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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李金声:我的插队好友郭安

​李金声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李金声,1956年出生,先后毕业于江西政法学校、中国政法大学。曾任检察日报社长助理、最高人民检察院影视中心主任、中纪委驻最高检纪检组、高检院监察局副书记,高级二级检察官,现已退休。


原题
知 青 郭 安





作者:李金声



知青回城以后,见面的时候,喜欢互相称乡友,估计是从军人之间互称战友转化而来的。当过兵的人并不一定上过战场,都称战友未必合适。但是下过乡的知青,肯定都在乡下战天斗地过,有的还睡过一铺炕,吃过一锅饭,再见面时,称呼乡友应该是很合适的。

郭安是我的乡友。我们一起下乡,住在同一个房间,在很长的时间里,一起出工,一起收工,朝夕相处。我认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估计他也应该是这样想的。

1975年高中毕业后,我与其他21个知青,乘坐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下乡到了江西省乐平县临港公社九墩大队。

在九墩下车以后,还要徒步走两公里山路,才能到知青点朱冲坞。天上飘着霏霏细雨,我穿着笨重的雨衣,肩扛手提行李,在山坡上攀爬。路太滑,我摔了几跤,一身泥巴,捆扎不紧的行李卷也松开了,一个小书箱还进了水。正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郭安从坡顶上下来,什么也没有说,扛起我的书箱就走。

翻过山丘,到了知青点,郭安把书箱放在地上,揉了一下压红的肩膀说:“你到农村是干活来了,还是上大学来了?

分配住房时,我因为担任知青队的伙食管理员,分配在条件稍好一点的食堂配房。大队副书记石宏图说:“你可以选一个同伴一起住”。几个知青向我投来期待的目光,我毫不犹豫地选了郭安。

房间不大,正好可以摆放两张床。进屋以后,我问郭安:“你喜欢睡哪个位置?你先挑吧”。郭安头都没有抬,说:“这是你的房子,我是借光才住进来的,还是你先挑吧。

我把带来的书码放在桌子的一边。他扫了一眼,很不屑地说:“干几天活就把你累趴下了,还看什么书!

如果是在一个正常的年代,郭安报考体育学院应该有几分可能。他在单杠上能做大回转,跳木马在空中可以变化出很多花样。在校篮球队里打后卫,身体灵活,体力充沛,投篮也准,上场就能让观众眼前一亮。

他的弱点是不爱看书。在校时各门成绩都不太好,尤其是数理化。在那个读书无用的年代,这也不是什么太大的缺点。因为经常要参加一些体育比赛,他在学校的知名度很高,高中两个年级四个班,几乎人人都认识他。

第二天早上下田,大家都换上了破旧的劳动衣服。我没有准备,只好穿着平常的衣服来到院子里。队长看了我一眼,嘲笑地说“你是去做客吗?很像一个新郎官叻”。郭安拉我回到房间,拿出他准备的另外一套劳动服扔在我的床上,说“你怎么总是出洋相呢?

朱冲坞是一个小山坳。三面环山,一面临沟,面积只有一个足球场大小。若干年前,上级命令每个大队都要搞一个养殖场,九墩大队在这里办了一个养猪场,养了四五十头猪。不知道是养的问题,还是其他什么问题,猪场仅仅坚持了两年,最后是猪去栏空,养猪场关门了。

这次接收知青,大队把猪栏简单地改造了一下,变成了知青宿舍。我们进去的时候,墙上还有猪毛,地上还有猪粪,整栋房子里都有一股猪臭味。文革中很多干部和知识分子下放以后住在牛棚里,北大著名教授季羡林的回忆录名为《牛棚杂忆》。我们九墩知青住的是比牛棚还差的猪栏,依例,我的回忆录应该定名为《猪圈往事》。

朱冲坞周边没有人烟,野生动物还有一些,尤其是蛇。知青下田的时候,在草丛里碰到蛇是常事,连女知青都不会大惊小怪。但是夜晚房间里爬进去蛇还是很可怕的,几次蛇进了知青房间里,都把整栋房子里的人惊醒了。

为了避免夜里起来踩着蛇,女知青解小便都不出外,在床脚放一个小尿盆,夜里起来下床就尿。男知青就住在隔壁,木板房一点也不隔音,听得一清二楚。男知青有时候恶作剧,使劲敲墙板,大声说“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一天夜里,我尿急,起来以后站在大门口,像每次一样,把尿液飙起一米多高。恍惚之中,眼前一个柱子晃来晃去,我想伸手去抓一下,忽听到“嘶、嘶、嘶”的叫声。我瞬间醒了过来,定睛一看,一条长蛇竖起上半身,正冲着我晃动。借着月光,我看见,长蛇吐出舌头,两根信子一跳一跳,几乎就要碰到我的脸了。我惊出一身冷汗,大喊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脑袋里一片空白。

郭安闻声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他冷静地抄起灶台上捞饭的笊篱,冲上去抡了几下,长蛇应声倒地,在地上翻滚起来。他用笊篱继续猛击,经过几个回合,蛇终于被打死了。

次日起来,我用竹竿把蛇挑起,挂在食堂旁边的树上,目测过去,这条蛇超过两米。过来吃早饭的知青同学无不驻足观看,连连称奇。这种“身材高大”的蛇在朱冲坞也是非常罕见的。我回想昨天夜里的打蛇过程,心里还一阵一阵悸动。如果我用手真的摸了一把,如果不是郭安冲出来把它打死,结果将会怎样呢?

早饭前,郭安让我去洗笊篱,说“千万别让别人知道了,不然谁还能吃饭?”我蹲在塘边,仔仔细细地洗笊篱,上面有很多蛇血,我用小刀刮每一根篾条,路过的知青都有几分不解。尽管洗得很干净,又用水泡了一会,我的心里仍然抵触。中午,我以我们自己食堂的饭太硬为由,到队长家盛了两碗米饭,一碗给了郭安,一碗我自己吃。

转眼就到了“双抢”。江西稻谷一年两熟。早稻收割后要立即把晚稻栽种下去,“收”和“种”要在20多天内完成。太早了早稻不够成熟,影响稻米产量和质量;晚稻栽种要在立秋前完成,过了节气不仅减产,甚至可能颗粒无收。可怜的农民不敢得罪老天,只好拼出自己的全部力气,把收和种的时间尽量挤在一起,争分夺秒,抢收抢种。其他季节,一天干10个小时,“双抢”季节,一天要干15、16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当地农民来讲,一个双抢要瘦掉几斤肉,退掉一层皮,对知青来说,特别是对下乡第一年的知青来说,参加“双抢”就是过一次鬼门关。

到九墩的第二天,我就向大队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我希望借助这次“双抢”,自己能在众知青中脱颖而出,尽快入党,为尽早离开农村提高一点身价。我每天最早起床,帮助队长叫醒习惯赖床的几个知青。割禾时努力加快速度,每次都争取第一个上岸。中午往回走的时候,抢着挑禾槲,哪怕是累的呕吐也在所不惜。

郭安对我这种表现不以为然,经常讽刺我,说我是“显大眼、”“出风头”、“傻啦吧唧”。他自己则是干三天歇一天,根本不在乎队长怎么对他咆哮。

“双抢”结束的第二天,我再也坚持不住了,第一次没有出工。那天粒米未进,身体虚弱得站不起来。晚上,回家几天的郭安回来了。他进门看了我一眼,立即露出不安的神色,说“几天没见,你怎么这样了?”他把手按在我的前额,稍倾,说“不得了,最少39度”。在他的坚持下,我上了他的自行车,由他推着,离开了朱冲坞。

过程冲岭的时候,自行车带不动,郭安背着我,先爬到岭上,把我放在地上,再下岭把自行车推上来。我们走走停停,到了夜里11点钟,才到了乐河厂医院。他叫醒了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一起把我弄进了抢救室。护士给我量了一下体温,惊得叫出声来“啊!41度!

最初,医生怀疑我是重感冒,各种药剂用下去基本无效。我最明显的症状是高烧,连续三天41度,床头上的体温记录表呈一条直线。在我父母的恳请下,医院请来了乐平县医院的医生,两个医院的医生共同会诊,最后的意见是,超强的体力劳动,导致身体机能失去平衡,高烧是这种失衡的表现。医生说,退烧是当务之急,否则内脏会烧坏,既然药物已经失灵,干脆用物理降温法吧。

所谓物理降温法,就是从冷冻厂运来两桶冰块,把我脱光放在一个大木盒子里,浑身上下堆上碎冰,再用电扇不停地吹,用冰的寒冷把我的体温降下来。

不知道是冰镇起了作用,还是经过三四天的高烧,我的身体平衡又恢复了,第五天,我的体温开始下降,经过十几个小时,体温计的水银柱停在了36.7。护士露出了笑脸,医生吐了一口长气,我妈妈止住了哭声,我的眼睛也开始慢慢睁开了。

退烧的第三天,郭安再次来看我。他坐在我床边,说了一番至今我依然记得很清楚的话。

他说:“你这个人有时候聪明,有时候糊涂。干嘛要那么拼命?你以为干得好就能入党?就能早一点离开农村?你太幼稚了。大队干部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才不管你干得好坏,他们都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说的一套,做的一套。

郭安又说:“什么最值钱?你的小命最值钱!没了小命什么都没有了。这才是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这次双抢25天,我只干了15天,我不要工分,你罚我工分都行,就是别逼着我拼命。

郭安还说“老表哪里把我们这些知青当人呢?他们底分10分,出一天全工挣16个工分。我们底分7.5分,出一天全工只能挣11分,一天就少了三分之一。年底结算的时候,我们连口粮都难挣回来,还给他干个什么劲呢?

说实话,当时郭安的这些话我并没有听进去。我觉得他是知青中的落后分子,他对自己的要求太低了。而我是共青团员,已经申请入党,在知青队里还担任着领导职务,我需要给其他知青做榜样。

我与郭安,在政治上看法不一,难以沟通,经常争吵,但并没有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尤其是在我这次大病时他的表现,让我对他深怀感激之情。我多次想,如果他遇到了什么难处,我也一定会倾尽自己所能帮助他。

不久后,我和他都发现,我们俩共同喜欢上了一个女知青。暂且称呼这个女知青为M吧。在学校时,M低我一年级,与郭安同班,郭安是不是在学校时就喜欢上M了,我不知道。我们三个人的家距离很近,知青队里有小圈子,我们三个人算是一个小圈子。我俩都想尽办法向M示好。
夏天到了,要挂蚊帐,我上山砍来竹子,帮助M做了一个蚊帐架。偶尔回家,从家里带来一点好吃的东西,我也偷偷地分出一半,放在M的饭盒里。郭安比我大胆,在田里劳动时,总是主动帮助M。或者帮助插一段秧,或者把她担子里的东西移到自己担子里一些,减轻M担子里的重量。M在我们两人之间保持平衡,对谁都不偏不倚,让我俩都感觉到欲近不能,欲罢不忍。

一天,已经关灯了,郭安主动聊起M。他问我对她有什么看法,我遮遮掩掩,不肯把真实想法说出来。郭安终于忍不住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拉开了灯,对着我吼道:“我喜欢她,她也应该喜欢我,你们俩完全不合适,希望你不要从中作梗”。

那一刻,我很吃惊,也很愤怒,甚至想起来和郭安打一架。我无法理解他的蛮横无理,也不认同他的“你们俩完全不合适”的妄言。那天我一夜未眠,想了无数个解决方案,都觉得不太合适。次日终于想通了。我想,这种事情能闹吗?我们之间打起来,M怎么看?别的知青怎么看?最后怎么收场?最大可能是让别人看了一场笑话!

那段时间,M似乎也有所察觉,她主动疏远我和郭安。开始,郭安以为我从中做了什么手脚,几天不和我说话,总是气鼓鼓的。当他看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也失魂落魄,自己的心理才稍稍平衡。

“双枪”过后,我被调到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知青队里的同学都感到意外,几乎都认为我是通过“走后门”才离开知青队的,没有一个知青到九墩小学来看我,他们路过学校的时候,甚至把头故意扭向另一边。只有郭安对我不离不弃,时常过来坐一坐,宽慰我说:“别理睬他们,他们是嫉妒,论教书,你肯定是最合适的人”。

知青生活十分单调乏味,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枯燥得让人窒息。如何打发这些无聊的日子,一些知青开始谈恋爱,男欢女爱是知青的吗啡,可以暂时让人忘却眼前的苦难。

与郭安同班一个姓项的同学,经常带着女朋友到知青点串点,把郭安刺激的有点受不了。郭安放弃对M的追求以后,很快又喜欢上了另一个女知青Z,向她展开了攻势。Z在我之后,调离朱冲坞知青队,到九墩村里,在一个生产队里当会计。

一段时间,郭安经常收工以后来到九墩,和Z一起做饭吃饭,一起谈天说地,经常是很晚的时候,再跑到我这里睡觉。我问他从哪里来?他从不说是从Z那里来,也不说是从其他的地方来,含含糊糊,应付了事。郭安没有和我说过他和Z的事情,他们俩是否真的谈恋爱?进展到了哪个阶段了?我一点也不清楚。

一天中午,我正在睡午觉,大队电工老朱冲到我房间,大喊大叫,那样子很像一个受了伤的野兽。他说:“你们知青队的那个流氓在你这里吗?”我莫名其妙,弄清楚他说的是谁以后马上摇摇头。他不相信我,趴在地下看我的床底,怀疑我把人藏在了床下。他又转到其他地方搜查了一遍,嘴里脏话连篇。过后,他转到我房间,凶神恶煞地说:“告诉你的那个朋友郭安,我饶不了他,让他小心狗命!

老朱是九墩一霸。看着谁不顺眼,上去就拳打脚踢,村里没有人不怕他。大队让他当电工,同时负责管电,很多人都叫他“电阎王”。他规定每户人家只能装一只照明灯,而且只能使用15瓦以下的灯泡,他发现哪家违反了他定的规矩,一句话不说,上去就剪电线、摔灯泡。他还兼着大队民兵营副营长的职务,经常扛着枪在村子里耀武扬威。大队吴书记是外村调来的,根本管不了他,只有副书记石宏图敢说他几句,不过也要让他三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郭安到Z的住处去玩,中午,两个人一起吃饭。到了午休时间,他们怕说话的声音吵了房东一家,把门虚掩上了。当地的风俗是,旁姓男女在自己家的房子里发生了关系,这户人家就要倒霉。所以,留宿已婚的青年男女,要把他们安排在两个房间。即使是女儿女婿回家,也不能让他们在一起住。Z住的房子是老朱妹妹的。从郭安进门,这对夫妇就盯着Z和郭安,房门关上以后,他们断定屋内的两个人将要做出格的事情,必须立即阻止,于是出门把老朱喊来了。

老朱气喘吁吁地跑来,在院子里就开始大喊大叫。Z闻声以后知道事情不好,立即把房门从里面插上。老朱进不去,更加恼火,转身到院子里,爬上窗台,用晒衣服的长竹竿捅房间里的两个人。郭安把Z挡在身后,想解释一下。老朱哪管这些,挥舞着长竹竿砸了郭安几下。郭安也火了,让Z躲在床边,只身与窗台上的老朱搏斗。窗台很窄,老朱施展不开,郭安把竹竿的另一头抢在手里,与老朱形成了拉锯状态。

几个来回以后,郭安寻机使劲一捅,把老朱捅下窗台。窗台距离地面有一米五高,老朱仰面摔下,疼得哇哇直叫。郭安利用这个机会,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几大步就跑没影了。老朱以为郭安到我这里躲藏了,所以才来我的房间搜查。

老朱让我转告郭安,说,“要么摆一桌谢罪宴,当着众乡亲的面,下跪、叩头,要么等着被卸掉一只胳膊或者大腿”。老朱是一个泼皮,他的这个话不完全是恐吓。事态严重,我必须想办法救救郭安。我找到石宏图副书记,请求他出面,让老朱熄火。石书记冲着我把郭安骂了几句,以后再无下文。学校校长沈长金是老朱的朋友,我请求沈校长出面说和。沈校长说,“下跪磕头算了,一顿谢罪宴免不了,这样双方都好下台,如果小郭答应了,我再去做工作。

郭安不吃这一套,强硬地说“谁卸掉谁的胳膊还不一定呢”。

老朱虽然是九墩一霸,但是对知青还是有点发怵。他不敢单闯朱冲坞,毕竟那里有20来个知青,其中男知青十多个,都是东北人,打起架来不要命。因此,郭安只要呆在知青队里就是安全的。但他不可能不出山,出山必须路过九墩大队。那段时间,老朱利用自己是民兵营副营长的职权,在村口路边,布下了很多眼哨,叫嚣郭安一但出现,让他插翅难逃。

事情发生以后,我寝食难安,非常害怕郭安有个三长两短。我知道,强龙压不住地头蛇,老朱是村里人,占着天时地利人和的有利条件,一旦打起来,郭安肯定要吃亏,甚至可能吃大亏。我帮不上大忙,偷偷让朱冲坞来上学的孩子,暗中传信给郭安,我把老朱在村子里的动向及时告诉他,提醒他注意防范。

那场风波发生后,Z被老朱的妹妹从家里赶了出来。她逢人就解释那天中午的事情,意在证明老朱和老朱的妹妹都误会了,是冤枉好人,她和郭安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这种事情谁会去弄清真相呢?几乎没有人相信Z的解释,Z走在村子里,背后总是有人指指点点。

遗憾的是,郭安和Z最后也没有走到一起。Z 和我说,郭安仗义,关心人,为人豪爽,是一个好哥们。但对女人来讲,在一起玩的哥们和终生依靠的丈夫是有区别的。区别是什么?郭安哪点让她不放心?她没有说,我也猜不出来。多少年以后,Z和我坐在一个茶馆里聊天,说起郭安,Z有些伤感,自言自语地说“真有点对不起他”。

无论是哪个知青队,情况都差不多,第一年都拼命干,起早贪黑,流汗流血,互相较劲。时间长了,都坚持不了了。而且,对农村的实际情况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渐渐放弃了不切合实际的幻想,或者说是理想幻灭了。第二年,知青们开始磨洋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出工也不出力,混一天算一天。

郭安不出工的时候,也不回家,他的朋友多,喜欢去各个知青点串点。一次,他到鲁家知青点住了几天,结果又发生了一场意外事件。

那天,知青点的同学都下田了。他一个人闲得无聊,在村子里逛荡。看到一群鸡在刨食,郭安起了歪心。他到知青食堂里抓了两把米,把鸡引到一个偏僻的地方,看到四处无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断了一只鸡的脖子,把鸡塞进了自己的挎包里。

知青偷鸡摸狗,原因非常复杂。一方面,长期接受不到正面教育,好坏不分,自我沉沦;另一方面,也是对基层干部和当地农民长期欺负知青的一种反抗。很多知青在回忆自己往事的时候,都说过偷鸡摸狗、打群架、拍婆子,可见这种现象之后有着更为复杂的社会原因。

郭安那天运气不好。这只鸡家的大黄狗一直尾随他,见鸡进了挎包,狂吠不已,追着郭安发狂地叫。很快,过来几个老表,搜出了郭安挎包里的鸡。人赃俱获,任何抵赖都没有用,老表把郭安捆了起来,押到祠堂里,拳打脚踢,然后又把郭安吊在了房梁上。

鲁家知青闻讯赶来,想把郭安解救下来。鲁家大队民兵营长挡在大门口,威胁地说,“谁要冲进去,立即和他一样,吊起来打!”说着,他又从田里叫来十几个青壮年,知青再不敢动手了。当地老表抱团,村与村之间打械斗不要命,经常打死人,对这类偷鸡摸狗的人下手更狠。

一个知青立即跑到公社报告。公社正在开会,书记听了吓了一跳。他知道知青不是农民,万一有个好歹后果会非常严重。他立即把会停下来,带着公社党委一班人,骑车的骑车,跑步的跑步,火速赶到了鲁家大队。

郭安已经被打了几轮,打手都累了。他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血印子,手腕被绳索勒出一道深深的沟,脑袋上还有几个大包。公社书记在当地很有权威,又带着一群大小领导,鲁家农民不敢再蛮横无理,情绪渐渐平复。几个知青把郭安松了绑,放在地上,旁边的女知青都吓哭了。公社书记找了一个车,立即把郭安送到了乐河厂医院。

我闻讯赶到乐河医院,虽然心里早有准备,看到缠满绷带的郭安,眼泪还是流出来了。我向医生询问了他的伤情,帮郭安交了住院押金。我在学校当老师,每月18元工资,来之前我专门找大队出纳借了30元钱。

我询问事件过程,郭安不想说,多问几句他就把身翻过去,用背对着我。我认为,他不仅身上疼,更觉得太丢面子。知青偷鸡摸狗是常事,但被抓住并因此挨打,在临港高家一带还是第一次。郭安很爱面子,这次丑名远扬,他非常痛苦。

按照他的嘱咐,他挨打和住院的情况,没有人告诉他的父母和家人。住院期间,除了几个知青前来探视之外,其余的人都没有来过。好在是外伤,生活还能自理。郭安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过了几天还算平静的日子。

1977年年底,征兵开始,朱冲坞男知青都报了名。体检、政审,一项接着一项,所有报名的人都翘首企盼自己榜上有名。县里召开送兵大会的前一天,我在乐河的大街上,看见穿着没有领章军装的郭安,他在众人的簇拥下从我旁边走过,志得意满,神采飞扬。我没有参加这次征兵,对比之下,心里酸溜溜的,没有上前去和他说话。过后我有些后悔,觉得无论如何也应该去送送他。

又过了几天,我正在学校给孩子们上课,郭安骑着他的那辆破自行车,叮叮铛铛地来到我们学校。我有几分吃惊,问他:你不是走了吗?

郭安让我把课停一下,然后和我一起进了房间。他把门关上,非常沮丧地对我说:“我被人告了,出发之前给退了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郭安这次体检出了一点问题。他父亲当时是乐河厂驻临港公社知青点负责人,他利用与公社领导熟悉的便利,把郭安安排在另外一个公社重新检查,并顺利通过了。为了避嫌,他的名单没有出现在临港公社的榜单上,接兵的人,先于其他人给他发了军装,并通知他直接到县里参加送兵大会。不曾想,这一切都被人知晓了,在县里开送兵大会的同时,知情人赶到县武装部举报,武装部长紧急下令,在新兵马上就要登车出发的时候,郭安被拉出了队伍。

郭安问我:“举报的人是谁呢?你帮助我分析一下,找出来我把这个人弄死。”我猜不出来。电工老朱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是他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他在九墩喊喊叫叫可以,出了这个村谁也不认识他,他也想不出这么有智慧含量的办法。

估计是朱冲坞的知青,他们和郭安有利害关系,嫉妒之下有可能干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情。但是哪个知青呢?我和他一个一个分析,感觉都可能,也都不一定。朱冲坞知青,父母都是工人,社会关系有限,能直接找到县武装部长,并且能说上话的,好像一个也没有。我们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那个“内鬼”到底是谁。几十年过去了,郭安和我都没有放弃对这个内鬼的追查,但是直到现在仍然一无所获。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这件事情。我认为那次当兵是郭安这一生最重要的一次机会。如果他当兵走了,他就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他坚毅、果敢、灵活、仗义、能吃苦,很适合在军营里发展。如果1979年能入越作战,再立个功,回来以后提干,他的人生就完全是另外一幅图景了。很遗憾,一个小小的意外,他与军营无缘。此后,就像那首歌曲一样,他的世界里总是飞舞着雪花。

从1977年年末,知青返城潮开始翻浪,一波接着一波。最早是当兵,而后是考学,来九墩的21个知青两次走了三分之一。1978年年底,乐河机械厂办起了技工学校,低分录取本厂职工子弟,几个人又考上了乐河技工学校。最后,开始了接班制度,双职工家庭的知青,一个家长可以提前退休,把自己在农村当知青的子女换回来,这一下子又走了几个。郭安考试不行,什么学校也考不上,母亲没有正式工作,父亲是工厂的中层干部,不能随便退休,接班这条路也走不通。看着一批又一批人卷铺盖走人,自己一点机会也没有,郭安的心境可想而知。

郭安可能是九墩知青中最后一个回城的。他以杂工的身份被招进工厂,分配在一个车间里烧锅炉。杂工非技术工人,在工厂里只能干脏活累活,运送垃圾、打扫卫生等,没有什么发展前景。其他技工学校毕业的同学,一年以后升为二级工,每月领取42元工资,以后再涨。而郭安这个杂工,只能拿38元工资,涨薪的机会少之又少。

那年我从省政法学校毕业,在等待分配的时候,到郭安工作的车间去看过他。上班时间,郭安穿着又脏又破的工作服,带着一副露出指头的手套,口罩遮着大半个脸,正一铲一铲向锅炉里送煤。三伏季节,光着膀子都流汗,郭安穿着厚重的工作服,还是站在距离炉门不到一米的地方,时间长了都能烤熟。

郭安见我来了,放下煤铲走了过来。我开玩笑叫他郭师傅,他刚露出的一点笑脸,顷刻间变了颜色。他把头扭过去,不敢直视我,很久才转过来。他找了一个工友替换他,请了半天假,和我一起走出了工厂大门。

郭安骑的还是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前后轮挡泥板不知去向,扶手锈迹斑斑,铃铛也没有盖,按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我骑着一辆新自行车,钢圈银光闪闪,车前插着的小红旗迎风飘扬。我骑在前,郭安在后面跟着,我骑得并不快,但是郭安竟然没有跟上来。我感觉他心事重重,注意力根本不在自行车上。

晚上,我们在乐河的一个小酒店里喝酒。他一直闷闷不乐,低头喝闷酒。我本想告诉他,我已经分配在省里一个政法机关工作,几天以后就去南昌报到。但是我感觉到,下午已经冒犯了他,再说这类话,等于在他的伤口上再去撒盐。

我到南昌工作以后,和郭安的联系渐渐少了。1983年,他写信让我帮助买一台黑白电视机,我托人买来,让我出差来南昌的父亲给带他回去。他收到电视机以后,只让别人给我带了一个口信,连几个字的纸条都没有写。我回家探亲,偶尔与他坐在一起吃饭,郭安也大都沉默不语,以前在九墩时的那种怕肩膀摸脑袋的举动再也没有了。

郭安找对象也不顺。也许是当知青时打过几次架,影响了名声;也许是杂工的身份,让一些势利的姑娘不愿意走近他,他不得不离开乐河厂,调到哈尔滨一个企业工作。他在哈尔滨娶了一个媳妇,开公交车的,不高、微胖,笑起来脸上一对酒窝,我觉得与郭安还是般配的。

又过了很多年,我已经调到一个中央政法机关工作。郭安来北京找我。这时候的郭安,头发全白了,额头上面秃了大半。他上身穿了一件褪色的圆领汗衫,领口和腋下有明显的汗渍。下身穿了一条宽大的短裤,拉链的手环坏了,用一个曲别针代替,曲别针在他大短裤开口处摇摇晃晃。他肩上挎着一个松松垮垮的包,好像女学生用过的,在他身上有点不伦不类。进门时武警战士盯了他很久,差一点不让他进来。

郭安轻易不求人,他专程来北京找我,肯定不是小事。

果然如我的判断,他说,前几年他买断了工龄,得到了4万多元钱。女儿从一所民办大专毕业,长期找不到工作,让他吃不好睡不着。一个朋友介绍,说有关系可以介绍他女儿到北京首都机场当地勤服务员。他把自己买断工龄的钱,另外又借了1万元,全部给了朋友的那个关系人,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有一个好的着落。不曾想这是一个骗局,骗子把十几个女孩从哈尔滨带到北京,安排在一间民房里,一住就是三个月。工作的事情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后来连骗子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上个月,骗子东窗事发,公安局把十几个女孩送回了哈尔滨,可是钱全打了水漂。办案人员说“全被骗子花天酒地挥霍了”。

按理说,5万多元并不是很多的钱,放在其他人身上,咬咬牙也挺过去了。可对郭安是不同的,那是他一生的血汗。是他一铲煤一铲煤挣来的,是他疏通一个一个臭不可闻的下水道挣来的,那是他后半生的指望。如果不是女儿,这笔钱谁也动不了,连他老婆也休想碰一碰。当年他被打得遍体鳞伤,住进医院,我去看他,他一滴眼泪都没流。现在他声音哽咽,两手捂脸,让我心酸得流出泪来。

我非常同情,但又无可奈何。我罕见地违反纪律,给哈尔滨我们下属机关的一个领导打电话,希望他能在尽可能的情况下,让干警努力去追骗子所获的赃款,尽量为郭安这样的被害人挽回一点损失。我的电话起了一点作用,司法机关拍卖了骗子的汽车,郭安领回了3万多元救命钱。
也就在这个时候,郭安的支气管炎和心脏早搏越来越严重。经常入院,一住就是一个月,甚至时间更长。我经常给他打电话,在听筒里总是听到他的咳嗽声,有时几句话要说上五六分钟。我建议他来北京看病,我愿意为他找医院。他拒绝了,说“哪来那么多钱?活一天算一天吧”。

2005年冬天,我到哈尔滨参加一个会议,抽时间把郭安约到了我住的宾馆。这是一家老式宾馆,没有电梯,我住三楼,我带着他一步一步爬楼梯。郭安步履沉重,气喘吁吁,三层楼走了将近10分钟。我想掺着他,他推开了我伸过去的手。在我住的房间,我们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我在酒店宴请他,特意点了一瓶茅台。郭安好酒且善饮,年轻的时候一次喝一瓶白酒毫无问题。在九墩时他曾经说过:“这辈子能喝一次茅台该多好啊。”茅台对我也是奢侈品,我和郭安多次喝酒,每次我都想起他的这句话,但是看到2000多元的价格,还是有点舍不得。

郭安端起酒杯,用鼻子贪婪地闻了很长时间,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不能喝酒了。医生让我滴酒别沾,我曾偷偷地喝过几次,喝完酒就发病,瞒都瞒不住”。他不仅不能喝酒,也不能喝茶,不能吃咸,不能吃硬。无论是什么美味佳肴,他大都只能看一下、闻一下,仅此而已。

唯一能让郭安感到安慰的是他的女儿。他说:靠在沙发上,女儿为他掏耳朵,呼吸的气流吹在他的脸上,让他十分享受。他抬起头来,看了我很久,然后才说,现在最让他牵挂的是女儿,为了女儿的未来,他多次一个人暗自流泪。

我已经隐隐地感觉到,这可能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我讲述我俩作为朋友过往的历史,主要是九墩那些难忘的日子。郭安听的时候多,很少插话,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之中。我痛苦,他没有表情,我欣喜,他也没有反映,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问他,还想去九墩一次吗?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去那干什么?那是什么好地方吗?

大概又过了半年,我接到M的电话,她告诉我,郭安昨天早上已经走了。尽管有心里准备,我还是像挨了一闷棍,M接下来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清,直到手机里传来长长的嘟嘟声。

我走出办公室,出了单位大门,毫无目的地走着。我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一个又一个和郭安有关的画面:他在单杠上上下翻飞;他在稻田里谈笑风生;他用沙哑的声音唱外国民歌;他雪中在桥头等候Z,一身是雪,从远处看,像一个移动的雪人……想到心疼处,我忍不住用脚狠踹路边的绿化树,惊得行人驻足盯着我。

其实,一个星期前,我接到了郭安一个电话。当时我正在一个会议上,无法和他多说,我把手机放在桌子下面,压低声音催他“你有什么事情快说”。郭安被我冷冰冰的话呛到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没有什么事情,你去忙吧”。

也许,郭安感到了自己来日无多,想和老朋友作最后的告别;也许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有什么事情想要托付给我……这些,现在都已经无从得知了。

又过了一年,我再去九墩,又一次走进我和郭安曾经住过的那间房间。人去屋空,连墙壁上都没有一点痕迹,空气里弥漫着野草的气息。我盯着曾经摆放郭安床铺的那个位置,低声说:“郭安,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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