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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克家 萧涤非:不论师生,只讲友情 | 乔植英

人物介绍臧克家(1905-2004)山东诸城人。中国现代诗人、作家、编辑家。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1934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

萧涤非(1906-1991)江西临川人。著名学者,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1930年于清华大学毕业,又继续深造,1933年在清华大学研究院毕业后到山东大学任教。

原 载 |《山东大学报》1998年9月30日第1314期原 题 | 生平师友份 岁数伯仲间——臧克家和他的老师萧涤非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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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诗人臧克家常常说,他是非常幸运的,因为他遇到了许多好老师,没有他们的指导、提携、倾心帮助,他可能一无所成。他尊敬他们,感激他们,在心灵深处,永远有他们最辉煌的殿堂。每每谈及,一个又一个可敬的形象,活鲜在他的眼前,他脸色红润了,眼睛湿润了,仿佛回到他崭露才华的青年时期,置身在青岛的红瓦绿树之间,他的心“沉浮在记忆的大海之中”。他1930年考入山东大学,校长是五四时代的老作家杨振声先生,民主办学,风度翩翩。请来许多文化界的著名人士:闻一多、梁实秋、游国恩、张怡荪,还有萧涤非、沈从文、方令孺、丁山、闻宥、赵太侔诸位先生。还有他毕业前后到山东大学任教过的老舍、洪深、王统照、赵少侯、孙大雨诸先生,都是他尊敬的文艺前辈,后来成为亲密的朋友。其中在山东大学任教时间最长的是萧涤非先生。他为山东大学80周年写的祝辞中特别提到:“我向我的老师萧涤非先生祝贺,致意!”他和萧先生的关系正如他为萧先生八秩大寿所写的条幅那样:“生平师友份,岁数伯仲间。”

何必多此一心

萧涤非先生,1906年生,江西临川人。家境贫寒,过早地失去了父母。他十分聪明,又勤奋好学,在伯父和叔父的帮助下完成了学业,1930年于清华大学毕业,又继续深造,1933年在清华大学研究院毕业后到山东大学任教。抗日战争胜利后于1947年回山东大学,历任中文系主任、教授、硕士、博士研究生导师。萧先生古典文学功底深厚,知识渊博,治学严谨。讲课内容丰富、语言生动,引经据典,脱口而出,联系实际,巧妙自然。特别是讲杜诗,联系到抗日战争时期饱受的颠沛流离之苦,情深意切,热泪滚滚,不能自已。可见他的切身经历,也促使他更深入地研究杜甫,成为这方面的权威。他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主要论著《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杜甫诗选注》《乐府诗论数》《杜甫研究》等,在学术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1933年,萧先生到青岛山东大学任教,臧老在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即应邀到山东临清中学任语文教师。他和萧先生相识到分别,只有一年的时间,但与比他小一岁的老师,却结下了深深的情谊。他们各有不同的经历,却始终相知相敬。虽几经政治风雨,可他们的师友情如同大浪淘沙,愈发显示出令人艳羡的纯净自然的光辉。臧老给萧先生写信,总称他“涤非先生”,说:“先生,非客气之称,尊师重道之谓也。”萧先生回信批评了他,不许他再称“先生”。臧老以后写信,以“同志”代替“先生”,但还是称“您”。萧先生又批评道:“何必多此一‘心’!”希望他们以后你我相称。正如韩愈所说:“(师)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萧先生曾是全国人大代表,还是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审组成员,常到北京开会,每去,多抽空到臧克家这位学生家走访。大约是1982年12月上旬,萧先生来到臧老家,正值臧老有病发烧,夫人郑曼和家人劝说他去医院看病,他说什么也不去,他的夫人又急又气。正在无可奈何时,萧先生到了,郑曼和家人齐向萧先生诉说情况,告他一状。萧先生虽然一再强调“我与克家不论师生,只讲友情”,这次却摆起“师道尊严”的架子,非常严肃地教训说:“有病就要去医院看,不能任性,要听话!”“听话”二字说得较重,当时臧老无言以对,立即答应去医院。家里人放心地笑了,说:“还是听先生的话!”萧先生也宽慰地笑了。臧老住院后,病情大有好转,他倚在病床上给萧先生写信说:“此次入院,您的‘听话’二字,大有力焉!”出院后,他很快给萧先生写信:“听了你的命令,入院一住廿天,昨已回到家中做自由人了。

萧先生每有著述出版,总是尽快寄给臧老,希望听听他的意见。臧老对这位老师的著作读得非常认真,正如他给萧先生的信中所说:“捧读所赠大作,一句一划,十分仔细,学到不少知识。我自吹一句:如此一字不放过地用心细读此书者,我以外,恐无第二人矣。将来可将原书挂号寄上,请老师检验,然后还我。”对萧先生著作有什么意见都及时提出,即使看法完全不同,也坦诚直言相告。

有求必应

臧老说,萧先生是他的好老师、好朋友,他们之间谁有事相求,多是“有求必应”。

1989年,河北人民出版社请臧老主编《毛泽东诗词鉴赏》,准备约请有关专家诗人、诗论家每人认写一篇。他写信给萧先生,请他写一篇:“这篇文章无论如何务请‘有求必应’,两千字左右即可,我已为您想好题目,《贺新郎·读史》……”此约稿信发出后,他又写信给乐源,让他去看看萧先生,若身体不好,就不要太为难了。萧先生说:“很忙,身体又不好,可是克家约我写稿怎能不写!”话音很轻,可是却实实在在,沉甸甸的。他要著书立说,指导博士生,等等,有那么多事情要他倾注心血,而病痛又时时纠缠,不肯放松。即使这样,萧先生还是支撑着病弱的身体,在百忙中挥笔写作。臧老在《毛泽东诗词鉴赏》的前言中写道:“特别使我感动的是萧涤非同志,这位杜甫研究权威,已经83岁了,一气写了6000言!他在来信中说我不习惯用毛泽东,所以仍旧用了毛主席’看了他仔细认真的写作态度,看了这两句话,我百感丛生,眼泪欲流。”臧老主编这部书时,健康状况也不好,不少约稿信是在病床上写的,来稿也多是在病床上看的。为什么要为这本书付出这么多呢?他说,简单的回答就是需要。就是要用它去鼓舞人民为革命建设大业而奋斗的豪情壮志,使广大读者学习毛泽东诗词,在思想上、艺术上得到提高,并得到高尚的美的享受。他还说这本鉴赏的特点在于它不是一家之言、一人之言,而是集中了几十位作者的群言,各人畅谈各人的心得,长的达万余言,短的只一两千字,各具风格。有的抒情味较浓,更多的是考证事实,布列背景,使读者清楚地了解诗词的意义与情味。这本书可以说是诸多名家各具风格的赏析毛泽东诗词文章的集锦。

萧先生的《推翻历史三千载,自铸雄奇瑰丽词——学习〈贺新郎·读史〉》完成于1990年1月22日,稿子寄到北京时,臧老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春节那天,乐源在医院陪侍。臧老十分郑重地从床头拿出萧先生这篇文稿,让儿子好好学习学习,并看看有什么意见。乐源又把萧先生的身体情况说了,说,能成此稿,真难为他老人家了。臧老感叹地说,萧先生博古通今,所以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你看他多么认真仔细,此书名《毛泽东诗词鉴赏》,他文中用了毛主席,仍作说明,虽说是不习惯,但他那种执著大有深意,令人感动!萧先生这篇文章赏、析交融,纵横捭阖,有理有据有情,引文随手拈来,挥洒自如,满腔豪气蕴于轻声慢语之中。犹如在课堂上授业解惑,又如和老友谈心,让你感到如沐润物细无声知时节的好雨。

两位高龄老人,一个带病约稿、编审,一个在病痛中一气写了6000余字,这是因为他们都敬仰热爱毛泽东,喜爱他盖世气魄的诗词,佩服这位伟人对古典诗词的精通和造诣。臧老有两句诗:“攀山千条路,共仰一月高。”我以为若将“月改为“日”,则此诗句正好是他们友情年高而弥深的思想基础。毛主席、周总理逝世时,他们书信往还,共表悼念之意,共流痛惜之泪,共抒爱祖国、爱社会主义之情。他们不管处于何种困境,从都“未敢忘忧国”。他们坦然而自信,“自觉地跟党走,走国家富强,人类共同幸福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道路。”这就是萧先生赏析《贺新郎·读史》领会得最深切的“弦外音”,这也是两位老人心曲的主旋律。乐源学习了萧先生的文稿,看得很仔细,并谈了自己的意见。臧老当时没说什么,后来书出版了,乐源发现两位老人接受了他的意见,并做了适当的修改,心里受到了不小的震动。两位老人如此虚心地听取晚辈的意见,真是很难得。他们谦逊、恭谨永远是我们的榜样。

记得萧先生主编一部古典文学名著欣赏,约臧老也写一篇,稿子要得急,当时臧老身体不好,又很忙,一时难以成篇。考虑再三,想把以前写的《苏东坡的〈黠鼠赋〉》奉上,让乐源去向萧先生说明情况,征求意见,并表示歉意。萧先生说:“克家何必这么客气呢?”乐源把这篇文章誊写好了送去,萧先生看了很满意。

1991年4月初,为了纪念张自忠将军诞辰100周年,臧老想请萧先生写点纪念诗文,写信给乐源,让他去看看萧先生的身体情况酌情而定吧。乐源去萧先生家把意思说了,还特别说:“您身体不好,如果可能,就简单地写几句。我爸爸说了,千万不要累着。”萧先生还是很认真地写了,在他住院前,让儿子光乾送到乐源家,说:“爸爸病重了,要住院,让我送来,他说,让你看看行不行。”打开一看,真是令人十分感动。字还是那么一笔不苟,刚劲潇洒,谁能想到会出自一个重病人之手呢?诗为:“碧血荐轩皇,丹心贯昊苍。将军原不死,万古姓名香。”诗后并有附言:“乐源老弟,我近来身体欠佳,照你的话,想了这么四句,请转呈令尊,也不知要得否?”

想不到这竟成了萧先生的绝笔。4月15日萧先生仙逝了。再也不必踏着那灰灰的水泥楼梯一步一喘地走回住了那么久的家,那个简朴的,没有装修过,没有高档家具的三居室的房子。虽不至于“床头屋漏无干处”,但总觉得他应该有更大更好一些的生活空间。他有很多书,大部分时间是在书的簇拥下度过的。在他的夫人先他而去以后,他的悲苦孤寂可想而知,可他顽强地与病魔抗争着,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无怨无悔。他为张自忠将军写的诗,也恰恰是他自己的最真实的写照。

心中老有

臧老有一首诗:“老友老友,心中老有,意志契合,如足如手。”这是他对老朋友一片痴心的表白,对萧先生这位良师益友,无时不在念中。虽时隔多年,对1956年夏天与萧先生在青岛相聚的情景,却仍记得清清楚楚。那年他和张天翼、李季、雷加等同志去青岛疗养,与山东大学中文系的同学在中山公园有一次聚会,那天到了二三百人,由萧先生致欢迎辞,说:“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然后把他们一一向同学介绍,后来由臧老致答辞。而后同学们围着他亲切交谈,请他们签名。我由于偶然的机会,巧遇此诗情浓郁的盛会,也随其中听着,并请他们签了名。记得当时我拿了本《欣慰的纪念》,名就签在扉页上。我一直非常珍视此书,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抄家抄丢了。

臧老长子乐源在山东大学工作,和萧先生同住在一个大院里,臧老常在信中向乐源询问萧先生的情况,并让乐源常到萧先生家看看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两位老人在信中也提到彼此家人的情况。一次,臧老在给萧先生的信中提到几个星期没有收到乐源家的信了,乐源当时在外地,不知他家里情况怎样,意下十分挂念。萧先生是位非常认真的人,就亲自到乐源家了解情况,见了乐源爱人,就批评说:“你们年轻人,真不体谅老人的心,怎么不及时给你爸妈写信呢?接不到你们的信,他们多着急!”他一边说着,一边大口喘着气。那时(20世纪70年代初)他的身体由于文化大革命中的折腾,得了病,也很虚弱了。乐源爱人看着萧先生,心里十分不安,请他坐下歇歇,他说:“不了,你们赶快写信,我也立刻回信,报个平安。”她和孩子扶着萧先生下楼,并一再向他致谢。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说:“快给你爸爸、妈妈写信!”在那知识分子“这刻不知道下刻命”的情况下,亲人们“平安”的消息是多大的安慰啊!那时生活还有诸多不便,不少生活用品还要凭票供应,有时连馒头也不好买。萧先生的孩子当时不在身边,臧老一再叮嘱乐源要多多关照萧先生。乐源家若蒸了馒头,就让女儿给萧先生送点去。萧先生很高兴,说:“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馒头了!”使乐源的女儿十分得意。萧先生冬天常犯气喘病,特别怕冷,那时没有暖气,煤也凭票供应。乐源家自己省一些,找朋友要些,给他送去,以解燃“煤”之急。

1986年4月22日臧克家学术讨论会在济南举行。老诗人对于能在他的家乡开这样一个盛会,十分感动。他和夫人郑曼及小儿子乐安、小女儿苏伊从北京赶来住在山东大学的一个招待所里。萧先生身体不好,也坚持着参加开幕式。他紧挨着臧老坐着,风趣地说:“克家,你已经是大诗人、大作家了,可不能以大诗人、大作家自居啊!”臧老说:“感谢老师教导,希望老师经常提醒、指点!”说完,两人会心地笑了。臧老在开幕式的发言中,特别提到:“我的老师、知己的好朋友萧涤非先生,出席指导,并赐教言,我衷心感谢!”会后,萧先生和夫人决定请臧老和夫人吃饭。萧夫人烧得一手好菜,可是因为他们身体都不好,一般不请人去他家吃饭。萧先生说:“克家难得来,到我家吃点便饭,大家聚谈聚谈。”可是臧老因开会劳累、激动,医生已责令卧床休息,他毕竟是八十高龄的人了,只能让夫人和小女儿去了。臧老对此深深地遗憾,说:“我应该去的,我是应该去的!”为了表示歉意,他给萧先生写了一信,其中有:“丰饶肴馔我无福,未得席间话短长。......多谢您的盛情美意!请君恕病人。”当时臧老根本没有想到,那次“未得席间话短长”会成为他永远的遗憾。

张瑞凤副省长在给萧先生致的悼词中说:“萧涤非先生学识渊博、治学严谨、功力深厚、词章精美。他的著述是祖国文化宝库中的一份珍贵遗产。他德高望重在我国学术界享有很高声誉,是著名的杜甫研究权威,蜚声海内外。”这里没有溢美之词。对萧涤非这样一位对中国文化有杰出贡献的人,应该有更多的方式纪念他。臧老在痛失良师益友之后,想到应该更好地发扬光大萧涤非先生的精神,他建议有关方面还要设法在《文艺报》《光明日报》发表悼念萧先生的消息,让热爱崇敬萧先生的人,都能为更深切地缅怀他、学习他,献上自己心血凝成的丰硕的果实。这是臧老的一大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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