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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张亦峥:塬上那座青砖楼,据说藏着《金瓶梅》

张亦峥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档案

张亦峥,1950年代初期生于北京。1960年代后期赴山西、黑龙江插队。1970年代末期开始小说写作,两三年止。1980年代初期从事新闻出版工作。参与两本省刊和两本国家期刊的创刊、策划、采编及终审工作直到退休。


原题
窥 探 青 砖 楼
我没捞到
能换永久锰钢的《金瓶梅》




作者 :张亦峥
 
01


庄上是当地人对于周家庄的简称。周家庄在我插队的那个村子的正南二里。也是塬上的一个村落。我之所以关注它,是因为在塬上千篇一律的土宅旧院中,鹤立鸡群般耸立着一座四层高的青砖楼。每每,我去横水赶集路过这里,我都会瞥上一眼这个楼,琢磨这个楼是干什么用的?你是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还真是。于我说来,要是不操点闲心,还真能给闲死。

我注意这个青砖楼的时候,就向很多人打听过。有说,这楼是财主家的炮楼。当时,我就反驳,不应该是炮楼。炮楼都是在宅院的四周。这楼光光秃秃一座。周围都是分开的院落。丝毫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说它是炮楼,它保护谁家呢?

说是炮楼的人经我一说,就闭嘴了。还有没闭嘴的就说,你又不是我们当地人,你怎么会比我们还清楚这楼是干球啥的呢?再说,你要弄那么清楚有球用啊?


我说,有用没用我都要弄清楚。不然闲着我干啥?他们说,干活呀。我说,你跟队长说,千万别指望,我会去挣每天一毛多钱的工分。有工夫,我还得琢磨琢磨,这楼是干啥的呢。

我又去问。又有人说,是生产队的库房。大跃进那年,粮食多得没地方放,就盖了这座青砖楼做库房,专门放粮食和棉花。

我说,这个更是十三不靠。你们又不是不知道,58年吃食堂,吃了几个月就吃光了队里的粮。后来不得不散了伙,哪有粮食要盖个楼来装呢?根本就没粮了,盖球屁楼。

他们就反驳我说,你说的是咱村的事。那楼是人家庄上人盖的。咱村没吃食,未见庄上没吃食啊!

我说,俩村相间不过二里地,地和地连着,除草这边谁放个屁,那边就听见响。俩村一球样。闲着盖个青砖楼,砍啦!再说了,那村也有知青。我去找他们玩儿,正赶上村里忆苦思甜,亲耳听到一个老农在忆苦:提起了59年啊,那是要啥没啥呀……下边就有人喊,错啦错啦(我以为也错啦。上学时不是说,59年正是超英赶美之时,怎么可能要啥没啥呢)。谁知下边那个就站起来嚷,不是59年,是60年。我就想,让你们忆旧社会的苦,你们怎么跟59年60年干上了?

另一个看似忠厚的长者就打开了圆场,说,是60年更苦点儿。

都他妈的哪儿和哪儿啊?咱甭管他是哪年了。我亲眼到跟前看过那盖楼的青砖,那砖那个细发,就不是咱这儿破烂砖瓦窑能烧出来的。那砖少说也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历史呢。

村里人就说,你咋啥都知道呢?要不咋说,你们北京大学生,学问就是大呢。我说,别他妈给我带高帽。第一我不是大学生。连初中还差一年多没念完哪。第二,我不是学问大,是根本就没学问。

他们就说,那你们来那天,大队让去接,怎么说去接北京的大学生呀?我说,大跃进还说你们这儿地亩产5万斤呢,你信了吗?他们说,信啥信?那年村里人都去横水大炼钢铁去了。地里的粮食就没人收,哪儿来的5万斤?

所以,我说,哪来的大学生呢?全是他们丫的瞎编的。

他们又问,他们丫的是谁?我说,他们丫的就是他们丫的。没谁。

库房说也让我驳得体无完肤,我便继续琢磨这楼是干什么的。越去琢磨,越觉得这楼神秘莫测,而当我路过这青砖楼时,甚至感觉一种难以名状的神秘谜团就在我眼前游来荡去,引诱着我去探究这青砖楼的奥妙。

这时候,我茅塞顿开。跟我们村里打听,那是瞎耽搁工夫了。毛主席不是说,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你就得亲口尝尝吗。这楼在庄上,自然要到庄上去讨得真经。我便往庄上跑得更勤了些。碰是墙根底下没事晒阳阳的老汉,我就打听。问得多了,我才信了他们的话,明白了这楼是干什么的了。我这才明白,我插队真是来对了地方。因为,这里不仅仅是黄土高原的腹地,更是中华文明的策源地。


02


庄上的一老农跟我说,这楼打他记事就有。这楼是藏书用的。

在那个书籍极其匮乏的年代,一听说这是个藏书楼我几乎停止了心跳。这么大的藏书楼就在我跟前!那个年代的人都可以想见,我心里是何等的乐开了花。但我能把这种喜悦掩埋起来,故意装作很随便的样子说,那里面应该有很多书呢,可是破了四旧,这一楼的书早就一把火烧光了吧?

老农说,烧球啥烧?他倒是想烧哩,能让狗日的烧?对不起先人哩。

我说,是谁想烧啊?

老农说,你们这些北京大学生来的前两年,绛县中学来了一大队带红袖章的娃娃,喊着要来破球啥旧。要烧那楼里的书。大队书记一声吆喝,齐刷刷来了一队民兵。个个手里都是真家伙,说是队伍上下来不用的吧,可那也是早年打过日本的汉阳造。还有三八大盖上的刺刀,有这一长。

老农给我比量鬼子用的刺刀的长度,我看至少70公分。想想这刺刀也是挺震的。

老农接着说,那队学生还说了很多厉害的话,不过没吓住书记。书记早年跟北山上的土匪都干过仗,见过大阵势。哪能尿球那帮学生娃娃。

我说,就是说没烧成?老农说,没烧成。我说,那些书都还在?老农说,这就不知道了。土改前,这楼是周家的。土改就充公了。现在,队里放点儿农具、种子、化肥啥的。以前放啥就不知道了。

山西省政府为周家庄遗址立的碑

另一个在旁边听了一阵子的老汉说,我也是听人家胡球说的。说这楼早年就是藏书楼。我们这村子,读书人谁中了举,谁出去做了官,告老还乡,便要捐些书放在里面。我这村里,看重的是耕读人家。早先过年家家春联都是“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一类的呢。

有了这一次,我就去得更勤了。那一天,我正跟晒阳阳的老农们闲侃,一个像是农村知识分子的中年人走过来,说,见你不像我村的学生呀(他们管北京知青一概称北京大学生,亲切些就称学生),你打听这个做啥用呢?

我说,我就感觉,咱这地方像是文化深厚的村落,别看表面破破烂烂,瓤子可是富丽堂皇呢。中年人就笑,说你哪村的?我说就是北面的。他说,我就说你不是我村的学生嘛?我村的学生就没有打听这楼是派啥用场的。我跟你说吧,绛县这地方,春秋时候做过晋的国都,这塬上塬下好多村子都是文化村呢。别看现今没多少识字的,早年文化人可是不少,村村都有哩。这文化人呢出仕告老了呢,就带回成车的诗书。这诗书又让子弟出仕入相,就又捐了成车的诗书,循环往复,轮回不已。这书就越捐越多,这楼也越盖越高,那些文韬武略,安邦治国的典籍,像《周易》《道德经》《论语》《庄子》《春秋繁露》之类的经典奇书就尽藏在这藏书楼中了。

我说,那有没有《金瓶梅》呢?就是没有《金瓶梅》,《红楼梦》《西厢记》之类的总该有吧?我之所以打听《金瓶梅》,是因为我知道这是本黄书,却一直无缘拜读,又听说在北京至少能换一辆锰钢永久自行车,要是弄上一本,岂不发个意外横财?

可是他却说,你说的这些书都是小说,在读书人看来登不了大雅之堂啊。何况金瓶红楼有害无益呢。

我说,那就是没有了?

他说,我在这村里完小教书。家又在外村,就实在说不好了。只是听说这楼在土改前是周姓人家的。土改了,就充了公,有没有书就说不好了。

我说,那你进去过吗?他说,没有。就队长和保管把着钥匙。两个人同时去,才能开那两把锁。才进得去。几年前,县中的学生来造反,也没能进去呢。

在我看来,这一天的收获简直出乎意料。那些书籍开始像我招手。当年闹红卫兵的时候,我就没能赶上从学校的图书馆里弄几本书出来看,等我听说有人去图书馆造反了,那里面的书都让人过了几轮筛子了,剩下的估计当擦屁股纸都没人要了呢。这回绝不可轻饶他们丫的。

这事可不能轻举妄动。跟我那俩老大说不说呢?说了,他们未必同意。我要是硬干,万一失手还会连累他们。前前后后想了好几个晚上,也拿不定主意,怎么去收拾那青砖楼。

就在这时,我们村别队的一知青,叫我去他那里玩儿。这知青,跟我差不多,也属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了(其实,差得很多。至少我还有俩大哥在后面戳着,他呢,喝酒,我不陪他,他就对影成三人了)。所以,他叫我,我必须去。不去,他太伤心。

他一个人占一个院子,两孔小窑。一孔做饭,一孔睡觉。没进小院呢,异常的肉类飘香就狂钻我鼻孔。什么的干活,真他爹的香。他说,你猜。我说猜屁。就揭了那锅盖,大吃一惊,说:你这心也忒狠了点儿,这么小的童子鸡你就拿酱油给红烧了?

他得意地大笑,说,就知道你猜不着嘛。你仔细看好,是童子鸡吗?告诉你吧,乳鸽。昨晚上掏的。还有几个鸽子蛋,走的时候带回去吃。我问哪儿弄的,他说,庄上。我说庄上哪儿?他说,就他妈的那个挺老高的青砖楼里。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竟然让我这好哥们儿捷足先登了。我的心狂跳不已,好容易才按住那狂跳的心脏,就怕心跳出来,才故作平淡地问他,你进去了?他说,不进去哪儿来的鸽子?我说,除了鸽子,你就没看见别的什么?他说,都是屁用也没有的破烂儿。我说都是什么破烂?他说,一层有几个破宣传板,几袋子化肥什么的,几个破犁铧,几根烂檩子,就没啥了。二层三层是他妈空的,啥球没有。四层就掏了这几个鸽子,剩下的全他妈的飞跑了。

我说,那就没有书什么的了?他说,啥书?连张纸都没有。我说,不应该呀,那书都哪儿去了?

他说,啥书?我咋不知道?我说,我他妈也不知道。不说这个了。你怎么进去的?从哪弄的钥匙?他说,弄什么钥匙弄?那门一端就下来了。我大大方方进去,大大方方出来,然后再把门端上就回来了。

那红烧乳鸽味道全无,早就没了引力。我的咀嚼也变得没了意识,好几次骨头都当了肉,牙硌得生疼。我一门心思琢磨那些书呢。都去了哪儿?我在心里问天,天无语,问地,地无声。我百思不得其解。要是楼里没有书,那红卫兵为啥要破四旧?就为那几个破檩子,书记就值得动枪动炮的?我想了好几天,结论是书是有的,那个事件后,队里把那书给私分了。


03


如果,这个结论是事实的话,那老农家家户户都应该有书的。这么一想,我决定去几家老乡家摸个底。我先去找认识的一个女生。这女生跟我们仨属于同类。说起话来,不用避讳。我跟她说,听说他们村子里老乡家都有书,是真的吗?她说是啊。我这儿就有几本呢。我说你拿来看看,她拿了几本,有《白居易诗选》《黄庭坚诗选》,竟然还有《逻辑学》和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我说,这都是哪儿来的?她说,谁知道呀,我来的时候就有。我说,那我拿几本看看。她说,拿吧,有的是。不够看再来拿。差不多家家都有,反正他们也不看。有的引火用,有的引火都不用它,嫌它潮,尽冒烟。

我说,什么叫暴殄天物?这就是。是我除破四旧外,亲眼见到的最让人怒不可遏的事啊。他们的先人,积攒了多少个世代的瑰宝,还文韬武略、安邦治国呢?在他们眼里,都不如狗屎啊。狗屎还能肥田呢。

她说,他们说都是毒草,我看没人要就捡回几本看着玩儿。我说,你只管捡。没地方,就放我们那儿。她说行。我说,这几本我就先拿走了。不还了。她说,随你。反正多的是。

于是,就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在那个非典型的地方,我不再废心思去关注那个没了书的藏书楼。有现成的书在我眼前放着,还去琢磨一个空荡荡的青砖楼,那真是舍本求末。于是,那两年,我读了许多像我一样的无知青年没能读到的书。虽然,我没有从那个青砖楼里捞到那能换一辆永久猛钢的《金瓶梅》,但我已经占尽先机。捞到了我人生的第一桶知识的宝藏。可比那《金瓶梅》不知要金贵多少倍。以至我在未来的日子里,能顺风顺水开始并结束我的职业生涯。

因为,那时,我就预感,我一不留神,打开了一座宝藏。这宝藏就是先民和村民共同留给我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灿若星辰的中原文明和传承有序的中华文化。我得以在像我一样的孩子还在迷蒙之中,便接受了幸运的启蒙。以至我在未来的日子里,能应付一切突如其来的幸福和不幸。这个巨大的幸运能降临到我身上,真是万人不遇,千载难逢。

2015年5月,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中国国家博物馆和陕西、四川、浙江、河南、山西等省参与“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项目的50余位国内顶级专家学者一致认定绛县周家庄遗址是目前我国考古所发现的新石器时代面积最大的古城遗址。那幽远古朴的城堡、随处可见的灰坑,俯身即拾的陶片,就在这些浸透着中华文明底蕴的物件上面,耸立着的就是那座青砖楼。这座青砖楼不光向我,也向村里所有知青诉说着这里曾经的繁华和沧桑,只是那时我们都是无知青年,都没能听懂。

后来,我长大了些,懂了一点儿事理。1980年代初,我把我关于这青砖楼的探究的故事说给我弟听。我弟是学历史的。他立即敏感到这藏书楼的深刻内涵。于是,我们合作写了一个关于这个《藏书楼》的小说,发表在当时的《北京文学》上。

因为,这个青砖楼延续着我们民族勃勃生机和永无终止的希望。


2017年回村的写生《塬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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