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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太极函三为一:清儒刘沅对理学本体论的贡献

赵均强 历史真有趣 2022-07-20

 清季理学总体呈现一片凋敝之象,这一点向为学界之共识。太炎先生说:“清世理学之言竭而无余华:多忌,故歌诗之史楛;愚民,故经世先王之志衰。”萧一山认为,“宋明理学之在清代最为不振”,清初理学家“所讨论研究者,皆不过就前人之说,为之推阐证明而已,绝无发明也;此亦清代理学日就衰亡之象也。”“乾嘉以降,经学几成一尊之局,理学已不能军。”冯友兰两卷本《中国哲学史》稍进一步,他论及清代,但仅以清初为重点,略及乾嘉,而不言晚清。今人龚书铎主编三卷本《清代理学史》,虽意在凸显清代理学之地位与绵延,但其所述之内容却恰为清代理学荒芜说之最好注脚。不过,也有一些学者的看法不同。王国维论清学,谓:“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刘咸炘虽然也说“有清之世,理学最衰”,但其《三进篇》却认为理学在道咸之际亦有重大进步。事实上,就笔者所见,清代理学总体凋敝固然是不争的事实,但在个案方面,一些理学家也不乏创新之处。在此方面,刘沅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一、刘沅其人

刘沅(1667-1855),字止唐(一说止塘),号清阳子、讷如居士,四川双流人。据《刘氏族谱》,双流刘氏“本湖北麻城县刘家沟人”,明末迁居四川。刘沅祖父刘汉鼎好《易》,曾作《意蕴发明》。父刘汝钦精易学,洞彻性理,穷究河洛图书,推崇先天之学。

乾隆二十三年(1667),刘沅生于四川双流云栖里朗溪之滨。童蒙时代,在父亲和塾师的指导下,他学习了《四书》《五经》儒学经典。与之同时,也接触了《道德经》和《南北斗经》等道教经典。乾隆五十年(1785),刘沅十八岁,入双流县学,习举子业。在研读理学的同时,他接触到新道教内丹学著作《性理微言》。乾隆五十三年(1788),刘沅选明经。乾隆五十七年(1792),由拔贡中式举人。乾隆五十九、六十年、嘉庆元年,刘沅赴京会试。三年在京时间,使他对当时风行的考据学有了深入了解。然而,刘沅的科举之路并不得意,“三试春馆,荐而不售”,但此时他并不气馁,还想继续科考。不想回家后,刘沅遭逢许多人生变故,以致身体羸弱,命在旦夕。正在绝望之际,他邂逅了野云老人。据刘沅自述,笔者推测,野云老人应是一位主张三教合一、精通内丹术的全真教云游道士。刘沅拜野云老人为师,经过长达八年的道教内丹术潜修,他的身体情况有了根本改善。与此同时,他一边教书,一边精研儒学,在当地声望日隆,遂由双流迁居成都纯化街。其弟子记载说,刘沅“本居双流云栖里,家有古槐,因名以轩。徙居省垣纯化街,亦有三槐,故仍之不改。”因为家居名“槐轩”,故后世尊称刘沅为“槐轩先生”。道光六年(1826),刘沅五十九岁,因在地方表现卓异,被荐入京候选。选得湖北天门县,旋改国子监典簿,返回成都。同年,长子薌林殇亡。道光七年,刘沅六十岁,此后生八子。么子果文出生时,刘沅八十岁,堪称传奇。咸丰四年(1852),刘沅八十五岁,次子松文中举,“沅是科重宴鹿鸣,儒者荣之。”咸丰五年(1855),刘沅去世,享年八十八岁。光绪三十一年,清廷宣付国史馆为刘沅立传。《传》称刘沅著作“皆言显理微,足资启发”,“闽人称沅为‘川西夫子’云。”

刘沅生活的时代,正是清朝由盛转衰、内外交困之际。作为一位胸怀经世大志的儒者,刘沅试图会通国学精华,借以挽救世道人心,因此一生著作甚丰。巴蜀书社2006年出版的增补本《槐轩全书》收录沅著《大学恒解》《中庸恒解》、《论语恒解》《孟子恒解》《诗经恒解》《书经恒解》《周易恒解》《周官恒解》《礼记恒解》《仪礼恒解》《春秋恒解》《孝经直解》《大学古本质言》《史存》《明良志略》《槐轩约言》《性命微言》《正讹》《子问》《又问》《俗言》《下学梯航》《蒙训》《拾余四种》《医理大概约说》《槐轩杂著》《埙篪集》,凡二十七种,计一百七十九卷。此外,还有《槐轩全书》未收录的著作数十卷,共计逾两百五十余卷。通过以上著作,刘沅建立了一个会通三教,归宗孔孟,以中庸之道为权衡,以天人性命为急务,修身为本、志在经世的庞大新理学体系,是一位值得重视的晚清学者。

二、太极函三为一

“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自战国中期稷下学宫鼎盛以来,古代凡试图创建一种理论体系的思想家,极少有不讲“天”的,而且大多是一种天人合一的架构。“天”,是古人构造哲学体系的根据。自天而人,是中国传统哲学建构的基本逻辑顺序。在这方面,刘沅也不例外。不过,刘沅的本体论具有鲜明的特点。大体说来,他是以太极为一元本体,而此一元太极又囊括了气学、理学、心学的气、理、心三本,构成为一个不可分离而又主次不同、功能各别的复合结构。在此结构中,神凌驾于理、气之上,居于最高的地位。

1.太极为万物之原

刘沅认为,太极“是万物所从出”,是万事万物之母,是产生一切的本原。太极“浑然粹然者,无成亏无欠缺,万物莫不共由则曰道,得之于身则曰德,无过无不及则曰中,至真无二则曰诚,生生之理气所含则曰仁,本诸有生之初,所以承天地而立极则曰性。”在他看来,太极就是一个总的源起,它完美无缺、无所不包、无所不能、贯通一切,所谓道、德、中、诚、仁、性,都不过是太极的别名,它们从本质上是与太极相同的。在哲学上,本体与现象之间的关系,也可表述为一般与特殊、一与多的概念关系。照刘沅的意思,太极就是一般,而道、德、中、诚、仁、性就是特殊。

刘沅认为,如果抓住了太极,就得到了事物的本原。得到了事物的本原,圣学就可以一以贯之,豁然会通。他认为,数术之学“即末以求本原”;本原之学即本而贯末。数术虽不可废,但却不是圣学的核心。“八卦只一阴阳,阴阳只一太极,得其原者可以该其末,立乎先者可以观其后。凡料事于未然,观变于已动,一以贯之之学也。神以知来,智以藏往,亦如此理。术数之学即末以求本原之学,然亦有适中,以此理布濩本无间隙,《易》之为用,本无不可也。”在他看来,宇宙的本原即是太极,与太极相应的至高学问即是性命之学,一定不能舍本逐末。他说:“太极浑然粹然者,无成亏无欠缺,……其它星历方舆、一切数术皆由此而衍之,随所会通莫不有理,然于圣人承天立极、尽性至命之学为麟爪矣。”

2.太极函三

刘沅的太极,并非一个单一的概念,而是一个复合的结构。在刘沅看来,太极是一个总名,它兼有气、理、神三者。为了更好地考察刘沅的原义,我们不妨先看看下面一段话。刘沅说:

大哉乾元,乃统天;至哉坤元,乃顺承天。二元止是一元,一元者,气也,即理也。理宰乎气,气载乎理,理、气安可强分哉!原气之本始,声臭俱无,尚何有迹?观气之散著,万象森列,不为虚无。然有理始有气,有气始有质。凡成形成象者,质也,气之为也,气在即理在,无在非理即无在非气,而况人为天地之灵,得天地之气以成质,得天地之理以为性。理气凝结,至灵至妙者曰心,至纯至粹者曰性。心性,无形也,著而为形象,然后是非、美恶显然易知,见于事物者其后也。以人身言,耳、目、口、鼻为质,气之所凝;视、听、言、动为气,理即在乎其中。非气尚无质,更何有理?言理,曰心也,情、性、命也,及仁、义、礼、智等名,皆虚而无实,必著于事为、物象,而后可分别之,是故理在人身气质之中,心通造化,以其理气与天地同耳。言心性而不言气,且不言神,盖辟羽流神气之说,然心者人之神明,神为气主,持其志无暴其气,凝虚无之神,养浩然之气耳。

这段话有几个意思:1、所谓“无在非理即无在非气”,这是说,有理即有气,有气即有理,理、气一体二物,同时存在。2、所谓“理气凝结,至灵至妙者曰心,至纯至粹者曰性”,这是说心、性是理、气的精华,是太极的最纯粹形态。3、所谓“理宰乎气,气载乎理”、“理、气凝结,至灵至妙者曰心,至纯至粹者曰性。”“心者人之神明,神为气主”,是说气、理、神三者之间虽不可分,虽然都可视为本原,但其功能、地位不同,各有妙用。其中,气最基本,它是载体。没有气,理、神就无从附着。理高于气,它是气的主宰。神,为理、气凝结的至灵至妙者,要比气、理都高。即此可见,刘沅的意思是说,气、理、心三者密不可分,且都可以作为本原。但作为本原的三者也非等量齐观,而是各有层次和功用。刘沅说:

“太极者,理、气之总汇”。

“天止是一气,气即是理,宰理气者神。神、理、气三者,在天地浑为一元,人之初生亦然,后天乃否。”

“夫人为万物之灵,灵于其心,实灵于其理。理,气之主。气,理之用。宰理、气者,曰神。”

“天地一元之气生万物,而人得其秀灵。其秀灵何哉?理宰乎气,气以理行,理气之灵名曰神。”

“物必先有气,而后有形。理则气之主,而神者,理之妙也。”

“理,气之主。气,理之用。宰理、气者,曰神。

在这里,太极是理、气、神的完美组合。理是气的主宰,气是理的运行,而神则既主宰气、又主宰理,是高居气、理之上的最高主宰。这种组合,若依今人的眼光,无疑具有某种结构-功能的意思在内。在此结构中,理、气、心都具有本原的属性,三者是共时性的,并不存在先后的关系,它们的区别主要在层次和功能方面。刘沅所谓“理,气之主。气,理之用。宰理、气者,曰神”,正是这个意思。众所周知,宋明理学在本原论上各主一端,皆是一偏。因为体为一偏,故用也是一偏,所见皆蔽于一隅,所以聚讼纷纷。刘沅的这个表述,把三本融为一体,明显具有会合气、理、心三本,统合理学各派,消弭儒学门户的企图。

3.刘沅所谓神

在刘沅太极函三结构中,理的地位虽高于气,但却不是最高的。在理之上,还有一个神存在。神高居理之上,自然也高居气之上,居于一个至高无上的主宰地位,它是刘沅本体论中的真宰。那么,刘沅所谓“神”,究竟指什么呢?

刘沅对“神”的论述也很繁复,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三种:

(1)神,心之妙也

刘沅认为,“神”是“心之妙”、“心之灵”或“心之灵妙”。他说:“理,气之主也。气,理之用也。驭气者神。神,心之妙也。心正而神清,神灵而气璞,中和位育备矣。”“理宰乎气,离气则理又无着。璞,如玉之在璞,粹然无损也。心之灵妙处曰神,神灵气璞则心即天地之心,气即天地之气。”又认为,神可以妙应万物,引申无穷,“神,宰理之妙者也。一元之用,引伸不穷”。在这些话语中,“神”是心之妙。

(2)心者,人之神明

刘沅说:“人身以心为主,而心之灵即气之灵。但气在先天不累于形,理亦纯粹而人性皆善。气在后天,形囿乎气,故理亦杂而性特相近。心者,人之神明也。”“心纯于道则神,不然则鬼。”“万事万理莫不咸具于心,而心有人心道心,正其心,人心纯乎道心。”“盖以万事皆本于心,万理皆统于性。性尽身修自得于己,则可以一贯万也。”“理气凝结,至灵至妙者曰心,至纯至粹者曰性。”“理具于心性。心性,神气之灵而已,其凝结者为精、神、气。”“夫神者,至灵至妙之名。”由这些文字看,一方面,刘沅所谓神,即是理学家所津津乐道的“道心”,这个道心虽不是人心,但仍然属于心的范畴。即此而言,马西沙先生以刘沅为晚清心学一派,无疑是一个正确的认知。

(3)神生气

形神之“神”,是与肉体相对应的概念,系指与肉体对应的魂魄。刘沅认为,神在形先,神可以生气。周敦颐《太极图说》云:“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刘沅批评说,周敦颐所谓形生神的说法是错误的。他说:“神生气,气生形,形含气,形气之宰,理也,而神寓焉。此云‘形生神发’,似神生于有形之后而非宰于未生之前,且神者心之灵,心含理气,先天纯乎理,后天囿于形,知觉运动之灵非天命之性也。”这里明确指出,神可生气,是先于气、形而存在的。

令人困惑的是,刘沅著作中的“神”,就其内涵而言并不严密。上文所谓神是道心,此处与肉体像对待的“神”却是人的精神。这往往让人十分费解。但就广义而言,精神仍然属于心的层面,这应该是肯定的。既然他说神生气,那他就是唯心论者了。其所谓神,实际上不过还是心。就此而言,尽管在主观意识上,刘沅公开批评宋明理学各家都有偏蔽,甚至批评阳明心学流于禅学,但实际上,他还是深受宋明理学的影响。刘沅的本体论,最推崇的还是陆王心学所发明的心本,这与刘沅哲学接续明学,急于心性的特点是一致的。与此同时,刘沅哲学也包容了张载气学与程朱理学,并非与程朱理学水火不容。恰恰相反,他试图以张载气学与程朱理学弥补阳明心学的不足。从刘沅理学的复合结构可以看出,对于宋明理学,一方面,他是气学、理学、心学三派都并重兼采的;另一方面,在三家之中,比较而言,他最欣赏的还是阳明心学。

3.函三为一

在刘沅看来,太极虽气、理、神三分,但三者却密不可分,而此三者的聚合形态,即是所谓中,这个中即是一。这里,一有二义:一是三者密不可分,是一个整体;二是此一整体即是太极,太极即是中。

首先,刘沅哲学本体论非常强调理、气的不可分。刘沅认为,太极是理也是气,是理与气的统一,不可舍气而言理。他说:“大哉乾元,乃统天;至哉坤元,乃顺承天。二元止是一元。一元者,气也,即理也。理宰乎气,气载乎理,理、气安可强分哉!原气之本始,声臭俱无,尚何有迹?观气之散著,万象森列,不为虚无。然有理始有气,有气始有质,凡成形成象者,质也,气之为也。气在即理在,无在非理即无在非气”。在理、气不可分这点上,刘沅与朱熹是相同的,然而刘沅又强调“一元之气”的重要性,这说明他与朱熹的理、气观念还是有某些区别的。例如他说:“天地一气而已,散著为万物,形象所呈,理即寓焉,而其自无而有、自有而无,皆气为之,故‘理’、‘气’二字不可稍分。理,至无也,著于迹象而始见其实,非气以藏之显之,将于何求理?人知为贵矣,然必有气而后有质,气在而理即寓焉。人知理之重,不知理非气不著,且非气亦无以养,显诸仁,藏诸用,皆气为之也,而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者是气即是理。”可见,刘沅虽承认朱熹的有理始有气以及理主宰气的思想,但却更加强调理、气的“不可稍分”。

其次,刘沅强调心、气不可分。他说:“人身以心为主,而心之灵即气之灵。但气在先天不累于形,理亦纯粹而人性皆善。气在后天,形囿乎气,故理亦杂而性特相近。心者,人之神明也,其应用不穷,皆气为之。然必静有所养,而后动效其灵,心与气岂二物哉!……心之必赖气以存,此显然可见者,故养气者收放心于至善之地,心定静而气亦安,浩然之气自生,所谓有诸己矣。”“心必赖气以存”,“心与气岂二物哉”,即是说心、气一物,心、气不可分。

第三,刘沅认为,具有理、气、神结构的太极可以统归为一中。刘沅说:“天地所以不朽者何哉?太极而已。太极何在?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而理、气之凝必有其所,所谓中也。”又说“中”是天道的奥妙所在。“窍者,中也。天地止一太极。太极浑然,无始无终,其理、气凝结之所曰中。人身亦然。受天地之中以生,故能得太极之全,而孟子竟曰万物皆备。人身藐然耳,何以能备万物,为其全太极也。”刘沅形象的比喻说,太极是个“全体”,它是家一样的所在,里面住着理,住着气,又住着心,这个理、气、心汇聚交通的地方,就是“中”。刘沅说讲易理,也突出了土的黄中之德。他说:“太极动静而分阴阳,阴阳流行、消长、进退,遂有五行。五行成质,则有金、水、木、火、土,其实止一阴一阳之精所凝结耳。循环相生亦循环相克,克者乃其生之机,生者即其克之渐,而握其枢者土也。土本中气,天地合一,太极之精,其显而为块然者则天地之质耳。故金、木、水、火悉生于其中。”“黄,土德。中,身内。地含天之元气于内,天故不穷。人法之而以黄居中,意诚心正身亦修矣。”儒家理论万千纷杂,不过要言之,都可归根于中庸之道。刘沅本体论最后归于一中,这反映了刘沅所宗,乃是孔孟,而非理学中的任何一家。就刘沅著作看,他的理学与经说,所谓“恒解”其根本点,也都贯穿了中庸之道。另外,《正讹》一书,也反映了刘沅以中庸之道为标准,而不宗法宋明理学的特点。

刘沅太极函三本体论的出现,并非无源之水,而是中国古代哲学长期积累和逻辑发展的产物。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几个原因。

1.宋明理学中理、气、心三本走向融合

宋明理学的发展,向来既有门户之争,也有各家的融合。例如,朱子学虽号称伊洛正宗,但却以洛学为主,同时吸收了周敦颐、邵雍、张载等人的思想。在理、气之间,朱熹一方面分理、气为二,认为理是“生物之本”,是形而上的道;气是“生物之具”,是形而下的器;先有理,后有气,理在气。同时,他又吸收了张载气学,很重视气,主张理、气不可分,已经表现出理、气融合的倾向。此外,朱熹还吸收张载心统性情、邵雍先天心学,特别是陆九渊心学的思想成果,在推崇天理的同时,也很重视心的作用,表现出兼容气、心的取向。此外,南宋蜀人魏了翁也主张心统理、气,具有以心学为宗,兼容理、气的特点。

明代,理学、心学、气学之间的相互融合进一步发展。例如,王廷相、罗钦顺等提出了“即气认理”、“理在事中”、“三者一物”等主张。王畿的心易之学,虽以心学为宗,但也包含了心学、理学、气学的成果。另据蔡方鹿的研究,湛若水、刘宗周在明代心学、气学崛起之时,建立了具有心性二元倾向的哲学,并在心气二元的前提下,提倡心、气融合论,形成了与朱熹、张载、陆王并立的第四种宋明理学基本派别——心气二元论一派。依蔡先生之见,明代心气二元论一派首创于湛若水,刘宗周继之,到黄宗羲又进一步发展。湛若水之学以其师陈献章的心学为宗,复兼采张载气学,在偏重于心学的前提下,对气的范畴高度重视,提出“宇宙之内一心尔”、“宇宙间一气而已”的命题。刘宗周的心学既认“盈天地间皆心也”,又认“天地之间,一气而已,非有理而后有气,乃气立而理因之寓也”,把心、气都看作宇宙本原。黄宗羲说:“气未有不灵者,气之行处皆是心,不仅腔子内始是心也,即腔子内亦未始不是气耳。”又说:“佛氏明心见性,以为无能生气,故必推原于生气之本……离气以求心性,吾不知其所明者何心,所见者何性也!”黄宗羲出自刘宗周之门,属于心学一派,然而在晚明,心学一派已经融合了许多气学的思想。黄宗羲反对朱熹“理生气”之说,认为“盈天地皆心也”,又认为“天地间只有一气充周,生人生物。人禀是气以生,心即气之灵处”,并提出了“心即是气”的主张。“以湛若水、刘宗周、黄宗羲为代表的心气二元的哲学倾向,体现了宋明理学心性论心学与理学、气学融合的趋势。虽然湛、刘、黄以心学为宗主,但已不能保持纯正的心学形态。”此外,明代蜀人来知德有理、气各具其用的思想。来知德不仅将理、气并列看待,而且开始从功效不同的角度看待理、气。刘沅很欣赏来知德的理、气观。他说:“善乎!来知德之言曰:‘主宰者理,流行者气,对待者数。’”刘沅主宰者理,流行者气,理、气之宰其名为神的思想,大概也受到了来氏说的启发。应当说,刘沅理学的本体论也深受蜀学传统的影响。即此可见,在明末清初之际,理学内部已经出现了一种深层融合的趋势,非但三家门户渐消,且学者已不能以纯粹的气学、理学、心学单独立说了。在此情况下,一种融合理、气、心三本为一本的新的哲学本体论的建立,应当是呼之欲出了。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明清鼎革之际,随着宋明理学向考据学的转向,这个方向被中断了。令人欣慰的是,在嘉道之际,刘沅太极函三为一的本体论弥补了这项空白。

2.前贤对太极与理、气、心关系的表述

“太极”一词,首见《系辞传》,此后很快受到儒者的关注。董仲舒说:“中者,天地之太极也。”宋代,因为周敦颐的重视,太极成为各家普遍关注并认可的最高本体。例如,邵雍说“心为太极”,二程子说太极即道,朱熹说太极即理、性犹太极,陆九渊说中即太极、中即道。在这些表述中,惟有南宋蜀人张栻的思想与刘沅极为接近。张栻说:“嗟夫,道之难明也如此!非道之难明也,求之不得其本也。”“《易》有太极者,函三为一,此中也。如立天之道曰阴与阳,而太极乃阴阳之中者也!立地之道曰柔与刚,而太极乃刚柔之中者乎!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而太极乃仁义之中者乎!此太极函三为一,乃皇极之中道也。”“太极函三为一,乃皇极之中道”,是张栻易说的重要命题。同时,张栻理学也明显具有融合理学、心学的趋势。蔡方鹿指出,一方面,“理范畴在张栻哲学体系中举足轻重,贯穿在他哲学体系的各个方面和各个部分之中。”另一方面,张栻又主张“心与理一”,主张心、理融合。张栻哲学的心范畴,既是宇宙的本体,又是认识的主体,当张栻把本体纳入主体之中时,便突出了心的主宰性。比较之下,刘沅太极函三为一的本体论与张栻最为接近。不过,二者不同的是,张栻的“三”只是天、地、人三才,而不是理、气、神三本;张栻虽讲心与理的交关,但较少涉及气,所以不具备融合气本、理本、心本为一体的创造性。就此而言,刘氏太极函三、归于一中的天道观,是在先儒基础上的一个创新。它的主要意义在于:一方面统合了宋明以来分门别户的本体论,另一方面,则使得刘沅的思想具有归宗孔孟中庸之道的色彩。

3.道教中的一气化三清与新道教内丹学

刘沅之学会通三教,与道教关系密切。因此,他的本体论,自然也受到道教的影响。道教典籍《云笈七签》曰:“原夫道家由肇,起自无先,垂迹应感,生乎妙一,从乎妙一,分为三元,又从三元变生三气,……三元者,第一混洞太无元,第二赤混太无元,第三冥寂玄通元。从混洞太无元化生天宝君,从赤混太无元化生灵宝君,从冥寂玄通元化生神宝君。”“老君修得气分身,一体玄功各扬名;同拜鸿钧修道德,原是一气化三清!”道教本来有“一炁化三清”的故事,这三清虽同属至尊祖师,但又有各自的等级。若论刘沅本体论中的太极函三,也与一炁化三清有一些相似。

然而,刘沅本体论对道教理论的吸收,主要还在道教内丹学的元精、元气、元神三元说。在这方面,其实王守仁已经开了头。《传习录》记载阳明与弟子陆澄问答说:“来书云:元神、元气、元精必各有寄藏发生之处。又有真阴之精、真阳之气,云云。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真阴之精,即真阳之气之母。真阳之气,即真阴之精之父。阴根阳,阳根阴,亦非有二也。苟吾良知之说明,则凡若此类,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则如来书所云三关、七返、九还之属,尚有无穷可疑者也。”又“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在阳明看来,仙家所谓元,虽有三说,但本质仍是心之良知,元精、元气、元神不过是心之良知的不同现象。

刘沅对元精、元气、元神的解释也是在道教内丹学,亦即所谓先天之学的语境中展开的。他认为,从精、气、神的角度,太极函三,即是元精、元气、元神的完美合一,这个“三元”是先天固有的,它与后天的凡精、凡气、凡神不同。刘沅说:“人之所以生者精、气、神,而有先天、后天之分。元精、元气、元神为先天,凡精、凡气、凡神为后天。养凡精、凡气、凡神者寿,养元精、元气、元神者与天地合。人秉父母而生,必得天地之理气而后为人。天地理气,质言之止精气神而已。未生以前为先天,既生以后为后天。先天子在母胎,无精气神之可名,浑然一个太极,故能生长五官百骸,十月胎元满足,颠倒出离母腹。小儿堕地必嗁哭方醒,前人谓哇地一声,乾坤颠倒,精气神散布周身,分者不能复合,散者不能复聚,非受中之本然矣。”又说:“先天者,本于天地。本天地者,分之曰三元,合之曰太极。太极,性也,性无质,以神、气为质,精则其凝结之意。” “三元,一元之所分也,聚而为太极,分而为三元。天之精、气、神浑然耳,而命之于人则各得之以成其太极。” “太极函三,元精、元气、元神之所以本于天地。”又说:“理具于心性。心性,神气之灵而已,其凝结者为精、神、气。”刘沅理学十分重视心性修养。因为在他看来,性即是中,中即是性,亦即是太极,所以在其本体论中,性即是太极,中即是性。太极可以分为元精、元气、元神,而元精、元气、元神也可用理学术语表述为气、理、心。前引王阳明说:“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明代来知德说:“主宰者理,流行者气,对待者数。”而刘沅云“主宰者理,流行者气,理气之宰其名曰神”,这些表述足以说明刘沅太极函三为一的本体论有其复杂的渊源。

余 论

就笔者所见,时至今日,虽然刘沅研究者不乏名家,但最懂刘沅学术的知音却只有刘咸炘一人。刘咸炘(1896-1932),刘沅三世嫡孙,《推十书》的作者,被誉为近世“天才学者”。刘氏《自述》谓“槐轩言同”、“言一”、“言先天”、“言本”,皆深得乃祖学术个中三味。刘氏在转致梁漱溟的信中说:“且渠近已悟到心是整个,非西人分析法所能知。中华圣贤用力于此,迥非西人所及。须知所以为整个,即是神气,且必须兼言气,乃是整个。若知心气交关,则知下手处当何在矣。此是问题肯要处”。此言心是整个,是对刘沅心、气、神不可分思想的精辟概括。对于清代理学,虽然刘氏也持“有清之世,理学最衰”之论,不过他又认为乃祖刘沅之学,乃是此理学衰败时代中的真学问。

刘咸炘《三进篇》云:“汉以后,儒者之学凡三变。汉唐儒者止于粗迹,至宋始知反本,而兼取老、庄、佛氏。至明更求静处之实,得而通丹家,合三教。皆求之愈切,入之愈深,每变而益进者也。至明以后,乃复汉唐之旧,逐末忘本,陷儒学于小德细行,文章制度。”刘氏认为,从宋至清数百年,我国儒学有三次重大进步,一进在宋,二进在明。至于三进,《三进》篇没有明说,但在《推十书》他处有。刘氏在转致梁漱溟信中说:“须将炘所著《三进》篇大致说与,俾知槐轩之说,乃是较先儒更进一步,寻得实在着落。”《与蒙文通书》说:“炘之家学,虽异先儒,而先祖之和会三教,乃有身心实功。以明以来学风大势观之,此止更进一步,非别为怪异。”在《仲韬夫子暨师母李孺人六十双庆》中又说:“祖师槐轩先生,迈宋明而上,遂于宗合道、释而皆原于一。为人事天之学,乃得其实,其时乱犹未著也。”因为刘咸炘是刘沅的嫡亲后裔,所以他要避讳,不便在正式文字中推尊乃祖,然而在刘氏内心,他是把乃祖刘沅作为理学发展最高阶段的代表人物来看待的。刘氏的这个看法,他的好友唐迪风(唐君毅父亲)并不认同,而刘氏也不勉强。就笔者所见,因为《三进篇》本身是一篇言之成理的严肃学术史论文,而刘咸炘对刘沅本身的学问的估价也没有夸大。再者,比较于道咸之际若唐鉴、倭仁、夏欣、夏燮等名家,刘沅学说的确在诸家之上。所以,说刘沅是理学发展最后阶段的代表,也是客观的实情。姑且不论其他,若单就本体论而言,刘沅太极函三为一的气本论,完成了我国理学本体“合”的使命,补足了我国理学由分到合的完整环节,实在是有绝大的贡献。

作者简介

   赵均强,西安文理学院长安历史文化研究中心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学术史、思想史。先后在《宗教学研究》《历史教学》《周易研究》《孔子研究》等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20余篇,出版专著《性与天道以中贯之——刘沅与清代新理学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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