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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 | 童润棣:父亲被造反派封为“三开分子”

童润棣 新三届 2019-06-07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童润棣,1954年出生于南京,1966年小学毕业,1969年初中,1970年参加工作,7年间干过机械操作(刨)工、装配钳工,后调入科室,从事统计、设备管理和生产。1984年通过坚持5年业余学习日语,经社会招聘,调离原工厂从事专业日语翻译工作,直至退休,期间于1989年~1991年被特聘去香港某公司,专司对日贸易工作。


原题

父亲在“文革”中的表现

及其不苟的一生


作者 | 童润棣



父亲的幼年是清苦的,五岁丧父,是祖母靠着给人摇纱(棉花制成棉布过程中的一道工序)含辛茹苦拉扯大的。


“不苟”二字,是父亲一生做人行事的准则。

 

政治运动中不苟且不妥协


“文革”伊始,我刚小学毕业,还是个懵懂少年。在那荒诞的年代,我亲眼看到过父亲不卑不亢不苟且的一幕,我好生为父亲的表现自豪。那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七日的晚上,突然有造反派带着红卫兵敲锣打鼓来到我家,以“破四旧”为名进行查抄,当年五月老祖母九十岁生日时,曾摆酒宴接受众亲朋邻里的祝寿,一时致小巷路堵;家中有为老祖母置备的棺木寿衣等。


当一对日常一直在用、上有“万寿无疆”字样的红花瓷碗,被红卫兵作为“四旧”要拿走时,父亲与之较起真来。因其认作“四旧”的理由是“只有封建帝王才可用万寿无疆四字”(在当时,此说已很滑稽)。


父亲辩称:伟大领袖毛主席还在天安门城楼上喊过“人民万岁”呢。来人厉声喝斥说:你这样的人,怎能算作人民?


我的父母亲


父亲立即拿出他的工会会员证给他们看,并说:“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工会会员,是工人阶级一分子,当然是人民的一员。”一席话令那帮人面面相觑,对父亲的据理力争竟无言以对。最后,那对红花瓷碗还有一些日用杂物及旧字帖、书报等被查抄没收。


如此情况下,父亲要来人列出被查抄物资清单,并由三方(造反派、红卫兵和父亲)签名为据。当时,母亲和我们真为父亲捏了一把汗。也不知怎的,他们竟照做了。“文革”后,父亲凭着强要来的清单,获得了有关部门落实政策的象征性经济赔偿。


父亲还说过,在一次反三风五气(即官僚主义、宗派主义、 主观主义作风;官气、暮气 、阔气 、傲气、 娇气)的运动中,有甲乙两同事为了表现积极投入其中,分别写大字报批判父亲,一个说他“吃鸡蛋不吃蛋白”,一个说他“吃鸡蛋不吃蛋黄”。对此,父亲用工整的柳体毛笔字写了大字报,回应“照甲乙二位所说,我买的鸡蛋黄不吃白不吃,就这么扔了,实在不该,应当做深刻检讨。”后来这成了那个荒唐年代同事之间的笑谈。


 

“三开分子”的来历


“文革”到了1968年,父亲被工厂造反派莫名限制自由,“隔离审查”了180天,最后没查出任何问题,却给贴上一个“三开分子”的标签。“三开分子”原本指的是“日伪时期、国民党时期和解放后都吃得开的人”。这个标签对父亲来说太过牵强,因为“第一开”的日伪时期,到1945年日本战败前,他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在一家面粉厂当学徒,不可能让“鬼子”看中而“吃得开”;至于国民党时期和解放后“吃得开”更是无从谈起,虽然解放前父亲曾供职于国民政府的审计部,入职之初因其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干的是“录事(抄写)”工作;后来经过会计学校的学习,便转职干上了会计的工作,一直延续到新中国成立,直至退休。


 

家庭记账一笔不苟


父亲兢兢业业干了大半辈子企业会计的同时,也认认真真地记了一辈子的家庭现金日记账。记得我儿时,刚能帮大人上街买点油盐酱醋之类。有一天,忘了将二分钱找零还回专放零钱的铁皮盒里,晚上父亲记账时我已入睡,他硬是把我唤醒查问,为此遭到祖母和母亲的责怪,可他说“不把账搞平,是不能过夜的”。


父亲晚年的记账引起家中老保姆的不快,她说她帮了许多人家,未见过这样买东西要报细账的,母亲只好用上面例子向保姆解释。我们劝说父亲不必再记细账了,他老人家自是不依。后来,保姆的家人从农村来我家串门,父亲与之(其丈夫有些文化)谈古论今且以好酒好菜招待,令其感动而使保姆也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


我们几个子女,不管谁代为父母购物或缴水电杂费,父亲一律照价据实付款,即使是九元八角八分或九元九角,他也不会给一张十元的囫囵完事,而是精确到分(当年还有分币流通)。可晚年的父亲亦曾有过一次小小的“失误”。那是姐姐给他买了一个两块五毛钱的白炽灯泡和四毛钱的两根油条。而付钱时父亲少算了两根油条的钱,经我那姐姐提醒后,老父亲显得有些尴尬,事后还好几次喃喃自语“怎么就把油条钱忘了呢?”母亲和我对此颇有点不忍。


 

对金钱不苟予不苟取


父亲对金钱并非锱铢必较,当年妹妹妹夫双双下岗,他能从微薄的退休金里拿了超出一个月退休金的大几百元给外孙缴学费,帮助他们渡过暂时的难关。我们理解并深爱着这样的父亲!


父亲对金钱的不苟,还有一件事可资证明,那是听母亲说的。在他年轻时,有一客居南京的独身老者,人称桑师傅,和父亲结成忘年交。桑师傅临终前把父亲叫去,让他通知外地亲属来为之料理后事,对方以没时间为由而不闻不问。那桑师傅身故后,父亲将其一切事务处理妥当,再去信告知有老人遗留下的金银细软须来人取回。取遗物的亲属自然很快就来了,同时也带来了愧悔交加的心情和对父亲的感激不尽。父亲这种不苟予不苟取的超然境界,是令人崇敬的!



 父亲抄录的百家姓

 

做假账,没门儿!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退休后被一私营公司聘用,仍做他的成本会计。不久,公司老板为避税要求父亲做假账,他回来忿忿地说了此事,次日就去公司辞去了这份薪酬不菲的工作,从此不再接受任何单位的聘用。他说:“干了一辈子,不能到最后坏了自己的清白。”这就是我们的父亲,做人行事一丝不苟。


解放前后直至退休,父亲既无一官半职、亦非两党党员,他靠的是一技之长和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安身立命挣钱养家罢了。多年后,父亲拿“三开分子”的标签,带一点自嘲自谑地说:“努力工作一辈子,关了180天,‘三开分子’也算是这辈子的一个光荣称号了。”


 父亲抄录的红楼梦诗词 

 

生活中不将就不马虎


父亲的较早离世,竟也因了他始终如一对生活的过于严谨。父亲80岁时,一向硬朗的他突然被查出患了慢性肾功能不全,经过半年多的治疗和调养,恢复得很好,我们为此感到庆幸!2000年的冬天,南京遇上多年未有的严寒。年轻人夜里起床去卫生间小解都难免瑟瑟发抖,我们劝父亲就在床边用便盆解决,他不肯。夜里加餐饮水,我们把蛋糕、暖水瓶、茶杯放在床头柜上以让他图个方便,他也不肯,说什么“床头柜只是用来放台灯和电话的”;还说他“一辈子就没在床上吃过东西”,他硬要起身去写字台边坐下来喝水吃蛋糕。就这样,有恙待复的父亲被冬夜的严寒所击倒而最终救治无效,走了。


父亲去了往生净土而走向永恒。他走得很从容也很坦然。因为在他的一生中,未曾有过丝毫苟且的地方!


写于2018.10.6



延伸阅读


我家遭难时

收获的邻里真情


作者 | 童润棣


 

前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和一班老三届的朋友同桌用餐,他们都年长我五六岁以上,我们是同一所中学的校友。

 

席间,学长们聊起插队以及文革往事。一位C姓学长说,他去农村的那天,母亲才去世10天,话刚出口突然就语气哽咽、眼里噙着泪水起身走出了包间。近旁另一位学长告诉我“文革”中C家的不幸遭遇,其母因不堪屈辱而非正常离世,很惨!

 

C返回包间,大家未再继续他之前的话题。而随着聊天的深入,我确认坐我对面的阿曾,就是母亲生前多次提到并心存感激的某人之子。使我忆起我家“文革”中遭难的往事。


我的父亲

 

“文革”爆发的一个月前,父母为老祖母庆祝90岁华诞,借三四家邻居的堂屋分三巡开宴十多桌,接受亲朋邻里对老人的祝寿,导致本就不宽的道路一时路堵,在附近街巷颇有些影响。谁知竟由此而致三个多月后,一场无端的灾难降临我家。

 

那是1966年8月27日晚上,二哥工作的街道小工厂的造反派,领着几个红卫兵敲锣打鼓地以“破四旧”为由来我家进行查抄,因为我家有为高龄祖母置备的寿衣和棺木。二哥工作的工厂就在我家居住的同一条街上,厂小无能人,二哥能写写画画得到厂领导喜爱的同时,自然遭到后来成为造反派的小人的嫉恨。


母亲中年旧照


居委会两位主任闻讯后也赶来我家,关注着整个查抄过程,提醒说“这家人是遵纪守法的”而防止查抄者有过分的举动,一直“陪”到很晚至查抄结束。查抄过程在《你这样的人,怎能算作人民?》一文有详细记述)。


查抄的造反派和红卫兵前一晚未获预期的战绩,次日午后又来我家,打算拉父亲去批斗。而父亲一早到厂里向领导汇报家中被抄的情况去了。当父亲返家走在离家仅百十米的另一条街的路上时,一位老者示意父亲:“你家又来人瞎闹正找你呢,你躲躲吧。”


老年母亲在看报

 

父亲停止了回家的脚步,调头离去而躲过一劫。当时家中除祖母、外祖母和母亲外,在家的几个子女数二哥最大,来人就强行带走了我的母亲和二哥,一场没有罪名的批斗会便落在了母亲和二哥的头上,那时,二哥仅有二十岁。母亲和二哥回来时,均被剪成了阴阳头,母亲的脸上还被涂有墨汁,这对当时四十多岁的母亲和刚满二十岁的二哥来说,是多么不堪的奇耻大辱和心灵创伤啊!

 

面对母亲和二哥,我们一家人陪着流泪外不知所措。当天傍晚,来了两拨邻居,前后共五六人。她们来我家看望、安慰我的母亲和家人,说的也就那么几句话:我们相信你们一家是好人,没有人会笑话你们的。你们也相信我们吧!


父母合照

 

在那个因为政治而父子划清界线、夫妻反目成仇的荒唐年代,几十年的老邻居不落井下石,还能不避嫌疑地说“你们一家是好人”,这是多么的温暖人心,对痛不欲生的母而言,有着多么强大的抚慰和疗伤功效啊!

 

二哥为母抱屈,母亲心疼二儿。多年后,家人谈及往事,大哥说了句“都是老二惹的祸”,遭到老母的声厉斥责:“你不要瞎讲!” 弟妹们也感到长兄的浅薄,还不如邻居大妈们的见识。


二哥推轮椅陪老父逛街 


那时,母亲在离家一条街的小店当营业员。某日,一无知后生没来由地对我母亲说了几句直戳人心的话,提及母亲被批斗受辱之事。近旁一中年男子听后将其怒骂了一通,帮我的母亲挽回了尊严,那后生悻悻离去。


母亲后来多次说到这人春风化雨的仗义执言,她告诉我们,他就住在小店附近,祖母过寿时曾来我家祝寿,也算是相识相知的近邻。那人的名字叫张成栋,我记住了。前面提到的“阿曾”便是他的儿子。为此,我起身举杯,为他父亲的善良正义和我母亲的感恩铭记,请阿曾代为接受我们家人谢意。


作者近照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至今还记着的那些人有:陪着红卫兵和造反派查抄我家的居委会主任,一个叫张范兰,一个叫李淑秀;半道上示意父亲躲躲开的老者叫周绍庭,我们称他周爷爷;在那非常时期,不顾风险上门看望、抚慰母亲和我们一家人的“嫲嫲”们,她们是:支桂英、周淑华、来德华、陈学珍、邓宝珍和吴秀莲……这群善良的婆婆妈妈们,让我家在文革中遭难时,收获了弥足珍贵的邻里真情。

 

写于2018.10.20


图文由作者提供本号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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