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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张亦峥:那没完没了的运动中,有一个场场不落的冤魂

张亦峥 新三届 2020-08-17

  

 作者档案

张亦峥,1950年代初期生于北京。1960年代后期赴山西、黑龙江插队。1970年代末期开始小说写作,两三年止。1980年代初期从事新闻出版工作。参与两本省刊和两本国家期刊的创刊、策划、采编及终审工作直到退休。


原题

那年头,没完没了的运动中,

有一个场场不落的冤魂





作者 :张亦峥


 

我插队那年头,运动就像江河水,一个波接一个浪。什么一打三反、清理阶级队伍,什么批林整风、批林批孔,什么路线教育、割资本主义尾巴……跑马灯赛的。不管是哪个浪打过来,拍过去,都落不下汪头,都会把他拍在大队戏台上。汪头便莫名其妙地在种种运动风暴中游荡,也算得上是一个场场不落的冤魂。


汪头是谁?我们村最著名的老运动员。


张亦峥 绘


汪头大名汪晨逸,小名顺儿。但无论大名汪晨逸还是小名顺儿,村里人几乎都无人知晓。别说村里人无人知晓,就是汪头本人也早早忘了个一干二净。汪头不是本村人。是从外乡迁来的。说是他早年在北平做药材生意发了财,就在我们村村西头买个现成的大宅院住下了。至于汪头为什么要在我们村买。汪头说,人都说这个村都是些种地的把式,没太多心眼,好混。但是不是真是这个意思,汪头不说,就没人知晓了。汪头迁来的第二年,日本鬼子入了娘子关。

 

1


汪头的名字汪晨逸被人重新提起,是在我插队之前不久。


那时,阶级斗争的新项目——清理阶级队伍方兴未艾。既是清队,那么各方阵营的人员总要清爽。在我们村里,主要是弄清敌方人员构成名单。于是,汪头的大名汪晨逸就再次被人提起。当然,是由公社派来清队的工作队提起。


后来汪头说过一段在村里流毒甚广的名言:早年大户人家唱堂会,上党梆子、蒲州梆子、中路梆子、关中碗碗腔都得轮番登台,《六月雪》《凤仪亭》《金沙滩》《铁弓缘》《法门寺》都得有。缺一门,少一本,就不算全呼。就好比如今的运动,哪个运动我都是个角儿。没角儿,那戏能唱吗?人要是背时,放屁都砸脚后跟!我就想不出,啥时候来运动能没有我?


汪头的确是运动中的角儿。不光汪头承认他是个角儿,村民也认可他是个角儿。但这角儿的尊姓大名除了工作队,村民就很少知道了。甚至汪头本人都不大记得了。


我插队来到村里不久的一天,村里开批斗会,知青必在被邀之列。后来,我才知道,村里人都是圈套圈的实在亲戚,真斗起来实在不好玩。老农有意拿知青当急先锋、马前卒,于挨斗的,斗人的,方方面面都好交代。但知青也不是憨怂,啥运动没见识过?想拿老子当枪使?门儿都没有。来开会,充其量就当凑个数,看看热闹而已。


那天是有关清队的一次批斗大会。汪头照例名列其中。那次列队台上的都是四类分子(主要是地主分子),喊口号的时候,无论是打倒哪个分子,都要有个前缀,比如:地主分子。要是打倒我,就是打倒地主分子张亦峥。可是打倒一个叫汪晨逸的分子时,只是喊打倒汪晨逸!这中间的细微差别立刻让比较好事的我发现了。


我就把这个疑问请教身边的一个老农:这个人咋就缺了地主分子的头衔?老农很认真告诉我,人家不是地主,干啥要加上地主的名号?我说,不是地主咋撅在台上呢?老农说,他是头儿嘛。我说,他是啥头?当过队长?老农说,球,当过个球!他就是个头。我更是不解。老农说,人家啥头也不是,可老百姓就唤他汪头。


我说就为老百姓唤他汪头,就批斗他?老农说,谁知道呢?反正回回都有他。你别看他现在耷拉着脑瓜,平日里能得很!不然,咋唤他汪头。我说,就因为他能得很,就得挨斗?老农说,胡球斗呗,斗来斗去,人家还是汪头。


这时,领头的民兵队长又喊起来,打倒汪晨逸。我便看台上大名叫汪晨逸的汪头。这汪头,果然是一幅独树一帜的长相。不细看是看不出眼窝上方还搭着几根长眉,下巴上固执地钻出点点黑不黑白不白的胡茬儿,暗淡无光的老脸上,极不和谐地镶着一对晶亮的眼珠儿,总是转来转去,逡巡着台下的村民和台上的同类。虽说胳臂反绑着抬不起来,但嘴也大张着,跟着村民们喊口号。


就在这时,台上押解他的民兵叫起来:日你嫫,打倒你哩!你狗儿的就是汪晨逸!你咋打倒你自己?你狗儿的挑衅革命群众吧?!汪晨逸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我注意到,汪头也跟着喊起来:汪晨逸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台下瞬间哄堂大笑。


后来,我问汪头,那回你在台上,咋自己打倒你自己呢?他说,我哪知道汪晨逸就是我呀!他们一天叫我汪头,我也以为我就是汪头,汪头就是我呢。老球知道我还有个名叫汪晨逸!真真哩。抟(欺骗的意思)你,我就是王八日的。

 

2


过了两年,发生了九一三事件,批林整风运动又来了。这回,汪头和我们村所有的四类分子一起去公社游街。我就搞不明白了,一个乡下的汪姓老头怎么能和副主席攀上关系?副主席认识他是个鸟啊!可工作队才不管他是怎么攀上关系的呢!小绳把他们一穿,就拉上,去公社游街、批斗。


我这个人本来就无聊得紧,碰上这种看热闹的好戏,简直求之不得,不光不用买票,大队还宣布看游街算出工,计工分,何乐不为?我自然不会放过。


我便随着汪头这浩浩荡荡一行人,向横水街进发了。我说他们浩浩荡荡,是因为这群人足有三二百。头里走着的都是有身份的各类分子,他们个个都顶着一个个报纸糊的高帽。虽说那高帽直刺蓝天,但高帽下面的那些人,却个个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只有汪头一个人把高帽戴得周周正正,便有了副趾高气扬的派头儿。这让押解他的民兵很不舒服,便狠狠推了他一把。


这一推使那高帽歪在一旁,折成挨斗坐飞机的模样。汪头停下来,把了折了的帽子摘下来,捋直了,又周周正正戴上去,还问那民兵,戴得正不正?那民兵说,你还有心管球它正不正?正不正,你狗儿的都得上台坐飞机。汪头说,我坐飞机时,要是帽子掉下来,还得求你给我戴上呢,可别给我戴歪了。民兵说,你这老怂,说你没心没肺,一点都不冤枉哩。


更有趣的还在后面。这一行人,个个手里都掂上一张锣,快进街里时,就开始敲锣。虽说那锣敲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点儿都没章法,没有韵味,但看热闹的人看得也是兴高采烈,还不时指点说,哪个锣敲得音色正,哪个锣敲没敲出镗音来,就怪那敲锣的人心不在焉,有气无力。


快进会场的时候,带队的民兵队长,挥挥手,那敲锣的一个个都罢了手,收了锣声。只有那汪头一个人还在不紧不慢,一板一眼地敲。看押他的民兵喝道:汪头,不让敲了,咋还敲?汪头手下没停,嘴里说,就几下了,敲了,就停。看押的民兵说,啥几下?停了停了!汪头又紧着敲了几下,说,我敲的是《老牛上坡》的锣点(这是上党梆子里的一出戏),就几下了,不敲完咋行?你总得让那老牛上了坡不是?不敲完,老牛咋上坡嘛。那个民兵队长哭笑不得,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汪头啊,你狗日的,你妈掰啥时候了,还唱戏呢?咋执意认真呢!


汪头说,做事情嘛,不该认真?


从公社回来的路上,这一队人马又是吃又是屙,又是喝又是撒,汪头不吃也不喝,小脸却憋得通红,走路都拉了胯,一步一步蹭。我问他是咋的啦?是有尿还是有屎,要撒?要屙?汪头根本就不理我。


好不容易挪到了村头,汪头紧走了几步,立在一株大苞米旁,三几下就松开那抿裆裤,掏出那家伙,旁若无人,如同开闸放水,哗哗哗,那一泡尿,直尿得惊天动地,全砸在那株苞米粗壮的根上。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说,我家自留地。那苞米是我家的。这泡尿总算是尿到家了。我说,汪头,就凭你这算计,说当年你发了大财,我想不信都不成。汪头说,北京大学生,你有尿没?也往这地里尿吧。我说,一路上,我尿了两回,这会儿哪儿来的尿?汪头两手一摊,一幅彻底失望的神态。

 

3


批林整风运动还没完,基本路线教育运动就接上了。汪头自然又毫无悬念地撅到了大队戏台上。这回依然别有趣味。


以前开会,批斗汪头,口号喊的都是打倒汪晨逸。可工作队发现,人们几乎不知王晨逸是何许人,没什么震慑力,收效甚微。于是,工作队、大队革委和贫协的几个头头一琢磨,不如直接喊打倒汪头吧。


这回领号的一喊打倒汪头,甭管台上的还是台下的,都知道是打倒谁了。大家见那汪头喊的也格外起劲,就都边喊边笑得合不拢嘴。场上维持秩序的民兵,一边叫着不要笑好不好?一边自己也笑得东倒西歪。本来挺严肃的批斗会,就像是看当今赵本山演出。台上台下,都笑了场。不过芸芸众生中有一个人没笑。这人就是汪头本人。


么回事?原来,台上笑的和台下笑的不一样。台下笑的是打倒汪头;台上笑的是另一回事。台下喊口号的时候,台上看押汪头的两个民兵说起刚刚发生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案子。我们队里几天前病死了个牛犊,队里派人挖个坑给埋了。谁知三天以后,这埋牛犊中的一个小青年,把这事说与了队里几个游手好闲的光光(即二流子)听,几个光光二话不说,在那小青年的指认下,就把那死牛犊刨了出来,皮都没剥就烀着吃了。几个光光是吃痛快了,可没过几个时辰,肚疼得满炕滚,更操蛋的是还发起了高烧。台上的人都听到这两个民兵说的话,笑话他们不是不报,是时候不到,时候一到,啧哇乱叫,真他妈的解气(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没吃上这死牛犊,由气生恨,由恨生笑吧)!


批斗会散场时,汪头叫住押他的那两个民兵。民兵说,汪头,啥球事?汪头说,你们告诉那几个没退烧的娃,是食火(食物中素)啦,吃那死牛犊吃的。回去弄点点番泻叶冲了喝,过下肠子,一泡稀汆出来,就不烧了。这番泻叶横水杂货铺里就有卖。五分洋能买一大包。


后来,我问汪头,平日里那几个光光也没少折腾你,也不是啥好怂,你管他们干球啥?汪头说,都是些娃,大了自然就懂事理了。总不能跟娃一般见识吧?何况就是一句话的事,咋能见死不救?


于是,我发现了汪头的又一个品质——心本善良。

 

4


我便有了对汪头进一步的了解的兴致。于是,我便知道了如下情况。


虽说汪头买了村西的那座大宅院,可汪头却没在村里买地。因为早年他并不是像村里的老农那样,是依附土地生活的。解放之前,他虽然是住在村里,但他其实是个游商。不时去侯马、曲沃、闻喜、绛县等地做点七七八八的买卖过日子。土改时,他没几亩地,自然评不上地主,可他那大宅院实在惹人眼红。工作队一碰头,也算是个有钱人,定他个大资产(资本家)算球。于是,算是富人的汪头就在日后所有运动会里,成了首当其冲的运动员。


本来打击投机倒把运动没有他。可是工作队发现这次少了汪头,就感觉运动没深入开展起来,就一直耿耿于怀。打击投机倒把没有汪头怎么行?不精彩,不完整啊!


可是,解放以后,汪头确实没做过什么生意。不只是因为政府取缔了自由市场(那自由市场已沦为黑市,属于违法),还因为汪头早年在北平做的都是大生意,后来在横水做的也是不大不小的生意,实在觉着,如今偷偷摸摸做那些针头线脑般的小生意,委实对不起他那绝顶智慧的脑瓜,有那工夫还不如睡睡觉养养神呢。


工作队深挖了许久,也没找到他投机倒把的一星半点线索。有天,一个队员听了村民饭后闲侃一个关于汪头的段子,便如获至宝,认为这回总算抓住了汪头投机倒把的罪证。何况,还有多人能证明,这段子是汪头自己说的呢。


那还是阎锡山主政山西的时候。一天,汪头去曲沃赶会,他一眼看上了一双礼服呢双脸鞋。这鞋面缝有两条平行的皮脸(即皮条),耐穿又好看。他问老板这鞋多少钱。老板说二十四个大钱。他说二十个大钱吧。老板说不行。他说别家要价才是二十二个大钱。老板说,别家脸子用的是羊皮,我这是北平聚茂斋鞋铺的,鞋脸用的都是驴勾子皮(驴屁股上的皮,俗称骨子皮,驴皮中最结实的部位)。他说,二十二个。老板说,三八二十四,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汪头眼珠子一转,数出一把大钱说,三八二十八一个也不少,便排给老板。


憨娃都知道三八不是二十八,老板占了便宜却不露声色,数都没数就一把推进了钱箱。汪头见钱落了钱箱,立马一拍脑门叫起来,老板,我糊涂了,三八不是二十八啊,是多少来着?老板说,二十四。他说,那你退我四个大钱才对。老板不得不退了他四个大钱。其实,老板不知道,汪头排出来的只是二十个钱。里外里,买双鞋,汪头赚了鞋铺老板八个大钱。


投机倒把本是倒卖东西赚钱的罪,可他是买东西占小便宜。工作队一合计,管他卖还是买,反正他赚钱了,又是在集市上买的就是个投机倒把罪。可是有人提出异议,说这事还是阎锡山时候的案子。那队长说,反革命不是分现行反革命和历史反革命吗?照此,投机倒把也是可以这样划分的,就定他历史投机倒把分子吧。于是,这回运动,汪头顺理成章又一次登台挨斗了。

 

5


汪头挨斗,但村民背后还是很服气汪头的。村民文化程度不大高,说不出大智若愚这个词来概括汪头的装傻本领。但村民知道汪头就是汪头。虽说,他没在任何时期有过任何带长的身份。但仿佛只要他出山,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似的。


就有人给我讲了一段汪头的历史功劳。


抗战那些年,我们村是多种军事力量的拉锯区域。有时候八路军刚走,日本鬼子就上来了,日本鬼子还在村子里呢,中条山上打散了中央军散兵游勇又晃了过来,好不容易给遮掩过去,二战区又来抓民夫,到了天黑,该安生了吧?南山土匪贾振一和北山土匪雷哼哼隔三差五又来抢粮。这些事,哪个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体。村里人谁能应付得了呢?便不得不请汪头出山。


村里人津津乐道的是,汪头应付鬼子化险为夷的故事。传到我耳朵里时,那年头的当事人差不多都死了一大半了。


那次是横水炮楼里的鬼子来征粮。能跑的都跑到北山,跑不动的都紧闭了院门。村里只剩下跑不了的管事的,拉着汪头去见鬼子。


鬼子说,要一千斤粮。汪头说,粮食都给八路了。鬼子惊诧汪头竟敢公开说,便大怒,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粮食给八路,不给皇军,那可是该杀头的死罪。


汪头又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咱们还得感谢八路哩!鬼子更吃惊:感谢八路?汪头说,八路拿枪指着我,不给就毙了我,我就给了八路一小袋粮。可是他们不知道,我还藏了一大袋粮留给太君哩。太君您想一想,要是不给八路一小袋粮,八路就枪毙我,把我枪毙了,怎么给太君一大袋粮食呢?太君是不是该感谢八路没枪毙我呀?


鬼子一听汪头给他备下了一大袋粮食,连声的幺西幺西,大大的良民。但鬼子还要征集更多的粮食,就说,让村民每家都要拿粮。汪头说,每家都要拿粮,那是一定的。可是,村里人不知道皇军和土匪是不一样的,是不抢老百姓粮食的,都带着粮食跑了,等他们回来,我告诉他们皇军大大的和气,大大的亲善,大大的共荣,他们就会把粮食交出来的。作为保证,我可以把我的宝贝帽子抵押给太君。


翻译官翻了这些话,鬼子不解那个帽有什么特别,还是宝贝。汪头又说,我这帽子可是个无价之宝。这狐狸皮帽,可不是一般的狐狸皮,是冬天在关外长白山里套来的,全是二寸以上的绒,狐狸就凭这身绒在关外大山里过冬。那关外冬天有多冷,撒泡尿,刚撒完,那尿就和家什连在一起冻到了地上,让人挪不动窝。可有了我这狐狸皮帽子,就不同了,它简直就是个小火炉。暖得你浑身都冒汗呢。昨天,我在家里摘下帽就撂在柜上了,我不知道帽子下面扣了两个红薯,早上出来戴帽才看到。没想到,那红薯冒着气儿,捂熟了。就这帽子我押给太君。不筹来粮,帽子就归太君了。翻译官把这话翻给那鬼子听,鬼子笑起来,又是幺西幺西的叫了好几声,戴上帽子回去捂红薯去了。


村里人算是又躲过了一劫。


我跟村民说,这是好事啊,汪头不光牺牲了自己的一袋粮食、一顶宝贝帽子,还牺牲了自己的人格尊严,委曲求全,救了全村百姓,是大大的好事啊。可是,要是那鬼子再来征粮,汪头咋办呢?村民说,躲过一劫是一劫吧。好在,那鬼子去运城俱乐部慰安,碰上了八路的除奸队,顺手给除了。只可惜那顶狐狸皮帽子是彻底赎不回来了。


我心说,汪头摘下帽子给了鬼子,就没想还能要回它。


村民接着说,清理阶级运动来了,这正好成了他巴结鬼子,给鬼子送粮送温暖的汉奸罪证啊!不是汉奸,不是反革命,是什么?难道还是革命同志?还是革命依靠的力量?清理阶级队伍,不清理他清理谁?这回,又是给他斗了个稀哩哗啦。还送公社关了起来。


好在,咱队篮娃爹去公社说了汪头另一段事,算是把汪头保了出来。


那是中条山战役的时候,号称华北方面军司令长官多田骏中将,统领了7个师团,约63个大队的兵力跟国军厮杀。战事如何激烈,如何残酷,可想而知。鬼子驻横水的中队,受命把从东镇运来的辎重、给养,通过横岭关、冷口,运往其阵地。运输队里就有我们村的一挂骡马大车和几个民夫。


车子在横岭关过了一夜,第二天刚过冷口,我村那大车就翻了。车上的货箱有的就直接摔到了路边的深渊里,有的就摔烂在山路上。原来那一车都是歪把子机关枪,至少有两百挺,损失惨重。鬼子调查,翻车的原因是大车的大轴断了。怎么断的呢?鬼子说,是有人在夜里把那轴锯了,但没全断,还连了一点,正好走在路上断了轴翻了车。


鬼子把我村里的这几个民夫,关到了横水街队部一顿好揍,关了半个多月,啥也没问出来,就放了出来。


篮娃爹告诉我,这伙民夫中,就有汪头。后来,他还在汪头屋里见到了一把钢锯。那时,村里人谁家也没这东西。再说,要这东西做啥呢?显然就是汪头干的。于是,篮娃爹就问汪头,那事是不是他做下的?汪头只是笑笑说,你管它是谁做下的?让狗日的机关枪都哑火,打不了中国人不就得了!但篮娃爹断定,那大案一定是汪头做下的。所以,公社关了汪头,篮娃爹就跟公社革委会说,是他亲眼看见是汪头锯了大车轴,翻了鬼子运机关枪的大车。凭这,汪头咋能是汉奸呢?鬼子关过他,打过他,他跟鬼子有仇,不可能是汉奸。


公社这才放了他。

 

6


后来,我问过汪头这事。说他当年也是一股子英雄气呢!


他眼睛盯着我滴溜溜地转,说,啥英雄气?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作甚。提了,谁信?


我离开村子的前几天,正好在路上碰到他。


汪头说,听说你要走了。去啥地方?

我说,去东北。


他说,去东北作甚?

我说,还是去插队。


他说,噢,屎窝挪尿窝哦。

我说,差不多。


他说,可还有句话叫树挪死,人挪活,挪就挪动挪动吧。


我走后没两年,汪头也无生无息地走了。从此,我们村的种种运动中就少了汪头,自然就少了许多精彩,少了许多村民饭后茶余可以讪排的闲话。


汪头说我,树挪死,人挪活。


我挪了,果然活了下去。而且直到今天还一直活着。只是我再也见不到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好多时光的汪头了。


汪头,安息吧。

安息吧,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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