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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社会学专题丨【余昕】燕窝贸易的三重世界——南洋华人的价值理论、物质性与生产

余昕 社会CJS 2022-04-25

经济社会学专题


燕窝贸易的三重世界——南洋华人的价值理论、物质性与生产

(照片由作者本人提供)

余昕

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


原文刊于《社会》2021年第3期


摘 要活跃在环南中国海的燕窝贸易是中华晚期帝国、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体系、南洋华人贸易三重世界互动和交融的产物。对燕窝的需求源于中华文明的本体论和世界逻辑,燕窝贸易网络则起源于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体系在中华晚期帝国南疆的扩张,其实践运作依赖南洋华商的社会组织方式、移民模式和历史行动原则。而在当下,燕窝贸易和消费同时按照工业化逻辑、香港燕窝商人的价值理论及其对燕窝物质性的理解来运作。对多重世界交融历史过程及其当下状况的研究,需要拓展关于不同“生产”过程所代表的物质性与抽象整体之连接与交融的想象,将人群生产活动视为历史的结果和历史展开的方式。


引言


“我们不得不去探讨,本土人民究竟如何努力运用从逻辑方面和本体论方面来说都更具包容性的东西来统合他们对于世界体系的经验,那更具包容性的东西就是他们自身拥有的世界体系”,在一场拉德克里夫—布朗的讲座中,由于不满当时人类学研究对世界体系理论挑战之不彻底,萨林斯(Sahlins,2019a:5)如是说。他指出,自己反对的是将世界体系当作一种摇摆于“经济冲击”与“文化反应”之间的物理学式研究,人类学界需要更严肃地思考马克思本人对“生产”的理解,从而将“世界体系”视为一定文化假设之下历史行动的原则及生活方式的持续再生产。
 
在20世纪80年代,人类学开始摆脱微型社区研究的局限,转而关注超越社区的时空动态过程,它首先借助的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视野下的世界体系理论(Nash,1981;Ortner,1984)。在《欧洲与没有历史的人民》一书的著名导言中,沃尔夫(2006)批评道,被人类学家视为地方社会之固有特质的“文化”,是15世纪以来以欧洲为中心的政治经济体系扩张,进而支配非西方之部落、国家、帝国体系与区域性经济共同体的结果。而人类学对世界体系理论的发展,不仅需要研究世界如何成为一个具有“中心—边缘”格局的整体,还要具体考察各个不同的处于边缘的“地方”如何在与“中心”千丝万缕的联系中构筑出多元的社会文化(Castellanos,2018)。在寻找理解这种联系及历史动力的工具时,沃尔夫毫不迟疑地转向了“生产方式”,尤其是贡赋制生产方式和亲属制度生产方式如何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部分。在这一视角下,公元1400年后的人类历史表现为单一经济逻辑在多种生产方式的相互作用下呈现为多元文化的过程。
 
与其说沃尔夫无视了1400年之前“非西方”的开放特征,不如说他延续了沃勒斯坦(2013a:13-16)对世界帝国和世界经济的区分:前者以代表等级制度的奢侈品远距离贸易为特征,后者的建立则以大宗商品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基础。在世界体系理论的论述中,近代地方和世界历史肇始于世界体系的逐步扩张和建立,其动力源自资本主义对剩余价值的追求,这往往表现为大宗商品贸易对奢侈品贸易的取代,或者如西敏司(2010)关于蔗糖的研究所表明的,主要贸易货物由奢侈品向大宗商品转变。但这种替代并不被视为等级体系价值理论与资本主义价值理论的交替,而是单一经济价值凌驾于多元文化,或者地方及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用多元的“文化反应”迎合或反抗以欧洲为中心的单一“经济冲击”的过程。由此,世界体系理论描绘了一个只受政治经济因素影响而全然丧失本体论区分的单一世界(王铭铭,2015:25)。在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的全球化和跨境研究中,这一以攫取剩余价值为核心的理论与后殖民理论、女权主义、马克思和福柯关于权力和统治的论述合流,成为探讨全球权力不平等、统治与剥削关系如何共同形塑地方社会以及生产与消费之联系的主流视角。
 
这种被奥特纳(Ortner,2016)称为“晦暗人类学”(Dark Anthropology)的研究取向,其批判和植根其中的时代环境是晚期资本主义的最新形态——新自由主义,而这些研究对当下状况的如实书写也是这一时代意识形态的表达,或者说,这种研究取向恰恰是新自由主义价值理论的表达。因此,近代世界以“经济”为基础的不平等格局并未受到根本挑战,反倒是剩余价值理论排除了所有的其他可能,亦排除了建立在多元价值理论上的多重世界体系的可能(Graeber,2001;余昕,2014)。所以不难理解,在以单一价值理论为基础的世界体系论述中,为何沃勒斯坦(2013a:380;2013b:187)不得不将亚洲和印度洋的边缘地区从早期世界体系的形成中剔除出去,并认为直到19世纪末中国才从“外部竞争场”转变为世界体系的一部分。
 
萨林斯(2019a:8)批评的正是这种将跨文化碰撞简化为“普世的经济”与“多元的文化”之间矛盾的物理学或目的论,即将全球经济视为一种物质力量,又以宿命论式的笔调将地方历史描述为注定的文化渐蚀的编年史。在萨林斯看来,这无非是世界体系的自我意识和资本主义的统治方式,它将真实—历史的宇宙观和本体论以及以此为基础构筑的不同群体关系和事物体系,转译为一种成本—效益式的价格话语。在此体系中,无论是檀香木、海参、茶叶还是白银,都被认为具有可通约的价值而被交易。与此不同,当农业屈服于工业革命时,西方物品甚至西方人都被整合成了本土权力。在此,欧洲商品是作为神性或神化恩赐的符号出现的,它们如果具有经济价值,也是因为在本土观念和文化逻辑中具有社会价值或属于某种神圣类型而让人兴致盎然。归根到底,人们的经济活动是文化或意义秩序不可分割的领域,不可能脱嵌于其所处的文化系统,所谓“经济”不过是价值体系与社会关系的物质表达(萨林斯,2019b:1-2)。所以,世界体系应当被视为多元的经济理性、世界经验和本体论交融的表达形式,或者说现代世界文明交融应该是多元平等的世界之间的“文化并置”,而非代表单纯经济理性的“世界”与代表多元文化的“地方”之间的冲突。
 
在中国研究领域,“文化并置”和“文化杂糅”并非全新的问题,费孝通(2004)先生早年间就表达过类似的看法(杨清媚,2020)。近年来,汪晖(2010:284)提出的“跨体系社会”强调了一种各体系相互渗透并构成社会网络的特征;王铭铭(2015)提出的“超社会体系”也意在展现被沃尔夫批判的“超级微观的世界界限”之世界性和超社会性;在多元的历史观和历史体验中书写的亚洲历史亦得到了比较充分的讨论(Tagliacozzo,et al.,2015)。同时,有学者从商品贸易和物质文化的研究视角切入,力图理解和呈现这种多重和多元的世界体系杂糅的过程(Tagliacozzo,2011)。例如,舒瑜(2017)通过对清末至民国时期输入西藏的边茶与印茶的比较分析,展示了帝国内部贸易体系与现代世界体系相遇的个案,并指出这一过程实际上是现代世界体系的大宗商品贸易对帝国内部用以维系边疆封建等级形态的奢侈品贸易的挑战。
 
就华南沿海社会而言,中国的东南与华南地区因长时间通过海陆与不同文明进行交往而呈现出的典型多重世界特征也一直被学者重视。包乐史(Blusse,1991)较早描绘了分布在环南中国海的以华人为主体的燕窝贸易与欧洲工业产品贸易并行不悖的状况。滨下武志(1999)则打破了以欧洲为中心来理解亚洲的定式,提出近代欧洲的“东来”进程实际上是以围绕中华晚期帝国展开的朝贡贸易为代表的区域贸易与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贸易体系结合的过程。王铭铭(2018)从泉州的仪式、宗教信仰及遗迹中辨析出泉州海内外交往和等级上下交融的历史过程。刘志伟(2018)提出,我们对华南社会的理解可能需要从一种三重奏出发:华南是明清时期中华晚期帝国的南疆,是欧洲世界体系与中国接触的地带,也是环南中国海华人的生活空间。以此视角来理解广州可以发现,其“韵味”由南洋海域、帝国南疆与世界体系的历史三重奏演绎而来。
 
但关于文化并置或杂糅的讨论远不应该局限于此。如果要避免将文化“降格”为与经济相对立的象征和意义体系,那么关于文化并置的讨论就应该与经济理性并置,即解释个体如何被多元的经济理性和价值激发而行动(Graeber,2005)。具体而言,就是需要回答在日常生活中,个体如何基于切身感知、体验和需求展开实践。而中国研究中关于“文化并置”“文化杂糅”的讨论,在集中探讨多重世界相遇和交融的历史过程及杂糅特征之余,对此并未给予充分关注。萨林斯(Sahlins,1996)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在对西敏司的批评中已经细致地剖析了关于“需求”的犹太—基督教神学基础,他也注意到了利玛窦时代的耶稣会士与中国文人之间截然不同的物质观。然而,成长于尤为看重意义体系和象征符号研究的美国文化人类学脉络之下的萨林斯,如其前辈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和施耐德(David M. Schneider)一样,不太关心“符号的效用”。他笔下的“宇宙论戏剧”将需求、情感、价值、物质体验整合成认知分类(Ortner,1984),这一特征使得他在试图重建经济和文化的整体性时,将人的需求和欲望化约为身体对象征价值及其意义之满足与实现的需要(萨林斯,2019a:94)。
 
在经济与文化、符号和效用的分割下,对多元价值的探索亟需引入一套整合人与物质世界的价值理论。首先,这意味着对人与物质关系的重新认识,即对“物质性”的反思。在当下关于物质的研究中,“物质”往往指业已制作完成的器物,而相关研究被认为由两条永不相交的纵向延伸线构成,一条是代表思维流动的象征,一条是代表物质流动的器物。这种源于内容和形式、运动和静止、文化和自然的区分,最终构成了通常意义上物质文化研究中物质性的两个面向,即象征和物的分割。它代表了某种认识论的断裂:在面对蛮荒的物质世界时,人类将自身抽离,然后重新将人文世界安置在一个象征的、语言的、文化的、心智的层面上,才能理解物质世界及人自身(Ingold,2013:27;余昕,2020)。与此不同,建立在不同的物质性观念之上的价值理论恰恰试图超越这两条线的割裂,它旨在揭示那些并不与人文世界割裂的物质如何被个体需求、感知和体验,亦即“物”因何而具有“效用”。
 
以本文所关心的食物研究为例,在探索感官和效用的问题时,我们需要跨越的恰恰就是上述障碍。按照哈斯特普(2007)的分期,如果说早期以生物学为模型的人类学将食物视为满足需求的功能性物质,那么直到以语言学为模型的人类学研究开始,学界才将食物作为具有理论意义的主题,其中最突出的代表是结构主义人类学。例如列维—斯特劳斯(2007)的《生食与熟食》、玛丽·道格拉斯(2008)在《利未记》中关于可食与不可食之物的讨论以及在《解密一餐》中对于就餐礼仪和食谱结构的分析(Douglas,2008),还有布迪厄(Bourdieu,1990)在对品味的区隔进行论述时指出的,食物与其说是进食的对象,不如说是思考的工具或身份的编码。然而,这些以食物为中心的理性讨论并不关心其物质性和感官特性,其中即便提及味觉和触觉(甜与酸、软与硬),它们也被视为与语言类似的心智二元结构和社会过程的表征形式。
 
将食物视为文本或以规则控制的语言体系并服从于某种意义和阐释的做法,与源自柏拉图哲学传统中贬低味觉和嗅觉的倾向紧密相关。这两种感知觉被认为与肉体和人类的动物本能紧密联系,更为“自然”“原始”“动物性”“本能”的感官不利于理性探索或知识发展,所以需要排除在人类的思维之外。相反,视觉是“客观”信息的源泉,是审美和通达理性的真正感官,其获得的信息外在于认知者身体,有助于人们从更为理性的层面进行反思和抽象,由此形成普遍的、共有的有关世界之知识,并获得智慧和美德(考斯梅尔,2001:25)。这一传统十分牢固,对学界影响深远,以至于德里达(Derrida,1982)认为,味觉和嗅觉或始终被排除在西方哲学基础之外,或被归入从属于视觉判断的地位(Borthwick,2000)。
 
因此,如果说食物并非简单的语言和认知层面的象征符号,那么人们切近物质世界的多元感官也同样重要,换言之,对“物质性”的反思不仅要重视人与物质世界的交融,还要细致地呈现人融入和感知物质世界的方式。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从后解释学和现象学视角出发对食物和身体的研究已经对上述倾向有所修正,并主要围绕关于食物的多样感官、身体观和心理体验展开了讨论(Howes,1991;Sutton,2001;余舜德,2010)。当代中国研究也出现了帕金(2001)所谓的“社会制度的个人化体验”的转向,例如冯珠娣(2009)用“吃苦”来勾连改革开放后中国人的历史记忆和当下体验,她关于北京养生群体的研究也表明,饮食养生的哲学基础在于“万物生生不息”的物质观和生命观(Farquhar and Zhang,2012)。
 
但诚如哈斯特普(2007)对后解释学和现象学转向的警告,关于个体体验的现象学研究可能导致一种面对世界的无理论性姿态,某种含混的经验性观点以一种直觉的在世感为基础,以至于人们过多地谈论关于细枝末节的粗陋故事。这一警告导向了多元价值理论的第二个层面,即价值所根源的文明秩序。个体绝非在真空中展开实践,也非以“无理论姿态”感知世界和追求随意的目标。真实的情况往往是个体需求和对物之“效用”的体验受到某种文明观念的指引,正是这种文明观念规定了何种需求是适宜的、高尚的或重要的。换言之,人与物质世界的交融具有方向性,它朝向特定人观下追求“应有生活”的道德规划或生活哲学实践(Graeber,2001:5、16-22;余昕,2014)。
 
在这样的价值理论视角下,我们或许可以围绕着食物的民族志书写来谈论“见微知著”的可能。食物和身体都是在时空中被不断形塑的具有生机和偶然性且属于物质世界一部分的流变过程,但是这一流变过程同时受到某种整体体系的指引和形塑,表现为个体对某种具化为物质性体验的价值的感知与追求。作为对哈斯特普之号召的回应,本文力图在个体的感知和行动中呈现历史和社会世界的内在连贯性及其复杂的整体性,一方面在民族志细节中书写实践着的具体的生命个体,另一方面不断探索将个体与整体勾连的可能。本文的策略是将食物置于生命世界的中心,呈现人和物所处的历史情境及其交互过程,并在这一历史过程中探讨食物、进食、体验如何与历史经验相关联。
 
在当今中国与世界形势发生深刻和急剧变化的背景下,如何跳出沃勒斯坦式的世界体系理论及其代表的近代资本主义扩张所形成的话语体系,用新的视角和理论眼光书写中国与世界的故事,进而建立具有理论性和普适性的话语?乍一看,如此宏大的问题很难与“食物是否有效”这样一个琐碎的问题相关,但上文的讨论力图表明,人类学界对世界体系和新自由主义批判之不彻底源于根深蒂固的单一价值理论,文化并置或文化杂糅的观点在重视作为价值根源的文明秩序之余试图对此进行修正,但并未重新建构起价值理论中的重要一环,亦即人与物质世界的整体性。因此,当下的我们不仅需要书写多重世界之互动和交融在地方展开的宏观过程,也需要描绘个体行动者的本体论、物质性观念及生活方式的持续再生产实践。
 
本文将活跃在环南中国海上的商品——燕窝置于这个多重世界的中心,尝试从燕窝所代表的物质性观念及其贸易群体的“生产”活动出发,辨析燕窝贸易形成和运作的三重世界,并说明地方人群如何在三重世界的杂糅中展开当下和面向未来的实践。下文将首先澄清燕窝的需求逻辑如何体现了关于社会、人、物的特殊世界逻辑和本体论原则,这一原则源于中华晚期帝国的朝贡制度和中医物质及身体观念所代表的宇宙论;而这一需求的大规模实现却是依托19世纪中叶以后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体系在环南中国海扩张,进而与帝国南疆相遇和交互所形成的燕窝市场;同一过程亦催生了近代南洋华商的贸易和移民网络,奠定了以香港为中心的燕窝贸易网络之基础。在这个意义上,香港燕窝市场是三重世界相互交融的产物,它的形成、运作机制以及活跃于其中的人群也必然拥有这三重体系的烙印。


朝贡与进补:中华文明视野下的贡品、身体与食物


就笔者所掌握的资料来看,中文典籍中关于燕窝的最早记载是元末明初贾铭所著的《饮食须知》(成书于1367年),称燕窝“味甘性平,黄黑微烂者有毒,勿食”。清人曾廉在《元书》(卷一百)中记载,大约在1286年左右就有马兰丹(今越南中部)燕窝入贡。但此后直到明成化到嘉靖年间,黄衷所著《海语》才有对燕窝更为详尽的描述。该书记述了明代广州与暹罗和满剌加的贸易交通往来,其中“卷中·物产”记录了满剌加如燕窝、犀角、片脑、迦南香、辟珠等物产。作者不仅说明了燕窝的产地,还说明了燕窝成因和采摘方式,这是当时对燕窝比较准确的描述,“海燕大如鸠,春回巢于古岩危壁,葺垒乃白海菜也。岛夷伺其秋去,以修竿接铲取而鬻之,谓之海燕窝。随舶至广贵家宴品珍之其价翔矣”。此后,关于燕窝的记录日渐增多,如陈懋仁的《泉南杂志》、王世懋的《闽部疏》、姚旅的《露书》等成书于16世纪的著作,这表明此时国人对燕窝日益熟悉。
 
在这一时期,燕窝作为贡品定期从南洋经华南到达帝国的中心,以供宫廷消费。据《崇祯宫词注》记载,“帝嗜燕窝羹,膳夫煮就羹汤,先呈所司尝,递尝四五人,参酌咸淡方进御”。清代宫廷对燕窝需求更甚,以乾隆御膳为例,每日主食包括燕窝三鲜面、燕窝攒丝馄饨、燕窝鸡丝馄饨等,每日菜肴含有燕窝的达23道之多,汤羹则有8种。《东西洋考》(张燮,1937)、《大清会典则例》、《粤海关志》等也均有燕窝由苏禄、暹罗等地进贡的记录。
 
深究贡品和朝贡制度所代表的本体论或许是理解燕窝吸引力的关键。朝贡制度自有政治、经济、礼仪的功能及实际的运作方式,更重要的是,它是中国文明以政治秩序整合宇宙之混沌的方法。葛兰言(Marcel Granet)、张光直、葛瑞汉(A. C. Graham)、郝大维(David Hall)和安乐哲(Roger Ames)等汉学家均认为,成形于公元前3世纪的宇宙论体系奠定了中华文明的“类比性或关联性思维”。这一思维模式承认变化与运动过程相较于静止与永恒所具有的优先性,并力图将万事万物的发生解释为一个相互关联的进程,而非决定性的主宰或律令(普鸣,2020:26)。德斯科拉(Descola,2013:205-207)将这种思维称为类比主义,其本体论的突出特征是认为宇宙的初始状态为混沌与无序,需要通过“类比”的方式将该状态整合成有条理的世界,具体手段包括隐喻、转喻和阶序等。正因如此,类比主义也强调微观宇宙宏观宇宙的联系与相通,人与神、生物与非生物、宗族里的生者与逝者都共存于同一个宇宙,并且在其中被分层与细化,而萨满及法器则成为贯通这个整体的关键(张光直,2002:124-125
 
烹饪和饮食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被重视的,其功能已经超出了人的日常生理需求,而成为一种修习道德品行的行为,这种思想在君主、圣人以及统治阶层的日常饮食习惯中有所体现。为了改变政治状况和自然环境,君主或圣人在饮食上应有所调整:在万物生长、食物充沛时,有德的君主饮食可以更加丰盛;而在万物萧瑟、遭遇危机时,则要节制饮食。这样做便可促使君主改变其心境以恢复自然的平衡,由此确保“气”在人体中的通畅,这不仅是自我调节的方式,同时也是治理天下的前提条件(胡司德,2018:75-77)。由此不难理解,为何直到中华帝国晚期,君王饮食行为仍然被认为会对社会运行产生重要影响。中华晚期帝国对燕窝的需求一部分就源于这种类比主义本体论,其中,燕窝通过隐喻和转喻的方式被类比为混乱的化外之地,而朝贡则以等级秩序的包容将所有化外之地整合到一个有条理的世界中,并且同样是通过帝王食用行为所代表的隐喻及转喻进行类比来实现。由此来看,燕窝作为化外之地的贡物,必须是本土特产,并且从特定象征层面而言,这一物品越奇特越好,因为它体现了帝国包容宇宙多样性的能力。同时,控制异物与奇物显示了帝王对于国家范围以外的世界中的无规律波动的组织与控制能力,是帝国文明化力量的外化形式(萨林斯,2019a:19-20)。换言之,在朝贡制度中,帝国的文明秩序整合了化外世界的错杂、模糊、颠倒和混乱,进而将其纳入以中华为中心的天下秩序当中。
 
朝贡不仅在于寻求秩序,来自化外之地的贡物也构成了一种足以滋养中心的力量。在这里,“中心—边缘”构成了互惠的关系,中心渴望得到来自边缘、野性及森林的资源、威力、潜力或是“外来的力量”,渴望在与边缘野性力量的交换中恢复“活力”,进而强化皇帝的权威及其官僚体制。通过饮食,君王将世界纳入自身的生命之中,他在宫殿、猎场、服饰、饮食及对其他荒服之地贡纳的奇珍异宝的收藏中,吸收了其他的生命和事物,成为总体的代表(萨林斯,2009:132-133)。当帝国中心对边缘野性滋养力量的渴求体现在日常生活的身体和物质观念上时,就形成了一套以中医为代表的“进补”逻辑。
 
与明代相比,清代记述、讨论燕窝品性的著述明显增多。从清前期如屈大均的《广东新语》、吴震方的《岭南杂记》到乾隆中期的几部医典,从燕窝种类、品性和效用到详尽的补益功效和医理阐释,人们对燕窝的认知逐渐细致(冯立军,2015a)。《本经逢原》认为,燕窝“甘平无毒,发明。鸟衔海粉作窝,得风日阳和之气,化咸寒为甘平,能使金水相生,肾气上滋于肺,而胃气亦得以安。食品中之最驯良者……今人以之调补虚劳咳吐红痰,每兼冰糖煮食往往获效”(张璐,1996);《寿世传真》称,“燕窝,性平,洁白者良,宜消炎降火补气”(徐文弼,1968);《疬科全书》曰:“燕窝滋润除痰宜食”(梁希曾,1953);《本草纲目拾遗》记载,“燕窝性清肃而下行……味甘淡平,大养肺阴,化痰止嗽,补而能清,为调理虚损劳瘵之圣药……”(赵学敏,1998);《本草求真》言,燕窝“壮阳益气,添精补髓”(黄宫绣,1959)。在这些医学典籍中,燕窝多被认为具有清肃而下行、补而能清、益气、除痰、降火润燥等功效。
 
医学典籍中关于燕窝的论述突显出一套以“气论”为代表的完全不同于机械论和原子论的身体观和物质观。在混沌的宇宙中充斥着“气”,《庄子·知北游》提到“通天下一气尔”,《淮南鸿烈·天文训》中也称,“天坠未形,冯冯翼翼,天洞洞灟灟,故曰太昭。道始生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中医生命观的基础就在于“气”,在《黄帝内经》中,气是天地万物的本原,是生命的基本条件及天地万物感应的中介,它主导着宇宙万物的相生相成,无论是人体还是食物都是由气化生而成的“形”(张其成,2007)。换言之,在中医看来,人体与其说是西医解剖学意义上的实体,不如说是一套机能,脏腑是机能的复合体,经络则是“机能现象”。在这个网络中,体内之气和血流注在经络中,日夜在体内不断循环,并与体外之气相通(加纳喜光,2014)。气和形表示的都是关系实在,强调事物之间的关系而非事物的形体与内在构造,在气的作用下,万物相互感应,相互融合,最终成为一个合一的大整体,每一个事物也成为一个内部互有关联的整体(张其成,2007)。
 
非实体性和联系性的宇宙观或许并非中国特有,英戈尔德(Ingold,2013:29)笔下的欧洲中世纪炼金术就与此相似。在炼金术时代,术士对于物质的认识与现代化学关于原子和分子的组合及还原逻辑不同。关于物的认识并非在于它们是什么,而是它们做什么,尤其是当它们在特定情境下以特殊的方式与其他物相遇之时。与此类似,诸如“金水相生”“燕属火”“性平”“性清肃下行”“味甘”“化痰”“补”“清”等按照五行划分的关于燕窝的类别和属性都并非它的实体属性,而是指其作用于人体的方式、方向和结果,是气与形之关系的实在体现。对燕窝物质性的理解之关键是它在与世界的动态沟通和联系中所体现的作用方式,它不是对物的内在属性的认识,而是源于中医整体性宇宙观中物质世界不断发生的相互关系。例如在上述典籍中,肺为气之主,主宣发肃降,五行属金,凡具有清洁、肃降、收敛等作用的事物均归属于金。而金生肾水,因此《本经逢原》说燕窝“能使金水相生,肾气上滋于肺,而胃气亦得以安”。
 
本节的讨论意在表明,作为具体、具象的食物,燕窝与朝贡制度、中医身体和物质观所代表的宇宙论存在关联,并且这一关联是通过类比逻辑而非机械作用建立的。在这种万物同属一体又相互感应的类比逻辑中,燕窝的物质属性需要通过人和物的动态交融和互动才能实现,其具体方式即是“进补”的动作和身体体验。明清两代,随着燕窝消费群体的扩大,一方面,燕窝清肃下行的特质和进补的效用与文人日常养生实践结合,具化为对“清补”品性的向往;另一方面,在16世纪欧洲世界体系逐渐渗透到东南亚远洋贸易的过程中,基于对燕窝物质性的把握,华商始终在这一贸易中占据主导位置。


“清”和“按质论价”:华商垄断的物质性


虽然燕窝一直价格昂贵,但其消费量却从16世纪开始呈上涨趋势,直接推动力是文人与官宦富商对宫廷习惯的模仿。如徐阶(1503—1583)巡按松江府时,知府与推官的宴席上就已经有燕窝。沈榜的《宛署杂记》一书中也提到,当时南北官府的大宴上已有用燕窝制作的菜肴。嘉庆以后,“食品首推燕窝”,“酒筵间以为上肴”。至道光年间,海参、鱼翅、燕窝等海菜,上品已达三四十金一斤。及至光绪、宣统年间,燕窝的食用已由京师等大城市逐渐扩散到各州县城镇大姓之家,并由沿海逐渐扩散到内陆地区,宴会“多用燕窝、鱼翅”,“微但鱼翅、海参为入馔常品,即燕窝、烧猪亦供宾例菜矣”,并且“相沿成习,渐趋华靡”(冯立军,2015a)。
 
在消费的扩张中,对燕窝的物质性的品鉴始终处于核心地位。明清时期,燕窝的主要消费群体是文人和官宦富商,在他们之间曾发生过关于燕窝食用方式的争论,具体表现为文人之“雅”“清淡”与官宦富商的“俗”“穿凿”之间的高下之别。如在中国文人饮食品鉴的集大成之作《随园食单》中,作者袁枚(2006认为,燕窝的烹饪应该以“清寡为上”,“燕窝贵物,原不轻用……此物至清,不可以油腻杂之;此物至文,不可以武物串之……以柔配柔,以清入清”;又言俗人“或打作团,或敲成面,俱属穿凿……常见人置蟹粉于燕窝之中,放百合于鸡、猪之肉,毋乃唐尧与苏峻对坐,不太悻乎?……燕窝至清之物,亦复受此法污。而俗人不知,长吞大嚼,以为得油水入腹……海参、燕窝,庸陋之人也,全无性情”。
 
袁枚的话确有所指。伴随着晚明的物质富裕、人口增长以及出版业的商品化,大量富商新贵和难以入仕的文人开始出现,造成了“士商混融”的阶级紧张感。一方面,这种情况促使文人将儒家理想与道家方士养生思想相结合,由此将儒家的个人—宇宙道德连续体践行成一套日常的养生实践,这一实践和生命本身因此具备了道德修养的力量,文人的食疗、食补等饮食养生法即为这一进程的典型代表(陈秀芬,2009)。这一时期,包括高濂《遵生八笺》在内的养生随笔著作大量涌现,上文所述关于燕窝食疗效用的进一步探究亦在这一时期出现。另一方面,这也促成了文人阶层对感官的书写和强调,如巫仁恕(2006)的研究所指出的,在这一时期关于食物的文人笔记和食谱中,对“感官”的描述有增多和深入的趋势,对菜肴烹饪技巧的要求也越来越高。这是因为,以《随园食单》作者袁枚为代表的文人希望借食物品味来突显自己的身份认同,从而与当时官宦富商家的饮食风尚作区隔。
 
文人养生和品味区隔所凭借的并非食材的稀有,而是感知的能力,最为关键的即是对“清”的品鉴。在先秦经典中就有老子对未加工食物之“无味”的推崇,《吕氏春秋》中亦提倡“本味”,即追求味觉与口感上的中和状态。但直到11世纪中叶以后,“清”才作为饮食评判标准逐渐出现在传统中国文人的笔端,并大概在13世纪中期逐渐成为部分士人推崇和奉持的一种独特生活方式。以南宋文人林洪所著《山家清供》为代表的文人杂记为例,“清”作为一种口味的感官,不仅指食物的原料、烹饪方式、口感、味道,也代表着生活方式、诗作等其他方面的简约和淡雅。例如诗作、画作、种竹、缝纫香囊、养鹤等法门,均追求在意境、韵味和构思上与“俗”对立的清新自然。乃至于文人驯养的鹤,也有“清鹤惟清人能有”与“俗人之俗鹤”之别(陈元朋,2007)。对“清”的偏好一直在文人对食物的品鉴中延续,明末清初李渔(1984)的《闲情偶寄》对“疏食之美者”的衡量标准为“清、洁、芳馥、松脆而已矣”。更重要的是,与其说饮食和品味之“清”源于事物内在的属性或类别,不如说植根于借由特定的技术才能获得的感官,而食材是否稀有、烹饪繁复耗工与否在此已并不重要。如《山家清供》中的“梅粥”,如果烹饪得当,也有“脱蕊收将熬粥吃”的文人清雅之趣。
 
文人的日常养生实践与对燕窝为“至清之物”的判定相结合,成为后世对燕窝“清补”疗效乃至“清香”味道认定的来源。在此,生活品味的“清雅”、口味的“清淡”,乃至中医的“清肃下行”和“清补”,全都被融混在对“清”的抽象感知中。这种感知需要经由某种正当的切近物质世界的方式,例如烹饪和品鉴来完成,且需经由具有道德修养的身体进行体现和确认,因此,“清”代表的是物质性感官、阶层品味和个人德行的混合体。在人文世界和物质世界的交融中,燕窝的“清淡”成为文人日常生活追求的价值,与“穿凿”相比,它更是道德高尚且值得追求的感官。
 
对燕窝贸易过程的考察则旨在表明燕窝的物质性如何有助于华商对这一网络的垄断。由于利润丰厚,在盛产燕窝的婆罗洲和爪哇群岛,当地土著、苏丹、港脚商人乃至欧洲殖民者无不试图插手燕窝贸易。然而,这些竞争群体往往只能在采摘、山洞所有权和税收环节介入,而燕窝贸易网络的关键环节,诸如从婆罗洲和爪哇内陆到巴达维亚等港口,再到中国沿海如广州、厦门等地,其中的收购、保存、运输、售卖等环节均牢牢控制在华商手中(冯立军,2015b)。据包乐史(Blusse,1991)估计,最迟在19世纪,华商就已基本垄断了燕窝贸易。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恰恰就在于燕窝的特性。新加坡总督莱佛士很早就注意到欧洲商人对燕窝贸易几乎无从插手,因为燕窝容易折损,在潮湿的气候下又容易发霉,不易保存的特性使其在保存和运输时需要被特别保护,而华商恰恰深谙此道。另外,当面对消费市场时,闽粤商人在19世纪上海和香港的参燕行中也占有绝对优势。包括燕窝、海参、鱼翅在内的产品,通常从东南亚到货之后,需要熟悉等级差别和消费市场的庄家将其分为几个等级,“按质论价,业外人不易插手”。而正如上文所述,“按质论价”实际意味着某种特殊的身体体验和物质性感知,如同袁枚笔下的穿凿之俗人占有但不理解燕窝,其他文明中的人对燕窝物质性的不理解同样构成了进入这一贸易的壁垒。
 
莱佛士同样注意到,18世纪末期,当荷兰与中国之间的白银贸易紧缩时,荷兰政府一方面限制白银从巴达维亚等港出口,另一方面也鼓励当地华人移民用燕窝代替侨批寄回家乡,由此在巴达维亚和中国沿海城市之间构筑了一个以燕窝等奢侈品为形式的侨批链条(Blusse,1991),但这或许仅是海外华商网络中的一部分。戴一峰(2002)和庄国土(1999)认为,18—19世纪东南亚的欧人势力隆盛之时,与其说华商网络经历了萎缩和衰败,不如说它的表现形式从占主导强势地位的武装海商网络转为无所不在的渗透型服务网络,并开始与华人移民相结合,借助欧洲殖民化进程,在某种程度上主导了东南亚的经贸活动。下文所述围绕通商口岸形成燕窝市场的过程,也将证明这一论断。该网络在东南亚产地一端向其内陆延展,为采摘燕窝、海参等土产的当地人带去了产自中国且具有价格优势的手工业制品;而在中国内陆消费一端,海外华商与国内行号建立了联手经营关系和灵活的资金运作方式,加之与东南亚移民深厚的亲缘和地缘关系,因此他们能够主导国内市场。
 
在明清两代社会变迁的背景下,类比主义本体论主导的朝贡制度和中医的物质观、身体观具体化为对燕窝作为“至清之物”的价值追求。在贸易环节,华商亦基于对燕窝物质性的熟悉展开行动,并主导了该贸易网络。然而在16世纪,沃勒斯坦笔下的世界体系开始扩张,它与中华晚期帝国和南洋华商网络相遇,深刻形塑了后者的组织和运作方式,也是在这一过程中,今日以中国香港为中心的世界燕窝市场得以成形与成熟。


华南燕窝市场的形成和转移


由于中国地域差异和自然物产的多样性,朝贡制度的运作尤其是历代王朝对海上物产的需求,需要依赖流通机制来满足。《史记·货殖列传》提到的玳瑁、香药等长期为宫廷所需的海上物品之供应,往往都是通过商人的远程贸易完成的(刘志伟,2019:22)。在明代,东南亚的燕窝多“随舶至广”,自隆庆元年(1567年)明朝政府解禁开放漳州月港为海外贸易口岸后,华商逐渐转移到福建沿海活动。清初实行海禁后,雍正五年(1727年),厦门正式开放外洋贸易,逐渐成为包括燕窝在内的奢侈品进口口岸。
 
当时,中国船只按照航线的不同,依当时厦门一带的习惯,分为“商船”及“洋船”两类,分别指从事沿海贸易和从事远洋贸易的中国海商船只,外国商船则被称为“藩船”,居于次要地位(陈国栋,2006:349-351)。从乾隆十七年到二十一年的记录来看,航行在厦门港的福建船只每年不下60艘(松浦章,2016:452),而在贸易物品之中,燕窝始终居于显要位置。但燕窝并非当时唯一的贸易品,除了奢侈品之外,比较重要的货物是大米。从康熙中叶开始,清廷以免货税船钞政策鼓励闽粤海商往返贩运暹罗米来华,乾隆年间又加大了优惠力度(滨下武志,2006:233-234),进口暹罗米成为华南与南洋贸易中重要的一部分,极大促进了闽粤商船的远洋贸易。作为随船贸易品的燕窝,也在这一时期频繁运抵华南沿海。
 
厦门港的贸易繁荣状况很快在1850年前后转为衰败,彼时欧洲各国机轮航业公司纷纷宣告成立,轮船开始在东南亚各国口岸行驶,例如每年驶往暹罗的外国商船由以前的4—5艘突增至200余艘。此后,由于载力、速度、保险等多方面原因,中国帆船逐渐丧失在暹罗乃至整个东南亚远洋航运上的地位(陈国栋,2006:349-351)。因此,之前从事远洋贸易的“洋船”被轮船取代,逐渐退出东南亚海域,这一变迁意味着环南中国海贸易格局的改变,此后远洋贸易更加依赖于诸如香港和上海等适宜轮船停泊的港口,同时也意味着闽粤海商将更为集中地参与和主导中国沿海的转口贸易。
 
这一变化对燕窝贸易的直接影响是随着厦门港口的衰落,燕窝的进口越来越依赖以广州和香港为主的珠三角港口。数条记载均反映出这一新的变化,“燕菜、黑铅来自外洋者,遂须购自广东”(周凯,1967);另有记载,“承办言燕吕采南暹谥各马所产燕窝,一到香港即连厦门销售,是以闽省进呈贡燕,例由厦防同知在厦购办,咸丰同……每年除去各年开销仍可温除万金,人又以视为利厂,彼此争揽”。这表明,至少在咸丰至光绪年间,广州和香港已经成为燕窝的主要进口港。由此不难推断,从19世纪中期到末期,之前在厦门与东南亚各地之间直接进行的燕窝贸易,逐渐转变成了厦门与以香港为中心的珠三角地区之间的转口贸易。与此同时,另一项重要的变化是,随着帆船远洋贸易的衰落及新港口的兴起,之前在暹罗和福建之间进行的米粮贸易的获利不如前期,福建商人逐渐转向获利更多的中国沿海贸易,潮汕商人取而代之成为中暹贸易的主导力量,这一变化为香港燕窝贸易的兴起埋下了伏笔。
 
到19世纪末期,厦门、上海等通商口岸均已成为燕窝贸易的重要转口港,此时在中国沿海地区已经形成了一个成熟且或多或少相对独立的贸易行业——参燕业。1928年申报有一条记录,“参燕业开基,历有七十余载,小大同业,计二十余家,进今之发展,十倍于前,统年营业,有数百万之巨,可谓商业中意健将”。以这条记录推算,参燕业最早可能发源于19世纪中期。结合其他数据发现,当时这一行业的运作机制已经比较完备,有分门别类的商行和比较稳定的客源。如上文所述的原因,此时参燕业的主营者仍为闽粤商人。实际上,在上海开埠之前,就有大量的闽粤商人活跃于此,他们被称为花糖洋货商,从事南洋和中国之间的棉花和蔗糖贸易。随着参燕业的兴起,之前的花糖洋货商逐渐开始从事海味贸易,继而成为参燕业的主营群体,几乎垄断了除咸鱼以外的海产品经营,如鱼翅、海参、燕窝等都是他们进口的传统商品。
 
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随着华人在世界范围内移民高潮的到来,香港成为连接中国大陆和东南亚的移民、物资、资本枢纽,也是各种洋货、土货精加工后分销东南亚及将洋货转口国内的中转地,这直接催生了南北行贸易,而燕窝是南北行贸易的重要商品。在这种背景下,燕窝贸易发生了一个具有深远意义的变化,“(燕窝)以之做成选净,并须加百元一斤,此为从来未有加之……”。也就是说,19世纪末出现了一个新现象或新工序——燕窝加工,它成为香港燕窝市场的一项独立环节。光绪年间,专门进行燕窝加工的工人为了区别于燕窝行商公会,组建了一个初名为“燕诒堂”后改名为“鸿顺燕窝工会”的组织。到1927年,在香港从事燕窝加工的工人已达一百多人,分别由6—7间燕窝店雇佣。与之相应,当时的《华商联合报》会定期刊登燕窝市场的相关讯息,包括燕窝的产地、等级、行情、时价、到港时间,等等。基于报章的公共性和宣传功能,这意味着当时存在一个需要定期关注这些信息的群体。综上所述,可以确定,到19世纪末,燕窝从原料到成品之间的加工程序已经成为香港燕窝市场的一项独立环节,燕窝市场的中心随即转移到香港,并在此地形成了燕窝加工、进口、转口、消费的成熟市场。
 
在成熟的香港燕窝市场中,潮汕商人成为主导者。如前所述,康熙年间惠及福建商人的米粮贸易政策,后期开始以潮汕商人为主导。香港开埠以前,暹罗在地理上占西洋路线(包括安南、高棉、暹罗及马来半岛)航路贸易的中心地位,成为区域贸易与东西贸易的枢纽。从18世纪中叶到19世纪中叶的近百年时间里,以樟林为始发港的潮属红头船每年顺着季风南来北往,而香港就位于这条南北贸易航线的中间点上。所以不难理解,为何在香港开埠之后,活跃的南北行商人很多都来自潮汕地区,并且以暹罗庄口为主。如赖连三(1997:69)所记,“凡经营出口杂货者,在香港皆称为庄口……其中潮汕人所开庄口,约有200余家。各家资本大小不一,而所寄出之埠为暹罗、石叻、安南及中国各地,尤以暹罗庄口营业较大”。这进一步构成了以潮汕人为主体,跨越新加坡、暹罗、中国香港和潮汕地区,由移民、物资、资金、行庄和各大港口交错而成的“香叻暹汕”贸易体系和跨国移民网络(戴一峰,2002;王绵长,2003)。
 
潮汕商人的贸易网络以曼谷和新加坡作为主要转运港口,其触角延伸到东南亚各大燕窝产地,并与当地不同的华人方言群体构成了紧密的贸易联系。燕窝产地的华人与当地人的紧密关系为燕窝生产提供了基础,“暹罗经营燕窝者,皆为华侨,华侨中因此业而致富者,数亦不少。经营之法,先贷款于土人,迨土人采得燕窝后,再随时送交”;又记,“燕窝为暹罗特产之一,每年出口营业颇大,亦为暹罗重要出口货之一。暹人多习农业,全暹商业自大经营以迄小负贩,皆为华商所独占;燕窝业亦不能例外;华侨之因是获利者甚多……经营此业者全属华侨,暹人绝少注意”。此时暹罗作为燕窝的最大产地和集散地,燕窝贸易几乎由华商垄断,为数众多的潮汕人自然成为这项贸易的主导者。
 
除了暹罗,马来半岛和印尼群岛均是燕窝的主要产地,但燕窝并非从这些半岛或岛屿分散地运往香港,在东南亚地区,新加坡成为燕窝贸易的枢纽。新加坡和香港都是移民(华人或印度人)聚居地,这意味着香港和新加坡之间除了贸易和投资以外,在劳动力和人员流动方面也有着密切的联系,并因商人间的关系形成了与其他地域的商业网(滨下武志,2006:271)。当时,活跃在东南亚各地的南洋帮以暹罗和新加坡为基地,在东南亚各地收购燕窝之后,寄送到香港拍卖,在香港经过加工之后,再次转运至世界各地的华人社区。与香港和暹罗的情况类似,在新加坡的“海屿郊”贸易里占据绝大多数的仍是潮汕商人。根据一段口述史回忆,“海屿郊”贸易的经营方式与上海和香港无异,即从初期的九八行代卖转向自营进口,到了后期几乎完全转变为自营进口,即南洋燕窝寄到某一商家之后,该商家或分等级直接寄往香港,或“请盘”同行竞标拍卖。直到20世纪80年代,燕窝加工仍在香港完成,随着香港劳动力价格上涨,这一工序才逐渐转移到印尼和马来西亚等国家。
 
19世纪中期到20世纪初期,燕窝市场在厦门、上海、香港三个港口转移的过程中逐渐发展成为独立运作的系统,并具有了手工业特征。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最早的燕窝贸易中心是厦门,此时福建商人的远洋贸易是中国与东南亚之间燕窝贸易的主要方式。同时,福建商船在与欧洲轮船的竞争下,转而在中国沿海港口活跃以便获取更多利益。于是,在中国和暹罗的米粮贸易中,潮汕商人逐渐取代了福建商人的主导地位,而香港成为中暹贸易的重要节点;同时,19世纪中期的移民潮促使各移民群体依托侨批、航运、劳工行、通婚等方式与家乡建立了紧密的商贸网络。这两个力量共同推动着一个由参燕行、九八行、南洋庄构成的排他且独立运作的燕窝市场在香港成形并成熟。一直到20世纪中期,这一网络都主导甚至垄断着燕窝市场的规模和经营方式。以20世纪60—70年代香港饮食业的情况为例,当时数家燕窝酒楼,包括暹罗燕窝潮州酒楼、香港金源菜馆、金岛燕窝酒楼等,都由潮汕商人经营,或者店主与泰国或潮汕有非常紧密的联系。直到20世纪80年代,在香港仅有的六家燕窝行商之中,潮汕商人仍然占据多数。
 
在中华晚期帝国的政治和社会秩序推动下,国内燕窝需求是在晚期中华帝国与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体系的相遇中实现的,这表现为近代燕窝贸易网络的逐步建立。但这一过程并非“经济冲击”和“文化反应”之间的物理关系,而应该说它为燕窝需求提供了实现方式,也为燕窝贸易提供了组织方式。然而到20世纪末,欧洲东来的过程不再仅仅表现为给燕窝贸易提供“形式”,它更表现为工业化生产逻辑的逐渐深入。


燕窝工业化:物质性与人文世界的脱离


20世纪晚期,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体系的直接表现形式是深度的工业化生产方式。这一时期,随着通讯技术和交通工具的发展,全球产业尤其是农产品产业出现了一次哈维(Harvey,1991)意义上的“灵活积累之变化,即世界范围内的劳动分工和重新组织。对于中国香港而言,这一过程主要表现为主导产业向金融业和服务业转型,并将之前的手工业转移到诸如中国内地和东南亚等劳动力价格低廉的地区。在燕窝行业,加工环节从20世纪70年代起逐渐转移到了东南亚产地。随之而来的是“养燕业”在东南亚的兴起,也就是将之前在山洞栖息的雨燕吸引到人工搭建的燕屋中筑巢,并定期采摘燕窝(余昕,2019)。因此,在加工环节的转移和养燕业兴起带来的燕窝产量上升的共同推动下,20世纪晚期的燕窝贸易出现了工业化生产的态势。
 
如上文所述,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的近百年间,尽管燕窝贸易利润丰厚,香港上环的燕窝行却始终只有广源、昌兴、顺昌、昌隆、光昌、大隆六家。行外人想要经营燕窝生意的最大困难就是难以在南北行买到“生货”(燕窝原料),除非其有办法直接从曼谷或者新加坡采办。彼时南北行公所及下属燕窝商会控制着燕窝贸易,以曼谷和新加坡为基地的南洋帮在东南亚各地收购燕窝运到香港,委托南北行公所进行拍卖,称为“办庄”。庄口与燕窝商会商定后通知合法的燕窝行参加拍卖,称为“开盘”,南北行公所从拍卖中抽取一定佣金。上述六家燕窝商行共同成立了“正德燕窝商会”,规定只有商会会员才能参加燕窝拍卖、购买燕窝等活动。
 
20世纪70年代之后,由于交通和通讯技术的发展,很多燕窝可以直接从东南亚产地供应给某一家或几家店铺,不必通过商会的控制,由此造成大量“行外人”开始经营燕窝生意,南北行和燕窝商会也逐渐瓦解,成为“老行尊”口中自嘲的“老友饮茶会”。在饮茶会的闲聊中,他们最经常发出的感叹就是如今新入行的燕窝商“不懂燕窝”。
 
这种批评的态度突显了在燕窝贸易中对燕窝物质性截然不同的两种认知。在前一时期,判断燕窝质量高下的方法是参考燕窝产地、筑造时律,并由南洋帮行家的身体感知及品鉴能力作出评判。根据20世纪60年代的一则记录,香港燕窝行在购入一批燕窝后,上手师傅会将之分为上、中、下三档,再分别由工人加工成不同等级出售,不同等级的价格之间有几十元的差异。据数位经营燕窝行几十年的老商人回忆,对燕窝品级的划分依据是燕窝的产地、含毛量、口感(是否香弹)、发头(膨胀倍数)以及最为重要的燕窝筑造时律。例如,由于雨燕在春节前后处于繁殖高峰期和脱毛低峰期,此时的燕窝品质最好,称为“头期燕”,价格也最高;“二期燕”则因为雨燕脱毛严重,品质和价格较低。当问到这些老商人怎么分辨真/假、好/坏燕窝时,他们的答案通常是“一看、二闻、三捏、四泡、五炖、六吃”。看、闻、捏、吃都是身体的动作,是身体与燕窝这种食物进行互动之后产生感知,燕窝质量的高下正是根据某时某刻的身体感知进行分类排列的。
 
“不懂燕窝”首先指的是在工业化趋势出现之后,新的燕窝商们对燕窝筑造过程和时律、雨燕繁殖周期、燕窝质地等因素不了解,并且缺乏感知和品鉴燕窝的能力。基于各种原因,在东南亚的燕屋中,雨燕筑造的燕窝会呈现各种形状和色泽,如盏形、三角形或菱形。即便是同一对雨燕在同一个季节、同一间屋子筑造出来的燕窝,都可能在燕窝市场上卖出不同的价格。和之前时期类似,燕窝到香港之后,燕窝批发商会将它们分成更为细致的等级出售。但是,在如今的香港燕窝市场,燕窝质量的判断标准与之前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对视觉特征的强调,这几年更演变为对燕窝产品外包装的重视。这些标准往往基于视觉优先原则,根据燕窝的颜色、形状、大小、疏密和破损情况来确定等级及相应的价格。这种划分会在燕窝整个商品链条上不断重复。即便不再进行加工,商户仍然要不断地对燕窝进行分类和等级排列。随之而来的是从出产(原料采摘)、加工到消费的全过程,越接近销售终端,燕窝的等级分化越细致。
 
为何在不进行加工,即不改变其本身质地的情况下,仍然要不断地为燕窝划分等级?其中一部分原因在于随着产量的上升,燕窝消费市场需要进一步扩大与细分。等级分类越细,就越能兼顾更广大的消费群体,满足不同的消费需求,例如不成型的燕窝一般卖给酒楼饭店、制造燕窝保健品的公司或者无力消费完整燕盏的消费者。换句话说,当下燕窝分级的一部分动力来源于消费市场的扩大。
 
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分级与工业化生产的经济理性一脉相承。现代社会经济理性的背后是一套“抽象化”的机制,即将物品从生产和消费的时空背景及社会关系中抽离,其核心是物质性与符号表征的分离,物品作为表征的特性被突出(Keane,2005; Hart,2001)。如罗安清(Tsing,2013)关于松茸的研究所表明的,伴随这种分级而来的往往是生产体系中物品的逐渐异化。换言之,分级的行为将燕窝从生产过程和环境中抽离,这既是工业商品抽象化的方式,也是赋予燕窝以新的意义和符号表征的方式。
 
如本文开篇所述,视觉在柏拉图以降的西方哲学传统中被认为是最有助于理性思维和抽象化的感官,其核心是理性与感官的分离。就燕窝而言,以视觉为中心或许只是物质性与人文世界脱离的一个面向。这种脱离的结果首先是对燕窝成分的科学分析和质量控制,在这里,质量被认为与其所处的社会过程和人文世界无关,是可以测量和分析的对象。21世纪初期,在香港出现的几家“现代”燕窝企业就是以品牌连锁、明码标价、管理规范、质量稳定著称。这些公司大多委托生化实验室对燕窝成分进行分析以寻求燕窝疗效的科学证明,也都将燕窝的“质量控制”作为自身区别于其他燕窝零售店和传统燕窝行的特征。在他们的宣传中,往往会强调其出品的燕窝经过了各种国际标准的检验(如ISO9001、ISO22000、HACCP、GMP等)。另外,在下文所述的血燕事件爆发后,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的燕窝商会也纷纷寻求建立可对燕窝质量进行追踪的“可溯源体系”,即以燕窝质量为核心,构建一条从生产到消费的商品链。这些变化符合韦伯(Weber,1946:196)对工业化进程中个体理性和科层化的判断,同时也意味着对燕窝物质性的理解愈发不依赖于身体感知的习得,而更依赖视觉特征——形状(是否呈盏形)、色泽(是否白净)、完整度(是否破损)——以及科学的成分分析或可溯源数据等理性标准,这反过来又满足了燕窝作为工业商品的标准化和大众化需求。
 
物质性与人文世界脱离的另一个面向是个人从原先社会关系紧密的社区中抽离。在前文所述的商会时期,办庄和开盘并非单纯的商品交易,而是声誉和能力的竞争。开盘当日,到港燕窝全部被摆出展示,供各燕窝行验货完毕后,诸位老板用密底算盘的方式向卖家和庄口出价,一轮或数轮竞价之后,出价最高者获得所有货物。开盘非常考验一位燕窝商的眼力、技巧、人脉、声誉和实力,一般都由燕窝庄的老板亲自参加。一位老燕窝商回忆,当年他在燕窝行已经做到了柜面的职位,接手了很多燕窝行的事务,但老板仍然不让他参加拍卖。对燕窝质量的判断、来货的源头、拍卖的技巧和资金的实力等因素自然十分重要,但拍卖成功与否还在于燕窝商“吸货”的能力。“吸货”这一术语生动地表现了燕窝商人之间货物流通的动力:它并非完全按照市场规律朝着利益最大的方向流动,而是朝着具有吸引力的买家方向流动,而买家的吸引力源于自身的信誉和声望以及买卖双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所建立的关系和信任。在商会时期,燕窝和燕窝商人共同构成了一个人、物交融的声望共同体(Munn,1986),其中燕窝品质和人的德行及能力常常相互确认。工业化趋势及随之而来的燕窝商会瓦解,不仅将燕窝和燕窝商同时抽离出了这个声望的社区,也将燕窝与贩卖者和食用者相互剥离,自此,“行外人”和扩大的消费市场只能依赖更为理性的标准来评判燕窝。
但是燕窝的工业化生产远未完成,笔者在另一篇文章中详述了由于产地没有实现对雨燕的驯养,因而当地无法实现农业产品工业化生产的问题(余昕,2019)。下文对燕窝商人的讨论亦将证明当下燕窝贸易远未被工业化逻辑主导,香港的燕窝商们正处在工业化的抽象逻辑、中华晚期帝国文明秩序以及南洋贸易网络的交错历史和杂糅本体论之中,他们调用一套价值理论和对物质性的感知方式,创造性地开展着关于燕窝的生产实践。


生产:物质性和身体体验



20世纪末燕窝业最主要的两大变化是即食燕窝和高价血燕的出现。业内一般认为,在华人群体中首创即食瓶装燕窝的是拥有百年历史的老字号药企余仁生。余仁生家族第一代开拓者余广培于19世纪末期从佛山下南洋到马来西亚谋生,与当地娘惹通婚,在姻亲帮助下开始经营锡矿,同时为矿工提供中医药服务;后历经三代,先后经营锡矿、橡胶、汇款银行业,分号遍布新加坡、马来西亚和中国香港地区,并于1909年在香港上环文咸东街设立余仁生药店;第四代传人余义明于20世纪末重拾祖业,结合现代社会的需求创新中药,先后推出白凤丸、瓶装即食燕窝、保婴丹等新式中药产品(祝家丰,2016;Chung,2002)。余氏家族的经营历程可谓南洋华商的典型:其商业帝国的运作依托于南洋华商网络;从第一代余广培以下三代都有西方国家留学背景,熟悉西式工业制造和企业现代化管理技术;作为华人移民,亦熟知华人群体对于中药的需求。余义明将繁复的中药制作简化为适合现代社会生活的方便包装,其发明即食燕窝的创举,正是本文提出的三重世界交融之集中体现。 有趣的是,在即食燕窝发明将近30年之后,这一燕窝产品仍然不为上环燕窝商们所接受。在他们看来,由于机械化的加工方式,这种燕窝“无味”,吃起来“不香、不弹”,甚至连在新加坡设厂制造即食燕窝的“船上”公司陆老板,也坦言制造这种速成燕窝不过是为了开拓市场,“熟客不食,做给OL的啦”。对于这位新派燕窝商人而言,燕窝的味道和口感似乎是创新不可逾越的界限。一次交谈中,我在他长篇大论地讲述自己如何在开发燕窝产品上追求“科学”创新之后问他,为何不直接将燕窝打成粉末,这样冲麦片、泡牛奶岂不是更方便?他一脸不解地看着我问,那吃起来不够弹怎么办?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意识到进食燕窝获得真切的身体体验之重要性,而在现代科学视野下被认知和计算的营养元素和功效作用仅仅处于边缘的位置。尽管即食燕窝更适应工业社会的生活需求,也更具备开拓市场的可能,但由于不弹、不香、无味,它仍被燕窝商们认为是质量更低劣并试图回避的产品。 20世纪末期燕窝业的另一项重要变化是高价血燕的出现。栖居东南亚的雨燕之中有两个亚种分别筑造两种燕窝,即燕窝贸易中的“毛燕”和“白燕”,两种燕窝都可能经过长时间氨化变黄、甚至变红,是为“红燕”,香港人称为“血燕”。血燕难得,数百盏燕窝中可能也只有一盏。从明清以来,华人就基于燕窝颜色对燕窝作出乌、白、红的区分,并且认为红色燕窝有特殊疗效,诸如“益小儿痘疹”“能治血痢”,或“红者难得,盖燕属火,红者尤其津液”。尽管如此,红燕窝在税率上却比白燕更低,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人们认为红色燕窝比白色价值更高。直到20世纪60年代,香港人还认为,“燕窝以白色为上品,浅黄色次之,赤色又次之”。但是到了1978年,一则记录表明,“上级燕窝盏,每斤售至一千二百八十元,中级货九百五十元,泰国的血燕每斤二千二百元……马来西亚毛燕每斤一百四十元……”。 在明清时期的课税记录和典籍之中,血燕并非上品,为何在20世纪末期会一跃成为燕窝中最昂贵的类别?直接原因是随着燕窝加工地的转移和中国大陆的逐渐开放,世界燕窝市场似乎在一夜之间扩大,由此带来了对燕窝进行更为细致的等级划分之需要。20世纪70年代,香港上环街头突然出现了很多“印尼客”,他们拖着装满燕窝的皮箱,推销直接从产地带来的燕窝。这些印尼华人要么自己在当地拥有燕屋并生产燕窝,要么从印尼和马来西亚进货之后到香港贩卖,上文中的陆老板即为这样的“印尼客”之一。他在刚刚开始贩卖燕窝时就发现,在自己家乡并不被重视的红燕窝在香港居然能卖到高价,自此他开始将红燕分拣出来,以比白燕高得多的价格卖给香港商人。 但这一转变或许有更深层的本体论基础。据多位香港老一代的燕窝商回忆,当时有一些燕窝商在上述“红者尤其津液”的中医典籍基础上,称血燕来源于“燕子啼血做窝”。有趣的是,整个上环的燕窝商及顾客似乎都毫无疑虑地接受这个说法并加以传播,随着传言的扩散,加之产量稀少,在燕窝商分级行为的助推下,红色燕窝逐渐成为价格最高的种类。直到2011年血燕事件爆发,媒体铺天盖地地以“血燕神话破灭”为标题进行报道,加之经现代科学检验证明红色燕窝成分与其他无异,持续了几十年的“血燕神话”才告一段落。 为何血燕会被认为具有特殊的功效?为何燕窝商们会有意无意地接受“燕子啼血做窝”的神话?位于香港上环的几家老商行负责人对于血燕事件记忆犹新,或许对他们销售方式的细致描述能够有助于回答这些问题。 永和堂是如今上环为数不多的经营时长超过60年的燕窝行,老板永叔在20世纪初从广州来香港当学徒,直到前老板移民澳洲,自己成为永和堂老板。在永和堂当街的位置有一盒燕窝颇为显眼,常常引得路人驻足观看和询问。这是一盒有近百年历史的贡品官燕,这些发黄的燕窝由红线绑成一叠碗状,上贴竖体 “最上雪白贡品官燕”,盒面印有北京“通三益”字号,另一侧则有永叔自己写的“清朝南洋进贡极品官燕”几字。这盒燕窝本来为清末某富商所有,民国时期收藏于北平故宫博物院,后来在日军侵华时,被一位日本人带回日本。十多年前,机缘巧合之下,永叔从一位日本人手上高价将其购得。如今,这盒燕窝如博物馆展品般摆放在靠街橱窗中,供人近距离观看。店里不太忙的时候,永叔也会兴致勃勃地给到店的客人讲述这件贡品的故事。 荣昌行前身是商会时期的六家燕窝行之一,商行老板陈伯的年纪比永叔稍轻,但资历不浅,他承继父兄祖业,在上环经营着这家店铺面积不到20平米的燕窝行。荣昌行店面虽小,但装修却颇为考究,正堂上方牌匾用行楷书“荣昌行”三个大字,牌匾下方一套红木龙纹圆桌椅,左右两侧墙面陈列着东南亚各地所产燕窝。陈伯平日照看店面的时候,就爱在这套桌椅前,带上老花镜,慢条斯理地给产自越南会安的官燕挑毛。我问他,既然如今可在产地加工挑毛,那为何还要自己大费周章?他语气略带得意地说道,越南会安没有人工养燕,所有官燕均产自“野生”山洞,这种燕窝品质最上乘,因而有与众不同的清香味道。上环有能力售卖这种燕窝者寥寥可数,而陈伯的经营范围,如正堂左右两面墙所展示的,涵盖了东南亚全境。他闲来无事给这种燕窝挑毛,既为了保持手感,锻炼鉴别力,也可以让客人明白这间燕窝行并不一般。 如何理解有关血燕的想象、永叔的故事以及荣昌行的展演?“血燕”固然有杜撰之嫌,但这个神话之所以动人,就是因为在“啼血做窝”的传说中,“精”“血”意象所唤起的中医身体观念使得商人和消费者产生共鸣;永叔对贡品的展示和解说,则通过具体事项有意无意唤起了一个关于更为宏大的宇宙和政治秩序的想象,他收藏的贡品只有在朝贡秩序中才能获得效力并唤起情感,想象的秩序又通过藏品辗转多地的历史故事而更加生动;而荣昌行的装潢和陈伯的展演,不仅营造出清末富贵之家的景象,从而唤起与之相关的历史记忆,同时通过店主的行为,不断实现着对燕窝效用的来源——无秩序的野性力量——的体认。恰恰是在对东南亚全境所产各类燕窝的展示中,荣昌行彰显了不同于一般燕窝行的吸货和包容能力,在人和物的声望共同体中,荣昌行售卖的燕窝品质也得以确认。燕窝商们通过具体事项和身体感知的类比和唤起,将燕窝与一个包括帝国秩序和野蛮力量在内的抽象世界勾连起来,在这个过程中,燕窝获得了属性和效力。 在永叔和陈伯那里,我见到了很多被认为质量上乘的燕窝,他们也总让我闻这些燕窝“清香”的味道。起初我只能闻到海腥味,直到有一次,永叔拿了一盏下等燕窝让我对比,我才清楚地识别出二者的区别:上乘燕窝的海腥味和蛋白味更为浓郁和清晰,而下等燕窝的味道中夹杂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刺鼻氨气味。这里的“清香”和上文所述明清文人的“清雅”异曲同工,它们不仅与身体感官相通,而且同杜蒙对洁净与不洁的区分类似(杜蒙,2017:110-133),清香与刺鼻、清雅与庸俗并非同等程度上的意义区别,而是具有上下等级之别的品性,且这一品性进一步延伸指涉“行家”和“外行”、文人和俗人的社会区隔。 如果说香港上环燕窝市场是三重世界交融的产物,那么燕窝商们正是在用身体体验践行着这一过程。姚先生夫妇于20世纪80年代末从福建到香港,起初在上环经营一家楼上的店铺,主营包括参茸燕窝在内的名贵中药材,近年来随着业务扩大,他们在寸土寸金的上环街面上已经拥有了一间地面铺。谈到生意的发展,他深知自己的中间人角色对生意的助益。他认为,对于内地消费者而言,燕窝是东南亚哪一个地区生产的、谁生产的并不如这是“香港买来的”重要,“我经常跑东南亚,我很好的朋友里面就有印度尼西亚人、马来西亚人、泰国人,有些就是我老乡,我也知道内地人要什么,我哥哥现在还住在福建,我每年都会回去好多次”。 另一位燕窝商刘先生的太太(下文简称刘太)是位销售能手,特别在面对女性顾客时,刘先生都会借故钻进后堂,让他的太太来应对。刘太的魅力源于她总能以某种亲身体验的“同感”方式与顾客产生共鸣,甚至在很多时候,刘太销售燕窝的过程就是一场关于她自己和亲友身体感知的诉说:“以前我女儿有哮喘,一直吃药,人家说,你们卖燕窝守着宝贝都不知道吃呀,然后我就每天都给她炖一盅燕窝,现在都六年了,她一次哮喘都没发过”,“我的朋友以前精神很差,晚上又睡不着,我就让她吃燕窝,她吃了一个月,现在已经好很多了”。除此之外,刘太总能清楚地解释为何看上去差不多的燕窝却具有不同的等级和价格,“这是春节前后的燕窝,这个时候燕子吃得饱,昆虫比较多,不用那么辛苦飞很远去找吃,所以就更有力气做窝啦”,“我们的燕窝都是手工挑毛的,你看(随即拿出加工厂照片),就是这样,很辛苦的”。 姚先生和刘太对燕窝性质和效力的转译能力来自于自己的生命体验。姚先生对自己中间人身份的明确认识,源于香港在19世纪到20世纪中叶作为中转地连接中国内地和东南亚的历史,以及今时今日作为价值、信息、知识的输出、传入和转译中心的地位。刘太对燕窝筑造过程的讲解和有关身体感知的诉说,则是依赖自己的生活经验和身体体验,将自己、雨燕、燕窝和顾客置于同一个时空中,用生命体验将生产者和消费者进行勾连。这种方式几乎是上环每一个成功的燕窝商的实践,不同的燕窝商往往会强调不同的体验,例如韩小姐一直强调燕窝是“香”的,袁太说燕窝是“弹”的,刘先生则说燕窝是有“鲜味”的。在东南亚燕农生产的“厚身”或“大盏”的燕窝产品与消费者身体感知到的“清”“弹”“香”“补”的补品之间,需要语言的唤起和身体的体验,其要点并非仅仅在于科学分析、抽象或表征,而是将燕窝的属性和效力以想象和身体感知的方式呈现。通过这些形容词,燕窝商们将燕窝作为一个物质实体的质地、味道与中国人能够理解的关于“香”“鲜”“弹”的概念和感知相联系,从而使燕窝成为华人能够理解和体验的具有价值和功效的食物。燕窝正是在东南亚产地华人、香港燕窝商和食客的交流与联系中,实现了自身的属性和效力,最终作用于食客的身体,从而被真切地闻、咀嚼和感受到。 从东南亚产区到香港再到中国内地,在燕窝的商品链条上流转的并非是文化“意义”,或者说,燕窝的属性和效力并非像阿帕杜来(Appadurai,1986)所说的那样在不同“价值的政体”中来回穿梭并根据社会的场景和人类的意志而不断被赋予和更改,它与人类同处于一个生生不息的生命过程之中,通过与人群的生活经历交织而不断生成和实现。“生生之谓易”“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等古训表明,在万物的运动不息、变化不止和连续不断当中(张其成,2007),作为万物之一的人类,并非在以自己的意志、力量或躯体生产(produce)燕窝,而是在用生命和身体不断体现燕窝的属性和效力,与此同时,燕窝也在以同样的方式滋养和生成人类。这种体现和滋养并非两个实体之间的互动,而是关系的显现。正如哲学家杜威所言,在人类视觉中,与其说存在一个客体化的“眼”,不如说只有一个“看”的动作。福柯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中也提示,恰恰是现代医学对于死亡和尸体的研究,使得作为抽象观念的客体化的“生命”和“人体”成为可能(Farquhar and Zhang,2012:14)。 


燕窝之补:价值理论,物质性和生产



15世纪,燕窝之于华人世界正如蔗糖之于欧洲,二者均属奢侈品,也都被认为具有特殊的医疗作用。然而为何蔗糖从16世纪开始转变为大宗商品,燕窝却至今价格高昂?对于前者的转变,西敏司(2010)解释道,这源于世界体系扩张的内在动力,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剩余价值的攫取。英国资本主义在加勒比殖民地和宗主国之间建立的劳动和消费分工体系,使种植园的奴隶和英国工厂中的工人都被卷入世界体系,从而实现中心对边缘的剥夺。 正如本文开篇所言,剩余价值理论可能并非唯一有效的解释路径。换个视角来看,与其说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是以普遍理性为支撑的实证秩序,不如说它源于犹太—基督教传统的本土文化结构,其价值理论的核心在于对某种抽象、可通约、可量化价值的想象和追寻。 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试图将正义奠定在互惠和等价交换的法则之上,但苦于找不到等价交换的基础,即看上去完全不同的事物的内在价值之“共同标准”。这一问题一直萦绕在经院哲学、重商主义学派、自然法哲学、苏格兰学派等的学术范式中,直到马克思才最终将这一难题解决(Theocarakis,2006)。在《资本论》第一卷关于等价形式的价值论述中,马克思(2004:74-75、86-87)在赞同亚里士多德“没有等同性,就不能交换,没有可通约性,就不能等同”的论断后进一步提出,等价交换的基础绝非事物品质的等同,而只能是量的等同。但是,亚里士多德在劳动力不平等的等级社会无法想象量的等同标准,而只有在资本主义社会,才能够将抽象的人类劳动作为价值的共同标准。正是因为物品的生产凝结了人类劳动,具有了内在价值,人们才能按照各自的需求以物易物,继而在扩大的交换中,货币作为等价形式的最杰出代表被析出。马克思围绕抽象人类劳动构建了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而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为基础的世界体系理论,其价值理论的核心正在于对这种抽象的、可通约、可量化价值的确认。 用这样的价值理论去理解不同的经济理性可能会造成的误解已经被斯特拉森(Strathern,1992)充分论述。她用在美拉尼西亚的田野资料挑战了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以物易物”想象中关于“等价物”的观念,后者认为,交换之所以发生,归根结底在于交换双方价值的可通约性,即坚信交换源于亚里士多德所寻找的那种看上去完全不同的事物之共同等价物。然而在美拉尼西亚,与其说交换的发生源于这种“等价”逻辑,不如说是一种“替代”逻辑。在这种逻辑中,人或物并非统一均质的边界分明的实体,交换关系建立在交换双方的类比而非牵涉第三方的比较之上。“替代”和“类比”代表了先于个体存在的关系,例如个人与其来源氏族以及氏族之间的社会连接,交换的意义在于它客体化了之前并不存在的人和物实体,而“等价”和“比较”则代表了被认为先于关系存在的个体之间在数值、价值和内在属性上的对比。对前者而言,交换的基础在于人和物都是关系的“一部分”,例如新娘和彩礼的交换并非因为他们内在价值等同,而是因为他们的交换源于并代表和确认了两个氏族长期的交互关系,在这里,新娘和彩礼都只能在他们与氏族的关系中去理解,也只能在交换发生时实现其价值;对后者而言,人和物都是完整的实体,交换需要建基在代表这个整合体的第三方(抽象)等价物之上。对前者而言,物质性是在交换行为中实现的,物的价值在于关系及其本身实现的方式;对后者而言,如果物质性不是被交换所忽视的对象,那至少也是屈居于数量计算之下的客体。 以剩余价值、抽象人类劳动、等价物、完整实体为特征的价值理论若要成立,需要借助一套“抽象化”的机制,即将物品从其生产和消费的时空背景及社会关系中抽离,其本体论特征是物质世界与人文世界的割裂。其中,物质要么被认为与人类世界无关,要么被归为抽象的人文世界的表征,而这种表征恰恰是通过物质的“去物质性”和抽象化机制完成的,这种抽象机制的极端体现就是货币。实际上,无论是马克思、西美尔还是索绪尔,他们都注意到了货币与语言符号的相似性。在这种相似性中,货币被认为在本质上是没有重量、质感和形状的,而商品越来越成为一种与其物质性脱离、抽象,只具有数量特征的“交换价值”,成为一种“类货币”(Keane,2008)。 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体系及其价值理论的确嵌入在从过去到当下的燕窝贸易和消费历史过程中,如上文所述,近代以中国香港为中心的世界燕窝市场的成形和成熟,源于16世纪开始的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体系在环南中国海的扩张及其与帝国南疆的相遇与交互;这一过程亦形塑了近代南洋华商的贸易和移民网络,让燕窝得以在这一跨境、跨民族的网络中流转。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国内的燕窝需求得以满足。这一过程进而在20世纪末表现为深化的燕窝产业转移和工业化生产方式变革以及随之而来的燕窝物质性的抽离和异化趋势。 但本文试图强调,世界体系扩张所形成的文化并置和文化杂糅应该理解为基于多元价值理论的经济理性的并置。同时,本文试图通过对燕窝的研究呈现另一套并置的价值理论。在本体论层面,这一价值理论表现为中国文明秩序中的类比主义逻辑以及在这一逻辑指引下整合的物质与人文世界,而在实践层面则表现为燕窝商人的物质性体验——燕窝之“补”。具体而言,在急速变化的燕窝贸易中,类比主义的本体论逻辑依然奠定着燕窝的崇高价值,它们体现为以朝贡秩序为代表的世界秩序想象以及对万物生生不息、相互滋养的信仰;在实践中,这体现为对燕窝“清、香、弹”及进补效用的体验,并进一步成为人们行动的明确导向。类似于“抽象人类劳动”,“补”或许也可视为燕窝商人之价值理论的核心。 这套价值理论在南洋商人的贸易网络中无时无刻不被践行着。首先需要指出,南洋商人并非在中国文明和欧风东来所构成的夹缝中作为中间人或翻译者展开实践,相反,他们构筑了一个人、物交融的富有创造力的贸易网络。高家龙(2013:170-171)发现,20世纪上半叶,包括北京同仁堂、上海五洲大药房、缅甸虎标万金油在内的药商和药品企业为了满足西式药企竞争和华人需求,在保留中药性质的前提下,创造性地利用宫廷、民族国家等文化符号以及连锁店、联号店、建筑设计、海报、报纸、杂志等西方组织及文化样式,经营并拓展了一个以中华药商为主导的跨国医药贸易网络,并创造、引介了新的文化形式和产品。但不同于高家龙(2013:170-171)所认为的中华药商之主导地位源于新型文化形式和媒介的运用,本文认为,南洋中华药商网络的核心在于对中药材物质性的理解。香港燕窝商人们的确如高家龙笔下的胡文虎一般,引入和赋予了燕窝以新的形式和意义,但如上文所述,无论这些创新显得多么具有革命性,但对燕窝物质性的体认、对燕窝所处的整体世界的理解,始终处于生产实践的核心。 在中华药商贸易之核心价值“补”的引导下,燕窝商们在贸易网络上进行贸易和生产实践,他们固然在追求抽象的剩余价值,但同时也在追求进补效用之实现,这一价值并非认知意义上的文化符号。而在斯特拉森关于人和物的“局部性”观念的启发下,这一价值亦绝非内在于物本身的属性。它是关系中的身体体验,通过南洋商人们在移民、贸易、加工、转译的历史经验和生产实践中,在英格尔德(Ingold,2006)所谓的非实体网络中,以类比的逻辑和感官的方式去唤起和实现。 “补”是实现和实践着的身体体验,想要进一步理解这一概念需要更新我们对“生产”的理解。当马克思(Marx,2010:12)说“人类只会面对他能解决的问题”时,他不仅指人类需要在一定的物质环境中生存,还意味着人类的不同群体之间可能会出于不同的本体论和认识论法则而提出完全不同的问题。同样,这也意味着,人类的物质“生产”活动背后可能拥有差异非常大的关于人、社会、宇宙的观念,具象的物质世界背后总有一套认识论和形而上学的问题。长久以来,“生产”的主体都被预设为一个具有意志和身体边界的人类,“生产”即是主体从头脑中的设想或蓝图出发,结合一定的原材料,将这一意图实现的过程。这种认为观念经过一定物质组合后就成为新物质的理论,实际上源于古希腊的形质论,它认为世界由一个固定的形式和一个无差别、同质的物质组成,主体—客体、文化—自然之分亦与此相关。 跳出这种物质观后不难发现,在万物生生不息的宇宙观中,物质是流动和变化的,因此也是被人类追寻着的,生产者实际上是漫游者和旅者,他们所做的就是参与到世界的形成过程中,并将它往可欲的方向引导(Ingold,2013:22、25)。基恩(Keane,2006)用物质性的“集束”来描述物的多种属性、质感和特性的集合,他认为,物的属性并不总能显现,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一些属性会突显,另一些则潜伏,这种显现和潜伏会随着历史条件的改变而改变。因此,人类社会的物总是不完整地呈现自身,其整体性超出了人类的把握,它既镌刻了过去的事件及相应的回忆,也向未来敞开了无限的可能性。在燕窝的效力生成和体验中,本文探讨了这种集束的物质性如何被行动者不断地诉说、实践和更改,南洋华人在三重体系的交融或冲突中,在物质性的集束中灵活地选择与游走,实践着不同却杂糅的观念和体验,也唤醒着不同却杂糅的历史记忆。 燕窝是否有效?物如何作用于人?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都在于对燕窝生产的别样理解之上。生产燕窝的不是生产者的绝对力量,而是万物“合力”/合作的过程,物也不再是被动接受宰制之物,而是作为主体参与了制作的过程。铸铁、铸陶莫不如此。在陶土和铁浆的不断融化、塑形、击打、烧铸、冷却和再次塑形中,陶器和铁器的形状才得以固定。总的来说,任何物质都处于类似不断成形的过程之中。燕窝之“补”并非源自其自身固有的性质,亦非来自普世的个体的人类身体,正如本文已经指出的,中医对燕窝属性的理解在于燕窝作用于人体的时机、方向和方式。这意味着,燕窝所在的动态世界及其所具有的效力,与其说源于燕窝自身的能动性,不如说燕窝本身就处在包括人体在内的万事万物不断交互、消解、成形的过程之中,燕窝对人体的作用不过是这种交互的瞬间体现。换言之,生命不是物的内在属性,而物就是动态的生命世界(Ingold,2007)。 在万事万物的不断相遇和交互中,在物之可能性的显现和潜伏中,我们才能重新理解生产的含义,进而探索多元的价值理论和物质性体验。在这样的视角下,生产是万物的相遇,这并非将观念加诸无形的物质世界,而是在相遇和交互中唤醒物质世界的可能性,或者说,生产就是万物的生生不息(Farquhar and Zhang,2012:15)。因此,物质性不应该被视为属性,而应被视为历史(Ingold,2012)。物质性本身就是生产的历史,它不是实体之间的相互作用,而是相互作用的暂时显现,人、物的物质性和价值都是在这样的生产中筑造、显现、成就和消解的。 就燕窝而言,它处于三重世界之中,包括中华晚期帝国南疆所身处的帝国宇宙和政治秩序,以剩余价值攫取、产业转移、工业化生产为主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以及环南中国海海域中的跨境、跨民族贸易和海外华人网络。这一三重世界的形成源于本文所描述的近现代历史中不同变迁的相遇,它们共同构成了活跃于其中的具体人群的日常生活时空,人们正是在这个多重世界里展开实践并继续构造世界的。所以,三重世界的交融不仅是历史过程,也是价值理论的杂糅。在这个意义上,燕窝既是帝国等级的产物,也是世界体系的大宗商品,同时也是南洋华人的历史体验,他们正是在此过程中不断生成和实现着燕窝的属性和效力。 人和物向世界敞开,在历史中纠缠,这样的价值理论和物质性既是人们体验和构造世界的方式,也是历史的结果,更是历史演进的方式,因此它也必定是文明交融的表现和实现方式,而燕窝就处在这个动态多重世界的中心。


注释和参考文献(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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