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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誌屋Journal》Vol.25|谁知明镜里

Irene Cooper ZiWU誌屋 2022-10-08


“生命是什么?一种疯狂,一抹暗影,一个幻觉,一场骗局。最大的善是渺小的;所有生命,似乎都只是一个梦,甚至连幻梦也尽为幻梦。”

——卡尔德隆《人生如梦》


委拉斯凯兹《宫娥》,1656-1657


镜花水月,镜子作为春花秋月的投射媒介,让夏洛特夫人得以观望“相逢对面不相识”的骑士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世界;使爱丽丝在“奇境”之后又深入“奇镜”,重新续写了刘易斯·卡罗尔未泯的童心。如同拉斐尔前派借由莎翁与丁尼生到达诗意的彼方,迭戈·委拉斯凯兹(Diego Velázquez)继承了扬·范·艾克(Jan van Eyck)的巧思,以镜之名勾勒奇境。


在东方传统语境里“镜子”通常指代虚无,源于佛法色相的空灵穿越到巴洛克时期的西班牙以虚入实,转变为静水流深的“真”。委拉斯凯兹的《宫娥》(Las Meninas,1656/7)就是这样一个“对真实拙劣的模仿”,一个用华丽服饰包装的镜像现实。关于《宫娥》这幅画的起源众说纷纭,流传最广的故事是画家本要为国王与王后画像,谁知小公主玛格丽特突然闯入,登堂入室瞬间变成了画家视线的主角,无奈画家只好将君主藏于镜中。


玛格丽特小公主


而另一个传闻是评论者们认为更符合委拉斯凯兹宫廷画家身份的:在岁月缓慢流淌的宫廷里,国王想要画家作一幅画来消解冗长的时光,于是他召来他最疼爱的小公主让画家捕捉童真的纯粹,但公主不情愿加入这场游戏,身旁侍女只好百般劝解让公主将这出“玩偶之家”演得久一些。无论玛格丽特公主到底是偶然还是故意进入“画”中,她都必将成为这幅画的主要构成。对于画家而言,宫闱之下又不敢不提君王。故而这幅画便成了来自君主的试探,菲利普四世给委拉斯凯兹出了一道题:如何在以玛格丽特公主为主角的构图下,突出王权的主导地位。如今看来委拉斯凯兹这幅画是一幅满分作答,初见的确是围绕小公主的宫廷图景,仔细推敲,观众却与置于镜中的国王王后视线共享,一同静静观赏被美化过的现场。


手绘版“厄里斯魔镜”


画中的镜子仿佛哈利·波特曾沉迷对视的厄里斯魔镜(The Mirror of Erised,“Erised”倒过来写就是“Desire”,欲望),清清楚楚照出了委拉斯凯兹的心中所想。17世纪的西班牙画家地位低下,绘画在艺术领域的分量也远远不及诗歌与音乐。在这样的情境下,委拉斯凯兹依旧在宫廷做了33年的御用画家,后来又担任鉴赏家与策展人,帮王室管理美术藏品。如此可见,这画家并不只有一腔热血与满腹才华,更深得君心,八面玲珑。


《宫娥》镜中映照出委拉斯凯兹赤裸裸的“邀功”,太白《将进酒》一般的豪言壮语,只不过这一次“天生我材必有用”不是写在纸上而是画在布上。这一出君王看似无心之举,画家有意相迎之作堪类比太白那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玄宗说是沉香亭赏花,实则是让李白为杨玉环作诗。不事权贵的李白兹当不能,但诗又不能不作,于是便有了花与美人都歌颂了的《清平调》。这首诗你说写的是花也可,是贵妃也可;如同《宫娥》这幅画你说画的是君也可,臣也可。可谓是处世逢源,两边不得罪。杨柳岸旁的柳七若是能跨越时空与委拉斯凯兹谈一谈“命题作文”之答题技巧,怕也不至于写出“凤辇何处,太液波翻”,从而惹怒了仁宗遭致贬黜。


“密涅瓦惩罚阿拉喀涅”

委拉斯凯兹《阿拉喀涅预言》,1656-58


但委拉斯凯兹也不是一位沽名钓誉之辈,镜子照出了他的欲望也暗藏了他的反讽。《宫娥》 里,墙上两幅藏于阴影的画作,后世有“列文虎克”发现一幅描绘的是“密涅瓦惩罚阿拉喀涅” (Minerva Punishing Arachne),另一幅是“阿波罗对马尔斯的胜利”(Apollo’s Victory Over Marsyas)。这两幅画正好对映镜中国王与王后的倒影:王后一边是象征着智慧女神与艺术守护神的密涅瓦,国王一边则是太阳神阿波罗,两个故事都揭示了凡人挑战神的可怕后果,是想说明人之渺小还是歌颂普罗米修斯一般的反叛执着?


阿波罗对马尔斯的胜利”

赫尔顿美术收藏


委拉斯凯兹此处暗喻很可能是受到扬·凡·艾克《阿诺菲尼的婚礼》(Arnolfini Portrait,1434)的影响。《宫娥》的镜中成像、神话象征与《阿诺菲尼的婚礼》里房间后面凸面镜所描绘的场景有一脉相承之处,扬·凡·艾克用镜子展现了耶稣受难的画面:妻子代表基督的死亡与复活,丈夫则代表基督的生命。镜子本身是一只“上帝之眼”,见证婚礼上新人许下的誓言;同时一尘不染的镜子也是圣母玛丽亚的象征,相同的女性意指恰好也在委拉斯凯兹的《宫娥》中出现。扬·凡·艾克的宗教权威在委拉斯凯兹笔下进化成了君权神授,评论家施耐德表示,此处“一面威严的镜子里呈现的是模范君主的形象,是君王理想性格的反映”。在画面前景受父母目光注视的小公主处于王权的威压下,明明厌倦了继续当宫廷画师的“免费模特”,还是不得不在侍女的帮助下穿戴整齐,扮演好“公主”的角色。


扬·凡·艾克《阿诺菲尼的婚礼》,1434


象征的暗讽将王权的威严扩展到整个画面空间,画中的镜子在担任创作者心灵投影的同时还反客为主,戏剧性地将视线引至观众看不见的盲点。画家所画的内容,王室夫妇所处的位置这些未知的信息激发了观者的想象力,让剩余的图像如线索一般逐渐拼凑出完美的推理结局。这是一个尚未装裱起来的历史,为了理解这段历史,观者必须以王室夫妇的视角去分析画中的元素。镜子在此超越原有成像媒介的特性,变成了一道可以使观者与镜中人物分享视觉的咒语。观者在欣赏画作时会一次次地“魂穿”王室夫妇,彻底地“身临其镜”。


《阿诺菲尼的婚礼》的镜中投影


福柯在《事物的秩序》中也详细讨论了这种突出主体的方式,观众、画家与画中的人物形成了一种充满不确定性的复杂网络,当我们置身于镜中时,恰好对上委拉斯凯兹审视的目光。这种超脱当时传统限制的视觉关系,以纯粹的形式 将《宫娥》从古典绘画的惯常凝视中解救出来,连接起通往另一个感知层面的入口。委拉斯凯兹比大多数画家要幸运,他在世时就获得了来自权威的认可与尊重。《宫娥》作为他艺术成就的总结证明了他拥有超脱工匠的智慧,证实了绘画也如诗歌音乐一般是自由的,有着自然主义的天真质朴和超现实主义的怪诞奇异,尽管这两种风格在当时还远未形成。


镜中的国王与王后,左侧为画家本人


卡尔德隆(Calderón de la Barca)戏剧《人生如梦》中的台词常常被用来描述《宫娥》:“生命是什么?一种疯狂,一抹暗影,一个幻觉,一场骗局。最大的善是渺小的;所有生命,似乎都只是一个梦,甚至连幻梦也尽为幻梦。”这段话或许浓缩了委拉斯凯兹《宫娥》的特征,有着技巧上的超绝疯狂,暗影里的神话序曲,主客颠倒的欣赏策略与人物偷换的重心骗局。你可以说他带着政治讽刺,画家将王权置于中心的构图投射出锋芒毕露的野心;你可以说他是过家家式的宫廷幻梦,如同英国王室曾经于 BBC播放过的“王室日常纪录片”一样,他们在镜头下扮演自己,在观众面前故作神秘。


卡尔德隆戏剧《人生如梦》石刻


《宫娥》镜中的王室夫妇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们是在镜子里摆出贵族应有的高调姿态,用一个又一个的象征装点羽翼,只有这样才能脱离平凡,脱离普通肤浅的芸芸众生。而我们作为历史微不足道的注脚也在“助纣为虐”地增添他们的神秘与辉煌,因为只有这样民众才能重拾信仰,在这个神早已被科技打败的新世纪,用艺术与爱来重铸荣光。


部分图片来源于Artsy, BBC, National Gall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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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誌屋Journal》VOL.25
镜与波 THROUGH THE PR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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