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王小英 | 论移动互联时代手机对人之自我的建构及驯化

王小英 符号与传媒 2021-09-10

本文刊载于《符号与传媒》第19辑
2019年第2期 第 138 - 151 页

摘 要

人们对接入移动互联的手机的普遍使用,让媒介与人的关系进入细镶嵌化的阶段,人成为“赛博人”。一方面,手机作为随身携带的必需物品,具有身份标识作用,是对使用者的自我的提喻;另一方面手机也为自我提供了更多的展示手段和空间,是对自我的延伸和扩展。然而,使用者的自我在手机联网条件下,也成为被深度发掘和设计的对象,手机在对自我进行解蔽的同时又造成新的遮蔽。手机对人的重大改变在于,它上升为人们必需的常规媒介,人们的世界成为经过手机而感知到的世界,手机主导了人对世界的解释,人对自我的认识是经由手机过滤了的,手机由此对人进行驯化和形塑。


关键词符号学,手机,自我,网络,驯化
关于自我与电脑、手机及互联网之间的关系研究,主要来自新闻传播学领域,大致可以分成两个方面:其一,从某一理论(如米德、波斯特的理论)出发,分析不同媒介与自我建构的关系,譬如黄佩在《网络时代的“自我”构建——从米德谈起》中认为网络时代流动的空间让“主我”的能动性和丰富性增加,却也带来了不确定和“失范”的风险,“客我”也随之形成新的社会约束群体并接受技术监控的影响,同样是从米德的符号互动论出发,廖建国在《媒介演化中自我生成哲学的连续性证成》中则提出网络时代过去以更清晰的方式呈现自我,但也内爆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别,由此形成自我的更多可能。金新在《第二媒介时代网络传播方式对主体自我构成的重构》中从马克·波斯特的理论出发考察了第二媒介时代网络传播方式对自我建构的影响,认为其建构的是想象的或虚构的自我。其二,研究网络具体交流形式中的自我呈现,如QQ聊天、微信、网络论坛、网络游戏、虚拟社群等,其中的一个关注热点是虚拟自我。主要观点为虚拟空间为自我提供了各种身份体验的可能,网络自我和人格映射着现实语境和社会文化状况(候岩的《网络虚拟自我与人格新探》),因为依赖于网络环境,因此容易成为受摆布的自我,需要提升才能成为自主的虚拟自我(徐琳琳、王前的《网络中的虚拟自我新探》)。来自哲学领域的研究,认为网络“自我”比较复杂,是“真实自我、想象自我和分裂自我的综合体,归根到底是现实社会交往主体行为方式在网络世界的体现。”(邹智贤、陆俊,2001,p. 84)这些研究中着眼于具体网络社交或游戏中自我呈现的,一般强调自我构成上的丰富性和超脱的一面,着眼于网络语境整体考察的,会同时提及其受监控和摆布的一面。既有研究虽然都注意到了媒介之于自我建构的影响结果,但对于这种影响和改变究竟是以何种方式发生的,并未有一个深入的考察和判断,本文即是从符号学的角度来试图对之进行分析和判断。选择从符号学的角度考察移动互联后的手机之于自我的影响,原因在于,人作为符号的动物,不能离开符号而存在,也在于自我的建构原本就是借助符号完成的,而普通人对移动互联网的接触,手机是重要渠道之一,手机将人深度植入网络体系之中。
符号学家赵毅衡认为,人类传媒的发展经历了三次突变——言语和符号的发明、符号的系统记录和文字的发明、电脑与互联网的产生,第一次突变使人成为“符号动物”,第二次使人成为“符号学动物”,第三次正在使人变成“符号元语言动物”(2016,p. 67)。与常见的媒介史划分方式不同,这种突变划分方式将电脑与互联网作为传播媒介的作用,直接置于印刷之上,视其为一种高速度的陡升。陡升使人面对的符号状况更为复杂,建构了新的符号衍生传播方式,而这种方式将改变人类文明和文化状态。但具体到第三个陡升中,由电脑(PC)到手机类移动媒介是一个关键点,它是媒介与人进入细镶嵌化的标志,意味着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所言的赛博人(Cyborg)的广泛成型。“镶嵌”原指一种工艺,系将一个较小的物体嵌在另一个较大的物体上,使二者浑然一体。这里的“镶嵌”包括两层含义,一是作为物体的手机与人处于形影不离的状态,似乎构成人的一个身体部件;二是作为网络终端的手机,将人拉入一个互联网络中,人成为网络中的一个节点。第一层“镶嵌”,人是主体,手机是嵌体,手机为人所用;第二层“镶嵌”,人是嵌体,手机及其背后的力量是主体,人为手机的联网所裹挟。正是手机与人的互相镶嵌,才使得人成为哈拉维所说的“赛博人”之一种,一种“控制生物体”、“机器和人的混合”。(1991,p. 149)



手机成为“赛博人自我展示和自我认识的重要工具
麦克卢汉提出的“媒介是人的延伸”的著名观点十分适合论证手机媒介的优越性。汪民安甚至提出“手机意味着人体的进化,我们不是主动地控制或者拥有这个手机,而是相反,手机开始强行闯入到你的身体中来。”(2015,p. 109)虽然汪民安谈及的手机主要是就具有接打、存储功能的手机而言,尚未提及手机普遍上网之后的情形,但他已经明显意识到手机对人的解放,手机对身体的入侵,手机组成社会网络,以及社会网络构成的日趋手机化。但因汪民安并未提及联网手机,故而他对手机作为人的器官的延伸的判断未免过于简单。换言之,只能接打电话,储存播放资料的手机,只是人的工具配置的常态化,还谈不上赛博人的成型。而人寄生于机器中才构成“赛博人”。在当下,移动联网的手机以智能手机的形式出现,它既是一件物体又不仅仅是一件物体,也即它具有多重功能或者说多重身份。首先,作为物体的手机,需要由屏幕、相机、芯片、电池、外壳等组成,它会表现出造型、颜色、大小上一定程度的区别。然而,之所以称为“手”机,便于“手用”限制了它在形状和大小上的丰富表现,太大和太小的都会出局。其次,是与手机相关的服务,既包括手机本身提供的日趋智能化、人性化的技术服务,也包括配套商业性服务,如移动、联通和电信这样的运营商提供的手机号码或Wi-Fi等,将我们的手机与其它手机、人和事物联系起来,纳入一个更大的社会网络中。再次,还有第三方提供的应用软件,如淘宝、美团之类的,然而,这些软件需要在IOS操作系统、Android、WP操作系统中选择一个,通过各自的市场渠道被用户下载安装,正如亚当·格林菲尔德(Adam Greenfield)所注意到的手机的真正性质,“将技术、资金、法律和操作安排互锁,从而构成了当下设备制造和服务提供的生态链。”(2017,p. 12)


作为商品的手机,并不仅仅作为通讯工具或娱乐工具而存在,它与其它商品一样,在当今消费社会担当着身份标识的任务,例如在中国的手机消费市场中,苹果手机一度代表着时尚、品味和收入,它是身份的一种象征。而一个人的自我正是由身份集合而成的,身份是自我的具体展现,“确定自我的途径,是通过身份。在具体表意中,自我只能以表意身份或解释身份出现,因此,在符号活动中,身份暂时替代了自我。”(赵毅衡,2016,p. 337)作为消费品的手机,与品牌轿车一样,其符号意义指向其使用者的收入、社会地位、品味等。而一个人选用何款手机也成为建构如何的自我的一种途径,当一个人选择老年机的时候,表明他已经将自我归于老年人之列,而一个家境贫困,自己有没有收入来源的年轻人选择使用价格较高的苹果时,我们自然会意识到他所期望的自我是如何地脱离了其的生活语境,他的自我意识如何将自己定位于这个社会群体,为了获取别人对自己定位的认可,他又做出了如何的努力等等。作为消费品的手机,因为成为人们的必选消费品,从而成为自我建构的一种必须的符号选择。作为物品的手机成功包含了人们从中可以寻找到和创造出关于自己社会关系和社会区分意义的资源,这使得手机这种产品在市场上的成功普及带有某种必然性。非但如此,手机强大的技术包容能力,也使得它在日渐取代其它诸多随身携带物品,比如钱包、公交卡、随身听、书籍、相机、会员卡等等。甚至未来发展的趋势,也极有可能赋予其更多的其它重要替代功能,如身份证、护照等。手机越来越成为无所不能的大杂烩,乃至让人“手机在手,说走就走”。手机替代的越多,它和自我诸种身份之间的粘连就越紧密,在每一种可以通过手机来代表自己的实践中,手机都与人镶嵌在一起,成为人的替身。替身既可以发生在传统意义上的现实领域,如现场支付、地图搜索中,也可以发生在虚拟空间之内。


现实中的人际关系,可以通过、也经常通过手机在微信、QQ等空间延续,新的人际关系也通过这些社交软件跨越时空加以建立。手机上的每一次符号表意实践,如与朋友的聊天、晒朋友圈、发微博、自拍、浏览新闻网站等都将自我展现为某种表意身份和解释身份,而这些符号表意实践的增多,类型的多样化,则意味着某种身份实践的增多,身份类别的多样化。在这些符号表意实践中,有些是随着手机移动联网后而新带来的,比如网络手游,这些新的表意实践为赛博人带来的是新的依托于虚拟空间的身份,新身份为自我的丰富和拓展开辟了新的空间,这也正是很多研究者注意到的网络之于自我建构多样性的影响。


然而,正如自我会展现在各种身份,甚至互相冲突的身份中,自我也有多种面向。自我当然可以完全脱离手机去展现和建构,但在手机与人进入细镶嵌化时,当周围越来越多的赛博人出现时,完全脱离手机的自我展演和自我确认将会变得格格不入,赛博人和非赛博人的交往会出现越来越大的隔阂,这种隔阂并不仅仅表现为习惯移动支付的人与完全不用移动支付的人之间的差异,还表现为二者在思维方式和习性上的诸多不同。而正是这内在方面的不同,才或许使得他们成为截然不同的自我。“社交网络中各种层出不穷的表达工具和文化潮流,使得网友们可以灵活动态地建构自己的多重身份。”(李娟,2017,p. 153)这些身份的建构貌似多样,甚至互不关联,但由一个主体展示出来时,我们就可以将之视为关于自我的叙述。以微信朋友圈和微博为例,我们可以看到经常有转发、自拍、点赞和评论,也有晒诗、晒娃、晒风景等,每一个主体行为,哪怕是转发和点赞、浏览,都隐含着对“我是谁”的一种展示,或者说是对“我是谁”的一种自我解释。转发是一种“挪用”,也是一种认同。点赞可以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符号认同,也可以是一种“主动示好”的符号表意,并且是否“主动示好”经常与点赞者和被点赞者的具体身份关联在一起。主体行为的变化,转发、点赞、自拍的变化,是关于自我的叙述演进,其背后有一个作为主体的“我”,只是这种叙述变化经常是大数据追踪的对象,却较难被普通人通过“叙述化”构建为具有意义向度的叙述。“社会意识是一种双面的意识,由自我与非自我构成,该种意识通过‘我和你’的关系得到体现。这种关系是是自我叙述的基本模式,是了解、爱和叙述的基础。”(李允熙,2016,p. 7)网络互动,是“我”和“你”的互动,网络上的自我呈现,作为一种自我叙述,在这种你我关系中得以确认自身,即便“你”并不是另外一个主体,而就是自己,“自我”也在这种呈现中得到确认。比如手机自拍,可以看作是认识自我和自我展示的一种手段,“自拍行为的自我展示及表演性构建出来了关于用户的个人生活景观。”(范红霞、孙金波,2017,p.24)自拍既是在对“你”,也是在对“我”自己进行符号化展演,是对自我身体的符号化建构。


借助于手机上的各种软件,我们也能更方便地获取各种信息,如手机地图于旅游者的指引作用,团购软件对于饮食、观影的规划,甚至也获得了重要的娱乐方式,如手机视频、音乐等,乃至赋予人巨大的行动能力,如帝吧出征事件。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移动媒介的确是延伸自我,构建自我的有力手段。移动联网后的手机有力延伸了人的视觉、听觉甚至认知可及之范围,是中枢神经系统的延展。这种延伸,从媒介与人结合的历史来看,可以视为对人的普遍赛博化进程的推进。


人通过移动媒介粘附于网络,或者说网络通过移动媒介将人粘连起来,仅仅是表面现象,其实是人成为赛博人之后,进入后人类(posthuman)的状态。后人类“是一种新的横向主义(transversalism)的诞生,这其中人类本质的‘纯正性’让位于新的创造演变形式的可能性或危险性,而这种创造演变模糊了物种、系统和机器之间的边界。”(盖恩,比尔,2015,p. 110)“新的创造演变形式的可能性”在于借助于技术的力量,身份建构可能性得以增强,QQ身份,微信微博身份,网络社区的身份,进一步丰富了原本具有强烈限制性的既有身份,由此增加了自我的可塑性。换言之,互联网为自我展示提供了更多的空间,而移动互联后随身携带的手机,又为随时利用这种网络空间进行自我展示提供了实现机会。如果说,没有这种条件的存在,成功的进行自我展示会需要大量技巧,也更需要人情练达,而这并非每个人都能够具有的能力。而有了移动互联的手机之后,自我展示尽管仍旧需要一定的技巧,但在人情练达方面的要求却是大大降低了。人们通过手机进行的符号展示和符号交往,能够更为方便地将积极的印象塑造动力转变为实践。而这种塑造,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角色”,人们塑造角色,同时也被角色所塑造,此即为角色内化。


如果说伴随着原先既定身份的自我,是一个与权利与义务捆绑的自我,赛博人则为这种自我增添了更多情感与想象的成分。手机等移动联网媒介的使用,让人遭遇到的,或者可能遭遇到的符号成千上万倍的增长,因此,主体的意向性也变得繁复而缤纷。表面上看来只有一个社会情景,交流双方同居一个时空,但却可能因为移动媒介的使用而变成无数个社会情景。手机强大的包容能力,让自我的符号建构,在相当大程度上变成了自我的手机符号建构,从自拍,到微博,到论坛,通过一系列的网络符号行为,自我得以从各种身份中建构出来。反过来,不能通过手机符号的角色行为,逐渐被排除到自我建构之外。“延伸自我的主要范畴是身体、内在过程、思想,以及经历,还有那些一个人感到息息相关的那些人、地点和东西。”(Tuan,1980,p. 465)在这些范畴之中,自我的内在体验和经历尤为重要,即便是人、地点和东西也需要经过“感受判断”后方能延伸自我。



互联网凭借手机对“赛博人自我的深度发掘


海德格尔指出,“技术是一种解蔽方式”,“在现代技术中起支配作用的解蔽乃是一种促逼,此种促逼向自然提出蛮横要求,要求自然提供本身能够被开采和贮藏的能量。”(海德格尔,2005,p.12-13)联网手机作为一种现代技术,它所促逼的自然是包含了“人”在内的自然,或者说是围绕着“人”的自然,其核心既包括人在自然环境中的地位,也包括人的各种既有信息的披露。物联网是将存在的世界,变成可以科学和精准把握的信息化的符号世界,实际上,符号在这方面是建构与反映的交织,这一复杂的实在世界的网络符号化,总是裹挟着权力、利益的博弈,引发着关于控制与保障,便捷与繁琐的斗争。符号权力的把控,既存在于由于技术水平而产生的能力差异,也产生于由于等级地位的不同而产生的能力差异。电脑和互联网的产生,在压缩时空方面成效卓著,实际上也是在压缩符号表意距离上的贡献。但压缩也有一个渐进的步伐,如彭兰所言,“与PC时代的互联网传播相比,移动时代场景的意义大大强化,移动传播的本质是基于场景的服务,即对场景(情境)的感知及信息(服务)适配。换句话说,移动互联网时代争夺的是场景”。(彭兰,2015,p.20)
PC时代为符号文本增加了“社交”的要素,移动时代又在其上累加了“场景”的要素。场景依托的五种要素,也即场景“五力”为大数据、移动设备、社交媒体、传感器和定位系统。(斯考伯,伊斯雷尔,2014,p. 9-33)手机充当了场景五力中移动设备的主要构成部分,与其它几种技术配合,在挖掘“人”的时空语境、行为习惯和心理情境方面不断开拓创新。在此种情形之下,赛博人的“自我”以数据信息的形式通过手机被精确地记录、追踪、分析和诱导。“自我是各种习惯的主体。自我与其作为存在和拥有的习惯相关联。”(维拉德·梅欧,2002,p. 110)物联网中的手机充当了发掘“自我习惯”的重要工具,因为其并非仅仅作为一个“物”而存在,而在于以一个“时时伴随人的物”而存在。所以对其“物性”的挖掘,是以对其伴随者“习惯”的挖掘为宗旨的。而这种随时随地的挖掘,到了“场景时代”,变本加厉到人都难以自知的地步,于是人变成了物联网中之“物”。人的一切,包括人类文化、思想、精神等都被纳入到了数据库,最终都成了被物化之“物”。人的自我也逐渐变成可以被他者数据把控的自我。
赛博人改变社会从web2.0时代“社交”因素成为关键因素开始,社会的形成经由个体构成的社群而成型,社交软件,网络社交建构了新的社会群体方式,和群体成员之间的交流方式,而这种组织和交流方式即如西美尔所说的构成了新的社会。其中网络对个人赋权的增长是一个不断反复的曲折过程,打开与收紧,某些方面的开放与某种绝对禁忌缠绕在一起,私人领域符号自我的多样建构伴随的是在社会共同问题上个体发声的多重限制。在物联网情形之下,我们也可以说“人是媒介的延伸”,因为在人利用媒介的同时,人也顺应着媒介来发展自己某方面的能力,同时无意识地折损另外的能力。比如,沉浸在手机世界中,人的意向几乎全部投射到手机里面的符号文本之上,而将身边的环境世界悬置起来,甚至成为“噪音”;而始终在盯着屏幕看的人在接触手机之外的信息时,会造成视觉能力的下降。甚至包括外出就餐饮食时,对他人评价的依赖,对自身嗅觉的不信任。甚至有了手机之后,人们连呆在厕所的时间都开始延长,而历史上怕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使人如此普遍地能够忽略厕所的异味了。人的五官感知能力,朝着手机所诱导的方向发展,与手机不符的能力向度迅速折损。赛博人为了更好地利用机器提供的能力,必须对既有的自身机体功能和精力做出新的分配。
赛博人的另一重意思是,它也是一个“受控”的有机体,人寄生于手机上。手机随时使在场的人不在场,不在场的人聚拢在一起。人似乎又可以在在场和不在场这两种状态中随意切换。通过手机,人的感知被塑造、人的位置被定位,人去过的地方被追踪,从哪里来,现在在哪里,要到哪里去都可随时追踪查询。这是一个隐私泄露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互联网络通过手机在人身上延伸自己的实在情形。而在这延伸过程中,私密性的自我随时面临着被泄露和操控的可能。
基于手机连接互联网的赛博人,他的符号元语言能力,来自于技术支持。换言之,即赛博人的符号元语言能力的获得,并非直接基于有机体的生理心理能力的提升,而须经由技术支持的庞大系统的连续转换,而这一转换之所以有“面对面”的印象,不被普通人察觉,乃是因为转换系统的迅疾性和隐藏性。如网络管理协议中最著名的开放系统互连参照模型(Open Systems Interconnection Reference Model),就划分了七层网络系统。绝大多数时候,用户只会注意到这一链条最顶端的应用层框架,因为它负责日常事务的处理,比如收发邮件,或者服务器和机器之间的文件传输。但是在这一框架之下还有六层框架——表示层(Persentation)、会话层(Session Layer)、传输层(Transport Layer)、网络层(Network Layer)、数据链层(Data Link Layer)和实体层(Physical Layer)。它们将数据进行压缩,以便于将其通过网络的物理硬件实施传输,并尽可能少地混杂噪音或受到变形影响,然后在终端得以解码。(盖恩,比尔,2015,p.18)这意味着通过移动媒介连接的网络符号发送与接受以下面图1这种方式进行:
图1:网络符号的发送与接受 
表面上基于移动媒介的符号交流沟通,是基于发送者(接受者)移动媒介上的符号交流,也即虚线显示的展示在应用框架层的简单交流,实际上交流必须经由下面实线连接的路线进行,最终的真正连接发生在实体层面上。这就是说在可视化的界面应用框架之下有一个巨大的技术暗箱。虽然web2.0时代将网络的主导权交于个人,但这仅仅意味着接受者也同时有了充当发送者的机会,传受角色分界线的消解。网络交流的根本实现仍是基于实体层上。当手机助推的人的普遍赛博化后,意味着大量的信息符号都以如此的途径进行流通交换,也就等于赛博人大部分的交流处于被技术监视及控制之下。个体的各种手机行为理论上都是能被记录和监测的,假如聚集了这些数据,那么根据这些数据去推测判断一个人的身份及自我偏好也是完全可能的。“现代技术继续技术的解蔽本性,但造成的却还是一种不断强化的解蔽-遮蔽循环”。(杨大春,2003)如2017年年终流行的支付宝账单给每个人都予以了一个美好的新年“预测”,如果没有技术进行这种账单总结,恐怕普通人很难了解自己一年中都将钱花在了什么地方,所以这种账单其实也成为通过联网手机消费给予自己的一个反思性审视,这是联网手机技术在对“自我”进行“解蔽”,然而“解蔽”的同时让人默认的“捆绑”协议,却再次将“自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纳入到它们的控制之中,进入一种新的“遮蔽”状态。
联网手机在自我技术方面的管控能力也在迅速提高,人们用手机来测量运动的步数,甚至心律等,人的自我的认识经由特定手机软件的使用而更为精确,甚至愈来愈走向明确管理自我的地步,然而,这不过是福柯所言的自我技术的变本加厉的发展,“但在自我技术的发展中,其间的知识性和解释性成分不断增加,道德规范的力量不断强化,逐步以正确取代真实,或者说真理被迫在正确的话语中、正确的行为中体现出来,于是出现了知识和道德对于自我关怀的遮蔽。”(杨大春,2003,p. 51)技术的发展会增加控制的力度,这种文明进展趋势早在刘易斯·芒福德和海德格尔那里就有了洞察,虽然彼时尚未涉及电脑和互联网。赛博人会让基于技术的控制无处不在,无所不在。这种控制主体会来自于深谙技术原理的人员,而他们背后可能会有权力部门的管制和驱使,也可能会有来自于资本的诱惑和限制。
 物联网、网络计算与云计算、虚拟现实及3D技术与网络的结合,将会使赛博人调取使用信息更为便捷,趋于通过网络去理解所有信息,将所有信息放入网络存储。这一就意味着,当作为赛博人的“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可以或者必须网络化之后,“我”也跟着发生了变化,包括经验自我中的物质自我部分。如图恩所言,“我们脆弱的感觉需要支撑,而这种支撑来自拥有和占有财产”。(1980,p. 472)财产与人的自我感觉关系密切。当赛博人通过手机终端去管理使用自己的财产,去联系自己的朋友,去构建自己的虚拟世界身份时,就意味着身份的多重组合与自我的重塑。而这种重塑并不仅仅是抽象层面上的,还包括具体物质方面的建构,比如手机号与银行卡的捆绑,进而再与其他应用软件的捆绑,其实就将“自己”等同于“手机号”,因此盗取一个人的财产并不需要通过像原来经常看到的如“持刀抢劫”那样的方式,只需要掌控其手机号,也即获取对手机号码的绝对使用权即可,这种一步步的符号依赖和转移策略中,作为有机体的人的主体性很容易被操控。因“手机—人—网络(—物)”的连接而造成人的普遍赛博化,同样也因手机身份的识别(手机号),个人的私有财产受到侵占。财产的减损会直接导致赛博人生活水平的改变,造成严重后果。由于横向连接勾织的巨大网络,通过手机(号)连接的财产也始终会处于赛博人置身于中的网络风险内,亦如福柯所言的“全景监狱”之中。自我也成为手机之类“物”促逼的对象。

手机对人的自我的驯化
人经由“感觉”而体验和理解世界,赛博人“感觉”的方式和渠道不同,也就等同于接触到的世界并不相同。换言之,也即自我构成所需要赖以的“他者”也不同,他者不同,自我也因此不同。目前,手机改变自我的方式并不仅仅在于手机成为一种异己力量来控制自我,而更在于因为它经常被用作一种感知获取媒介,而逐渐成为人的“有色眼镜”,越来越成为人们感知世界的必须“媒介”,从而成为默认“常规”,而其它不合常规的都会被排挤、边缘,甚至消失,人们面对的现象世界主要通过手机得以建构。手机技术日益成为人生存于世的必须技术。而“技术是我们认知世界和与世界联系的一种技术路线的结果,技术会通过特殊的方式让世界显露出来”。(刘丹鹤,2009,p. 60)显露出来的世界是经过手机居间调节的世界,然而,这种居间调节比之其它技术的居间调节来,更加隐蔽化、日常化,也即它成为人们的“上手事物”,手机在使用中自身退隐,进入人们意向中的是手机上呈现出的信息。手机看似与人形成一种粘连关系,这种关系中人是主导,人调用、借助手机来实现自己的目的,手机是“为人的”。


然而,手机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知觉,当我们用手机地图来导航和寻找目的地的时候,我们的视线和注意力被大量集中于手机上,而在互联网时代最为稀缺的就是注意力资源,我们通过手机认识的世界,和不通过手机认识的世界已经有了不同,两种知觉方式提供给我们的是并不相同的“现象界”。这种改变虽然并不突兀,却在一点一滴持续进行,正如“忒修斯船”,当船板被一块块逐渐替换直至所有的船板都被换掉时,“自我”虽然仍旧保持了同一性,但已经和一块船板都未被替换时的“自我”有了巨大的不同。知觉到的物理世界不同,接触到的人际社会不同,与社会打交道的方式也不同,既有的知觉和感觉逐渐消退,重获的是互联网和手机赋予的新的知觉。在自我认识的三个来源——物理世界、社会世界和内部(心理)世界中,(布朗,2015,p. 78-88)三个世界都发生了改变。我们通过物理世界知觉自己的方式发生了改变,比如我们以前很少以“步数”来衡量自己每天的运动量,而如今手机软件则时时在告诉我们今天走了“多少步”,是多还是少,同理我们理解社会比较和他人对我们的反馈性评价的方式也在发生改变,在手机未有联网之前,我们进行社会比较的对象和我们借以形成自我的“他者”可能主要来自我们的周围朋友,而在这之后,这种比较对象则大幅度扩展,或者说取决于自己的“朋友圈”,特别是通过各种方式频繁联系的“朋友圈”甚或是来自“游戏圈”的朋友们。而这个朋友圈则远远超越了周围朋友,甚至根本不是这样一个圈子。内省、自我知觉和因果归因在相当大程度上也依赖手机和大数据来获得。


胡塞尔认为,自我的构成可以将其放在意识的横向和纵向构造中去理解,“横向构造的结果一方面是对象极连同周围世界的形成,另一方面是在反思的目光中作为纯粹自我的自我极的形成”, (倪梁康,2009,p. 52)纵向构造则是指由非对象自我到对象自我。在目前手机移动互联的阶段,也即当目前使用移动互联手机的主要群体集中于一定年龄阶段的识字群体时,自我的手机构成在这些使用者的横向意识构成中发挥极其重要的作用,对象极连同周围世界的构成大多是经过了手机过滤的,在借由反思的目光构成的纯粹自我极的过程中,手机可以充当反思的工具。并且,从意识的纵向构成来看,虽然从目前移动手机覆盖的低龄人群较少,但是诸如“电话手表”之类的智能手机的发展表现出移动互联手机向低幼群体发展的强劲势头,这种势头发展的推力来自家长之类的监护人想更多地掌控孩子的欲望,也来自于孩子们想通过这种方式构建自己的朋友圈的努力。而这种低龄群体覆盖的态势将移动互联后的手机镶嵌进人的生命历程和自我建构历程中,关于自我的记忆也将大部分会是来自网络上、手机上的记忆。


自我借助联网手机,获得了更多的机会去选择与自己喜欢的人建立联系,在这种联系中确认自我。而这种联系是运用符号进行的社会交互,于是随着手机赛博人发展的深入,手机“自我”成为自我构成的主要途径之一。“‘我们’是谁取决于我们身处何方以及我们在和谁接触”。(布朗,2015,p. 155)移动联网后的手机一方面可以将我们带入网络空间情景,另一方面也可以用在线下场景中,前者让自我构成更加多样化,后者则将包括财产在内的自我纳入一个更大的网络中去组织管理。自我在网络空间的表现将自己形成具有特定角色的人,而这种表现又会将这种角色意识内化。自我由各种身份集合而成,而身份通常需要社会确认,这种确认会通过符号化行为来得以进行,而移动联网后的手机为这种符号化行为提供了更多可能。作为“元符号动物”的人类借助手机有了更多的机会来进行自我展演,扮演更多的角色,选择重点去扮演的角色。物理世界和人际关系世界通过手机呈现于人面前,当然这种呈现尽管也可以通过其它的方式呈现,比如不经任何媒介的直接呈现,抑或经过诸如电脑、电视、纪录片、摄像头的呈现,但在诸种技术工具的居间呈现中,手机因为与人的镶嵌关系、粘连关系,而呈现更为便捷、经常和方便,因此手机对世界构成了一种如美国技术哲学家唐·伊德所说的“解释关系”,手机将包括人际关系世界在内的各种世界变成数据流的形式去呈现,不能以或不方便以数据的形式呈现的世界向度将被去掉、省略和缩减。手机以自己的方式重整世界在人面前的呈现,由于人永远不可能去认识“物自体”,因此,假如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去通过手机来认识世界,那么手机对世界的解释作为解释之一种就会变成一种决定关系,唯一关系。由此,手机得以完成对人的“驯化”,对自我的“驯化”。


“驯化”虽然经常使用在“驯化野生动物”这样的语境中,但近年来也被运用到其它领域内。关于媒介与人的关系,也可以在“驯化”的意义上去理解,在媒介诞生之初一般是为了便于普通人使用而由专门的技术人员对媒介进行“驯化”使之更容易被掌握,但当其进入日常生活之后,人要使用媒介就必须按照媒介规定的方式去使用,人的行为和思维会朝向媒介运行设定的方向与塑形。当然为了不听从媒介的召唤,人可以选择舍弃它,在进行消费选择时以不选的方式让其退出人类生活。但当一种媒介已经普遍被人使用时,比如手机,它就不仅仅是朝着更适宜于人使用,便于人使用的方向发展,人也需要按照手机运行的需要去行动和思维,也即手机也在“驯化”人。移动联网后的手机在驯化人上表现卓越,融合于其身上的各种软件以竞争的方式让人们以其设定的方式去重新审视世界,打量自己,建构自己。“手机的功能设计充分考虑到使用者的感知和需求。人们接触手机的整个过程都在专家的设计、测评、反馈之中,个体的实践体验实际上被专家所控制。”(徐琳琳,王前,2017,p. 136)手机上网让手机成为人的综合器官的延伸,进入赛博人的后人类状态,实现自我的延伸,同时也趋向于通过或主要通过手机符号建构自我。


由此建构的主体,一方面拥有利用手机重现建构规划自己、拓展自己的能力,甚至改变社会的可能;另一方面又无时无刻不面对着一个有可能通过技术被窥探和控制的暗箱,面临着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网络化后因为手机(号)的丢失从而丢失个人所拥有的可能。人越来越沿着手机所设计的方向发展自我,也即人被联网手机所“驯化”。当然,手机塑造自我的过程,是一个手机用户、技术和软件的发明者,手机网络的提供者和管控者,以及手机技术本身的逻辑等多种因素互相作用,共同协商的结果。基于对青少年人群使用手机上网的调查分析显示,“使用手机上网的群体自我控制能力较低,主观幸福感与一般青少年一致”,(梅松丽,柴晶鑫,2013,p.78)虽然这个结果只是针对青少年人群,但是却提醒我们手机在“驯化”人上拥有的强大能力。


引用文献从略,请参见本刊正文


作者简介:王小英,博士,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文学符号学、比较文学及网络文化。
编辑︱杨雅琳视觉 | 欧阳言多


往期精彩:赵毅衡 | 论“自小说”
方小莉 | 论梦叙述的三种特性书评|刘娜评李卫华《中西文学文本理论范畴比较研究》
符说 | 点击了解90后“装嫩”battle攻略
青铜艺术 | 跨越时空的无限轮回:西方衔尾蛇符号及东方文化龙纹中的“原型意象”


如果这篇论文给你带来了一点启发请点个“在看”吧


: . Video Mini Program Like ,轻点两下取消赞 Wow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