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 | 张维佳：《旬阳方言词典》序

《旬阳方言词典》序

旬阳古称“洵阳”，位于“秦头楚尾”的边界地带，历史上多次“二属”其地，不同文化在此地的交流从来没有停止过。先秦，楚败于丹阳，秦乘机夺楚汉水上游之地，旬阳归秦新置之汉中郡（治今安康市）。后此地又两次在秦楚之间交接。西晋，又先属荆州（治今湖北省江陵县），继属凉州（治今陕西省汉中市），一直隶于魏兴郡（治今湖北省郧西县上津）。东晋时期，北方前秦帝苻坚攻陷魏兴郡，旬阳归属前秦汉中，五年后东晋收复魏兴郡，旬阳地区重归于晋。南北朝时期，旬阳归属多变，沿革纷繁。此时境内又“俗杂賨、渝”，汉人巴人并居。李唐王朝，旬阳经历了三分三合。宋时又沦为宋金分界线的边缘，此地战火频仍，流民失所。明清之际，农民起义军在此活动频繁。清初吴三桂起兵造反，占据旬阳两河关；清中后期，川楚白莲教起义军、太平天国西路军、蓝二顺农民军等，均在这里进行过激烈斗争。明代成化至清道光年间，荆襄和湖广两地流民在战火未完全消尽之时便拖儿带女，从川、陕（关中）、鄂、渝来此开垦。正是由于旬阳边界的地理位置，使得这一带处在不同文化接触、交流、融合的前沿，尤其是在战争结束以后，这一带经常是五方流民迁移开垦的重地。

旬阳方言是这一带千百年来历史文化变迁的结果。明清以来，由于移民来源地不同，旬阳境内方言复杂，有中原官话、江淮官话、西南官话等不同方言，而这些方言在境内接触、交流、融合，形成了旬阳方言多语杂处并存的混合特点。可见，旬阳方言既是研究方言接触、融合的活的标本，也是研究社会发展、文化变迁和方言之间流变关系的极好对象，由此可以发现方言异质系统之间竞争叠加融合的过程，揭示驱动方言变化背后的社会历史文化因素。因此，旬阳方言研究的理论意义和应用价值是非常重要的。

正因上述，近年来，我一直想物色一位博士研究生从事包括旬阳话在内的“秦头楚尾”地带的方言研究。虽曾有学生有心涉足该选题，但由于种种原因，最终放弃而改作其他。2020年6月初，我手机上接到来自陕西的陌生短信，言告：他叫华开锋，1990—1992年在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本科进修，我给他教过《语言学概论》，“受您所教的《语言学概论》影响，我在教学和管理工作之余，也在收集旬阳县的方言词语，至今已收集一万余条，并利用有限的方言研究知识，在陕西师大邢向东教授和安康学院周政教授的指导下，编成了《旬阳方言词典》一书，近70万字，2019年初交语文出版社，已经过三次校对，即将定稿。定稿前非常渴望能再次得到老师的指导，如果老师愿意，还想请老师为学生作个序。”当时，我迅速在大脑中检索，他的确是我30年前教过的学生，现在是陕西省旬阳中学校长、中学语文特级教师，兼任旬阳县政协副主席。我一向不大愿意给人写序，担心所言不当，会有“狗尾续貂”之嫌。但学生大作，我不能不为，而且它还是出自一位长期工作在基础教育教学一线的教师和管理者之手。另外，为开锋君大作写序也可以弥补我多年来因无物色上做这一带方言研究者的遗憾。

以往的汉语方言词典收词多在4000-8000多之间，《方言》杂志（1981,1989）刊布的《方言调查词汇表》等共收词条4000余条，用于全国方言词汇调查。在此基础上，《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李荣主编）和《汉语方言大词典》（许宝华主编）的收词都有扩充，前者收词8000余条，后者收词11000余条。《旬阳方言词典》收词12000余条，范围包括方言词语、方言俗语、方言歇后语三个部分，涉及旬阳土语词、与普通话同形异义词、民俗历史词、境内方言岛常用词等。全书计677页，70余万字。我见过很多以省、以市为范围编写的方言词典，但以一个县为范围编写的词典很少见。区区一个陕南山区县，竟有如此丰富的方言词语，实在出乎意料，由此可见旬阳方言之复杂，实在是方言调查研究的宝库。该词典吸取了编著者《旬阳方言词语》（2008，语文出版社）一书的经验教训，不仅用国际音标来标注方言词读音和连读变调，在释义上也编写科学。对字面上容易理解的词条，只释义，不例证；对直接无法从字面上看出意义的土语词，解释之后一般都配有例句，这些例句都是编著者结合时下社会生活和工作场景编写出来的，让读者能藉此感受到浓浓的乡土生活。词条选字尽可能用本字，若形义难考，少量采用方言俗字或同音字，编著者之严谨态度，也见于此。地方名物尤其是农业农村旧时物件，去今久矣！早不见于现在的社会生活中，对此，《词典》采用了数十幅插图，形象直观。该词典编排还有一个创新，即正文之后附有《旬阳方言词语义类索引》。这种词语义类索引，一般只出现在方言研究著作中，词典里很少有。编著者花了几个月时间将此编制出来，既便于读者检索，又为其他方言的词汇调查提供了词条样本。

旬阳地处“秦头楚尾”，方言地缘接触频繁，词汇混杂现象严重，加之明清之际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时有大批湖广、安徽、江西人来到旬阳，后来还有从河南、山东来的人，使得境内中原官话、江淮官话、西南官话等都有分布，这些在词汇上也有反映，有的词条仅在个别乡镇中使用。在词条释义后，编著者还指出其出自的乡镇名，如：说湖北崇阳话的“桐木崇阳”，包括金寨、神河、石门、铜钱关等“南区”，包括蜀河、仙河、双河、红军四镇“东区”，及县城一带的“城关”。这种收词释义，使读者一下子就可以联系到方言词的来源地。词条“摆古今”，释为“讲故事（蜀河）”。读者会联想到其来源地西南官话里的“摆龙门阵”一词，“摆”，有“铺排陈列”之意，如摆摊、摆席、摆谱、摆阔、摆架子、摆擂台等。蜀河片方言“摆古今”应脱胎于“摆龙门阵”，“摆”有说、谈、讲解、陈述之意。又如词条“梆硬石敲”，释为“太硬了（双河）。”一看就来自中原官话关中片，只是关中人将词倒过来说成“硬梆”。

方言词的结构方式有的跟普通话相同，有的带有很强的土语色彩，解其一而可以推知与其在形式上相关的其他方言词。该《词典》编著者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词条“爱老不来”，释道：“来也行，不来也行，来与不来无所谓。带有对所言对象的轻视义。‘爱X爱X’式词语较多，如‘爱吃不吃、爱看不看、爱去不去、爱听不听’等”；“圪”字头的土语词，《词典》也收了一些，如“圪叭、圪蹴、圪荡、圪捣、圪晃、圪夹、圪搅、圪节、圪啦、圪梁、圪搂、圪囔、圪拧、圪攮、圪哇、圪偎、圪摇、圪悠”等，这种构词法明显带有秦晋两地方言的特点，可见旬阳方言词汇来源多头。以“黑”做语素的词也成系列，如“黑打~~”（黑打糊涂、黑打模糊、黑打摸揣）、“黑麻~~”（黑麻古冬、黑麻失搉）；中缀“麻”，还可以构成“乱麻古冬、乱麻丝窝”；以“日”做语素的词也成系列，如：“日鬼、日怪、日晃、日噘、日馕、日弄、日眼、日晃子、日鬼掏探、日鬼弄棒槌”等等；中缀“㞗”构成的词语也有一些，如“不㞗行、不㞗管、不㞗中、不㞗理”；“不上~”系列也有“不上相、不上串儿、不上嘴唇子”等；“adj+不~~”系列也有“灰不出溜、灰不处处、灰不来歹、花不棱登、花不弄登儿、肉不唧唧、肉不拉唧、肉不愣腾、肉不能能”。这些词语形式也都是前人所探讨的秦晋两地共有的特征词构式，旬阳方言竟然也有。

    方言词汇是社会文化发展的反映，其对社会变迁的反映最为直接。作为词典，一方面要忠实地记录反映过去社会生活的而现在正在变化或者已经消失的词汇，尤其是地方民俗词语，另一方面也要记录随着社会发展而出现的新的方言词语。在这两个方面，《旬阳方言词典》都力求做到。词典表现地方民俗除了用数十幅插图再现民俗器物外，还重视民俗词语的收录和解释。在红白喜事、节日庆典、打诨詈骂等词语中，读者可以看到编著者的眼光和精确的解释，农村喜事上有“八大件子、踩家实、丢定定儿、认门儿、滚床、油包子”等，丧事上有“服三、回丧席、看祭、棺罩、开五路、闹夜、瞧娘主儿、煨火、斋巴子”等词条，在农家菜谱中有“臭豆渣、浆粑、韭菜盒子、油饼（饼状油渣，艰苦年代可以用来充饥）、煮麦索子（艰苦年代人们品尝新麦的饭食）”词条，在民间游戏中有“挤暖暖、出单双”等词条，在宗教信仰中有“打露水、立筷子、香包儿”词条。此外，詈骂语也是民俗文化词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方面词典也收录了一些。编著者还十分重视因社会变化而来的方言词语，当新事物、新概念出现而普通话表达形式还没有来得及进入方言词汇系统时，旬阳方言采取本土方式来表达，如“钢磨（磨面机）、请工（建房或农事耕作时请人帮忙）、赛口（多人并排干活的时候，每个人面前所占的工作面）、洋戏匣子（旧时称收音机）、洋胰子（香皂、肥皂）、洋锹（铁锹）、洋瓷盆子（搪瓷盆）、洋红（红色颜料）、洋绿（绿色颜料）、洋火（火柴）、洋机器（旧指科技含量比较高的先进设备）、洋碱（肥皂）、洋辣子（青色的西红柿）、洋码号儿（阿拉伯数字）、油笔（圆珠笔、复写笔）、掌线儿（在建房、做大型家具等工程中做技术总负责）”等等。书中凡此很多，恕不一一罗列。

方言词典的编撰是一件工程浩繁庞杂的工作，既要深入田野做认真的方言调查，不漏词漏义，又要高屋建瓴，精心设计框架，采用科学的释义方式，筛选例证，非经过专业训练且又认真严谨的编著者不可为也。开锋君积十五年之厚力，潜心调查，严谨考释，在一个边界地带的很小方言点上展开了宏大的词典编撰工作，前著有《旬阳方言词语》，后又积成这本沉甸甸的大书《旬阳方言词典》，这在学界是不多见的，非常值得庆贺！更难能可贵的是，开锋君并非深墙高院里的专门研究人员，他是旬阳县重点中学的语文教师，又是校长，同时还先后兼任县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教学、管理和参政议政等“三肩挑”，在如此多的工作重压下还能挤出时间，积极向方言专家学习，深入田间地头做调查，分门别类地分析材料，顺利完成此大作，真是难能可贵！开锋君来信说：30多年前深受鄙人所教《语言学概论》课的影响。其实言过也，如果没有毕业后深扎旬阳这片方言沃土辛勤耕耘，如果没有十数年持之以恒的执著精神，如果没有不耻问学、孜孜不倦的工作态度，他是完成不了这部煌煌大作的。在此，我特别祝贺开锋君！

方言词汇是一种文化资源，乡音土话能调动起人们对乡土文化的强烈情感。在现代化、全球化快速发展的今天，当手捧一部家乡的方言词典的时候，我们所感受到的是从昨天走来的今天和由一个个区域构成的世界，其中有思想也有感情。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旬阳方言词典》不仅仅只是语言学者的读品。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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