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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吕飞飞:我的青春与红楼一梦

吕飞飞 新三届 2020-08-17

    

作者简介


作者摄于1979年

                            

 吕飞飞,1954年出生于山西太原,1973年高中毕业后到太原郊区马庄插队,1976年回城在省物资局仓库当搬运工人。1978年参加全国统一高考,入太原师专学习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在中专教书27年,曾先后在《中华散文》《山西文学》等刊物上发表文章。1999年出版个人散文集《我像一只被咬的苹果》(中国文联出版社)。

原题

《红楼梦》曾陪伴我的青春



作者:吕飞飞



1973年秋,我们山西大学附中的64个高中毕业生,在学校的动员下,来到太原东山上一个叫马庄的村子插队。


那个村子很大,在一条长十华里的大沟里;而十个生产小队,就分布在大沟的分支:小沟里。村里没几间砖房,家家都是就着自然情况挖窑,只要有高度合适的崖面,就会有三孔或五孔甚至七八孔窑洞的院子。我们刚到村里时也住窑洞,那是解放军备战时留下的十几孔窑,后来集体户分裂,便都下到小队,仍住在窑里。住窑有个好处,太原冬季冷,竟然不用生炉子。


下乡后,我们渐渐适应了农村生活,虽说累,但年轻,无论躺在地头还是窑里,不出三分钟,个个睡得如同死猪。吃得不好,粗粮多,我们的主食几乎都是小米,菜少,大半年吃腌菜。但对于我来说,生活艰苦劳累都不怕,最怕的是无书可看。


那是1973年之后,经过文革七八年的围追堵截,社会上能看到的书几乎没有。虽然如此,但我仍想办法弄书。


那时候拥有书的人不外乎两种:第一种,特别爱书且家里有少量藏书。这种人我碰到过,是我家邻居,两口子大学生学中文,他们家的书都用牛皮纸包得严实,不仅封面写书名,就是书脊上也写,放在柜子里摆得整整齐齐。一看这种情况,我的气就短了半截,半天不敢张嘴,怕人家顶了。还好,因为父亲与他们都是党校同事,人家没顶我,但再三声言不能丢失、损坏、弄脏、折页。


记得前后借给我五本,《西游记》上下册、《水浒》上下册与《水浒后传》。正是没学可上的时候,三年时间无事可做,那几本书解决了我的大问题。可惜看书时年龄小,以我小学五年级的语文水平,啃这类古代白话文确实有难度。架不住无聊,于是下功夫,看不懂就翻页,不喜欢就跳过,看一遍不行再看一遍,五本书还真让我啃完了。


第二种人和我一样:酷爱读书,但自己无书,于是千方百计去借,我的小叔叔就属这样。文革中,所有图书馆的书被封、被烧、被毁,但小叔叔单位图书馆的书只是被封。小叔叔不知道给了管图书的人什么好处,每周六,那人悄悄把图书馆被钉的窗户拉开,让小叔叔钻进去,挑十来本,看完可以换。小叔叔喜欢外国书,每次能背回五至八本不等,于是我在失学期间读了不少外国名著,读那些书并没感到吃力。


但当一本书横空出世遇见我时,我发现竟看不懂,这就是《红楼梦》。遇到它时我15岁,翻书去读,第一回读不懂,后来的章回也没甚意思,语言并无障碍,却不知道那书说什么故事,翻来覆去,便感无聊,没看完即丢在一边。后来上高中时又读一次,看是看懂了,但觉得平平白白的人物,平平淡淡的对话,没有色彩。


而真正读懂《红楼梦》,并且一生都爱它,是在插队时。有些书是随着读者年龄增长而让人喜欢的,随着人的知识与感受增长,自会渐渐明白书里藏着深意,读《红楼梦》就是。我发现它还有一个其他书没有的特点,就是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成年后的任何年龄,它都能让人像第一次看到它一样,随手翻开便能读得津津有味。它是一本不老的书,它似乎一直在变幻、在生长、在葆有着自己的青春。难怪有人说它是天下奇书。


那时毛主席刚刚说了这本书可看,并恩准可以出版。我们队为我们知青买来一套,四册。于是我们宿舍的女生抢来,一人一本。这可解了我暂时没书的围,虽然看过,再看一次无妨。但这次看就再也无法放手,直到我离开农村。


晚上就着昏暗的灯,在温暖的窑洞里一页一页翻着《红楼梦》,繁重劳动带来的累,突然烟消云散;黑暗的日子,却轻轻漫过清朝照耀的灯明;破烂的衣衫,似乎有了绸缎的纹理;清苦的日月,竟能看到满目的奢华纷纷。于是跟着那书畅游畅想,跟着那浓浓的气息或欢乐或悲伤或绝望。


那时下乡已经两年,看不到人生的任何希望,何以解忧,惟有这《红楼梦》。也就是在这时,我看懂了它,尤其是对书里笼罩着的悲凉气氛,对人生、对命运、对无常的深深无奈,体会越来越深。


记得再次读林黛玉的《葬花吟》时,突然明白林黛玉的苦楚,明白了她的忧患,联想到自己身为知青的绝望,禁不住面对黑黢黢窑洞,从心底发出同样的悲鸣。


而《红楼梦》又是那样一种百看不厌的书,它的包罗万象,它的五花八门都深深吸引着我们。日子久了,四个女生都成了“红学家”,对里边的人物语言、茶饭服饰、园林建筑都摸得熟。有几天,我们说话都统统“红楼梦”化,自觉不自觉地用红楼语言表达。如:这是什么话?那可真真的没意思;难道你发疯了不成,再嚼舌头根子,仔细你那皮;你若再这样,我可不依了;这会子你这样说,那会子你那样说,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巧嘴!


我们觉得用红楼语言来说话,来打情骂俏,一是有无限的情意,二是有说不出的文雅,三是有道不尽的乐趣儿。来我们宿舍窜门的同学听不懂,不免在诧异之后笑骂我们都是“神经病”!


记得谁没拧干毛巾便挂在绳子上,我路过,头触湿毛巾,弄得满头满脸的水,我抹了下头发笑着问:呀,这是谁的湿“抹额”?只因为在《红楼梦》里常看到这个词儿,也不知它具体什么样,但感觉是箍在额头上的装饰,宝玉和凤姐都有这类物品。当十几年后,看到电视剧里有些女人头上戴的绸布做的东西时,我立刻明白:这就是抹额!没想到它的形状,与我当年在窑洞里的想象一样。


有两天我们研究贾宝玉的发型究竟什么样,书上他出场是这样: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儿,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我说就是女人也没他这么漂亮的发式,要不咱们也按书上写的编这样的发式?但她们都不与我合作,而我的头发虽多,自己梳如此复杂的发式显然不可能,只得作罢。


《红楼梦》里提供的衣服服饰也多,仅贾宝玉出场,那服饰就隆重得吓人:束发嵌宝紫金冠、二龙戏珠金抹额、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青缎粉底小朝靴、银红撒花大袄、松绿撒花绫裤、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还有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等。几个姑娘反复看了几遍,谁也不知道是些什么物件儿。知道是好东西,阔气东西,但具体什么样,想象不出来。因为我们的生活都是极简,从小到大一样,衣服只是护体而已,所以也难理解贾宝玉的衣饰,想画却画不出。


我们的伙食一直不好,缺油缺肉的饭菜让人对吃饭提不起劲,后来我发现,惟一能解馋的便是《红楼梦》。每次一吃饭,我就给大家念《红楼梦》里的好饭菜,其他人就着我的“好菜”吃起来。


出早工回来,早饭是煮玉米面疙瘩、白萝卜臭咸菜,我翻书念道:大家且听我道来,今早吃的是碧莹莹绿畦香稻粳米饭,外加小菜点心:第一样,清蒸鸭子;第二样,胭脂鹅脯;第三样,松瓤卷酥;第四样,藕粉桂花糕。如此香美的饭馋得众人口水直流,一碗玉茭面煮疙瘩,伴着有味儿的腌白萝卜下肚。


中饭我也如法炮制,我们的饭是西红柿熬茄子,加窝头或小米饭。我给大家念:看啊,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着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儿,拿鸡汤煨干了拿香油一收,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了;要吃的时候儿,拿出来,用炒的鸡瓜子一拌,就是了。还没念完,所有的人嘴里口水直往外冒,我的口水犹盛,都觉得自己碗里的茄子变成了茄鲞,吃得稀里哗啦的。曹雪芹可能绝对想不到,他的书会有如此功效,会让四个傻丫头如此幸福,让她们看菜、说菜、听菜下饭!


后来我费了好大功夫研究《红楼梦》里的服饰打扮,因为我想画里面的人物,而这些人物得穿衣服,他们到底穿什么样的衣服,成了难题。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天天晚上画我心目中的红楼人物,几易其稿挖空心思,也不满意。


记得画到香菱时,正赶上春节回家,母亲让我买肉。我拿着肉号排队,发现坞城路肉铺新来了一个非常好看的姑娘,侧面尤其好,属古典优美型。让这么好看的姑娘提刀卖肉,可惜。她吸引了我,我盯着她看;她发现很不高兴,瞪我。我只好扭脸,趁她不注意时偷看,回家再将她的侧影默写在纸上。后来我最满意的就是香菱的形象,觉她有血有肉。


画好之后这本手绘便被别人拿去,借来借去弄得脏兮兮的不说,还差点弄丢。我又重新画,用毛笔描,还加了背景。可惜我平日只爱画人,背景自然画不好,生硬。那是我21岁的作品,手法幼稚且极粗糙。


让我没想到的是,几十年后,我又与《红楼梦》有了约会。那时我在一所大学里开选修课,课名定为:《红楼梦》女性群体形象解读。


之所以敢开这门课,就是因为插队时曾长时间的、多次地阅读,章回记得熟。我喜欢《红楼梦》,喜欢里边的女人,熟悉里边的情节,熟悉那些有意思的内容,更何况我还有自己的一些看法(尽管我不是红学家)。


备课的过程十分艰难,我列出一学期十八周的课程计划,买了一堆参考书,读完后加上自己的东西,然后备一课讲一课。还好,效果不错,学生喜欢,因为他们处于恋爱年龄,光听课名就觉得对味儿。


我把全书分了几个部分,主要人物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都有专门的章节;其他姑娘与丫头们各有侧重。人物的性格分析是重点,同时讲了我对男性女性的诸多看法,讲了学生爱听的爱情、择偶与婚姻的内容。我最喜欢的红楼饮食与服饰,专设一章来讲,建筑、医药、园林也有涉及。


因是大课,要用扩音器,要做课件,要有大屏幕,要电脑操作,那课就掺和了一些技术活儿,有时也让我束手无策。而那是本世纪初,一些现代化的东西才走入课堂。


第二个学期,经过学生的口口相传,这门课成了热门。有老师告我,你的课才上校园网,立刻报满。到我上课那天一看,果然。那光景让我好多年后想起来还感动。选修课为大课,200个座位的大教室座无虚席,找不到座位的学生竟坐在窗台上,一时间人满为患。我进教室时,因为人多而人声鼎沸,热气腾驣,不得不先开窗户透风。


课时两小时中间不休息,待我下课时,被没报上课的学生包围了我,他们要求补报,要求我在花名册上写他们的名字。但学校有规定,200个座,只能报200人。刚下课的我,不得不汗流浃背地说抱歉。


记得每次开学第一堂课,我都会问学生:看过《红楼梦》原著的请举手。让我没想到的是,200人中仅有三五个人举手。这才知道,中国真的是进入读图时代,进入不阅读时代。当年给我贫瘠的物质精神生活带来无限温暖安慰的书,被抛弃了!而不读原著,只听我讲,又怎么能得到书里的那些无比珍贵的营养?我们的人文素质,恰恰是通过这些古今中外的名著而构成,年轻人不读书,无论什么理由都不是理由,我听到了“断代”的声音。


后来连续多年,我的课一直满员,直到女儿生孩子令我照顾,才作罢,我不得不与《红楼梦》告别。


我一生都爱这本书,因为它陪伴过我插队的寂寞岁月,它曾让我暂时忘记眼前的不快,沉浸到几百年前清代的生活。它与其他名著架构支撑了我丰富的精神世界,它是我精神世界里十分坚硬的一块。同时,我还因它生产出一本《试画红楼梦人物》,在这本我原创的手绘本上,布满了我青春浓浓的芬芳,至今逶迤旖旎。


  2018.12.1


附:1975年试画红楼梦的部分人物


手绘本封面 


贾宝玉

  

林黛玉 


王熙凤

   

花袭人 


贾元春


金鸳鸯 


薛宝钗

    

紫鹃 


尤二姐

  

尤三姐

 

贾惜春

 

  贾探春  


贾迎春

    

 秦可卿 


史湘云

  

  香菱 


晴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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