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利略受审并非宗教迫害科学

授课老师：吴国盛，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高山书院校董，清华大学人文学院长聘教授、科学史系系主任、清华大学博物馆馆长。

课前思考

1. 宗教是科学的敌人吗？

2. 布鲁诺被烧死的内幕是什么？

3. 伽利略发现了天空对宗教来说意味着什么？

4. 伽利略受到宗教迫害了吗？

5. 不同时期科学与宗教的关系是如何变迁的？

我们从亚平宁半岛的中部那不勒斯，来到了文艺复兴的策源地佛罗伦萨。隔壁的阿切特里故居就是伽利略晚年被软禁并终老的场所。在这具有历史意义的地方，我们来讲一下伽利略受审事件。

伽利略阿切特里故居

普通的中国人，往往都有一个模糊的感觉：宗教是科学的敌人。伽利略晚年被罗马天主教廷判处终身监禁，这是科学与宗教关系史上一个重要事件。很多人以此作为例子说，宗教的确是科学的敌人。

我们今天花一点时间，仔细讲一讲伽利略是怎么卷入这场冲突的，为什么被教会判有罪，借此反思一下我们通常持有的科学与宗教关系的看法。

伽利略发现了新天空

1564年2月15日，伽利略生于比萨。他的父亲是个宫廷音乐家，姓伽利莱（Galilei）。用姓氏作为长子的名字，是当时托斯卡那地区的一个习俗，所以伽利略就被起了Galileo这样一个和姓氏非常相近的名字。大家记住，伽利略是他的名，不是他的姓。

伽利略画像

8岁时，父母移居佛罗伦萨，伽利略留在比萨由亲戚照管；2年后才前往佛罗伦萨与家人团聚。17岁时又回到比萨大学念医学。但伽利略对医学兴趣不大，没拿到学位就不念了。

在比萨大学念书期间，伽利略已经表现出卓越的数学才能。他已经熟读阿基米德的文本，而且有新的数学发现。当时人们已经把伽利略看成阿基米德再世，虽然他没拿到学位，但口碑很好，能够在佛罗伦萨和锡耶纳等地给富家子弟做私人教师，讲授数学。

这期间他遍访名师，受到耶稣会学院教廷首席数学家克拉维斯的好评。克拉维斯学识渊博，多次在关键时刻为伽利略做背书。

比如伽利略用望远镜看到月亮上坑坑洼洼的，看见木星有卫星，这意味着几百年来人们信奉的天界完美的观念是有问题的，让整个基督教世界大惊失色。

教皇咨询克拉维斯，伽利略说的究竟对不对，克拉维斯答复说，伽利略所说属实，但是否颠覆了传统宇宙观还需要再研究。

伽利略发明的望远镜

伽利略还在佛罗伦萨学院里讲授了但丁《神曲》地狱篇中地狱的位置、大小和布局。但丁的《神曲》把希腊式的宇宙观和基督教神学做了文学上的综合，对托勒密体系的普及有重要贡献。当时已经是文化人的必读书，人们都想了解地狱的空间构造，里面能坐几个人，人们躺着还是站着等等。

这样伽利略就有了不错的声誉，1589年在他25岁时就被聘为比萨大学数学教授。当时数学教授是个不怎么值钱的职位，年薪只有神学院教授的十分之一。

数学教师属于艺学院，伽利略跟艺学院里面的哲学教授们格格不入。哲学教授们教授的都是亚里士多德那套东西，伽利略喜欢阿基米德，而阿基米德基本上是柏拉图主义传统。可以说时运不济，伽利略一开始跟这帮保守派结下梁子，最后被教廷审判，也是被这帮哲学教授陷害的结果。

27岁这年，伽利略父亲去世，家庭生活变困难了。

按照当时欧洲习俗，给女儿准备不菲的嫁妆是父亲的沉重责任。伽利略有两个妹妹，他老爸死后，作为长子就得为了妹妹们能嫁出去而赚钱。

实际上，由于经济条件所限，伽利略本人的两个私生女儿一辈子都没嫁人，做修女去了。伽利略对此有点内疚。他现在是跟大女儿葬在一起的。

为了赚钱，伽利略离开比萨大学到了帕多瓦大学。帕多瓦大学属于威尼斯共和国，相对开明。伽利略在这儿从28岁干到了46岁，工资稍高一些，年薪一开始有180florin（弗罗林，13世纪地中海一带流通的货币），后来涨到300、480florin。

这期间他开始跟开普勒通信，这两位伟大的近代科学创始者经常一起抨击亚里士多德学派的哲学教授愚不可及。伽利略还把自己发明的望远镜送给开普勒。

35岁时伽利略跟一个19岁的威尼斯女孩Gamba同居，生下了长女、次女和儿子，但一直没有结婚，可能因为这女孩家庭门第略低一些。

伽利略想找门当户对的，但年轻时没钱，找不到门第比较高的女人。老了有钱了，大概也没有结婚的愿望了。就像康德那样，年轻时候想结婚但找不到人结，年老之后找到人了但不愿意结。

后来他还给Gamba备好了嫁妆，让她嫁了人。

1609年在帕多瓦大学期间，伽利略迎来了重大命运转机。他制造了望远镜，并将之献给了威尼斯元老院。元老院马上意识到望远镜是具有军事潜力的设备，要作为国家机密保存。同时，威尼斯元老院决定给伽利略加薪，年薪涨到了1000florin。

不久，伽利略用望远镜发现了木星的卫星。他将之命名为美第奇星，立刻获得了美第奇家族的厚爱。

过去人们认为天上星星就6000颗左右，但在望远镜的镜头下，银河和星云这些原来被西方人认定为大气现象的东西，原来都是密密麻麻的星星，因此人们说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而伽利略发现了新天空。

1610年，佛罗伦萨的科西莫大公任命他为“比萨大学首席数学家暨大公的哲学家兼数学家”。这一年他从帕多瓦大学辞职，荣归故里托斯卡纳。

1613年发表了《关于太阳黑子的信》。

1615年发表了一封重要的信：《致女大公克里斯蒂娜的信》，解释科学与宗教应该是什么关系。这是个敏感话题，过去都是宗教说了算，现在科学站出来了，就产生了话语权之争。但是科学与宗教的话语权之争在伽利略时代只是初现端倪，到18、19世纪才变得更加尖锐。

伽利略是一个虔诚的信徒，教会和美第奇家族都对他不错，他没有动机主动反对教会。但是，他有很多敌人，主要来自大学教授这些旧世界观的捍卫者，千方百计阻挠伽利略科学发现的传播，设陷阱有意让伽利略卷入宗教意识形态纷争。

“嘲弄”教皇？

1616年，52岁的伽利略写下了《论潮汐》，认为潮汐主要源于地球自转（请注意这个说法实际上是错误的）。当时就有敌人告密说，伽利略到处宣传哥白尼学说，认为太阳是中心，地球在运动。

这一年，宗教裁判所判定哥白尼学说为异端学说，《天球运行论》被禁。

大家注意，布鲁诺是1600年被烧死的，也就是布鲁诺被烧死时，哥白尼学说并没有被宣布为异端学说，所以布鲁诺的死和他宣传哥白尼学说没关系，主要是因为布鲁诺本人宣传“邪教”，不承认三位一体。

哥白尼学说1543年提出，1616年才被禁，为什么教会半个多世纪中对此一直无动于衷呢？

要理解这一点，需要考虑基督教这种宗教的一些特点。基督教在创教的时候，就是弱势群体的宗教、穷苦人民的宗教。

作为弱势宗教，基督教为了自保就产生了“凯撒的归凯撒，耶稣的归耶稣”这样的传教策略，形成了政教分离、学术自由的传统。对于源自希腊天文学传统的哥白尼学说，教会一开始是听之任之。哥白尼是善终的，并非许多中国人误解的受到教会的迫害。

半个多世纪后教会醒过来了。

一个主要原因是，哥白尼学说的逻辑后果开始显露出来，跟教会所信奉的不少理论发生冲突。特别是伽利略望远镜下的天空发现对哥白尼体系大为有利，而且他能言善辩，用意大利文写作，普通人都看得懂，影响很大，就引起了教会的关注。

另外，新教对天主教形成了外部压力。新教一开始就反对哥白尼，因为新教主张回到圣经的字面意思，而圣经里说的都是太阳绕地球转。新教与天主教争夺信徒，让天主教的护教学者们备感压力。1616年开始公开谴责哥白尼学说算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一旦教会公开谴责哥白尼学说，伽利略就比较被动了。不过，他当时已经是科学界名人，后面也有美第奇家族做靠山，所以教会不会对伽利略动粗，相反，专门派红衣教主贝拉明去安抚他，说宣布异端学说不是针对你，你还可以继续研究，保证不要公开宣布哥白尼学说是正确的就行。

这之后伽利略又写了《关于彗星的谈话》。彗星的出没，被证明是月上天的现象，不表明天上并不是不变的，实际上否定了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否定了天主教会所引以为前提的科学世界图景。这都是在踩线，当然伽利略比较小心，这个谈话并没有公开发表。

问题是到了1623年，伽利略以前的粉丝兼老乡乌尔班八世当上了教皇。伽利略以为机会来了，就准备开始全面系统阐释哥白尼学说。他没想到乌尔班八世以前是铁粉，做了教皇之后，那就不一样了。

伽利略先写了《试金者》献给新教皇，又对教皇说，现在世界上有很多学者瞧不起我们，觉得我们知识贫乏，连哥白尼这样的知识都不懂，其实我们是懂的，我们应该以正确的方式来阐释。

在教皇的许可下，伽利略写下了《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以下简称《对话》），经过了几次政审，教皇本人还提了个意见，说应该把我的思想写进去：“人类的任何认识都是有限认识，人类再聪明也难以洞悉上帝的智慧，所以我们一定要谦卑”。

伽利略不知道怎么搞的，把教皇的这个思想写是写进去了，但是在书里是通过一个傻瓜的嘴里说出来的。有人给教皇打小报告说，伽利略在嘲弄你呢。教皇很愤怒，立刻传唤伽利略到罗马受审。

至此我们简单回顾一下伽利略受到教会审查的几个背景：

1. 学者之间意气之争。老派的哲学家与伽利略这样的新派学者同行相轻，加上伽利略伶牙俐齿，经常当场把别人说的一句话说不出来，所以他的敌人们特别恨他。

2. 贝拉明的影响。贝拉明是坚定的护教思想家，早年就深刻意识到伽利略理论潜在的逻辑后果，认识到这家伙搞大之后必然会有害于教会权威，所以一直派人在暗中研究伽利略理论的可能后果。这完全不是出于迫害科学，也不是迫害伽利略本人，而是维护他信奉的意识形态的一个非常高尚的行为。

1612年克拉维斯去世，临终遗言要重新审视正统的天文学。他也觉得处在科学革命的前夜，如果不能以正确的态度重新审视哥白尼和伽利略这些新发现，教会的思想基础将会动摇。所以克拉维斯是个非常正直的，学识渊博的人，但是，他没有能为伽利略做更多的事情就去世了。

受审原因大揭秘

1632年9月30日，教会命令伽利略到罗马受审，美第奇家族驻罗马大使馆，受大公委托去斡旋，结果“捞人未成”。伽利略吓坏了，病倒了。但教会坚持让他去罗马受审。

次年1月，69岁的伽利略抱着有病之身前往罗马，路上走了23天。

4月12日开始审讯，伽利略当时抱有希望，避重就轻地承认错误，说自己是虚夸的自负、纯粹的无知、粗心的错误。

但是到了5月，美第奇家族因为房产纠纷与教皇产生了矛盾，保不住伽利略了。大使馆就通知伽利略不能再住使馆了，也就是没有豁免权了。

6月16日教皇亲自主持会议主张严办，第一是把他的书禁了，第二是决定伽利略要坐牢。

6月22日，在多明我会（天主教托钵修会主要派别之一，1217 年由西班牙人多明我创立）总部圣玛利亚修道院，宗教裁判所宣判：一是要伽利略当面发誓放弃错误的学说，二是查禁《对话》，三是判处伽利略终身监禁。

10位审判官中有3人表示反对，不愿意在判决书上签字。其中一个就是教皇的侄子。他是崇拜伽利略的。这就说明伽利略受审判不是单一的教会迫害科学家的事情，而是非常复杂的一个事件。

伽利略受审

事已至此，教皇的侄子还是想为伽利略斡旋。他到处游说，希望不要判伽利略坐牢，也找到了他的教皇叔叔。但是教皇乌尔班八世决心已定，只同意不必坐牢，让他回家软禁，但是回家之前必须要到锡耶纳大主教那里接受训诫半年。

没想到锡耶纳主教是伽利略的铁粉，不但没有训诫还天天跟他喝酒，经常招一些青年学生去朝拜伽利略。伽利略倒是度过了非常愉快的半年。风声传到教皇那儿，教皇很生气，让伽利略赶快回家软禁。

软禁期间伽利略也没闲着。这个时候教皇也管不着了，因为伽利略粉丝太多了，美第奇家族肯定还是要罩着他，所以软禁也不是太严格，好学青年不断来拜访。

1634年70岁的伽利略写了《关于两门新科学的对话》，讲的是惯性力学和材料力学。因为荷兰是新教国家，不受梵蒂冈限制，伽利略就决定把新书放在荷兰出版。出版后立马就又引起轰动。

后来年轻的科学家维维安尼和托里拆利都被美第奇家族派来给他担任秘书。

1637年，73岁的伽利略右眼失明，过了几年左眼也失明了。失明的原因是年轻时用望远镜看太阳，把眼睛烧坏了。

1642年1月8日，77岁的伽利略去世。

他基本上算善终，没受到什么肉体的迫害。临终时两位秘书和儿子都在身边。当时大公准备把伽利略厚葬于圣十字教堂，教皇不肯，认为他是戴罪之身。托斯卡那大公没办法，就把伽利略葬于教堂外美第奇家族专用的小教堂内。

伽利略安葬之地（左边的小房间）

70年后终得平反

1674年，维维安尼在伽利略墓上安了一个大理石像。

又过了70年，牛顿力学已经蔚为大观，人们都认为伽利略是牛顿的先驱，佛罗伦萨人民觉得应该给他一个公正的处理，决定把他的遗体重新安葬到圣十字教堂内。

在重新安葬的过程中，有一个伽利略的铁粉太热爱崇拜伽利略了，偷偷从棺材里面把伽利略的三根手指和一颗牙齿取下来了，其中的手指骨现存在佛罗伦萨伽利略博物馆中。

现存于伽利略博物馆中的伽利略的右手中指

1757年，教会正式解除伽利略著作的禁令。

1979年，教皇保罗二世指令重新审查伽利略案件。

1992年11月31日，教皇保罗二世正式宣告为伽利略平反，伽利略成了一个正式被教会所接纳的人。

科学与宗教的关系变迁

科学与基督教的关系不是一成不变的。基督教有2000多年的历史，并不是从头到尾一个态度，而且科学也在起起落落，所以科学与基督教的关系，我认为有五个不同时期：

1. 第一个时期：公元1世纪到6世纪，基督教基本上是敌视希腊科学的。

但敌视不是迫害，因为那个时候基督教自己还很弱，在强大的罗马帝国自身难保，虽然敌视但没有什么后果。

2. 第二个时期：6世纪到16世纪，科学是神学的婢女。

基督教成了罗马国教，占据主导地位，开始认为科学是低级真理，但可以为宗教所用。比如，当他们需要搞清楚天堂地狱多大面积、什么形状时，希腊的自然哲学就有用了。

3. 第三个时期：16世纪到18世纪，基督教是近代科学的积极推动者。

我有一句话叫“没有基督教就没有现代科学”，指的就是这段时期。科学先驱们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认为对自然的研究本身就是颂扬上帝，因为自然是上帝所写的一本大书，所以这个时期无论数理科学还是博物学，统统都是由基督教所推动。这个时期就是宗教推动科学。

4. 第四个时期：18世纪到19世纪，科学反对宗教，争取独立。

正是这200年酿成了我们今天的误解。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是一个典型的以科学话语反对宗教话语的运动，其顶峰是法国大革命。

我们中国人从马克思恩格斯那里学到科学与宗教关系的看法，但我们学到的是19世纪欧洲先进思想的看法，代表的是他们此前两百年的思想。

5. 第五个时期：20世纪以来，叫相安无事的关系。

这个时候，科学十分强大了，宗教也破坏不了科学，科学也无需破坏宗教。科学已经掌握了强大的话语权，因此教会还讨好科学。

罗马梵蒂冈专门出钱组织了一个梵蒂冈科学院，大力支持诸如宇宙学这样的科学部门。

伽利略不是宗教迫害科学的典型案例，之所以被热炒成典型案例，实际上是因为我们中国人所受的这方面的教育，都是来自19世纪人们的想法。我们关于科学与宗教关系的知识，一直没有刷新。

热爱科学的人都在这里！

添加高小山微信：GASA2017，与科学做朋友

投稿/内容合作：info@gasauniversity.org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