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 | 嘉定三屠，历史之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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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中元节之际，谨以此文，祭奠明末清初的1645年的那些苦难深重的日子与死者。
1645年7月，满清剃发令推行江南，嘉定等各地民情汹涌。
正在在吴淞、嘉兴一带与满清军游击的嘉定总兵吴志葵闻悉后，当即率部靠近嘉定。
可是，他们仅仅只有不到200人马。不能硬拼。
吴志葵命令属下们以白布裹头，昼伏夜出，靠近嘉定城墙便点燃火把，晃忽着大呼小叫，要捉拿满清的嘉定县令。
满清县令张维熙立刻闻风丧胆，瞬间尿遁。
次日，旭日东升，吴志葵率领他的属下就在老乡们热泪盈眶的夹道欢迎中，扬眉吐气进入嘉定。
进入嘉定第二天，原本与嘉定士绅约定在嘉定抵抗满清吴志葵忽然改变主意，急急与嘉定士绅告别，带着他的不到200属下匆匆投奔张国维而去。
吴志葵出身于崇祯年间的武举，是张国维学生。而张国维则是崇祯生前任命的兵部尚书，此刻正在钱塘江以南筹划反清根据地。
目送吴志葵等人离去，嘉定市民们进退两难，失望至极，绝望至极。
嘉定逐官闹成大事已经是既成事实，吴志葵明军离去，嘉定如何进退，民众更为茫然。
这时，侯峒曾和黄渊耀兄弟站了出来，振臂一呼，挥舞起"嘉定恢剿义师"的大旗。
侯峒曾，是南京沦陷时逃亡故乡避难的弘光南明通政司左通政；黄渊耀则是崇祯年间及第进士。
两人在嘉定同属有名望的士绅，都有很大的影响。
很快，无数嘉定市民、村民聚集在大旗下，组建了嘉定义军。嘉定民众决定靠自己保卫嘉定，抵抗满清报复。
也就在这一时期，驻防江南的李成栋也接到了南明大军“攻陷”嘉定的消息。
不知虚实的李成栋一面下令集结分驻各地的部队，一面小心翼翼向嘉定派出斥候。
很快，李成栋得知了南明吴志葵部离开了嘉定，以及侯峒曾和黄渊耀兄弟组织了嘉定义军的消息，立刻带领5000精锐杀往嘉定。
农历七月初一，嘉定城外砖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毫无战场经验的10余万嘉定义军全无惧色，乱哄哄冲向了李成栋的正规军。
嘉定义军以镰刀、锄头、铡刀、长矛呼喊冲锋，与南明降将李成栋5000精锐展开激烈野战。
义军中，有执旗义士杭文若，年少血勇，率先单枪匹马与满清骑兵交战，一连斩杀数人，最后阵亡。
李成栋下令骑兵分左右两翼包抄，再推出了数门红夷大炮，以及数百支火铳向蜂拥冲杀的义军一阵猛轰。
大炮轰处，硝烟弥漫，电闪雷鸣，义军在不知所措间一片一片倒下。
随即，义军在满清骑兵包抄和大炮轰击后，突然转身四散。李成栋喜出望外，立刻派出骑兵追击冲杀。
满清骑兵肆无忌惮四散追击，各自杀人无数。这番残败，史书记载：
义军走者不知所为，相蹈藉而死；尸骸乱下，一望无际。
其实，无论冷兵器时代或是热兵器战争，民众再怎么爱国，怎么激情，但是如果走向战场，没有训练，没有实战，更没有完整作战装备的民众，永远也不可能是职业军人的对手。
砖桥战斗是非常典型的人民战争，数万牺牲的嘉定民众，就是人民战争看得见的代价。
明末清初时满清军杀戮的画作。
砖桥战斗到后来，演变成李成栋纵兵屠杀态势。
其中，一部骑兵突入嘉定娄塘镇，对当地平民手无寸铁者屠杀逾千。
肆意屠杀之外，李成栋各部更是四处奸淫、抢劫、防火，作恶至极。
义军残败逃回嘉定城内，黄淳耀、侯峒曾等人集合士绅商议，决定划地而守，严阵抗清。
根据商议，南明诸生张锡眉率众守南门，秀水县教师龚用圆佐之。
南明国子监太学生朱长祚守北门，乡绅唐咨佐之。
黄淳耀兄弟守西门，侯峒曾守东门，诸生龚孙炫佐之。
抗清保城号令一下，嘉定民众无不争相执刃以从，人情颇觉鼓舞。
大败之后，嘉定并没有丧失士气。
嘉定城外砖桥战斗的第三天，李成栋率军与固山额真叶臣指挥的满清骑兵和重军红夷大炮合围了嘉定古城。
其中，固山额真叶臣带来了攻城大炮，当天傍晚便在嘉定城外布炮、试炮。炮声隆隆时，嘉定城头义军和城下妇孺老幼虽然同仇敌忾，但也惶惶不安。
当晚，雷电交加，大雨滂沱。
五更，在满清军的红夷大炮猛烈轰击中，李成栋所部冒雨开始攻城。于是，不愿意剃头的汉人和已经剃头的汉人在嘉定城头上挥刀砍杀。
偶尔，雷电闪出，嘉定城头喧哗如钱塘潮涌。
在黎明来临之前的萧杀、冷漠的黑夜，以命相搏，殊死厮杀的不愿意剃头的汉人和已经剃头的汉人，满脸雨水、浑身血污。
他们声嘶力竭地嚎啕、嚎叫，面目狰狞着进行你死我活的最后较量。
在嘉定城墙之外不远，固山额真叶臣从容淡定，他指挥着满洲骑兵往来奔驰督战，指挥着满清重军的红夷大炮不停歇地轰向城头。
这次红夷大炮攻城战中，李成栋发明了步兵引导炮火的战法。
当时，天未破晓，四周漆黑，满清红夷大炮没有攻击目标。
李成栋便令敢死队冲锋到嘉定城下挖掘壕洞，藏身其中后，点燃蜡烛，以微弱的蜡烛光亮引导红夷大炮准确攻击。
有了蜡烛光亮引导，满清红夷大炮得以准确地猛轰矮小、残破的嘉定城头。
史载：终夜震撼，地裂天崩，炮硝铅屑，落城中屋，簌簌如雨。
终于，嘉定城墙不胜红夷大炮轰击。拂晓前，嘉定城墙东门附近被轰塌了。
随后，满清军李成栋攻部率先由东门破关入城。
旅游区扮演满清军的二们。
公元1645年8月23日、24日，嘉定陷落。
嘉定攻防战是满清军队和嘉定民众之间的攻防战，战事也是相当惨烈。李成栋亲弟李成林即在激战中被打死。
嘉定一破，恨得牙痒痒的李成栋迫不及待下达了屠城令。
惨绝人寰的嘉定屠城在李成栋麾下各部欢呼嚎叫声中拉开帷幕。
这时的屠杀，其实和多尔衮剃发令的傥有不从，军法从事完全无关了。冲进燃烧着的嘉定，李成栋麾下各部已经成为毫无军机、四处作害的乱军。
他们占据、控制嘉定城内要道、制高点，便三五成群，分散遍布街头巷尾，由东向西挨家挨户拉网扫荡。
这些昨天还是南明军的李成栋满清军沿街拉网扫荡，见人就喊蛮子献宝。
然后，随手一刀，也不砍死，再逼迫被砍人拿出金银。
得到金银，这些出自前南明的满清官兵欢跃而去。
而受伤者正在呻吟、哀痛庆幸脱难时，又一群自前南明的满清官兵欢跃而至。
他们照旧是见人就喊“蛮子献宝”，照旧是随手一刀。
当时，住在嘉定屠城最惨最烈的东门一带的幸存者，嘉定竹刻世家子弟朱子素在《嘉定乙酉纪事》记载：
腰中金银不多者，必被砍三刀，或深或浅，刀刀见骨。
至物尽则杀。
故僵尸满路，皆伤痕遍体。
屠城清军浑如禽兽。屠杀之外，更是逐屋洗劫，寻找女子施暴。
长得丑的，他们当场一刀杀了。稍有姿色的，便是先奸后杀。如遇到婴儿啼哭便随手杀死无数。
遇到女子不从强暴，屠城清军便以长竹子钉在女子四肢，固定身躯，再行强暴。
屠城清军拉网扫荡所到之处，刀声剨然，遍于远近。乞命之声，嘈杂如市。
为惊悚、血腥、残暴的屠杀、强暴威胁，在清军未及赶到的嘉定城里，被逼以悬梁、投井、投河等自尽民众，无记其数。
史载，屠杀次日，嘉定城内遇难者遗体顺河而下，自西关至葛隆镇，浮尸满河，舟行无下篙处。
后来，尸体堵塞了河流，有人打捞起遇难者遗体达3万有余。
剃发令在当时激起了满清军四处杀戮的狂潮。
在嘉定屠城中，眼见大势已去，带领抗清的嘉定士绅纷纷自杀，其中，侯峒曾父子三人和黄渊耀兄弟均投河、悬梁殉难。
康乾盛世大兴文字狱同样剿灭了关于嘉定屠杀的记忆。不过，依然有详细记载他们自杀经过。
侯峒曾不降，投叶城自尽。黄淳耀自裁于西林庵。
其中，黄淳耀幼弟黄渊耀年仅22岁。
兄弟双双死时，口喷鲜血，入砖寸许，浸润壁间，历久不灭。
多年之后，嘉定民间流传着国士无双双国士的留碧墙故事。
时光荏苒，如今上海市嘉定城西有座侯黄桥，桥的名字，便是来自纪念侯峒曾父子三人和黄渊耀兄弟。
这是嘉定屠城中的一屠。
屠杀、洗劫嘉定之后，李成栋拘集民船，装载金帛、子女及牛马羊等物三百余船，大摇大摆满载而去。
他们的身后，嘉定奄奄一息，唯有青烟缕缕的断壁残墙间。
偶尔，有躲藏的人们出来，他们愤怒，惊悚着，小心翼翼在废墟上蹑手蹑脚行进，压低声音呼唤，心急如焚在屡屡遇难遗体间寻找着亲人。
数天之后，远避战乱的嘉定人回到了嘉定，他们和幸存者目睹嘉定惨状，难免相拥痛哭，仇恨更生。
于是，在嘉定义士朱瑛带头下，嘉定民众再组义军，擒杀了南京向当地派驻官兵、奸细、剃头蓄辫者。
嘉定城外，在砖桥战斗被打散小部嘉定义军也慢慢聚集起了数百人，他们在嘉定附近葛隆和外冈游击，袭击满清官兵。
抓住落单的满清官兵、剃头蓄辫子者，一概处死。
浦嶂，此人名不见经传。但是在嘉定三屠中，他投降满清，偷开嘉定北门，是嘉定三屠事件中最臭名昭著的奸细、帮凶。
嘉定屠城之后，李成栋私命他为嘉定县令。
探明嘉定朱瑛义军消息，浦嶂连夜向李成栋密报，为了邀功他甚至举报了自己的好友等人。
最后，他还向李成栋进言：若不剿绝，必留后患。
于是，浦嶂带路，李成栋再次派遣骑兵，连夜奔袭嘉定。
可怜，朱瑛等嘉定民众全无战争经验，于睡梦中被满清李成栋骑兵偷袭，杀害。
包括浦嶂举报的他的几位好友满门人口在内，在第一次嘉定屠城幸存的妇孺老小2000余人在这次屠杀中全部死难，无一生还。
当时，满清军在嘉定断壁残墙间随走随杀，积尸成丘，放火焚尸。
嘉定惨遭二屠。
剃发易服。武力之外，满清一朝还编撰《四库全书》，系统阉割了华夏文化。
二屠之后，原本人口稠密的嘉定罕见人迹。
嘉定之惨，传说再无富人和穷人之分，只有衣衫破烂，饥肠辘辘的寥寥无几的幸存者，东躲西藏，潜行逃难。
李成栋在第二次嘉定屠城后，因准备向钱塘江以南用兵，于是亲率老营驻扎嘉定。
两次屠杀之后李成栋所部杀民冒功，强暴抢劫，虐杀无辜，军纪之恶也闻名天下。
1645年8月26日，原南明军官，吴淞满清绿营千总吴之番恨李成栋滥杀，率部重举义气，突袭嘉定。
当时嘉定已经几乎空城。
吴之番率兵不过数百，守城的是李成栋亲兵也不过数百。
两军激战良久不分胜负，吴之番吼声如雷亲自冲锋。这时，络绎不绝在城墙下路过嘉定的江南各地灾民突然加入义军。
义军瞬间军势大振，更兼吴之番剽悍勇猛。于是，一鼓作气，义军攻占嘉定，把李成栋逐出城外。
很快，李成栋坐镇嘉定城外，快马调各部军马齐聚嘉定城下，围攻吴之番义军。
当时，吴之番虽然得到近2万难民组成的义军，然而，义军不仅亏缺武器，而且都没有什么作战训练。
整个战斗中，吴之番率领的本部人马死战不退。血战多时，身边一个个兄弟倒下，吴之番部属全部阵亡。
这时，李成栋用数门红夷大炮，数百支火铳对2万义军猛轰。顷刻间，难民组成的义军便再次崩溃。
吴之番提刀督战，连杀数人，依然无法阻止海潮般忙着逃命的义军和难民。大势已去，吴之番仰天长啸：吾死，分也。未战而溃，我目弗瞑矣！
最后，吴之番独自一人手持长矛，策马在嘉定东门与满清军激战，死于乱军。
李成栋所部第三次占领嘉定。
同样，还是一声令下，已经二次屠城的满清军分散在嘉定城内断墙残壁间，但凡见到汉人，提刀就砍。
这时嘉定城内已经没有几个本地民众了，被李成栋各部拉网扫荡杀死的，多是江南各地逃到嘉定的难民。
这次屠杀，李成栋各部以作战为由，杀良斩首邀功，有2万以上江南平民死于非命。
嘉定三屠，无辜遇难者至少在20万人以上。
其实，当时也不仅是嘉定才有如此惨绝人寰的满清大军屠城事件。
就在嘉定三屠前后，江南各地也先后坠落恐惧、血腥之中。
在南京雄州，后人遗下恨诗：血泚焦土掩红颜，孤孩尚探娘怀乳。
在常熟屠城后，通衢小巷，桥畔河干，败屋眢井，皆积尸累累——沿塘树木，人头悬累累，皆全发乡民也。
在江阴，《江阴城守纪》记述屠城有八个字让人肝胆俱裂：
满城杀尽，然后封刀。
当然，在惨烈的1645年，关于嘉定三屠，《嘉定乙酉纪事》是最权威的资料，作为屠杀当事者、幸存者，作者字字泣血：
予目击酷冤，不忍无纪，事非灼见亲知，不敢增饰一词。
间涉风闻，亦必博访耆旧，众口相符，然后笔之于书。
后有吊古之士，哭寃魂于酸风苦月之下者，庶几得以考信也夫。
这句话，说尽了作者肝肠寸断的悲苦。谁信？在历史学界，嘉定三屠至今也没有明确的研究成果。
过去不过373年，作者一句后有吊古之士，哭寃魂于酸风苦月之下者，庶几得以考信也夫。今天再读，心揪眼红欲泪。
时间到了1646年早春。这时的江南几乎再无抵抗了，
曾经在明代繁华似锦的大好江南，如今凄风冷雨，人迹寥寥，萧索不堪。
寒风中，在城市、集镇、路口，赫然可见鲜红如血的告示：
各处文武军民尽令剃发，傥有不从，军法从事。
随处可见的便是满清兵勇带着剃头匠，逍遥巡行在城镇乡村。
剃头匠的担子上挂着刻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粉牌，只要没有剃发的汉人，他们见一个捉一个，用剃刀剃光头部四周头发，蓄留了金钱鼠尾辫。
早期的满清鞭子，尤其难看。
然而，现在的人们早已经麻木。他们呆滞着任凭冰凉的剃刀在头顶划过，冷眼看黑发嗤然飘落。
终于，天下人都剃头了。
满清一朝的康乾盛世的海市蜃楼开始冉冉升起。
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只是，早先记载着1645年那些苦难深重的日子的文字，在后来，经历时间磨砺，经过朝廷驯化，经过官史打磨，也就慢慢演化成另外一种岁月静好。
《嘉定乙酉纪事》影本截图。
后记：
嘉定三屠是历史无法回避的事件，是当年的满清军国主义之罪。当然，嘉定三屠更是历史留给我们的警示。
如果中国人都不爱中国人了，试问，还能够奢求其他人来爱中国人吗？
了解历史不是为了仇恨。
如今满汉一家，各民族一家，回望历史，反省历史，更要珍惜中华民族走到现在的不易。
正如同《扬州十日记》文末陈述，先人惨烈往事，无论汉、满兄弟，正是我们该在今天为一餐一饭时而唏嘘、自省、自重的镜子：
后之人幸生太平之世，享无事之乐。
不自修省，一味暴殄者，阅此当惊惕焉耳。
历史上，我们曾为得到和平，付出了太多，太惨的代价。祝愿和平常驻我中国。
子时已过，正至中元，祭奠那些在1645年无辜死难的先人。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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