱有拳拳爱国忠君之心,这些说法,未免就流于穿凿附会了。


  其实姜夔的个性,远政治而近江湖,对国家大事并不是很关心。虽然生当南宋国土分裂之际,不能避免也会有一些伤怀国难的作品,如他曾经自度的《扬州慢》词: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词前有小序,说这首词作于淳熙三年(1176),其时距绍兴三十年完颜亮南下侵宋、驻兵江淮已过去了十六年,那一场南侵以完颜亮在瓜州渡被手下刺杀而告终结,但当时“江淮军败,中外震骇”,对于南宋来说,实是千钧一发的生死考验。经过这场浩劫,昔日“春风十里扬州路”的淮左名都,被蹂躏得只剩下一座“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壁萧条,寒水自碧”的空城。这种凄惨的景象使二十二岁的词人喟然不已,然而他的感慨,也仅仅是“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一个繁华名城被摧残后的惨状,并没有激起他“报国欲死”的热血,而只是忧郁的哀吟着“犹厌言兵”,希望再也不要有兵火战乱,人间苦难。他的伯岳父萧德藻后来赞赏这首词“有《黍离》之悲”,《黍离》是诗经中感叹亡国的名篇,是无可奈何的伤悼而不是誓欲起而卫护之的愤慨,正是《扬州慢》词的主基调。这也是姜夔的个性所至,他晚年结识辛弃疾,与辛词章酬唱,也和辛词的韵作过三首词,但就是在和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那样豪壮苍凉的句子,他也仅仅是低沉的叹息:“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综观姜夔的性格,他只是一个优柔的青年,渴望和平厌弃战争。他对国事的态度是不自禁消极回避的,既不是做行政的料子,也缺乏报国的能力与志气。因此他的词里,是否煞费苦心深怀寄托,为北宋亡国君臣一掬痛泪,为被掳的后宫妃嫔公主报以叹息,实在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现代学者夏承焘考证姜夔词中的咏梅、咏柳等作,的确不是无感而发,但并不像前人说的那样是忧国爱君,而是自感身世,情思郁结,所念念不忘的,乃是他自己青年时期刻骨铭心的恋人(参见《白石怀人词考》),这种说法庶几近之。从他的词中得知,这段情缘大约是姜夔二十到三十之间寓居合肥时的遇合,所以词评者一般就称这个恋人为“合肥女子”。姜夔到三十岁之后才与萧德藻的侄女结婚,合肥女子想必是他的初恋,却因为种种原因,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不知道是身份差异,还是姜夔贫困无依,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姜夔曾写过一首《长亭怨慢》词: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

  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

  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

  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

  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

  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

  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词序中说:“桓大司马(桓温)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仿佛慢词就是为了演绎这段话而作,但如果仔细品味,可知词中其实包含着那段合肥情事。“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也许作者本人就像唐代韦皋一样,一别不返,只留下定情的玉环让女子抱憾终天。韦皋所恋的玉箫到底转世投胎,再结前盟,而姜夔与合肥女子,却显然连再见之约也没有。“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凭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浣溪沙》)虽隔山遥水远,他也始终记得这一场无望的情爱,并常常形诸梦寐,写入词中,如下面这首《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近代词评大家王国维最不喜欢白石词,却惟独最爱这一首词的末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词中亦恍惚亦执著,却是缠绵入里,令人不自禁受他这一种刻骨痴情的感染。以姜夔的性格,感情容易内敛而不易外露,却是愈藏愈深,直到晚年,也不能忘怀这段少年情事,垂垂老矣之后,他还因思念合肥女子而写了一组观灯词《鹧鸪天》,其中一首云: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词的小题是“元夕有所梦”,又是梦中那个轻盈的身影,已是华发暗生的老词人,想起这一段错失的情缘,尚自不能自已,在组词的第二首《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中,他说:“少年情事老来悲。”这时却说:“人间别久不成悲。”表面仿佛淡然,却是彻骨的悲怆,原来分离既久,连撕心裂肺的痛楚也终将淡去,牵肠挂肚的爱恋也终将忘却,那么还能拿什么来记得你呢?他在这元夕前后如此心潮澎湃,也许那一年的元夕之夜就是他最美好也是最后的回忆(据夏承焘考证,他离开合肥为正月二十四日),清静寡欲的白石道人,独对少年的往事如此痴缠执著,终身为之感伤吟咏。那不知名也不知其所终的合肥女子,成为姜夔词中最幽微也最深邃的印记,也使千年之下的读者在感受白石词的艺术境界时,总会依稀窥见那一个妙曼的身影,这段恋爱未曾长久,却化作了另外一种方式永久的存在,谁知是幸还是不幸?

  

  姜夔在合肥的寓居之处多柳(其《淡黄柳》词序云:“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而两人分手时正值梅花时节,所以姜夔常常赋柳咏梅,寓物怀人。他的怀人词一般都不明白道破,反而在小序中乱以他语,所以夏承焘认为他“有不可见谅于人而婉转不能自已之情。”《暗香》、《疏影》二词虽然是为范成大而赋,却亦于不经意中流露出伤情之意,作词的那一年,他才三十七岁,与合肥女子分别的伤痛或许还未淡去,所以这一次宴会,大他三十岁的忘年知交范成大特地将自己家中色艺双绝的婢女小红赠给他,也许就是知道他这段伤情事,希望给予一点安慰吧。姜夔告别范宅后,舟载小红归去,这一夜大雪满天,小船穿行过吴江垂虹桥,姜夔赋诗:“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文人清韵,无逾于此,姜夔善于自度曲,吹箫按节,谱成新词,小红则在旁曼声度曲而歌,音乐间的契合,想必也能聊慰姜夔的失侣之痛了。

  

  姜夔那时候已经在湖州安家,娶的是萧氏,因为这段姻缘是妻子的伯父赏识他的才华而得以缔成,所以他的朋友张镃特地写贺诗打趣说:“庆是冰清逢玉润,只因佳句不因媒。”虽然不知道姜夔与妻子的感情如何,但伯岳父一见到他,就由衷赞叹说:“我作了四十年的诗,如今才得到这样的诗友!”可见他的家庭生活,还是颇为和睦愉快的。只是无论是与妻家的相得,还是与小红的契合,都似乎未能长久。萧德藻家道中落后,姜夔也再次陷入生活无着,五十岁时家里又遭火灾,房舍尽毁,兼之亲友凋零,更加贫困潦倒。姜夔殁于六十七岁,死后其友挽诗云:“所幸小红方嫁了,不然啼损马塍花。”马塍是姜夔的葬所,根据诗句意思,仿佛说小红在他死前便已出嫁,大概就是因为姜夔家境贫寒,无力继续供养多余人口,才不得不遣散爱婢,“除去乐书谁殉葬?一琴一砚一兰亭。”(苏洞《到马塍哭尧章》)词人这一辈子,时时有所慰藉,又终究归于失意,这一切却又仿佛都是那么淡然无痕。他的一生不是轰轰烈烈的正剧,却是悲欣交织、静水流深的生活剧。 


  现代学者夏承焘考证姜夔词中的咏梅、咏柳等作,的确不是无感而发,但并不像前人说的那样是忧国爱君,而是自感身世,情思郁结,所念念不忘的,乃是他自己青年时期刻骨铭心的恋人(参见《白石怀人词考》),这种说法庶几近之。从他的词中得知,这段情缘大约是姜夔二十到三十之间寓居合肥时的遇合,所以词评者一般就称这个恋人为“合肥女子”。姜夔到三十岁之后才与萧德藻的侄女结婚,合肥女子想必是他的初恋,却因为种种原因,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不知道是身份差异,还是姜夔贫困无依,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姜夔曾写过一首《长亭怨慢》词: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

  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

  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

  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

  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

  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

  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词序中说:“桓大司马(桓温)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仿佛慢词就是为了演绎这段话而作,但如果仔细品味,可知词中其实包含着那段合肥情事。“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也许作者本人就像唐代韦皋一样,一别不返,只留下定情的玉环让女子抱憾终天。韦皋所恋的玉箫到底转世投胎,再结前盟,而姜夔与合肥女子,却显然连再见之约也没有。“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凭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浣溪沙》)虽隔山遥水远,他也始终记得这一场无望的情爱,并常常形诸梦寐,写入词中,如下面这首《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近代词评大家王国维最不喜欢白石词,却惟独最爱这一首词的末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词中亦恍惚亦执著,却是缠绵入里,令人不自禁受他这一种刻骨痴情的感染。以姜夔的性格,感情容易内敛而不易外露,却是愈藏愈深,直到晚年,也不能忘怀这段少年情事,垂垂老矣之后,他还因思念合肥女子而写了一组观灯词《鹧鸪天》,其中一首云: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词的小题是“元夕有所梦”,又是梦中那个轻盈的身影,已是华发暗生的老词人,想起这一段错失的情缘,尚自不能自已,在组词的第二首《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中,他说:“少年情事老来悲。”这时却说:“人间别久不成悲。”表面仿佛淡然,却是彻骨的悲怆,原来分离既久,连撕心裂肺的痛楚也终将淡去,牵肠挂肚的爱恋也终将忘却,那么还能拿什么来记得你呢?他在这元夕前后如此心潮澎湃,也许那一年的元夕之夜就是他最美好也是最后的回忆(据夏承焘考证,他离开合肥为正月二十四日),清静寡欲的白石道人,独对少年的往事如此痴缠执著,终身为之感伤吟咏。那不知名也不知其所终的合肥女子,成为姜夔词中最幽微也最深邃的印记,也使千年之下的读者在感受白石词的艺术境界时,总会依稀窥见那一个妙曼的身影,这段恋爱未曾长久,却化作了另外一种方式永久的存在,谁知是幸还是不幸?

  

  姜夔在合肥的寓居之处多柳(其《淡黄柳》词序云:“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而两人分手时正值梅花时节,所以姜夔常常赋柳咏梅,寓物怀人。他的怀人词一般都不明白道破,反而在小序中乱以他语,所以夏承焘认为他“有不可见谅于人而婉转不能自已之情。”《暗香》、《疏影》二词虽然是为范成大而赋,却亦于不经意中流露出伤情之意,作词的那一年,他才三十七岁,与合肥女子分别的伤痛或许还未淡去,所以这一次宴会,大他三十岁的忘年知交范成大特地将自己家中色艺双绝的婢女小红赠给他,也许就是知道他这段伤情事,希望给予一点安慰吧。姜夔告别范宅后,舟载小红归去,这一夜大雪满天,小船穿行过吴江垂虹桥,姜夔赋诗:“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文人清韵,无逾于此,姜夔善于自度曲,吹箫按节,谱成新词,小红则在旁曼声度曲而歌,音乐间的契合,想必也能聊慰姜夔的失侣之痛了。

  

  姜夔那时候已经在湖州安家,娶的是萧氏,因为这段姻缘是妻子的伯父赏识他的才华而得以缔成,所以他的朋友张镃特地写贺诗打趣说:“庆是冰清逢玉润,只因佳句不因媒。”虽然不知道姜夔与妻子的感情如何,但伯岳父一见到他,就由衷赞叹说:“我作了四十年的诗,如今才得到这样的诗友!”可见他的家庭生活,还是颇为和睦愉快的。只是无论是与妻家的相得,还是与小红的契合,都似乎未能长久。萧德藻家道中落后,姜夔也再次陷入生活无着,五十岁时家里又遭火灾,房舍尽毁,兼之亲友凋零,更加贫困潦倒。姜夔殁于六十七岁,死后其友挽诗云:“所幸小红方嫁了,不然啼损马塍花。”马塍是姜夔的葬所,根据诗句意思,仿佛说小红在他死前便已出嫁,大概就是因为姜夔家境贫寒,无力继续供养多余人口,才不得不遣散爱婢,“除去乐书谁殉葬?一琴一砚一兰亭。”(苏洞《到马塍哭尧章》)词人这一辈子,时时有所慰藉,又终究归于失意,这一切却又仿佛都是那么淡然无痕。他的一生不是轰轰烈烈的正剧,却是悲欣交织、静水流深的生活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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