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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地下打手的来信

田烨然 惊人院 2023-03-18


「惊人档案」

是惊人院

针对非正常事件的研究档案


 第1007号档案 | 爆裂矿工 


我是惊人院的高级研究员田烨然。实际上,我讲述的故事,都来自我那位警察朋友的手记。在遥远的煤河市,他的领导兼好友李泽国碰上了一起黄昏枪案。


故事要从案发现场垃圾桶内的一封信件说起······


那天是个黄昏,李泽国正在警局门口的报亭旁博弈象棋,对手是卖烤红薯的大爷。一步误步步输,被将军的瞬间,手里夹着的那根烟被风吹没,烟灰落在手背,给他烫了个大泡,丧头丧气地站起身,刚准备回局里签退,那刑侦二队的车便冲了过来,在他身前停下,开车的警员一挥手,他便知道,这是发生了案子。


现场在煤河市一处回迁楼施工地的临时办公点,一排两层的简易房,被害者的尸体躺在办公室内,胸腹各中一枪,根据目击者证词,开枪者不是别人,正是陇忻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董事长,程虎。此人已从现场逃离,李泽国当机立断,将掌握的信息反馈到局里,刑警队全体出动,实施全城抓捕。


在搜证过程中,李泽国在垃圾桶中发现封信,寄信人正是死者。他点燃根烟,打开了信,与此同时,也打开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岁月。


敬爱的程董事长,您好。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的表情一定很困惑,或许还带着愠怒,认定我是一个无聊的闲散的没用的神经病,你一定要看这几页纸,䁖一眼肯定会想起我是谁,会更加觉得我是个神经病。


窗上的玻璃蒙着层薄冰,夹杂一些稀碎的黑屑,那是拉煤的货车呼啸而过带来的产物、


归功于你,我的膝盖到了这时候就发疼,就像是两根钢钉持续不停地想钉进我的关节,但就是钉不进去,那种痛苦让我不能久坐。


想写完它可能得花点时间,换句话说,我们之间的故事,用一夜来感慨,太过仓促。煤河市的冬天嘛,到处都是耗不完的皑皑白雪,短暂地晒薄,迅速地下厚,就适合在家里待着,所以我打算用整个季节回忆。


像大多数人一样,我出身卑微,父母都是农民,唯一重视的事便是村南边小山丘下那块稀罕平坦的农田,渴望种下的玉米麦子大豆得以丰收,这些植物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大自然是不受约束的,所以,我的父母根本无法控制。下一年,一家子能不能好好活,跟锄头没关系,跟化肥也没关系,依旧得看天意。


我的童年总是伴随着大人们对于老天爷各种各样的埋怨,我和伙伴玩火烧山,他们说天不下雨旱死百姓,伙伴玩水溺亡,他们说天不放晴淹死贫民,现在想想,他们觉悟真的高深莫测,把责任推向一个无边无际更为广阔的存在与虚无,便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着混沌的生活。


世上一切的人为苦难都是教育问题,我说的。那时候我很渴望能受到教育,但分数只会换来我爸的阅后即揍。到了五年级,我早早撅起屁股,他却掰折了棍子,坐在板凳上问我这些年究竟学了些什么?我能说什么,我只能像老师教得那样说出两个阳奉阴违的字,知识。我爸苦笑,夹起根烟,他决定暑假过后不再为我掏读书的钱。


渴望学习,但学习不青睐你也是挺辛酸的事情。我还是上了初中,直到我越来越跟不上老师们的口条时,我才发现我爸那时的决定多么明智。于是我和自己和解,初二主动辍学,跟着煤河市和我有同样状况的青年们开始打工。


但十四岁的我能做些什么?跟着我爸种地,不可能,这辈子我都不想和大自然成为合作伙伴,占的股份未免太低,毫无诱惑。台球厅、小吃街、歌舞厅、私建房······摆球小弟、串儿小工、服务员、水泥工人······琳琅满目的眼色,如虎如豹的管理者,在我的脸上留下各种味道的唾液,皮肤一天不如一天,年纪轻轻,早早衰老,我可不想看到自己没到中年就有了皱纹,皱纹是磨练,皱纹是成熟,皱纹是稳重,什么混账逻辑。


九十年代末期的煤河市流行帮会文化,你是这玩意儿的创始者之一,为什么如此猖獗,你比我清楚,毕竟不需要体力和脑力,只要拥有足够震慑的暴力,便可以拥有整条街,让小老板对自己唯命是从。


我终于在一个比我年长几岁的男子上体会到了控制人的乐趣,我不清楚他仰仗着谁,但我仰仗着他,在古城路度过了段血液沸腾的青春,毕竟三天两头体内的血就会破肤而出,应该是洒满了古城路的每个角落。


我爸不知在哪里听说了我的壮举,在我即将成年的月份,扛着钉耙扯着我的领口把我从麻将桌上拖回村里,眼前的房子很陌生,它变了色,也变了形状,走进去,一股翻新的油漆香,我梦中念念不忘的童年味道荡然无存。我爸让我跪下,我没跪下,我妈从厨房跑出来,轻抚我额头的伤疤,我唰一下就跪了。我爸又重新把那根折断的棍子用水胶布粘合起来,扬手朝着我后背重重一棍,还是太轻了,和在古城路遭受那些重击比起来简直就是沉重的父爱在我的身体上摩挲。


他又给了我一棍,然后便倒下了,吐出口血,溅到我的鞋上,到现在我都没洗过。我爸是尘肺病,在我成为小混混那一年,他终于放弃了对田野的憧憬,跟着村里几个叔叔跑到山里的小煤矿当挖煤工,煤就住在山里,随便找个地方破个口,不断地人工掘进,取之不尽,卖之不绝。


规模就是个小作坊,没什么保护措施,口鼻蒙上白布就干,矿洞的粉尘吸进去便呼不出来,这些细碎粘在肺部器官上,用那棱角磨,一吸一切,一呼一割,肺就坏了。没能熬到我成年,他的出殡日就是我成年礼,亲朋好友全来了,庆祝死者纳福,祭奠活人受罪。我问我妈为什么我爸不去大一点更有保障性的煤矿,我妈说我爸所受的苦难都是为了我可以去大一点更有保障性的煤矿。我爸真是在控制我人生上面拿捏得十分到位,我毫无怨言,悉听尊便。


千禧年刚过,我像所有人一样,加入煤河市热门且兴隆的产业中,挖煤。你说巧不巧,在这数以百计大大小小的煤矿中,你是我的老板,我是你的奴工,缘分让我们相遇在矿井之外,你正和管理者交涉着什么,我们一身乌黑地出来,你躲闪到一边,你看不起我,我瞧不上你,所以我俩实质上并没有相互看见。


挖煤和挖石头区别很大,石头在山上,离南天门还算近,万一被爆破轰死,好歹还能飘上去见见镇守仙界的四大天王。煤在地底,基本上就是阴曹地府的隔壁,稍不留神,一塌一陷,就得和牛头马面打交道,吃着阳间饭,干着阴间活,真他妈刺激。


日复一日的三倒班,形式感很重的会议,高喊安全第一,但我宁可相信自己下井前烧的那根香。


扛着木头,钻进那U形巷道,阴风吹过耳垂,老觉得每走一步就是个坑,但必须前进,签了合同便等于把命交给了这些脆弱的煤层,打眼的时候要轻,引爆的时候要多备点炸药,那样爆炸的时候煤子们会很爽,爽就会高兴,高兴起来就会忘了自己是要被人拿去赚钱,等到高潮点结束,煤子们也就大概运送到了地面,在地面上他们是无法兴风作浪的。


井下并不舒服,舒服的是那些常常窝在我们周围取暖的老鼠,这些老鼠是井下的吉祥物,他们个个又肥又大,井下一旦出现威胁生命安全的迹象,跑得却比鬼都快,大家都是拿它们以朋友相交,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方便,一起去探索煤层后面那未知的世界。


下面总会遇到很多小事故,有次进行打眼工作,钻头刚进去三十公分,便溢出了水,透水事故在井下是很严重的,水量大的话会淹没整个掘进面,而且谁也无法预料这些深层水会以怎样的速度从探眼里冲出来。旁边的人看到探眼正在出水,立马抓住钻头的把手用力的抽出,又以很快的速度用煤子堵死探眼,惊吓过度的我瘫坐一旁,沮丧,害怕,浑身发冷。


老工人慢悠悠地走过来安慰我,说我打眼下手太重,把煤子们弄疼了,下次记得要轻点,这些煤子和姑娘一样,发起脾气来可不好惹。


这些个知识恐怕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但你现在知道了,尽管对你如今的事业没什么帮助,但我就是想普及给你。


这工作,真正从抗拒到接受,我花了两个月,你确实挺大方,薪水高得可以让我每月去南街光顾两次歌舞厅,在某个午夜,我看着包厢内电视上的港台歌MTV痴痴地喝醉,隐约中听到朋友们对此次的姑娘甚是不满。老板娘敬酒发烟,赶走了我旁边烫着大卷的胖妞,又换了一批,她们穿着亮闪闪的紧身裙排着队依次而入,真是美丽的银河列车。


在列车的角落,我一眼爱上了她。后来你也爱上了她,但我爱得比你早,这一点上,你得尊敬我,换叫我大哥。


我们俩的故事就像早期那些县城文学中描写的男女爱情一样,丝丝的荒诞,丝丝的血腥,真的是为她打了挺多次架,才得以劝她从良。本以为我会把她接入家里像个普通人般平淡地生活下去。


可我妈疯的很不是时候。


不是所有的传统都能打破,虽然那时候在煤河市迎娶歌舞厅姑娘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我妈怎么都无法接受我带来的新潮,她反抗,她斗争,不惜把自己的心理和脑袋搞得很混乱,但她是我妈,亲情的比重永远要比其他情感大一些,我没如愿结婚,姑娘不舍地再次入海,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去过南街,再遇见她是在你怀里,看我的眼神像是个陌生人。


那时候咱俩已经很熟,是什么契机让我成了你的左膀右臂呢?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


当我自负地认为对煤子的控制已经炉火纯青时,煤子便趁着我休假发动了怒气,回来时,矿井口已经填埋,水泥抹得很均匀,我问大家井怎么变成了这样,大家说我记差劈了,这里本就不是井,然后他们带着我去了真正的井。


事实上,我的周围少了几个人,其中还有一个跟我关系亲近的后生,我去他家找过他,但整家人都搬走了,那会儿我是个不明事理的人,这奇怪的变数总得有个交代,我莽撞地踢开你办公室的门,你一脸平静地接待我,沏茶发烟,还是假烟,害我喉咙疼了三天,也许我真的不是为了公正,当你说出我可以脱离井下工作去安保队时,我竟觉得这其实才是我要追诉的目的。


我表现很好,忘了那口不曾存在过的井,帮你阻碍来客,帮你清除异己,运煤车队因为运费过低开着前四后八围咱们矿时,也是我帮你平的。你看得出我的忠心耿耿,我觉得你对我心满意足,你开除了那个没用的怂包蛋安保队队长,我光荣上位,我妈的病也变好了。


我大摆宴席,亲朋好友嫉妒我有出息,不得不说,我很享受他们的红眼。那天你也来了,她依偎你身旁,穿着条绿色的裙子,像是和初识的人一样跟我打招呼,装得真自然,演技高超,我都相信我和她是第一次见面。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出来,反正那天喝得都挺高,离开时有四个人扶你,看你晃晃悠悠地倒入车内,我转身便骑着摩托跑到了她的住处,只记得那晚的雨下得很猛烈,咣咣铛铛,咣咣铛铛,十分美妙。


那天过去,你变得更加信任我,让我开始触摸黑色,我帮你打折过几条腿,你记得吗?我们都应该选择忘却,但仇恨永远铭记。读到这里,你肯定困惑为何我们之间会早早有了仇恨,当年你做的那件事,我当年就知道了。


二零零二年,原煤价格疯涨,这玩意儿的市场甜头越来越大,煤河市大概有百分之六十的人都成为煤的信徒,这种单一经济的失衡,这种单一工作的疯狂,把命运和煤紧紧地捆绑和黏合,变成一种社会现象,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片盛景中,忘却盛景背后往往会藏着杀戮。


当时很多大产量的老板已经有条不絮地开始了自己的收矿工作,将整片区域的小矿收购,依次关停,攒足人员,再从区域上修筑一座大矿。这种模式的落实,需要很多办法,用钱买下,用暴力逼签。


你反应慢,当别人已经进入收尾阶段时,你才开始召集心腹们开会谋划,这点上我不批评你,因为你已经拥有了一座山,方圆十里内没人敢背着你私下开井挖煤,抓到后不是断手就是砍脚,毕竟这些事都是我来执行的。


那天开会,你也把我叫去了,会议桌上的脸个个乌漆嘛黑,不是染了煤黑,而是货真价实的黑。你笼统的三言两语,挺让我震惊,原来你不跟着他们凑热闹的原因是为了等他们整顿完,你再整顿一遍,你的收购目标从来都不是那些小煤矿,而是他们整合后的大产业。说真的,我觉得你他妈是在异想天开,纷争结束后的力量大家势均力敌,现在冲他们伸手,那就是硬碰硬,稍有不慎一败涂地。


我当时庆幸于自己只是个保安头,而不是你身后那些真正可以办实事的业务部,看见大家都举手表决同意,我跟着举,你的商业帝国计划正式启动。这事儿原本跟我没啥关系,可是业务部老大的病早不得晚不得,偏偏在这个时候收到医院的重症通知,你思前想后,把我给顶了上去。


我升职了,为此我并不开心,淌黑终于淌在了里面,搬进业务部办公室的第一天,我带了四个人,两个动武,两个动脑,我来决策,至于原来在业务部的人,让他们喝酒打牌就挺好。收矿这事儿,摆在今天跟放高利贷要债差不多,那时候电话没有普及,大数据还是个科幻,很多时候都是登门造访喝酒谈人生,遇上不识好歹的,便拆人家的门,砸人家的矿,要人家的命,也不是真要,就威胁,刀架脖子上,谁的心都得凉。


在你的差遣下,试着收了几个不算大的矿,还算顺利,对方都挺听话。你认为我可以胜任,便给了我一个大单,是你多年的死对头,俞峰,不是个善茬儿,天天在原煤价格上和你打架,一山不容二虎,总要先死一只,你不想死,决定先下手为强。


我记得是冬天吧,煤河市没怎么下雪,煤灰在空气中猖獗,搞得全城人灰头土脸,收矿这活儿,需要流程,第一步就是蹲点探访,知己知彼,再去制定计划。我带着手下开着皮卡来到俞峰的矿,说自己是来买煤,管理人员好吃好喝地招待,这矿不比你的主矿小,外地工人,本地安保,还挺多,从矿门口一路密集地排到井口,强攻肯定不行。


我不喜欢硬碰硬,两败俱伤自古以来就不是什么光荣。与管理人员聊了半响(研究员注:应为半晌,此为信件中的错别字),我提出要见俞峰,管理人员面露为难,跑餐厅外打了十个电话,我塞了十个红包,这事儿才定下来。俞峰当时不在矿里,在镇上一家茶楼,那里才是他的办公室,我们仨折返到镇子,走进那茶楼,很雅致的一个空间,古色古香,服务员姑娘一路领着上了二楼,冲着那门轻敲几下,听得回应,我们这才进去。


俞峰穿着大方,干干净净,梳着油头,戴着眼镜,皮肤白得不像是北方人,他冲我笑,笑里藏着刀,几杯茶放上来,我不敢碰,怕有毒,有几个同行就是这么死的,我掏出根烟说他们价格太高,能不能压一压,我要买的话可不是一吨两吨地买。烟味让俞峰不适,拿出手帕擦擦鼻涕,起身打开窗户,炫耀自己的煤是煤河市最好且最便宜的,还让我去咱们矿看看,说咱们的煤不但臭还价高,给我已是最大优惠。


他说得没错,咱们矿尤其到了冬天,锅炉房喷出的浓烟,难以细嗅,连呼吸口气都觉得吃力。可程董事长你这人终归是有关系的,而且人多势众,很多买家都是各种强制办法拉来的生意。我没多唠,直接摊牌,要以一年纯利的三倍收购俞峰的矿。他当然没有答应,冲我破口大骂,还拆穿我是你狗腿子的身份,说如果咱们硬来,那他十分愿意奉陪到底。


一脸平静地和俞峰告辞,我们仨坐回车里。你还记得胡二吗?我的后辈,团队里的老幺,坐在副驾驶上喝着汽水。


发动车子,他跟我说:“可以先用老办法闹一闹。”


我上任业务部后,租了个仓库,里面没啥值钱玩意儿,除了烟花——这就是我常用的办法,也是最让私营矿老板害怕的事情。


我们会悄悄地把烟花堆在煤矿门口,然后引燃,天空炸裂,火星四溅。隔三差五就跑到俞峰矿上放,喷放口朝着各种方向,噼里啪啦,美得让人似乎可以看到丰收。煤矿最担心的就是安全问题,而最大的安全问题,便是火星,在那个安全措施都不安全的时代,矿工点根烟,不掐死烟头,都有可能把整座矿炸了,更别说遭人频繁地烟火打击。


俞峰后来查到是我在闹事,全城搜捕,在一家面馆把我截住。一顿暴打,凑得不成人样,全身肿胀,再加上我个子不高,整个人躺在床上就像一颗球。


你来看过我,一边削梨一边说自己的货车又被俞峰的人卡了,希望我快点好起来,好去解决,我那会儿觉得你是个好大哥,直到发现那个梨是你给自己削的,你个王八蛋。


在我住院这段期间,你和俞峰自然没有闲下来,各自堵着对方煤矿的大门,在国道上拦彼此的货车,两天一小架,一周一大架,整条小吃街常常在夜晚被闹得腥风血雨,正经买卖变成帮派火拼,真不值得。我撒尿的时候经常在医院走廊碰到友人和敌人,友人互相寒暄,敌人互相看不顺眼,然后一瘸一拐地跟他们切磋拳脚,我真是个傻瓜。


半月后我出了院,第一件事儿就是找胡二,这小伙子年轻,爱冲动,做事经常不受控,怕他惹事,怕他死。你知道吗?他是个精力旺盛的小伙儿,就那方面,收矿得来的钱几乎全贡献给了南街的红灯区,胡二其实长得挺俊,就是不好好恋爱,觉得去和平常人家的姑娘社交,想达到目的特别漫长。那天我把他从舞厅揪出来,踢了胡二两脚劝他趁早戒嫖,正儿八经地娶个老婆,胡二点燃烟跟我说,不想谈对象,就想上床。


过了大概一周,你亲自开车把我和胡二接来,说是要用点非常手段对付俞峰,互相碰杯到凌晨,面包车就出发了,在俞峰居住的地方停下,看着他送走孩子和夫人后,便领着一群人闯入了家中。


俞峰正站窗户下泡茶,躲都没来得及躲,就被咱的人给控制,让他坐在茶几上,你打量了下他的家,坐沙发上命令手下拔掉俞峰一颗牙。那拔牙钳刚要伸进去,俞峰就哭了,一把推开那拔牙的后生说,这算什么说法!这算什么说法!你身子前倾,把刀和钱放在俞峰面前说,煤河这地界不需要说法,只需要办法!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两个办法,你选哪一个?


俞峰用摇头的行为来对你进行反抗,你便给了他一脚,转过身给我使眼色。


我带着胡二就出去了,从面包车抬进来三个塑料模特。


模特摆在俞峰家的客厅中,其余手下全都上了楼,翻箱倒柜,风风火火,不一会儿,抱着一堆衣服下来,衣服散在地上,你让我筛选一下,那个大的塑料模特套他老婆的衣服,那俩小的套他儿子和女儿的衣服。


衣服套上去,你接过手下拿来的全家福,与那三个模特对比。俞峰颤颤巍巍,看得一愣一愣,问你要干嘛?你指着全家福和俞峰说,你看这照片,都在笑着,多幸福,你不签,我就杀了你的儿子,睡了你的老婆,卖了你的女儿。然后,大模特的衣服就被扒了,俩小模特,一个被削掉了脑袋,一个被贴上了价格标签。俞峰很不情愿地在合同上签下字,而购买俞峰煤矿的款项,你只花了一块钱,还是一枚硬币。


这一天,我有史以来拿到人生第一笔巨款,整整十万,放在当年的煤河市可以修两栋二层小楼,胡二也拿到了五万,当然最大利益者是你,高兴地请大家喝酒,在酒场上我问你这个办法是谁想出来的,你指了指胡二,说他是可造之才。


也是,塑料模特扮演家人,这种冲击力搁谁都受不了。此后,你对收矿越来越充满兴趣,胡二那猴调成长迅速,很快就盖过了我,我没妒忌,觉得这种事儿让一个年轻人去处理可能效率要高得多,巴不得尽早脱身。


但世事无常,充满着变数,胡二的消遣方式从舞厅升级到洗浴中心再升级到会所,几乎睡遍了整个煤河的小姐。


煤河市啊煤河市,噩耗和功名成正比。


胡二还是出了事儿,在一个凌晨,遭人遇袭,身中数十刀,过往的货车司机打瞌睡就那么开了过去,一条命化为乌有。


出丧那天,胡二母亲看到我来吊唁,冲上去就打,一边打一边哭,说是我害死了自己儿子,我站在原地任凭老妇人扇我的巴掌,我不清楚当时带着胡二步入这行是不是一个错误,但我那刻意识到,自己入这行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警方终于对这种非法的收购行为开始进行大规模打击,几夜之间,所有的煤老板,包括你在内,全变成了相敬如宾的缩头乌龟。俞峰最后和家人一起去了南方,再也没有回来过,而你,不负众望地变成了王。


我主动从业务部退下来,回到熟悉的保安岗位。对了,那年我还结了婚,对方是个纺织厂女工,平凡而朴素的女人,与此同时,我妈的病也跟着好了。婚宴那天矿上很多人都来喝喜酒,一个个醉得痴言妄语,就在这片噪音中,我得知了胡二的被害真相,罪魁祸首正是你,程董事长本人。


你本来的目标是我对吗?只是没想到,消息走露出去,被胡二知晓,他为了不让我死,截住了那群要我死的人,结果便是我侥幸苟活,他先抢了地狱的门票。新婚让我变怂,不敢像年轻时一样踢开你办公室门,跟你讨命债,我能做的,便是抛真相于脑后,做个窝囊废,然后把妻子腹中的胎儿养大成人。


我以为咱们会就此相安无事过完一辈子,没成想零四年的资源整改还是遭了难。煤产业国家正式接管,禁止私人对原煤进行生产,煤河市所有的私营煤矿都逃不过关停或者让予公家的命运。上面多个部门开始对你开展调查,咱们矿上被抓去很多人,包括我在内,各种头衔的人对我审讯,用尽千方百计,我没扛住,招了很多事儿,足以让我坐牢,果真,我就被判刑了,落得个妻离子散的结局。


我就想啊,自己犯下的那些事儿,哪个能跟你没关系,兴许能在监狱里碰见你,可惜直到我刑满结束,这个猜想都没实现。


当我一身挫败地回到家时,发现我爸修筑的那栋二层小洋楼被挖掘机刨去了一半,我妈不知所踪,多方打听才知又住进了精神病院。至于我老婆,我被抓那年,她就带着女儿去了南方,我打算办完事就去找她们。这事儿当然跟你有关系,我四处打听是谁拆了我家的房子,那口语辗转数十张嘴,总算摸索出轮廓。


整改那年,你没被判刑,你招降了,几乎没让上面花钱就把整座煤矿拱手还给了国家,可你家财万贯,总是能找到东山再起的办法。你趁着煤河市城中村改造的趋势搞起房地产业,而我家正好就在你目前的开发项目范围,房子被拆的前因后果已经变得不再重要,我妈是怎么住进精神病院的?拆迁协议又是如何签订的?我需要一个说法。


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做好准备,在去往你办公室的路上。这封信不仅寄给了你,还寄给了网络,我们之间的事儿该让大家知道了。我不会在信的落尾冲你此致敬礼,你会发现这页纸上的褶皱,那是我冲你吐了口唾沫。


经过一夜搜寻,在煤河市郊外的废弃洗煤厂内,警方将程虎缉拿归案。作案人程虎对用枪杀人的事实供认不讳,在审讯笔录上,李泽国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他杀气腾腾地冲进我的办公室跟我讨要说法!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你没看信吗?”


“什么信?”


“一封写给你的信。”


“我这么忙,只要不是法院传票,其他收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哪有时间看,扔掉了。”


“你既然不认识对方,为什么朝对方开枪?”


“枪是他带来的,他还跟我开玩笑说这是真枪,咱们国家早他妈禁枪了,怎么可能有真枪,我就夺了过来扣动扳机,然后他就倒下了。”



 研究成果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时代的一滴水,洒在个人身上就是贯穿人生的眼泪。在这个架空的时代和架空的城市,眼泪与眼泪也有所不同,有的人泪水坠入井口,最终混入一淖污水;有的人阴差阳错,泪水竟被封入水胆玛瑙内。


现实中资源型城市的转型与改革成效显著,已远远不会出现煤河市内的任何问题,在复兴之路上,即便沙落成山,也应擎山而行。





(本故事系平台原创,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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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小    赵

排版编辑:八    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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