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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丨老鬼:69名兵团烈士寻访记(4)

老鬼 新三届 2018-11-18

  

作者简介

老鬼其人


         马波,作家,笔名老鬼。1947年生于河北省阜平县。1968年冬到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西乌旗插队。1977年底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毕业后曾在文化艺术出版社任编辑,后调入法制日报社。1990年赴美国布朗大学做访问学者。1995年12月回国,为自由撰稿人。著有《血色黄昏》《血与铁》《母亲杨沫》《烈火中的青春——69位兵团烈士寻访纪实》等。



《烈火中的青春》这本书讲述的是1972年5月5日,内蒙古锡林格勒草原上的一场大火夺去了69位兵团战士的生命。当年插队落户就在火场附近的知青老鬼,亲眼目睹惨烈场景,内心受到极大震撼,认定这些为抢险救灾而献身的青年人,是可歌可泣的英雄。当时就暗下决心,有一天一定为他们写本书,将他们载入史册。30多年之后,老鬼克服重重困难,逐一寻访了69位烈士家属中的66位。他搜集了烈士的照片、书信、简历等资料,饱含情感地记述他们短暂的一生。

烈火中的青春 

——69名兵团烈士寻访纪实

作者:老鬼


呼和浩特20名

敖敦

(1950——1972)


1950年7月30日生于长春,蒙族,呼市十四中初中毕业。1971年4月1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先后在工副业连和四连任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21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采访记录:


敖敦的弟弟那仁满都拉:


我们全家共有8个孩子(六女两男),敖敦是老三。比我大5岁。父亲哈斯朝鲁毕业于伪满洲国军官学校,1946年参加革命,1953年调到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当编辑,全家也从东北搬到呼和浩特。1957年父亲被定为右派,1958年开除公职,1962年下放到达茂旗新宝力格公社日光大队当牧民。


敖敦小学毕业照


父亲的主要罪状:在回民院子里吃猪肉。母亲生孩子时为给她补养,父亲买了点猪肉吃。我们家租的房子在回民院子里,结果成了父亲破坏民族团结的一大罪状。此外父亲还跟出版社领导吵架,说过:我相信社会主义,相信共产党,但不相信你出版社社长××××。为此被扣上了反党的帽子。


父亲被开除公职后,干了一段临时工,经济上特别困难。家里有时候没有饭吃。这些都给小小的敖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逢学校放假她就带上我去达茂旗,与父母相聚。那时父亲在那儿放羊。在达茂旗的草原上,敖敦教我唱了不少“黄色歌曲”, 比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十五的月亮》《列宁山》《喀秋莎》等等,我们悄悄地唱,不敢让人听见。


文革后的1968年父亲被遣返到通辽库仑旗老家。全家都去了,唯有敖敦没去,住在表姐家。不久父亲被捕入狱,一关就是4年。直到1979年彻底平反,我父亲在牧区当了17年社员。


因此敖敦属于黑五类,从小学就受歧视,不能加入红小兵组织。中学不能参加红卫兵,有些活动也不让她参加。呼市就那么大,有点事,大家都知道。同学们背后议论她父亲是个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甚至挨过调皮孩子的打骂,东西也被人家抢过。


敖敦身体好,健康,漂亮,多才多艺,能画画,会针线活儿。喜欢音乐,吹口琴不错,至于将来干啥,她当时没考虑那么多。


她性格比较复杂,平时安静忧郁,但活泼起来,也挺闹的,能说能笑。


父亲的一个老朋友的儿子很喜欢她,她也挺喜欢这小伙子。父亲曾领敖敦去这老朋友家,跟对方提过这件事。但人家考虑到我父亲的政治问题没同意。父亲是历史反革命呀!这件事对敖敦是个打击。


因为父亲的事,全家人都生活在阴影之下。我二姐还神经失常。敖敦也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


全家遣返后,敖敦始终住在表姐家。表姐是“二毛”(呼市第二毛纺厂)的工人。虽说是表姐,也等于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日子并不舒服。敖敦对表姐有一些意见。但在那个条件下,人家能接受你一个反革命家属就相当不错了。


平时她性格贤良温顺,但也有倔的时候,有主见,非常的固执。1969年父亲领全家从东北回内蒙古上访,住在呼市宾馆。全家就缺敖敦,我们劝她回来跟父母一起住,她却不回来。可能是要跟反革命的父亲保持距离吧。我们很不理解,对她有意见。她来看过父亲,可就是不住在一起。


我也在表姐家住过。我和敖敦在表姐家不能全说真话,一些不能在表姐家说的话,敖敦就把我领到14中说。表姐家有4个孩子,再养我们确实困难。表姐夫后来也被整成了内人党。我们在人家住着,要非常谨慎。我是男孩中的老大,敖敦对我比较关心。她总让我好好学习,不要贪玩。 


想来想去,敖敦还是决定去兵团,那好歹是部队编制,北京军区下属的大单位,否则没出路。父亲的背景让她走到哪里都不受欢迎。她不敢对别人说父亲正在关监狱。当时去兵团是有条件的,并不容易去。敖敦是托在部队工作的表姐夫找了关系,隐瞒了出身,才去了兵团。走时她没告诉我,自己偷偷走了,怕分离时太痛苦。


去兵团后先是给她分在团部,可能看她漂亮,留在了工副业连。刚开始敖敦心情很好。但团部有个干部看上了她,总要跟她谈对象。她不同意,为了躲开那个干部,她要求调到四连,那里有几个“二毛”的熟人。这事她跟姐姐们说过。她有小脾气,不同意就不同意,一口回绝,根本不通融。


她去兵团后不敢透露父亲蹲监狱,不敢说父亲是干什么的。她每次给我来信总问:赵大爷的情况怎么样?还好吗?管父亲叫“赵大爷”。生怕别人知道受到株连。虽然她费尽心思给自己家庭编了一套瞎话。但呼市去的人里有了解她底细的,还是给传了出去,所以连团也入不了。


来四连一个月就碰上了那场大火。5月5日早上,她还给我写了一封信,没想到下午就出了事。唉,她要不去四连,现在还活着好好的。


她最后的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弟弟:

你好!3月29日我给你去的信,你收到了吗?为什么直(至)今不回信?我给大姐他们写了一封。二姐回了一封,写了一张纸,很短。


我把信给你寄去,让你看看。我看了这封信也很生气。妈为什么这么不懂事,总给姐姐添麻烦,对爸那么没良心。


你要好好学习,听说你们都是上高中,所以你一定要和班长老师搞好关系。知道吗?可能四姐没告诉二姐她自己的地址。不然二姐为什么问我呢?二姐不知道,你就别告诉她了。


我给妈写了一封,也给你邮去。你看应该给他们看就邮去,不应该你就烧了吧。你来信告诉我大姐二姐夫们对妈和弟弟妹妹怎么样?妈对你们怎么样!来信说清楚。四姐过年回去都说什么了?你可能又说没有邮票了吧,我给你寄去四张。


我们四连是搞农业,是武装连。有枪。种地都是机械化。用拖拉机种、收、割、剥皮等。今年还盖七排房子。你毕业后打算干什么,来信说一下。收到信后,快回信。收不到我的信就别来信。因为有人说我们师或者团要搬到别处去。好好学习!


来信寄来一张你的相片,再告诉我你长的多高了。有大姐高吗?


牺牲的当天早上给弟弟写的信


敖敦出事时父亲正关在监狱,母亲住在大姐家,听说后晕过去了。兵团给我们家送了一张立功喜报。给她个三等功。我们家死了人,怎么还说是喜报?


家里保存的敖敦牺牲的那天日历


顺便说一下:草原英雄小姐妹是我父亲最先发现,最先抢救的。报纸却因为父亲是反革命而不提他,说成是另外一铁路工人救的。那是1964年2月10日发生的事。快过年了,我和父亲去白云鄂博买年货,在送朋友的路上,碰上了一群羊。一会儿又看到了龙梅从西边山坡上走过来。我父亲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才知道是我们生产队的。我父亲一看孩子已经冻坏,就马上领她到铁路道班。知道还有个妹妹在山里,我父亲又到白云鄂博找区领导要求派救护车来救。到下午又把玉荣给找到,救了过来。事情发生后,乌兰夫为树样板,大力宣传龙梅和玉荣,并表彰了铁路工人,却没有表扬我父亲,因为我父亲属于五类分子。当时自治区政府副主席王再天批示:将功赎罪,不予报道。


不报道也罢,以后又编了一个草原英雄小姐妹的话剧,说小英雄不但和暴风雪斗争,还和阶级敌人斗争。本来是我们救了他们,却把我父亲诬蔑成搞破坏的坏人。说是牧主用刀割开羊栅栏的门,将羊故意放走的。其实,那天龙梅的父亲帮别人刷房子,让两个孩子替他放羊。天变了,孩子怕放丢羊挨打,就跟着羊群跑了70里。


最初记者问她俩,为什么不扔掉羊群,她们如实回答怕挨父亲打。后来为拔高小英雄,就把两个从没上过一天学,根本不知道雷锋是谁的小孩子,写成:“我们是向雷锋叔叔学习!为了保护集体财产才那么干的。”这都是媒体美化和拔高的。 


1979年父亲解放了之后,我把父亲的申诉材料整理成一篇文章《谁是第一个发现并抢救了草原英雄小姐妹的人》,寄给了《人民日报》,他们在该报的内参上发表了这篇文章。


同年胡耀邦同志批示,责成内蒙党委甄别处理。


内蒙党委组织部成立专案组调查此事。经过反复慎重的调查,1985年正式下文件,给父亲平反,承认了他是第一个发现并抢救草原英雄小姐妹的人。


内蒙古杂志《这一代》


当时是我父亲拉着孩子到扳道房,铁路工人王××开始不管。父亲恳求他,才勉强同意。后来这人成了头等功臣,去我们家4次,劝父亲不要再说是自己救的,就说是他救的。理由是反正你有历史问题,报纸也不报导你。我父亲在压力下违心同意了。为此事,这个工人连升4级工资。实际上也不是他一个人,还有别的工人也参与救助了。因为他是共产党员,只宣传他一个。大家都讨厌只突出他一个,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言声,随他自己胡吹了。


我们与龙梅家没有恩怨。开始她们都还承认是我父亲救了她们。后来有人告诉她们,那老头儿是反革命,她们就改了口,按照官方口径说是王××救的。


冻伤事件在草原上很平常,草原上年年都有冻死冻伤的,不足为奇。只不过当时需要树这么一个爱集体的典型,才树起了草原英雄小姐妹。


我爸在监狱里受到了非人折磨。各种酷刑都受到了。戴过18斤重脚镣,两天不给饭吃。监狱军人用刺刀刺父亲身上的伤疤。监狱牢房门上有个小窗户,看守叫6号,我父亲是6号,就把头伸出去。马上在他下巴下面垫一块砖,让我父亲的头退不回去,一直这么站着,探着脑袋。故意折磨他!还用沾着粪便的树枝往父亲的嘴巴里抹。


我妈也挨过打,被迫揭发过父亲。我们对母亲有些想法,但谅解了她。


我的这篇文章《文摘报》《中国环境报》《内蒙古日报》都曾登过。内蒙古刊物《这一代》 1996年2月也刊载过。



不幸的漂亮


救火时,有个林西小伙子,本想拉敖敦一把,但害怕流言碎语,没敢管。烈火中他看见敖敦已烧得衣不蔽体,跪着,一摸才倒下了。但不敢抱起她,他自己有点防火知识,把衣服包住头,冲了出来。事后他很后悔。这是兵团宣布兵团战士三年内禁止谈恋爱的结果,男女都不敢说话,不敢来往。敖敦被认为是连里的美女,人们注意的焦点,所以他更不敢碰,怕说他流氓。

——四连兵团战友刘萍


在兵团里,大凡年轻漂亮一点的姑娘,都面临着种种不测。稍一疏忽,就有可能遇见麻烦。


很多人都说敖敦是四连的第一美女。但也有人认为四连最漂亮的是力丁。尽管各人看法各异,但敖敦好看却是公认的。据了解敖敦的人说,她身材硕长,健康丰满,大黑眼睛,细皮嫩肉,可引人注目呢!能画画,能吹口琴。会唱不少“黄歌”,如《喀秋莎》《山楂树》《深深的海洋》《红河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等……


敖敦喜欢吹口琴 


但敖敦很小就尝尽了世态炎凉,反动军官出身让她这个漂亮女孩被同学们指指点点,冷嘲热讽。全家被驱赶到乡下,就敖敦一人寄居在表姐家。但毕竟不是自己家,不能像在父母身旁可以随意撒娇,无拘无束。寄人篱下的生活迫使她戴上一副面具,表里不一,不敢说真话。


父亲的问题使一个对她有好感的小伙子吓得逃之夭夭,好像她比个青面獠牙的妖婆还可怕。从此她再也不对陌生人暴露自己父亲是谁。她发誓要参加生产建设兵团,在这支由现役军人领导的军营里混个人样,彻底改变“狗崽子”的命运。来兵团后她把出身给隐瞒得天衣无缝。真可谓用尽了心机,跟家人写信使用暗语,用赵大爷来代表父亲,以防信件被人偷看。过去在学校里她抬不起头,好事从来轮不到头上,到兵团以后,由于隐瞒了出身……再没人歧视她,表扬名单上也经常有她的名字。周围都是热情的笑脸。所以有一段时间她心情很好,感到了草原那么美好,精神爽朗,能吃能喝能睡,体重增加了七八斤,全身胖了一圈。


一现在深圳工作的呼市兵团战友特地打电话告诉我:敖敦特哥儿们。脱坯时,一外号“生瓜”的偷某女生的坯被发现,发生争吵。“生瓜”又找来几个哥儿们要揍人家。敖敦挺身而出,指责他们无理。那些人又要打敖敦。敖敦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衣,杏眼圆睁说:打吧,怕你们就不是敖敦了。说着掏出了小刀子准备拼命……那几个小子万万没料到碰上了个这么硬茬,只好悻悻走人。


能穿上兵团战士的军服多幸福!


命运残酷。为躲开一个看上她的干部,她决定下连回避。别的连她都没去,偏偏选择了四连。因为这里有几个呼市毛纺厂的孩子,都是邻居。5月4日那天她去团部,工副业连的战友挽留她住一晚上,她又偏偏非要回去参加五四青年联欢活动,硬是亚不杆(步行)回连。次日中午正好赶上那场救火。偏偏她又那么漂亮,浓眉大眼,亭亭玉立。于是她被烈火活活烧着,却没人敢管——跟她说一句话都会往那方面猜,抱起她更要被说三道四。——连里批判过跟女的拉拉扯扯的不健康行为,谁敢再犯这方面的错误!


结果,敖敦就在余火之中继续烧烤,直至香消玉殒。


红颜薄命。


漂亮迷人可爱,漂亮也能害死人。唉呀,可怜的敖敦,你如果丑一点,没叫人看上,在工副业连呆着,绝丢不了性命!唉呀,倒霉的敖敦,你如果丑一点,不那么性感,引人遐想,那位林西战友或许敢上去拉你一把,说不定还能活!


哎呀呀,不幸的漂亮!


查日斯


(1953——1972)


1953年1月12日生于呼市,蒙族,原籍赤峰市宁城县大城公社,1968年呼市二中初中毕业,1971年4月1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班长,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19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采访记录

查日斯的姐姐那日斯:


查日斯身高1米6左右,胖瘦适中。我们家有5个孩子,妹妹查日斯是老三,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图布文革前是内蒙古物资局副局长,母亲是呼市14中校长。


查日斯性格稳重,宽容,文静,有主意。喜欢集邮,曾用自己的课本改装成集邮册,有很多绝版的邮票。她的缺点是倔。


 查日斯用语文课本自制的集邮册


文革中,因父母都是蒙古族,被双双打成了内人党,都被关押。我1968年去巴盟插队,哥哥也给分到了伊盟,家里只剩下查日斯和弟弟妹妹,她那时才15岁,担起了维持全家生活的重担。她给关在牛棚的父亲送饭,探望母亲,传递消息,处理家中面临的各种事物。自己买菜做饭,照顾弟弟妹妹(弟弟13岁,妹妹10岁),还学会了使用缝纫机,给弟弟补衣服。她手很巧,能自己织毛衣,编尼龙袋等。


全家被赶到小平房,没有暖气,冬天酷冷,没有块煤,她就捡煤渣或者扫树叶子,用来给全家取暖。她人虽小,却有主意。晚上为防止坏人进来,她就在门框上放两块砖头,坏人一进来正好砸着脑袋。那正是1968年底,1969年初,挖内人党的高潮。自治区政府大院非常混乱,天天听这人死了,那人死了。她一个才15岁的小孩却不慌不忙,带着弟弟妹妹从从容容过日子。她参加弟妹的家长会,扫地洗衣,缝缝补补,家里家外的事,全能应付。


她脾气好,不发火,有主意,能管住弟弟妹妹。如果弟弟妹妹贪玩,她就说先做作业,否则不给你们讲故事了。这一招儿很灵,弟弟妹妹立刻乖乖地做作业。


从1968年到1971年,文革中最困难的这几年,家里全靠她了。是她挺着,为这个家立了大功,弟妹没有遭受太大的苦难。 


兄弟姐妹中,她最能干。我虽然是姐姐,她比我能干,对父母也最关心。查日斯跟我不同,我是被照顾大的,查日斯是照顾别人大的。很多人也都觉得查日斯更像姐姐。一到开学,因为我不会包书皮,她帮我包书皮。我不会洗衣服,她帮我洗衣服。我插队后每次探亲回来,她对我嘘寒问暖,四处帮我跑腿办事。替我买东西,为我缝补衣服,给我打行李……倒像我是她的妹妹。


查日斯(左一)与同学


她心灵手巧。会用电光纸刻各种图案。文革这几年逼得她早早就学会了干各种家务。有的男同学说,她要是不走,我们肯定找她当老婆。家务活儿做得那么好,善良贤惠,是理想人选。


母亲到14中学只当了10个月校长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以后断断续续批了10年。1971年母亲被解放,去呼市26中当了革委会主任。呼市郊区桃花公社的领导对母亲说可以安排查日斯。母亲告诉女儿后,查日斯坚决不去,她说:“去那儿又沾你的光了。我不沾你的光。”


兵团来招人后,她报了名。因为兵团要政审,条件高。她要用去兵团来证明自己家里的问题不大,证明自己不比别人次。


结果她被选中了。


走的时候,父亲还在关着。只有母亲为她送行。


到兵团后,很快就提成了班长,最后连里让她们班管磨面机,为全连磨面。


查日斯从小学到中学全是班干部,有领导能力,组织能力,稳稳当当。跟同学们的关系很好。到了兵团后也与其他地方来的战友相处得很好。


1972年父亲放回家,头一件事就是想见见查日斯。亲自给团里写封信,要求批准查日斯春节回家探亲。从1968年父亲被抓起来后,父女俩已分别4年多。


连里回信表示让她回家影响不好,因为她是班长,探亲指标有限,不能人人都探亲,那会影响连队的工作和战备。


谁知道她竟从此永远也没有回家,永远留在了那个地方。


1972年5月4日晚上,连队召开了庆祝五四青年节联欢会,查日斯还表演了节目。第二天中午,她身先士卒,积极参加救火,不幸殉职。


出事后,是母亲和哥哥去的。


父母从1966年挨整,到1968年升格,遭关押,现又出现这件事,打击特别大。母亲心情万分难过,不久又得了红斑狼疮,险些丧命。


内蒙电视台在知青下乡30周年的时候,谁也没料到突然播出了这69个人的名字。我们隐藏在记忆深处的痛苦又被撕开了。


西乌旗物资局出于对父亲的同情,在烈士陵园里种了一些松树,可大部分都死掉。父母在查日斯去世10周年的时候做了一个花圈,放在纸箱里不让别人动,上面写着:父母永远想念你。


全家最苦的是她查日斯。我在磴口县插队,那地方很富,还比较舒服。


父亲2001年去世。2002年查日斯去世30年的时候,母亲和弟弟又去了西乌旗烈士陵园一次。


父母为查日斯做的纪念盘


查日斯遗留下的两封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您们好!


信和邮包都收到了。


关于回家的事,我已经跟连长谈过,因为现在来电报要求回家的人太多,再加上交通不便,所以暂时不能回家。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暂时就不回了。请爸爸妈妈也不要太担心了。


今天去咱们家的叫高恒丽,让她带去13尺3寸布票的灰布。看您能做个什么,也表表我的心意。布票是借的,请家里给我寄上5尺布票。


我们现在正开展一打三反运动,这也是一场很好的路线教育。


家里有什么事可以问高恒丽,她原来和我一个班,现在也是较好的朋友,她是回家看病,是肾炎。我们这里睡的是凉炕,因为炕盖的不好,都坏了,不能烧了,太潮。有好几个得肾炎的,再加上医疗条件太差,有一些人得了病。


塔拉回家了吗?去咱们家没有?她是太幸运了。我呢,暂时不能回家看望了。我们的春节过得很没意思,放了五天假,李华来我们连一趟,听说她父亲可能过些时候要来看她。


爸爸您的身体怎么样?应该多注意身体,只要有了好的身体,才能为革命多做贡献。


听说呼市现在上映很多电影,很多人都分配了,请来信说说呼市的情况吧! 


正月十五是哥哥的生日,哥哥回家过春节了吗?怎么不给我来信呢?问弟弟妹妹好!


尼克松来中国访问,轰动了世界,要是能看到《参考消息》就好了,这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快成为一个聋子、瞎子了。头脑也简单了。


希望爸爸妈妈多注意身体!


多给我来信


您边疆的女儿 查日斯

1972.2.21日            


爸爸妈妈:您们好!


好久没有收到家里来信,也不知家里的情况如何,爸爸的身体和工作如何?


前些时候,我连回呼市比较多。向(像)塔拉和高恒利,她们是回家看病的。还有一些同学,也不知她们去咱家没有,也不来信说一下。最近李华也回家了,也可能要去咱们家。大雪封山一个多月,最近刚通车。同学们每个人都高兴地收到了家里的来信,唯独我一人没有收到信,使我非常着急和不安,也非常奇怪。我为什么总也收不到家里的来信,爸爸妈妈的工作太忙,难道姐姐弟弟妹妹都没有时间给我写上一封信,也可能是我给家里去信太少,你们都生气了,不理睬我了吧。


我们经过一冬天紧张劳动,打了五口井,都有十二三米深,四十万斤苇子和很多的石头。为今年基建打下了基础,经受了大自然的考验,闯过了来锡盟的第一个冬天,用战斗迎来了锡盟大草原的第二个春天。春播工作马上就要开始,选种、修车已经非常紧张。今年春天来得早,我们这还下过一场雨,早春的雪比较大,堆起来的雪墙(风刮的)有房子那么高,已经开始化了。看来今年不旱,土地比较湿。这就给播种工作造成了有利条件。我们班的任务是磨面,虽不能直接参加播种,但工作是比较重要的,供应全连吃饭。我们有决心完成这项战斗任务。


现在雪化了,房子呢,也开始漏了。希望家里给我买一块塑料布,最好要大一些的,4x6就可以,这样被褥就能全遮住,要浅色的。我们已经不生火了,不过还是比较冷,春风能吹破琉璃哇,这里的春风就是厉害,刺骨,一下就全吹透了。


春节也不知你们过得怎样? 爸爸妈妈身体怎么样?弟弟妹妹听话吗?我暂时还是不能回家,紧张的春播就要开始了,最后还是希望家里多来信。


边疆的女儿 查日斯

1972.3.28日于油灯下


查日斯是栋梁之材


查日斯的蒙语意思是柞树。一种落叶乔木,高可达30米,叶子倒卵形,木质坚硬,耐腐蚀,可用来做船、枕木、大梁。 


查日斯的嗓子很好听,像个广播员,班里学习时,她总给大家念报纸,并教会了班里同志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在五四青年节联欢会上,她还带领全班战士齐唱了《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这首歌。


查日斯的名言是:“三颗黄豆的营养顶一个鸡蛋。”于是每逢吃饭时,如果菜里有黄豆,她们班的战士们就数着吃了多少颗黄豆,再计算相当于多少个鸡蛋,聊以自慰。

——诸兵团战友们说


她是妹妹却有颗姐姐的心,她是妹妹却干姐姐的活儿,瘦小的竟然比体壮的会干能干。姐姐回家探亲,她为姐姐做饭、跑腿儿、装箱、打行李。让姐姐连连感叹:查日斯比我能干! 


她外表虽然算不上天香国色,也挺迷人,被不少男生当成理想老婆的首选。有些男生窃窃私议:找老婆要什么样的好?就找查日斯这样的!


她负责全连的磨面工作,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天天都在磨房里闷着。环境狭隘,工作单调,噪音震耳,空气混浊,却任劳任怨。为解决全连近200人的口粮,作出了贡献。


革命到了极点就变得本末倒置,重国家轻个人到极点就酿成灾难。于是牲畜重于人。草、树、木头高于年轻的生命。为扑灭大火,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付出惨重的牺牲!


查日斯这栋梁之材,自然冲锋在前。


查日斯无畏,敢以瘦弱之躯去阻挡烈火!查日斯无知,仅被野火轻轻一舔即永远消失!查日斯无愧,说到做到,言行一致!


伴随着一群年少孤魂飘然而去,春天来了,宝日格斯台的草原格外的嫩绿。熟悉内情的人知道,因为有69个青春肉体的肥沃,这片草原才那么碧绿,那么茂盛,那么芳香。


我们的查日斯,这棵名贵的柞树也为光秃秃的荒野增添了一点姿色和灵气。



陈敏英

(1951——1972)


1951年1月24日生于石家庄,汉族,原籍河北宁晋县,呼市五中毕业,1971年4月1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出纳,1972年2月入团,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21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产党员。


采访记录

陈敏英的弟弟陈宪民:


全家共有5个孩子,陈敏英排老二,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我是老三,陈敏珍老四, 陈晓梅老五。父母都是呼市第四被服社的工人,现父母均在。父亲叫陈秋彦,78岁,母亲75岁。


二姐自己报的名。不报名,父母下了班不让回家,办学习班学习。报了名,立刻戴上大红花,上了光荣榜。


陈敏英的妹妹陈晓梅:


我二姐字写得好,是秀才。父亲关节炎,母亲青光眼。二姐毕业后没工作,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条。每天下午准时把父亲叫醒,让他上班。非常孝敬老人。


家里有一个黑色老母鸡,中午老叫唤,由姐姐照料,喂得又大又肥。我家鸡窝上面是个平台,它可以晒太阳。一天,它从鸡窝里钻了出来。我哥就轰它,让它从哪儿钻出来再钻回去。追得它满院子疯跑,最后一扫帚给它打死。二姐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把老母鸡给做了菜。为这事,母亲说了弟弟,但没舍得打。


二姐从没有对我们嚷嚷过,也从来没有打过我们。老母鸡的事是很大的事,她天天勤勤恳恳喂鸡,却被弟弟打死,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平时二姐老穿剩衣服。夏天二姐还常带我们去拣灰菜,喂猪用。二姐抓了很多蚂蚱,之后回来烤着给我们吃。冬天,她还会给我们烤土豆吃,那时候没有什么好东西吃,能吃上点这个就觉得特别香。二姐从不跟我们争,处处让着我们。她特随和,没有争过任何事。


二姐毕业后,没有工作。主要在家干活,操持家务,做饭洗衣。全担当起来。


有一次,二姐从楼上摔下来过,把耳朵摔坏,中耳炎,老流脓。不管多疼,她也不说,后来化脓了,爸爸妈妈才知道。她每天中午都捂着耳朵,看着表,一分钟一分钟地看着,既不让父母少睡一分钟,又不让父母上班迟到。并且还准备好了冷开水和茶水。


她又活泼又稳重,跟我跳过猴皮筋。在家里挺活泼,在外面就比较内向,不爱说话。没什么爱好,喜欢干活儿。她洗衣服时有个特点,从来不坐着洗,总蹲着洗。一贯都这样,有时候蹲在地上,有时候蹲在凳子上,说这样能使上劲。


二姐英语好,是英语课代表。初三毕业后,能教初二,喜欢看书。在去兵团前,二姐曾去福建漳州帮二姨看孩子。


陈敏英在福建漳州


她去兵团后写信很少诉苦,报喜不报忧。


初中毕业后,那时候只有上山下乡一条出路。宪民也差点去兵团,都上了车,我父亲坚决不同意,才给他从火车上拽了回来。结果我去呼市郊区插队。


二姐身高一米五,比较矮。牺牲时,她是比较靠前的。从小学到初中,她短跑不错。救火那天中午连饭也没有吃。


通知我们家她去世后,又收到了她生前写的一封信,真让人受不了。母亲知道死讯后哭了,声音凄凉。我在场。是民政局先通知了大姐,大姐抱着孩子又来告诉了母亲。


1977年全家从呼市迁到了石家庄。


可以说我的优点都是受二姐的影响。孝敬老人,她真给我们做出了榜样和表率。那时候,我刚刚11岁,妈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让给她写信。


她生前就入了团,死后被追认为党员。是连队出纳,抚恤金拿了230元。


她出事后,全家像塌了,头年哥哥和父亲一起去的。以后父亲半身不遂,


我们家有个规矩,大人一有事,小孩子们不能在跟前。母亲得知后,像犯了神经病一样,老说:你二姐在外屋做饭呢;你二姐拉风箱呢;你二姐要回来了……


我也总觉得二姐没有走。可能在大火中失去记忆,迷路找不回家了。二姐去兵团时我11岁,去世时我12岁。现在过去了30多年,我猜想或许是大火給她烧迷糊了,拼命地跑,跑到了非常远的地方,可能到了国外……


宪民很小就到了奶奶家,对二姐的事知道得不多,讲不出多少来。那几年,一到大年初一,我们就陪着老妈,因为二姐的生日是大年初一。


二姐在家呆得久,表率作用相当好。大人没想到的事,她都想到了。从不惹老人生气。母亲常常感叹:最孝敬的孩子最早就走了,去兵团一年零一个月出事。


老母亲让洗了5张特大的姐姐照片,全挂在墙上。得知出事后那一夜母亲坐了一晚上,没碰枕头。


去兵团前的陈敏英

追认陈敏英为中共党员的通知书

兵团女战士美不可及!


兵团战士美女如云,

要摸样有摸样,要气质有气质,

要身材有身材,要文化有文化, 

什么超级名模,什么环球佳丽, 

什么时代艳星,什么性感美女,

与我们兵团女战士根本没法比,

又漂亮又有战斗力。

她们能扛180斤麻袋上跳板,

她们能蹲10个钟头脱土坯,

她们能开拖拉机日夜连轴转,

她们能抡大镐大锤,赶车和泥,

她们还能编芭剪羊毛,喂猪养鸡, 

她们也能跳芭蕾舞,唱样板戏,

写文章、吹口琴、编歌填词都百里挑一!

性感美女算老几!

我们兵团女战士比她们更有魅力。

那质朴的风韵,清纯的举止

不华丽胜似华丽,

那军人的装束,超强的毅力,

没有脂粉气胜似脂粉气,

难怪兵团的男领导常常不能自己。

陈敏英就是一小美女,

洗衣服总蹲着,

像一株水仙的蓓蕾,楚楚动人。

因为生在大年初一,

年年的这一天,全家都会怀念:

她对父母的孝敬,她对弟妹的情义,

多少年过去还让亲人涕泣。

无论从内在到外表,

小姑娘清秀如玉,

没有孔雀的花枝,

没有牡丹的娇滴,

没有浓妆艳抹的修饰,

纯纯朴朴,清清新新,

我们的兵团女战士美不可及。




樊淑琴

(1954——1972)


1954年3月生于呼市,汉族,原籍河北省唐山,68届初中毕业生。1971年4月1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保管。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18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采访记录

樊淑琴的姐姐樊淑敏: 


妹妹身高1.6左右,不算矮,比较瘦。我父亲原籍唐山。家里共有5个孩子,她排行老二。父亲是呼市铁路局工人,年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母亲原在呼市的红旗电影院工作,后来退职。


樊淑琴的性格比较开朗,爱哈哈大笑,好动,坐不住。会吹口琴、笛子。她活泼,爱玩儿,能爬树,身体很好,挑一担水能走老远。喜欢跳皮筋、踢毽,去工学院打秋千,经常跑来跑去。


我爷爷是火车司机,因打了日本人,被通缉,后就隐姓埋名,逃到呼和浩特市老官房这里,开了几十亩荒地。人家都管他叫樊老头儿。日子过得不错,困难时期也没怎么挨饿,多亏了这点地。全家不但自己能吃饱,还常常接济亲友。文革开始后,地给没收,日子就苦了。


樊淑琴的童年


我父亲是轨道车司机,肃反时铁路上曾挖出了一个特务郝士宽,被镇压了。父亲跟那个人认识,文革中就说他是郝士宽线上的特务,处境极其不好。有一阵想拿绳子自杀,整天在大钟庙转悠。邻居告诉孩子,多注意点父亲,别出什么意外。樊淑琴那时候虽然才13岁,却很机灵,从早到晚跟着父亲屁股后面,形影不离,使他无法自杀。后来父亲被抓走,批斗多次,还抄家三次。把煤堆也给扒拉开,挖地三尺找电台。


父亲隔离后,樊淑琴曾给他送过饭。造反派质问:“你的立场在哪里?为什么不跟特务划清界限,还送什么饭?真是特务的孝子贤孙!”樊淑琴不顾对方的训斥,苦苦哀求他们,终于获得批准。但没有几天就不让送饭了。


一次,有个孩子欺负小弟弟,说:“你爸是特务,你老实点!”樊淑琴梳两个反辫子,冲上去就跟那孩子吵起来:“你胡说八道,我爸不是特务!”直至两人扭成一团。


父亲因为自己的特务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感到很对不起女儿,多年来一直深深内疚。他觉得,如果自己没有问题,樊淑琴很可能就留在呼市铁路局安排工作了。决不会遇见这场大火。


樊淑琴1967年小学毕业,1968年上初中,正赶上文化大革命最乱的时刻,真正在学校只上了一年,学习不错。大量时间在家呆着。她很能干,常常帮家里排队买菜,买粮食,挑水。手也巧,自己会纳鞋底儿,做鞋。是个热心肠,给邻居织毛衣、帽子。


她特别懂事,常给父亲和爷爷买酒喝。父亲和爷爷都喜欢她。


1971年兵团招人时,樊淑琴非常想去。因为兵团管吃管穿,能给家庭减轻一点负担。为此还找过人,求过情。体检时,我和她一起去的,我因为血压高,没有通过。樊淑琴合格了,如愿以偿。


去兵团后当了保管。曾多次来信,询问父亲的问题解决没有?那时父亲已经释放回家,还没安排工作。临出事前的一封信,表示很想家,问父亲的问题解决没有?每次来信都说那儿挺好,但她也从没说过要扎根边疆。


牺牲前的前一天,她去团部办事,到了兵团战友王季平那儿,王留她过夜,想多和她聊聊,她怕违反纪律,偏要回去。结果她回去了,第二天就出了事。她是连部保管,没有救火的任务,她非要去。母亲气得骂她:“谁叫你去的?太傻了!”妹妹死后,对母亲的打击很大,她经常绕着院子哭,有点神经了,总喃喃自语:“淑琴没死,淑琴没死。”我们也经常搀着母亲在家附近转。一提起这场救火,老太太气得嘴都歪了,愤愤说:“指挥的人该枪毙!”每逢过年时,母亲常常默默流泪。有一次自己走出门,边走边哭,一直走到铁轨跟前。


邻居们都很喜欢樊淑琴,听说她死后,不少人哭了。


家里虽说是烈属,但多少年没人管。后来给上面反映,才给了点抚恤金。


樊淑琴与三班长胡国利的关系好,死后遗物中发现她保存有一张胡国利的相片。胡国利的母亲说,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两个人回家看她去了。


这些死去的兵团战士中,似乎就她交了个男友,在天上有个伴,不那么寂寞。


与樊淑琴全家


挺不错的好保管


四连的樊保管,梳两个小辫子,瘦瘦的。找她领物品,从不刁难。去小卖部买东西也随叫随到,有时候没带钱还可以赊账,人们都反映她挺不错。


樊保管爽快开朗,人小干劲大,各种工具、原材料,码放的整整齐齐,偌大库房收拾得干净敞亮。


那天她本应该去团部拉水泥,并去买一批货,临时有事让司务长王大堃代劳,结果发生了救火,王司务长去团部拉货幸存了,她去救火却进入了坟场。北京知青王大堃每逢谈及樊淑琴让他去团部买东西都唏嘘不止。


没有登报,没有上广播电视,任何媒体都没有提这场大火。但69名青年人的死讯还是立刻传遍了千里草原,令家长们焦急万分,个个提心吊胆。


服从命令去打火的小兵团战士们,静静地长眠在地下。他们临终前的想法不得而知。但活着的人都深深惋惜:少男少女是早上刚初升的太阳,不应该死。


我们的樊保管才18岁,对三班长胡国利的感觉颇好。被禁的果子最好吃,再严格的纪律也禁止不住少女的情窦初开。樊淑琴属于连部勤杂人员,行动比较自由,有机会接触三班长。人不知,鬼不觉身上竟藏有一张胡国利的照片。但这一切突然间烟消云散。年轻人的美梦伴随着肉体被大火终结也消灭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幸运的是她的秘密死后才被人发现,否则弄不好还可能要被连长点名挨批。那个唐山的王绍武就为此倒了大霉。


悲哀中唯一可以令人慰籍的是她在黄泉之下有个伴儿,不像其他67位战友孤独一人。尽管她跟胡国利的墓穴不在一起,中间隔着11个人,有44 米之遥。但两人都在第一排,一东一西,相互能看得见,可以日夜厮守,千年共处。


人去库房在,睹物思亡友。兵团战士们每次去库房领东西时,都止不住要想起樊保管,我们的能赊账的小卖部老板。




何丽华

(1950——1972)


1950年生,汉族,内蒙古呼和浩特人,1971年4月1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22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活着干,死了算,扎根边疆意志坚!


连队流行的口号是:流尽血流尽汗,剩把骨头也要干!当时就提倡苦干,提倡生病也要坚持,受伤不下火线。


何丽华在女生里年龄最大,喜欢说些豪言壮语:什么“执行毛主席指示,不惜上刀山,下火海!”什么“活着干,死了算,扎根边疆意志坚!”可联系她平日表现,却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并不特别优秀。这给人感觉她有点假大空,爱用积极进步的话装门面,美化自己。因而一些人对她有看法。你嘴巴上总跟着报纸说那些马列大道理,一副最最革命的架势。可实际上你也喜欢吃好的,穿好的,干轻省活儿,沾点小便宜。时间一长,就让人反感。有些女生感觉她不实在,假积极,表里不一。


因耳朵患病,她幸运地被批准回家治疗。但住了好些日子也没治好。


5月5日一声令下,冲!冲!冲!她这个刚刚从呼市看病回连的病号,也玩儿命跑去救火。多日没有干活,体力虚弱,她在路上摔了一跤又一跤,摔得头发和身上沾着草屑。


凶猛的火焰所向披靡,她一下子就被滚滚浓烟高温吞没。好啊!这次她很实在,真用生命兑现了自己“活着干,死了算”的豪言,没光说不练,玩嘴巴功夫。


大家对她的看法动摇了,改变了。因为不止一名女生都目睹了她在救火路上摔了一个又一个的大跟头,爬起来二话没说继续跑。


她把自己的生命终点固定在5月5日中午12时,带着聋耳朵倒在火海。




力丁

(1953——1972)


1953年11月15日生在呼市,蒙族,苏虎街小学毕业,1969年呼市二中初中毕业,1971年4月1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18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采访纪录

力丁的母亲王淑珍:


我老伴文革前曾任内蒙古卫生厅副厅长,是内蒙古医学院的创始人。老伴的前妻得肺结核病逝,留下3个孩子。我跟他再婚后,生下力丁等3个姑娘,力丁是老大,在全家孩子中排行老四。


我老伴的父亲是克什克腾棋的王爷,成吉思汗三儿子窝阔台后裔。所以力丁也算是成吉思汗的后代。


 力丁的全家照


力丁在学校很用功,小学是中队委,中学是化学课代表。喜欢看书,当时能找到的中外名著,她几乎全都看过。老师对她评价好,每年能拿回较好的评语。学习自觉,放学回来,先做作业,再出去玩儿。从各方面说,都比较优秀。


她不是死读书的那种孩子。好交朋友,群众关系好。同学们有什么事都爱找她商量。我的老朋友来了,她会主动骑车出去买水果,不用我说。有次她买吃的回来,放下东西转身就走。原来骑车摔倒,把嘴巴摔破,不想让我看见。


她特别有主意,敢闯。串联时她才13岁,也要出去。我不同意她去,怕她年幼出事。可她还是坚持走了,跟几个同学到北京、武汉等地转了一圈。


 小学的力丁


她身体很好,没得过什么大病。去兵团前照过胸片,清清楚楚。


我们家孩子没怎么沾他父亲的光,却沾了倒霉的光。因为属于黑帮子弟,一开头兵团不要力丁,因为家里有好几个人都关着,谁见了都害怕。后来又招人,力丁想当兵,就再次报了名。这次她被批准了。因为招兵的没招够,降低了条件。她自己到派出所办的户口。回家对我说:妈,批准我去兵团了,我已把户口办好。


我听了心里非常难受,很不放心她。但觉得解放军相对好一些,就同意她去了兵团。怕她冻着,给她准备了棉衣,她说不要带那么多,我坚持让她带上。还带去了四季衣服、针线盒等。她给自己带了不少书。其中有《牛氓》、《青年近卫军》、《屈原》等。还有主席像章、马恩列斯毛的画像。这些画像是她自己从报刊上剪下来做的,她还用丝线缝了一个列宁像。为掌握时间,我送她了一个小闹表,出事后,这个闹表拿了回来。


力丁在兵团读过的书


我还给她准备了一件小皮袄。她不要,叫我给她改成个皮背心。后来等我给改好了之后,她已经不在人世。


我给她送到火车站,嘱咐她要照顾好自己,与同志们搞好团结。走的时候她很冷静,没有流泪。周围很多人都哭了。她像男孩子一样,性格坚韧。但看上去心情也挺沉重,这是她头一次远离家门,去遥远的草原落户。父亲当时正关着,不知什么结局。


她到了那儿来信说,她带的海河牌半导体是全连唯一的半导体,靠着它能及时听到新闻,非常有用。她说那地方交通不便,报纸都是好几个星期以后的旧报纸。这个半导体特受欢迎。


听说她出事后,我们大家都非常伤心。她是给我们全家立了功,争了光的孩子。我们卫生厅大院里的人对她都比较喜欢。


当我去四十三团处理后事时,康政委对我说,他是在一次批判林彪的会上认识力丁的,小姑娘自己写稿子,自己上台发言,胆子挺大,水平不低。


中学时的力丁


力丁的妹妹晓真:


力丁的眼睛很大,眼角微微上挑,身材硕长,是个很出众的姑娘。她清高,骄傲,不轻易看得起人。她的朋友都有个性,比较出类拔萃。我的朋友来家后,她不怎么搭理。等人走后,她把我的朋友数落得一无是处。我身体不大好,总生病,我的朋友也像我这样,比较文弱。力丁都看不上眼儿。


力丁与妹妹晓真


父母很爱我们,从小几乎没挨过打,也很少与人吵架。力丁在家里不大干家务事,尤其讨厌刷盆洗碗。她有点男孩子的性格,老往外面跑,社交广泛,是个孩子头儿。喜爱滑冰、游泳,是呼市体校速滑队的。


父亲1967年底被关,母亲1968年底被隔离,那时候正是揪内人党的高潮。两个哥哥也被抓,14岁的力丁在全家最大,担负起了照看妹妹和处理全家内外事务的重担。幸亏父亲的工资没有停发,生活上还过得去。力丁常常想方设法去给被隔离的父母和两个哥哥送些生活必需品。她曾给母亲送过一条毛毯。后因为母亲交代问题不好,造反派又把这条毯子拿走。直到开“九大”时,母亲才被放出来。当时最小的妹妹才7岁。


我妈不擅做饭,我们都吃食堂,常常在去饭厅的路上碰上批斗大会。有一次我们看见两个当兵的押一个人。我对力丁说:你看,那家伙肯定是个黑帮。越走越近,后来我们不说话了,原来是爸爸。他正低头扛着行李,看见了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那两个战士端着枪,面孔严肃。


三次抄家时力丁和我都在。我们有一个默契,都不说话,一句话不说。文革中,我们前面走,后面常被人议论和数落。但力丁很镇静,像个小大人一样,从容不迫。她不虚荣,头脑比较清醒,不太在乎别人议论和其他身外之物。


我们家是两拨人,父亲前妻剩下3个孩子,但两拨人团结得很好,没有矛盾。在经济上,母亲一直首先尽大哥大姐。所以全家非常和睦友爱。哥哥嘎拉是孩子王,远近闻名,没人敢欺负我们。我们从小为哥哥自豪。别人弄不到的毛主席像章,我们能弄到。哥哥关系多,神通广大。


但文革中,有一次,哥哥与母亲产生了矛盾。关键时刻,力丁挺身而出,维护了家庭的团结。那时哥哥成了造反派呼三司的司令,走哪都前呼后拥。他交了女友后,用钱多,又弄了条狗带回家。家里很挤,妈心烦,就说了哥哥两句,让他把狗处理了。哥哥不干,说不让狗住,自己也不在家住,赌气要搬出去。这时候,力丁突然挡住门,正视着哥哥大声说:“爸爸没回来之前,谁也不许离开家!” 


面对力丁的大义凛然面孔,哥哥哭了,不再赌气。母亲也默不作声。这时力丁才16岁。这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


家里的劳动力,主要就是力丁和我。哥哥们基本不干活。力丁不太会做饭,也不爱干家务活。擦桌子、扫地等肯定全是我干。她负责外头的事,比如采购、买煤、拉大白菜、拉土豆等。她喜欢干这些。有一次她拉大白菜,看到两个哥哥不帮助干,还埋怨过他们。


力丁什么都吃,当然喜欢吃肉,偏爱甜食。她经常穿男式的中山服,最喜欢白色和蓝色。平时不太注意修饰,不爱照镜子,她对自己的相貌非常自信。


我们3个姐妹之间,彼此直呼其名,不叫姐姐妹妹。我与力丁差2岁,妹妹与我差5岁。我们各玩各的,从不在一起玩儿。力丁不喜欢歌舞,也不爱唱歌,她受妈的遗传,五音不准。可能胳膊、腿儿比较硬,她很少跳舞。但拉过一段小提琴。


她性格很倔很倔。小时候,一次上幼儿园,她不想去就哭,哭得嗓子都哑了,直哭到妈妈答应不送她去。但平时她很少哭。她认准了一件事要干就干到底。


我俩常吵架,两人谁也不想刷碗,就相互推诿,或者打赌,谁输了就得刷碗。她绝对不让着我。在滑冰场上,我手冻僵,鞋带开了系不上,哭着让力丁帮忙。她冷冷说,你连鞋带都不会系,还滑什么冰?根本不管,扬长而去。我只好双膝跪着,一步一步爬到岸边,穿上棉鞋。力丁瞧不起懦弱,瞧不起无能。她不是那种特别呵护妹妹的温柔女性,她的性格更像个须眉男子。


她挺有才的,喜欢文学,爱记日记。而我想学医,因为我从小一直闹病,身体不好。我是在她死后才成熟起来,懂得了人生。


她对我虽然有些冷,但她骨子里心肠善良,喜欢帮助别人。塔拉母亲与我母亲是同事,两家经常来往。去兵团后,塔拉年龄大,又遇到些困难,受到人们冷落,力丁非常同情她,常常对她嘘寒问暖。力丁对倒霉的人从不会落井下石。她自己就尝过被歧视的滋味,痛恨势利眼。


力丁牺牲后,我们全家非常非常难受。她的遗物从现场拉回连队,又辗转给送回家,其中一件床单上全是从她身上流的组织液痕迹。母亲看见后,热泪盈眶。


1988年父亲70大寿时,我们全家还在餐桌上给力丁摆了双碗筷。每逢全家合影,总要在挂着力丁头像的那面墙前拍照。力丁的180元抚恤金,我妈一分钱舍不得花,到现在全如数保存。妈妈还保存着力丁的一件短袖毛衣,是在北京友谊商店买的。力丁所有的衣服,妈妈都留着,舍不得扔。


母亲保留着的力丁180元烈士抚恤金


我妈至少去了7次烈士陵园。头三年,每年都去。第5年去过,10年没去,但第11年,即1983年去过,20年(1992年),30年(2002年)也都去了。


父母为她特别难受,力丁本是他们最疼爱的掌上明珠,却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她从小到大就没穿过皮鞋,只穿过白回力鞋,也没戴过手表。在一般老百姓的眼里,她是高干子弟了,却没穿过什么好衣服,用过什么好东西,吃过什么好吃的,享过什么福。去兵团一年多,也没受到重用,到死连团也没有入。


母亲保存的力丁衣物


力丁给妈妈和朋友的几封信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亲爱的妈妈:您好!


来信和《红旗》都收到了,内容尽知,放心。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全团有两个武装连,我们连是武装连,全连200余人,发了100支枪,真没想到其中有我。10月1日那天,我领了一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如果打仗,我将用它消灭来犯之敌!


现在我们连形势实在是大好。秋收战役已进入最后收尾,基建任务也基本完成。就剩冬防还差一些。下一步就集中搞这一项。连队思想建设也抓得很紧。我自己也开始真正从思想上重视自觉革命这个问题了。思想上有了一些进步。工作上还算说得过去。体力强多了,100多斤的麻袋也扛的动了。脱一天坯也不觉得累了。这一阶段工作比较紧张,经常加班。可我觉得这是锻炼的机会,应该从难要求自己,这样就坚持下来了。我们收了100万斤左右小麦,盖了4栋房子,9个容积几万斤的粮囤子。每栋房子,每个粮囤子里都有我脱的坯。1万6千亩麦地里也基本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我为这些感到自豪。我们脚下是90米厚的煤层,20多里外,还有一个开采量较大的铬矿,大草原真是太富饶了。


9月底,老天爷就给了我们一场雪。那几天挺冷。这几天又暖和了。现在已不脱坯了。昨天我们给最后一栋房子——食堂上了二遍泥。我当大工,抹房顶。记得在家时,我抹鸡窝都不会。这16年真可以说白过了。只有这半年才有点意义。下一步可能集中搞一下训练,具体安排还不知道。


这一时期备战较紧。我们这儿经常有信号弹,可见阶级斗争复杂。为了保证军事上会打,我们搞了几次紧急集合。我真够狼狈的,没有背包带,差点夹着行李跑,尽出洋相。真的,给我买一条军用背包带,就是那种半寸多宽,厚帆布带,大概要2.5丈——3丈左右(稍宽点),另外有裤子,不拘新旧好坏,弄两条。旧的补结实些(不太急)。那条灰裤子,劳动还真有点可惜,我没穿。


看了来信,知道你很快就走,心里有点难受。唉!让我怎么说呢?现在战备紧张,家长一律不许来。听说兵团战士3年之内有一次探亲假,一年后就可以陆续走,那时说不定明年我能请假,可如果打仗就难说了。我现在就是不放心爸爸和妈妈的身体。下去后困难可能比我这要大得多,妈妈千万要注意。


国庆节过的如何?我过得很有意义。没想到我这辈子还真摸着枪了!太好了!不写了!祝身体好,下乡工作准备好!


此致!敬礼!

女儿力丁

71.10.6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亲爱的妈妈:

您好!


……我知道3年内,我是绝对离不开这个地方的。我没有福气接爸爸回家,没福气最先见爸爸的面。的确,可以说我妒忌你们。3年到底多长,我真不知道。但请妈妈放心,我也不会因为这些而闹什么情绪。我一定加倍努力,让爸爸妈妈放心,女儿一定会迎着暴风雨冲,这是我自愿来的。我既横下一条心,选了这个艰苦地方,那我即使头破血流也决不回头。革命者以四海为家。


说实在的,锡盟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可怕,我已在这过了半个冬天,并没失去一根毫毛。相反变成了又黑又胖的另一个人了。真的,我明显的胖了。遗憾没有照相机,不然该多好啊!我一定会在草原上度过第一个寒冬,迎接美丽的春天。至于大衣、毡靴根本用不着。至今我连毛袜子还没穿,而且也没穿发的皮大头鞋,只穿这一双胶底棉鞋……


现在我班编筐呢,我学会编筐了。5个井筒都快完成了。冬天活少,每星期保证一个休息日。我现在就准备明年夏天大干一场,多脱几块坯,干就干出个样子来,我最不愿意干不像干,呆不像呆,吃国家,穿国家,不好好干,连那碗饭也对不起。反正我知道给谁干,也会好好干。如今好好学习,好好干,说的都有实际内容,绝不是空口无凭。


说说关于对入团的一些看法。说真的,要说没包袱是假的。以前我倒真想过。可后来,我连有个同志因为家庭关系,连里通过,团里没批。从那儿以后我就泄气了。本来嘛,没希望的事何必幻想,一旦不成现实,又要遭受无情打击,干脆放弃算了。反正不入团我也会好好干的,这点道理我还明白。不是我对团组织没认识,而是那个门不向我开,将来再说吧……我现在只要求我能成为一个光明正大的老实人。有个正确的政治观点,而不是个政治庸人。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的写我的历史就行了。我也知道在这上我是有些消极,但还是客观点好,脱离现实的空想,有啥好处?我也不需要。


另外有件事,我班有个叫贡秀兰的,是个孤儿,来这儿得了气管炎,一直好不了。现在咳嗽特别厉害,晚上睡不了觉,喘不上气,有时还发烧。给弄些药来吧,有没有安茶硷或可代因之类较好的药,太可怜了。

……


说来也够惨的了,9个月了,连一次团部也没去过。小卖铺大门朝哪开也不知道。买东西是让别人给捎。反正我并不需要天天逛商店。买两个背心吧,太费。吃的可少寄点,尝尝就行了。别的想起来再说吧。反正我已经把脸皮拉下来了,也不知道什么应该不应该了。从小到大,一直无忧的生活,养成了依赖别人的恶习,慢慢改吧。此致!


敬礼!

祝身体健康! 

女儿力丁

72.元.14 


亲爱的妈妈,您好!


首先祝全家春节愉快(显然过时了,但也还是要祝)!


妈妈,看来我还有那么一点点福吧!春节前我同时接到了你和姐姐给我寄来的邮包。姐姐给我寄了两包花生米,还接到了林娜的信和你寄来的信及《红旗》、《共产党宣言》。这些东西给我本来比较寂寞、烦恼的节日添了几分重要的色彩。真得好好谢谢亲人们的关怀呢!

……


妈妈在信中给我讲了很多,我也知道都对。但经过这一年的实际三大斗争锻炼,发觉什么都不容易。我曾一度觉得这个坏境于我不合适。但想来想去,哪里都有人,而且是各种人都有,这里不适合,哪里又能适合呢?……反正我现在努力适应这个坏境。但还有个问题,这里的人大多数是根本不读书学习的,也就是我所认为的不学无术者。而且极善于耍两面派,工作中极会偷奸取巧,和革命事业讨价还价,真有些买卖人的作风。从来是有利就干,有便宜就占,心目中哪有大目标;政治学习当儿戏,鸡毛蒜皮吵翻天,或东家长,西家短,正经没他,闹事少不了他。看见进步他妒忌,看见落后他火上浇油,加把火。领导那儿溜须拍马,同志间拉拉扯扯,原则问题不分是非,也分不清,不像我所想象的大学校那样。我自己定了个“作战”计划,也是我的几个原则:1学习上,努力,努力,再努力(掌握真知才是重要的);2工作上苦干,苦干,再苦干(为党工作,我绝不讨价还价,而且不怕脏苦累重);3生活上,谦让,谦让,再谦让(有时间看点书,何必为鸡毛蒜皮枉费时光),况且还容易引出是非来,因为他们就重这些,我真得“少说为佳” 。 


不知这三个原则是否行的通,妈妈把你的意见谈谈。来这后,主要的问题还是搞不好团结,记得很早时,你批评我盲目清高,可能有点,我也想克服这点,但也得一点点磨练,反正我要在今年通读四卷。


塔拉已回去了,大概没有意外,就该到家了,她太美了,我只好怀着羡慕的心情把她送走了,查日斯也有希望,她爸爸和妈妈分别给连团来了信,要求让她回去,不过因为她是班长,现在运动、工作又比较多,暂时可能回不去……爸爸有什么新消息?不写了,此致! 


敬礼

太晚了,

祝:工作顺利,

女儿:力丁

72.2月17日晚


亲爱的妈妈:您好!


这次写信,不为别事,就是问一下,是不是可以买些或怎样弄些菜籽。不知农院是否有,是否可以弄到。如没有,是不是可以给想些办法,到附近村里买些。要圆白菜和红罗卜,当然较优秀的品种。另外是否有生长期短的,较耐寒的,总之比较适应这里气候的。酌情买些吧,数量不限(因为到底要多少,我也不知道)。如有最好在5月份寄来,越早越好。


今年春播快开始了。忙时候又要到了。我今年大概是要当菜农了,也可能喂猪之类。到底干什么,还不清楚。反正是要搞副业。这两天我居然亲手做了豆腐。说实在的,正经不错呢。就是工具比较落后,人工推磨。我们几个目前可以连续推200多圈。我们吃上豆腐了,自己亲手做的。今年这里一点也不冷,昨天居然下了第一场春雨,真是开天辟地呀。3月份草原上就下雨了,咱们那下了吗?老天爷也是够照顾咱们了。


前几天我们这儿有个同志给我算了一命,说我这辈子就是这儿的人了。唉,那我也只好安心扎根了。每天都说这个扎根问题,我就扎呀,她说我跑也跑不出去。妈妈肯定会说我怎么越来越唯心呢?我也承认是有点。行了,反正在哪儿也一样,靠劳动吃饭呗!家里大概不会有什么变化吧!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接到信了。该死的大雪封了山,没法子。


塔拉如果4月份回来,菜籽子可以让她带来,别误了节气就行。对了,让晓真给我买两块手绢,夹在《红旗》里寄来吧!别人给我几尺过期的布票,看能否换一下。此致!


敬礼!

祝工作顺利!

女儿力丁

3.16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林娜:你好!


来信收到了,放心。很长时间没有接到信,因此感觉格外亲切,今后可能的话,尽量多来信吧!


有人说我们一年前的天真欢乐烂漫的劲头已经没有了,看我们的信,只觉得是一个快死的人,俨然像一个80岁的老太婆在卜算自己的末日,声声哀号。实际上这也说明我的情绪起伏大,反复频繁。而这其中原因,不外精神上压力太大这一条,非到父亲完全解放之日,无从解除。呼市来信,妹妹总不外“指日可待”,“屈指可数”几句话……可不知道这手有多少根指头,这“日”又是多么漫长的“日”啊!我爸爸前些日子给我写了一封信,主要是对我思想改造和学习问题谈了些看法。做父母的总希望孩子进步,我们做孩子的也的确该争口气。


有这样一句话,不知你看过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仔细想想看,目前我所处的环境倒的确是个磨练的机会。啥人都有,心眼又都小得可怜,听不得一点点批评。弄得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想说,怕得罪人太多。失道寡助嘛,想假装看不见吧,又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原则全磨没了。可真难死我也!只好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混一天算一天。今年夏天又是种菜,真是讨厌死了。可越烦它,却偏偏必须和它打交道。不过不管怎么说,反正还是得干好。你说呢?我下决心,无论如何,过了这三年!


最近我们这里也来了不少学校招生的。北京、天津、南京、上海、齐齐哈尔都有。条件是起码两年以上的初中毕业生。这里知识青年走的不少。不过就目前来说,我对这不过分感兴趣。即使让我上学,就冲我这点水也完蛋。尤其理工科更不顶。所以也就算了,以后再说吧。想说的事太多了……我想后会有期是肯定的。那时来他个酒逢知己千杯少,痛痛快快玩他几天。昨天塔拉回来了,她说由于时间关系,也没来得及去你那里,原谅吧。算了,止笔!此致


祝更大胜利!友谊长存!


中午吃炸油饼,加上塔拉带来的东西,总可痛快两天吧?!对吗? 哈哈!


力丁  

72.4.29


力丁与女友


亲爱的妈妈:您好!


塔拉已经回来好几天了。今天我才写信。她带回不少家乡的消息,可把我们几个乐得够呛。现在已经不乐了,怕乐极生悲。寄来的《红旗》和辅导材料收到了,可由于目前正当春播大忙,还没来得及好好学习。


最近我们连里、团里都走了几个上大学。我们排长明天也要走了,上北京第二外语学院。我算倒大霉了,排长对我们还算可以,可惜刚彼此了解,又分手了。我现在每天就爬在菜地里,真恨不得一把把菜都揪大了。也不知要种到什么年月呢!塔拉回来也说到家里都愿让我们上学,我们又何尝不想呢?可我已做好准备,无论如何要过了这劳动关。这对于我们将来是有一定好处的。实际仔细想来,上学也真够呛,我也就是小学毕业生,大学怎能上呢?尤其理工科,真是门也没有。这样一想,也就泄气了。何必到那儿现那个“眼”,还是上好劳动大学是真的。


要说艰苦,这对我来说,真没啥了不起。去年是最困难的一年,我完好无损的过来了。今后只会一年胜似一年,还有什么了不起呢?


希望妈妈不要为我担心。让塔拉买的东西全买了。其实这里吃得不错。无非是我们几个有点太馋了。衣服目前不需要了。别给我做什么了。我啥也不缺。塔拉也把您的希望转达给我了。我尽力照办。可实际我知道这基本上是徒劳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我尽量多长些心眼儿吧,只能是尽量了。得知家里都很好,我也略放些心了。我今后也尽量少给你们找麻烦。芒来今年毕业,让她最好上二中,和晓真一起也挺好。字典大哥哥已给我寄来一本,我不要了。


回家的事,看来是不太可能。七三年再说吧。现在开始一直要忙到10月份。爸爸回来千万快点告诉我。前几天写了封信,也不知收到没有,就是邮给爸爸的那封。别的也没什么,听塔拉说,妈妈很忙,千万注意身体。此致


敬礼!

祝工作顺利!

力丁

72.5.1


申丽铭:你好!


来信已收到,放心。昨晚听说32团失火,火还不小,也不知火情到底如何?你是否受到什么损失?


看了你的信,基本上同意你的观点,以后对待这些问题,尽量端正态度。其实要说想家,你可能比我要想得厉害,因为你那里没有什么知己,而我却不一样,你别安慰我,你要能精神愉快的生活,我也算挺高兴了。最近从家里来信和呼市刚回来的人那里得到消息很多,总的一个意思耐心等待,问题很快就会解决,形势一片大好。另外告你一些消息,李×已解放,到包钢当经理,乌盟五大黑帮都解放,别的也陆续解放,打倒的没有几个。希望你放宽心,耐心等待,没必要背包袱,给自己增加压力。呼市上大学的多得不顶了,一大批人上了学。我们这也来了招生的,我们排长走了,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今天走。查日斯她姐姐上北京钢院,还有猛多,叨不机密了。看来只要努力机会是有的,希望你好好努力。


看来你们那呼市的吃不开,是吗?我们这不那样,比如我们连,我大概最次,我们办事处的都在这儿,而且基本都在机务排,入团的不少,连长对这些人评价也不错。现在杨红原在机务排,查日斯是班长,我还是老样子。至于什么立三等功,简直不知从何说起,哪有这么回事,我这懒劲还立三等功呢,恶心死了,别信谣言,相信我吧!我反正是干好活,学好习就行了,尽量少管闲事。至于入团,我不能低三下四地求他们,能入就入,不行拉倒,反正就这样了。排长也走了,更没有了解我们的人了,走着瞧吧!


别的一时由于心情不好也想不起来,以后再写吧。我相信总有见面的一天,那时好好谈谈。


祝天天向上!

朋友力丁

1972年5月1日


高傲的姑娘


力丁是成吉思汗的第35代孙,骨子里有一股凛然傲气。她聪明清秀,吃苦耐劳,善良仗义。父亲虽是内蒙古卫生厅的领导,却一点不娇气。到兵团后,目睹连队如此荒无人烟,很多女孩都偷偷流泪,她却坦然处之,相当沉稳。她成了呼市女生里的一个小核心。加上哥哥是呼三司的司令,赫赫有名。她个子又高大,十分引人注目。


她有棱有角,爱憎分明,刚正不阿,从不讨好任何人。人们都觉得她傲,然而外冷里热,她身上虽流着贵族王爷的血液,却有着一颗善良的心。有个唐山女孩与她同屋,是个孤儿,家境贫寒,总咳嗽不止。这小姑娘不爱吃莜面,食堂做的莜面条又黑又粗,状似蚯蚓。她常哭着喊:“妈妈呀,天天给我们吃大黑虫子呀。”她的病连里治不好。力丁就给家里写信,让当医生的妈妈寄点好药。结果,妈妈寄来的药果然给她治好了。力丁牺牲后,这小姑娘还给力丁妈妈写信,表示了对力丁的深切怀念和感激之情。


力丁喜欢学习,好看书,对那些没文化,啥也不懂,只会贪吃偷懒,四处占便宜的人,非常瞧不起,疾恶如仇。当时连队食堂天天都是白水熬菜,最后才放一点炝过锅的油和葱花。有一次因为吃饭,力丁与集宁某女生打了起来。那天连长宣布中午吃牛肉饼,管够。战士们平时馋得眼睛发蓝,都拼了命地吃。那位集宁的女士敞开肚皮,猛塞了不少。力丁等人收工回来较晚,去食堂打饭,每人只吃了半张肉饼。得知情况后,力丁就说了集宁某女生不该只顾自己猛吃,应该给还没吃饭的人留点。这女生说连长讲了管够,管够嘛就可以随便吃,拒不认错。两人越吵越凶,随着对方开骂,力丁气愤地把饭盆扣在对方脑袋上,对方不甘示弱,迅猛反击,两人扭打成一团。被劝开后,那女生大嚷:“你有什么了不起?别看你是高干子弟,你爸不就是内人党吗?要不你怎么也来这儿啦?”


力丁的眼里几乎要冒出火,这是她的伤疤。


极有个性的力丁


力丁跟母亲感情极其深厚,她为帮助母亲解决问题,绞尽脑汁,四处奔走,到兵团后还念念不忘。母亲也视她为心肝肉,前后去草原8次为女儿扫墓。 


有人说全四连最漂亮的女生是敖顿,但用战友塔拉的话说,其实力丁最漂亮。她的眼睛鼻子嘴唇组合得生动迷人,特有味道。她个子接近1米7,全连女生里最高,非常招眼。鹤立鸡群,别人偷懒没人注意,她偷懒就很显眼。所以力丁干活特别苦,无片刻停歇。自幼她没干过重体力活儿,最大的活动量也就滑冰游泳。可到兵团后,她脱坯、盖房、扛麻袋、打井等什么都干了,筋骨得到了彻底的锻炼。她在家连碗也不洗,到草原后不但自己洗碗,洗衣服,还要到场院加班,跟其他年轻人较劲,扛麻袋,拼命,常常累得腰直不起来,走路双腿颤颤抖抖。


她精力旺盛,不知疲倦,喜欢骑马,但连里没有马,她只好利用休息时间到五连找马骑。即便干活儿累得要死,太阳晒得要命,两个星期才休息一次,也不说躺着歇歇,却步行老远骑马,给磨破屁股。


下雨时,她曾把自己的毡子、塑料布拿出来盖场院上的粮食,后来被风刮走。结果房子漏雨,被褥弄湿。


她们的排长吴晓明是一个北京知识青年。15岁年纪就只身一人从北京来到内蒙古大草原。《人民日报》曾介绍过她的事迹。这个吴晓明相当直率,爱憎分明,心眼儿很好。骄傲的力丁很快就对吴晓明产生好感,她们经常在一起聊天。


力丁在排长吴晓明曾经住过的蒙古包前


牺牲后,从她留下很多信和日记中可以看到她到兵团后的思想活动。


1971年8月29日

我一贯的缺点就是骄字太重,太多。小资产阶级的东西太多。所以说,根本没有自我批评精神。老把自己看成一朵花,把别人看成豆腐渣。


8月30日

天做帐篷地做床,

广阔草原当楼房,

倾盆大雨如淋浴,

狂风呼啸我乘凉。


检查几天的工作与学习,发觉我目前最需要抓紧的有两个,一个是猛破“骄”字,还有一个就是猛砍怨气。千万留意别把坯数往自己帐上记。


9月1日

推了三天水了,说实话,的确比脱坯累些。以后怎样坚持?……来这近5个月了,思想各方面都有了很大的提高。麦子长高了,房子盖起来了,一切一切都在用令人惊讶的速度发展着。我开始真正爱上这个地方了。


9月16日

晚上参加了一场极紧张的战斗。10点多了,风云突变,全体战士飞快奔向晒场。一场紧张的龙口夺粮的战斗开始了。……突然发现席子不够了。战士们马上跑回宿舍,拿出自己的毡子、毯子、塑料布……又飞快跑回去。


9月29日 

今天全连集中力量上笆泥。这是我已盼了好久的事。万万没有料到,偏偏把我抽出来去脱坯。当时我真是打心眼里不乐意。可我发现杨红原和贾瑞莲却没有一点埋怨情绪。这时我想,这是为什么? 又是私字做怪。


10月12日 

今天又是入库。本来昨天就够受的了,今天又接着干,我真有些吃不住了。

……


力丁个性很强,对领导不卑不亢,显得不那么驯服听话,甚至还曾被不点名地批评过。那是头一任排长刘海虹调走后,力丁有些伤感。海虹父亲是海军的大黑帮刘道生,刚一解放,一道调令就把海虹调走。力丁不由得联想起自己来,心情苦闷。那一段时间不知不觉与查日斯、杨红原、塔拉等几个呼市朋友来往多了一些。连长来自农村,看不惯城里人抹雪花膏,穿懒汉鞋。不大喜欢呼市这批兵,认为他们文化程度较高,已在社会上呆了两年,油了光机,家里还尽是当官的,不很听话。


这天,连长突然在全连大会上盯着力丁批评:“有人在连里搞宗派团伙,不搞五湖四海,整天就跟几个要好的老乡来往,嘀嘀咕咕,拉拉扯扯,饭一块吃,衣服一块洗,连上厕所都不分开,还特别傲,瞧不起别的地方的人,对同志爱搭不理。革命青年光干活好不行,还要与同志搞好团结。”


大家都把视线转向力丁。她却异常平静,面不改色。


力丁和杨红原、查日斯是同班同学,又都是黑帮子弟,共同语言自然较多。她与塔拉的关系也很好。在来兵团的路上,无论坐火车还是汽车,她们4个人总在一起。连里伙食差,肚里没油,就特别馋。她们4人常常把津贴费合在一起买猪肉罐头解馋。反正家里也不缺钱,发了津贴费就买吃的。每月供销社的大马车来连队卖一次货。她们就买红烧猪肉罐头。吃的时候自然不让别人看见。猪肉罐头很好分,横着一刀,竖着一刀,切个十字,就分成了4份。4个人中谁家里寄来吃的了,也都4个人一起吃。平时她们几个的脏衣服也堆在一起,等到休息时,再分工合作一块洗。通常是塔拉和查日斯洗衣服,杨红原与力丁负责去水井和锅炉房打水。杨红原脚歪了,力丁还背着她去食堂吃饭,或是帮她打饭回来吃。可能她们4个太团结了,引起了别人的嫉妒,就汇报给领导,结果连长认为她们搞小团体主义,力丁是头儿。


1971年10月份的一个夜晚,力丁和贾瑞莲俩人站岗,力丁买了2斤糖块,两个人站了4小时岗全吃光了。排长刘海虹走后引起了力丁的无限愁绪。她忧心忡忡说:有人给自己算了命,这辈子回不去了。贾瑞莲问是谁。力丁说是李瑞琴。贾说,你不要信她的,你条件这么好,家里问题早晚会解决,肯定能回去的。


嘴巴上虽然总说扎根,但内心深处,力丁并不甘心在这个荒凉的小地方呆一辈子。可父亲的问题迟迟解决不了,让她束手无策。很少流泪的力丁这晚上在贾瑞莲面前扑簌簌流了泪。


塔拉因为肾炎2月份回家治病,着火前7天回到连,带了不少好吃的。她们4人又享受了好几天的美味……力丁还喜滋滋地把这些写信告诉了朋友。


1972年5月4日青年节全连休息,有人说那天下午力丁洗了衣服。


5月5日中午救火,力丁兴奋之极,她跑在最前面。她要让全连人看见她一个黑帮子弟并不比别人差。她要证明自己临危不惧。


胶轮拖拉机上来了。力丁和十多个兵团战友飞快爬上了车厢。拖拉机迎着烈火开上去。面临着高温和浓烟,拖拉机熄火并爆炸,力丁跟大家一起跳了下去,结果共同葬身火海。


那天王司务长坐的大车上有两个去师部比赛篮球的。女生是朱勤。力丁牺牲后,人们思索:这个朱勤个儿头不高,却派去参加篮球比赛,而力丁个子高却没有去。这真是命呀。因为本来是让力丁去的,她却说不会打球,才换了别人。否则力丁就会活着,死的就是朱勤了。


力丁虽不受重用,总也摘不掉傲气的帽子,但用战友贾瑞莲的话说:她非常优秀。她品行高洁,肚里有东西,对当官儿的不那么点头哈腰,唯唯诺诺。但她干起来是真干,特玩儿命。她仗义,抗上,敢说敢干,有气质。


她们4个呼市的都是好样的。她们的小团体是英雄的小团体。在烈火面前,塔拉为救王爱民烧掉了两只手。力丁和查日斯、杨红原3人烧掉了年轻的生命。


18岁的力丁,美丽的力丁,高傲的力丁化成了一缕青烟,芳香扑鼻,袅袅飘散。


李瑞琴给她算的命真准,她永远留在了内蒙古草原。


啊,力丁没有辱没祖先的荣誉和光荣的家族。她是一名倒在疆场上的战士,无畏的,高贵的战士。




刘玉功

(1951——1972)


1951年生于呼和浩特市,汉族,原籍山东恒台县,1971年4月1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21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采访记录:

刘玉功的二哥刘玉成:


玉功是属兔的,1951年生,比我小一岁。我们全家5口,他最小,小名先生。石头巷小学毕业,是69届呼市二中初中毕业生。


我父亲是中蒙医院营养灶的厨师,母亲没工作。父亲到呼市后先干铜匠。做铜器、铜壶、铜盘、铜锣等。五十年代成了小业主。后来破产到医院成了厨师。


我1967年就不在家了。大炼钢铁那年,我们哥俩砸过矿石,他多次受到表扬。我还记得每表扬一次给一块糖。


我母亲身体不好,家里活儿都我们干。玉功很能吃苦,愿意干公益劳动。学习不太好,但劳动突出,身边总聚着一帮小兄弟。你别看他不言不语,却很能团结人,是孩子头。他的性格比较内向,但交际广,讲义气。别人有事,他喜欢暗中帮忙。


他因为给我们院的一个被关起来的孩子送饭,自己也被关了起来。那被抓的孩子叫阿拉木苏,父母说是内人党,给抓了起来。他跟玉功一个院子长大。因为没人管,喜欢军装,抢军帽给关了起来,说他是钩子队(呼市的一个流氓集团)的,关了60天。我弟弟也爱穿军装,可能陪阿拉木苏抢过军帽,后来也关了30天,经过调查发现他没问题就给放了。我当时在包钢,认识几个警卫战士,也曾管他们要过军帽给弟弟。


就因为有这一个月被关的污点,街道不给他分配工作。后来兵团招不够人,放松了条件,才要了他。


我哥哥当兵在边防,我自己在包钢。家里男孩就他,按政策可以不去兵团。但他喜欢跟同学在一起,觉得岁数不小了,不愿意在家里闲呆着。


他是从街道办事处去的兵团,不是从学校直接走的。当时烧死的呼市兵团战士大都是中山东路办事处。比如舒保立、马福洪、力丁、查日斯等等。


去兵团前,玉功曾去包头找我,跟我商量去不去?我同意他去。我自从1967年参加工作就与他分开,不在一起了。但他常常跟我写信。1971年4月8日那天他离开呼市时,我去火车站送的他。


1972年元月份他还给我写信,说他们班烧炕,把被褥给烧着了,正是春节前,急需钱买被褥。我就给他寄了60块钱。我是学徒工,正好有点钱。刘玉功抽烟。他有啥事,都跟我说,不跟父母说。他一年里给我通了6封信。


那次我给他寄了60元,给父母寄了40元。


5月份,我刚探亲返回包钢,领导通知我家里有点事,派伏尔加轿车送我回呼市。一进家门见有现役军人,父亲愣愣地站着,母亲躺着大哭。就知道弟弟出大事了。是我陪父母一起去的四十三团。


弟弟牺牲后,给我从包钢调回呼市。


他的好哥儿们阿拉木苏也在他牺牲3年后,上吊自杀了。


母亲1998年去世,抚恤金给到120元,她活了92岁。父亲1983年63岁去世。父亲家短命,爷爷只活43岁。


刚开始上面还挺重视这些烈属,但过了些年后,民政局就不咋管了。我跟呼市民政局交涉过, 30多年没去扫墓了,希望他们组织扫墓。自己去一趟锡盟很不容易,开销太大。


我抽烟不喝酒。1986年得过胃癌,切除五分之四,1989年又得了肠癌,切了三分之二,我是邮政局退休职工。1984年就成了个体户,跟局长吵架就自己干了,搞汽车修理。


仗义又不声张


刘玉功脖子有点歪,外号歪脖儿。


大家都佩服为朋友两肋插刀,但真正插刀的有几个?大家都说仗义的人可敬,但真正仗义的有几个?事关个人利益之时,比如评奖、调级、提拔、处分、逮捕、招工、上大学、安排好工作,分清主从犯……除了彼此计较,相互揭发,你争我夺,义气的朋友实属少见。


别看刘玉功这小伙子寡言少语,貌不起眼,却能为朋友两肋插刀。朋友阿拉木苏被抓,他自觉自愿天天去送饭,不惜自己受株连也被关起来,真还保留着几分古代义士的气概。人们听说后对这沉默小伙子刮目相看。


他高不附,低不弃,强不惧,弱不欺。喜欢多管闲事,帮人解困,雪中送炭。这成为他课余生活的主要内容,也成为他活着的最大享受。帮人要账,帮人借钱,帮人报仇……所以虽有些木讷,脖子有点歪,打架也不厉害,却还有一帮小兄弟围着他,信赖他,敬重他。


尤其是他仗义却不吹嘘。干完了事,不炫耀,不宣扬,不跟人提,守口如瓶,更让人啧啧赞叹。


到了兵团,他继续低调。在一群争强好胜的青年人中没一点雄赳赳,气昂昂之气。对有关抢过军帽,蹲过班房的传言,也不解释,一笑置之。真是好汉不提当年勇。结果越传越邪乎,人们私下说这小子可不是个善茬儿,犯过事儿,抢过东西,坐过大牢。对他很有些畏惧。被人视为落后分子,他听之任之。日复一日,月复一月,默默忍受各种传言,一点没脾气。


这位所谓的“不是善茬儿”的小青年虽没说过什么漂亮话,救火命令下达后,一点没迟疑,立即向浓烟大火奔去。不积极要求进步,也不积极靠近领导的刘玉功正经获得了革命烈士称号。


呼市朋友阿拉木苏得知他的死讯后从此郁郁寡欢,不久竟然上吊,去九泉之下与他相会。  


法国文学家费奈隆说过:是好朋友,就应该有但求一同死的默契。歌德临终前还想念着席勒,并亲自要求埋葬在席勒的墓旁。


我们的刘玉功很幸运。他的好友用自杀的办法,追随他到了另外世界。


仗义又不声张的人得到了回报。





马福洪

(1947——1972) 


1947年生于呼市,汉族,呼市二中高中毕业生。1971年4月1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文书,1972年2月入团,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25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产党员。

采访记录

马福洪的弟弟马树军:


我家里共有4个孩子,3男一女,马福洪是老大,身高1.7米左右,偏瘦,父母现在都在,但不愿意提及这件事,太撕心了。父亲文革前在内蒙物资厅政治处工作,事发时为呼市机电公司经理,母亲是家庭妇女。


二中是全呼市最好的学校,马福洪完全是凭着自己的实力考上的,一点没有走门子。在校学习时,比较喜欢理科,功课很好。


他是长子,有责任心,老老实实。高中毕业后在家呆了两年,从不给家里惹事。整天就是闹他的无线电,自己攒半导体,从高中就喜欢鼓捣半导体。老看无线电方面的书和杂志。


父母对他很放心,说他懂事,闲居在家时,不让干啥就不干啥,从不在外面瞎闹。 


他参加兵团那阵,弟弟们还小,他喜欢当兵团战士,虽然不带帽徽领章,但其他待遇都跟解放军一样。他很羡慕解放军,向往过军事化的生活。


头一批是去巴盟的兵团,他政审不合格,受父亲走资派问题的牵连,没走成。到去锡盟的兵团时,父亲已经解放,因为干部要带头支持自己的子女上山下乡,全家人都赞同他走,他就这么去了锡盟。


马福洪(左三)与同学金占坤(左一)等


去兵团后再没有回来过,曾来信表示想回家探亲。头过年时还给家里寄过钱,让家里买些吃的。他在连队里属于文化比较高的。虽25岁也没女朋友。刚开始在机务排,后来调到连部当文书,不久就出事了。他说去连部当文书是为了好上学。


锡盟着大火烧死人后,母亲前去兵团总部打听。头次说没有马福洪,后来再去问,又说有他。母亲一下子就不行了,昏过去,当即给弄回家里打针急救。


第一年是我爸和我姑姑去扫的墓,第二年是我妈和我去的。我当时想不通,为什么你连长让战士们往火里冲?自己不带头冲? 听说以后那边也着过火,可不再让战士们去救。这就对了,对自然灾害,你只能适应,不应该硬对着干。


其他的,没什么可说的了。马福洪普普通通,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他脾气好。性格嘛,老实巴交,不爱说话,体育活动没啥爱好。家里给他的零花钱,省下来就买无线电零件,自己能装8管的收音机,还能攒万能表。


父母都年纪大了,不愿意谈这事,让我来跟你说。我已经把烈士证、他的相片等等全部烧掉,怕让母亲看了难受。


生命最可贵


我与马福洪同岁,又同姓马,又都是内蒙古兵团五师的。


因为得罪了连队指导员,我曾在草原长年挨整,沦为专政对象,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受了不少罪。脱坯、打井、赶车、挖渠、扛麻袋、打石头、割条子……被烈日晒成马粪一样的颜色;被麻袋勒得手指甲劈裂;被石头压得眼珠突出,青筋暴起;被迫一次次弯腰撅腚挨斗,眼泪和鼻涕丝子一起流淌;去乌拉斯台林场伐木,让人给打成了独眼龙,赤脚在山林中逃跑;被全连人划清界限,不许接近,天天在横眉冷眼中生存;冒着寒流去西乌旗上访,夜晚被迫与小牛偎依活命……但比起马福洪,我还算幸运,因为我活着,我还有出头之日。


茫茫宇宙中人只能活一次,死了再也不会复活。你25岁的一生虽然没有受我这些罪,可却在扑救烈火中丢了性命。


生命是万金难买,万苦难求,无人不爱啊!多少人为活命倾家荡产,牺牲掉毕生积攒的财富;多少人为活命忍痛断臂割腿切乳房;多少人为活命放弃国王皇帝总统宝座,甘当一介布衣百姓;多少人为活命不惜当叛徒,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有个法国作家比西•拉比丹(1618—1693)说:我情愿不幸福地活着,也不愿在正青春年少时死去。


这是一句大实话。好死不如赖活虽然有点格调不高,却反映了人性的本能和绝大多数人的心理。


呜呼,世间万物之中,生命最可贵。什么都能再生,生命却不能再生。


所以你比我更不幸,更悲惨!我还能获得平反昭雪,还能娶妻生子,当个有点小名的作家,享受人生的种种天伦之乐,而你却什么都没有了。上不了渴望上的大学,攒不了喜欢攒的半导体,当不了想当的工程师。如今你默默地躺在陵园的地下30多年,还将永远永远躺下去。




舒宝立

(1950——1972)


1950年生,满族,呼市二中初中毕业,1971年4月1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班长,1972年2月28日入团,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22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二等功,追认为共产党员。


采访记录

舒宝立的叔叔舒松山:


舒宝立的爷爷是清朝政府的中医,在镖局看外伤。辛亥革命后,清军换防,全家就定居到了呼市。我是他的叔叔,一辈子干中医。他父亲上过私立中专,有文化,有技术,原在自治区农牧厅搞水利,担任过科长,副总工程师。母亲为家庭妇女。现在他父母亲均已去世。


舒宝立中等个儿,1米75左右。方圆脸,眼睛稍大一点,文文静静,那趟街的人说他像个大姑娘一样,不言不语。性格稳重,回家爱看书。


这孩子很有毅力,不爱哭,学习相当不错,能吃苦。因为他父亲在傅作义的部队当过文书,还干过电台工作,文革中被认为是特务,挂大牌子批斗,受了不少罪,亏得没给抓起来。宝立成了黑五类,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家属,备受歧视。在二中上学时老挨打。咱们看了非常可怜。下学回家身上给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他自个不说,不愿让父母知道。二中的干部子弟很多,一听说你出身反革命,就找岔子收拾你,拿皮带抽。他受欺负得利害,出身不好让人瞧不起啊。


可他没因为自己总受欺负就对周围人仇恨。他心术很正,特别仁义,别人有困难,他热情帮助。那时候,我没有小子,只有两个姑娘,看这孩子不错,就想把自己的技术全传给他。可他还不乐意,非要去兵团。


他临走时,我家属包饺子为他送行,他一口也没吃。在我们那趟街,不管大人小孩,都对他印象好,给他送行的人很多。我也是舍不得他走,觉得他可以找找门路干别的。但那段时间我出差了,他走时只给我家属留下一句话:三叔不在,我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见。


听说这孩子走时拿着行李大步上了车,连头也没回。他妈去送了,父亲没有去。几个月后他妈病危,给他去了电报,他也没回来,说连里正忙,不准假。母亲去世后,他才回来一趟,很快就回去了。他母亲大约在1971年国庆节左右去世的。他比母亲可能也就晚半年吧。


灭火没有经验,瞎指挥。出事后,是高副市长通知我大哥的,通知时,还带着大夫,怕他身体受不了。人家兵团有安排,暂时不让去团里,等后事处置好了,才能去。是他父亲去的四十三团。


我们家是个大家庭,大哥跟我住一块,两家孩子们也都吃一锅饭,住一个院。宝立很懂事,常帮大人干活。在我们那趟街上,没人敢欺负他,如果有人欺负他,我可要出面了。宝立走时,他父亲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这孩子从不打架。中午一下学,就回家主动帮家里做饭。说实话,舒宝立的妈不是亲妈,姐姐跟舒宝立的关系也不好。所以舒宝立走时,连头也不回。走后给家里来了一封信,表示要走自己的路,有什么后果自己承受。这孩子可真为他家争了光,也给我脸上抹了点光。


他父亲有历史问题,曾给日本人干过,给国民党也干过,所以解放后总抬不起头。文革中还被抄了家,怀疑他有电台。舒宝立牺牲后,父亲的特务帽子才彻底摘掉了,这才翻过身,变成了烈士家属。


我侄女,也就是舒宝立的姐姐生怕弟弟分家产,处处排挤弟弟。30年了我不理她。哪有这么干的,弟弟一去世,就跟父亲打官司,抢家产。弟弟拿生命给他们家争了光,自己啥也没得到。我跟舒宝立的姐姐一点不来往,绝不来往。


坦率地说,宝立是抱来的。我大哥就一个姑娘。可那女孩心眼儿多,生怕这个抱来的弟弟跟她争遗产,所以对弟弟不好。舒宝立恨这个家。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文革前他就知道了。我呢,不管他是否是亲的,反正一块生活过,一个锅里吃过饭,眼见着他长大,就有了感情。这孩子真可怜呀,一辈子就这么短。


我们搬了几次家,家中的相片全丢了。所以舒宝立的相片一张也找不到了。演小兵张嘎的与舒宝立是同学。你可看看同学那儿有没有他的照片。


舒宝立特会抹墙


舒宝立为父亲的历史问题受了连累,在学校里常常被辱骂呵斥,稍不驯服还要挨打。因为打他可以显示自己对阶级敌人的仇恨,政治觉悟高。打他还可以过打人的瘾,表现自己男子汉的武勇。用皮带往狗崽子身上抽也得需要点胆量啊。


回到家中还要受到姐姐的排斥。舒宝立小小年纪就尝尽了人间的炎凉,所以非常懂事。家务活主动干,对邻居街坊彬彬有礼。


冷遇的坏境让人坚强,舒宝立离开家去兵团头不回,眼不眨,死心塌地到社会上闯。目睹一望无际的草原,人烟稀少,他一点不忧伤,且欣喜若狂。再也不被同学们瞧不起,再也不用看姐姐的冷眼,这寒冷浩瀚的大草原,只让他感到了亲切和自由。


他的独立生活能力马上表现出来,讲话办事为人,相当成熟公正,能谋善断,受到群众好评。干活踏实能干,特会抹墙,一锹泥能抹好大好大一片,还特平滑光溜,给连里不少人留下印象。他很快就提成班长,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尊严体面,直到被熊熊烈火吞噬。


被授予革命烈士称号后,多年挨整的父亲终于被解放。反动家庭变成了烈属。亲人们虽然给舒宝立的温暖不多,他却舍命恩泽了全家。


啊!悠悠36年逝去,很多过去的记忆都已遗忘,牺牲者的面孔也渐渐模糊,可四连的战友们还记得舒宝立特会抹墙,抹得又光又平。




王凤英

( 1951——1972)


1951年10月7日生于呼市,汉族,1968年内蒙古师范学院附中初中毕业。1971年4月1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班长,1971年8月入团,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20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二等功,追认为共产党员。


采访记录

王凤英的哥哥王英利:


家里一共5个孩子,我是老大,她排行老二,现在还有弟弟妹妹。小妹妹因为心脏病已经去世。父亲解放前当过警察,解放后当过派出所所长,最后按起义人员对待,有伤残证。凤英出事时父亲在二毛供销科工作。家里经济情况一般。现父母均不在(1989年父亲去世,2003年母亲去世)。


她中等个子,小名凤凤,1米58左右,体重100斤。体质很好。性情温和勤快,经常帮家里干活儿,会织毛活儿。当时我有个小妹妹,先天性心脏病,王凤英就耐心照顾小妹妹,不厌其烦。母亲身体不好,家务活儿都是她做。她与邻里处的很好,跟老师同学和小朋友们的关系也十分融洽。就是脾气有点倔,认准一件事,不回头。有时候跟父母意见不一致,固执己见,敢跟父母顶,特倔。那时候咱们小,观察能力差,对她就有做饭的印象,别的没什么印象。


 去兵团后,王凤英身穿蒙古袍照


母亲不乐意她去兵团。当时凤英正在二毛居委会临时帮忙,觉得兵团比下乡好,她非要去。去后不久当了班长,探亲时先尽别人走,本来她应回来探亲,却让给了别人。


给家里来信,都是正面的,讲扎根边疆的话。1972年春节,她让别人回来探亲,自己不回来。


凤英生前就入了团,不像好些人是死后追认的。那时候,我还没有结婚,她给我的女朋友写过信。我女朋友对她印象很好,夸这丫头懂事,体贴人!


在家里就特勤快,到了兵团工作更是勤勤恳恳,很快提成了班长。


牺牲后,我和父亲去的,据说,她救火表现不错,要不怎么给记了二等功。


凤英牺牲的事没马上告诉母亲,刚开始说她住院了,后来才告诉了母亲。母亲神经很受刺激,有些不正常,天天哭,原来不抽烟,这以后抽起了烟,不吃饭,总往外跑。那几年她可难伺候啦,到处瞎走,我们得到处找。


第三年,母亲去过四十三团。为这事犯病,住了一个月院。


我有个疑问:既然追认为烈士,就应该解决人家的困难。母亲患有心脏病、肾衰竭、神经失常。经常住院,可一花完钱,医院马上停药,毫不客气。找民政局也解决不了。一般没事她不愿意找政府,有事找却不管。老太太一生气就把烈士证给烧了,说这个证什么用处也没有,看着心里难受。她看病都自己掏钱,从没人过问。


每到忌日,母亲总要自己一人给风英烧纸,还给她做一身新衣服,当祭品烧了。凤英出事后,母亲非常后悔,自觉没尽到责任,让她去了兵团。否则起码现在还活着。


凤英报效祖国,死得有价值。好好写吧,写吧!让她地下的英魂能得到些安慰。


妈妈,我先睡了


辨认遗体时,是靠着袜子认出来王凤英来的,因为我俩同时买的袜子,颜色和样式完全一样。王凤英是我们班长,特别爱哭,有点像林黛玉,动不动就掉泪。每接到一封家信就躲到没人地方哭半天。她比我们都大,又是班长,所以让我们觉得挺奇怪的,无法理解。可能她跟父母的感情特别深吧。

——兵团战友王玉芬


妈妈,我先睡了,

分手时我曾说过:

等您老了我要回来照顾您,

但请原谅孩儿不能兑现自己的诺言,

水火无情,风云突变,轮到谁都要这么干。

妈妈,我先睡了,

再也不加夜班给累成一滩泥,

再也不拉板子给拉得双腿发软,

再也不扛麻袋给压得眼花腰酸, 

连洗脸的劲儿都没有。

妈妈,我先睡了,

这里很好,风景秀丽,空气新鲜,

冬暖夏凉,没有污染,

日日夜夜都有战友们相伴,

百灵鸟时不时唱歌,一点也不孤单。

妈妈,我先睡了,

好像在做梦啊!我看见了您颤巍巍的走来,

我闻见了您身上上的气味,听见了您的低声悲叹。

妈妈呀,不要哭,别难过,

谁都是这个结局,我只不过早走几天。




(连载五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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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鬼:我的父亲

老鬼:姐姐想出《血色黄昏》这个书名


选自老鬼著《烈火中的青春》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9年7月出版

原发“老知青家园”,本号获作者许可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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