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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丨陈苑苑:芭蕾,我的如花美眷

陈苑苑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陈苑苑(凯苑),南京人,出生于上海崇明,1978年入学南京工学院无线电工程系,毕业后回母校进修自动控制工程,长于速度控制和实时控制程序设计。1988年移民澳大利亚Adelaide,1996年就读于南澳大学,毕业后做进出口贸易和民居房产投资。2013年读教育学研究生,现为澳大利亚在册数学教师。自小酷爱文学,常作随笔,在海内外媒体均有发表。 

原题
芭蕾,我的如花美眷



 撰文:陈苑苑
插图:倪小英


题记:如果文学是我的意中情人,芭蕾则是我的如花美眷。


 
只消稍有常识的人都会知道,芭蕾,如同钢琴小提琴,是要很小学起的。理想地说,三四岁就要开始学了。可我开始学芭蕾时,已经16岁。无论是软度还是技巧,发展都很有限,绝不会有专业前途了。
 
可凡事都有例外。我学芭蕾是私人教学,老师单独教课,一周一次,一次两小时,前后三个月。就在这样短短的时间里,我学了整个一套把杆动作,和中间组合。现在知道,其水准差不多和伦敦芭蕾舞团的晨课类似。所学的又是纯粹俄罗斯芭蕾,可我当时并没有认识到这点有多大的优势。
 
但无论如何,三个月里每周一次的课程,和正规芭蕾舞学校的教学相比,所学时间实在太少了。而三个月以后,只能自己练习这套把杆动作和中间组合大概每天个把小时,而专业训练至少每天四小时,还是相去甚远。
 
可练习又是怎样的练法呢?没有老师,没有教室,没有把杆,没有镜子,没有音乐。把杆不可缺,就用椅背代替。没有镜子,就在月光下看自己的影子。没有音乐,则自己哼曲子。只有一点做到了,那就是每天练。
 
如此这般地五个月以后,姐姐带我去北京考部队文工团。为什么是部队,不是地方的?为什么得是国家级的,而不是省市级的?我也不晓得。姐姐带我去,我就去了。我也只是将把杆和中间动作挑出几个来,还增加了半个民族。如同奇迹一般,居然一次成功。更不可思议的是,我是作为演员被录取,而不是学员。
 
考官大约看出我确有芭蕾功底,但还要进一步探测我的深浅,于是不动声色地说:你再做一个Adagio,我自然执行她的指令。考官显然有点吃惊,她不是吃惊于我的动作,而是我听懂了她的专业术语。那时候革命已将洋名称被消灭殆尽。考官见此情形,随即问道坐在她身边的我姐姐:“她练了几年了?”
 
那时能够考上部队文工团,比如今考上博士还不知风光多少。我的人生无疑将走上专业芭蕾。考官肯定的对我说:“你回去等通知吧。”跨进革命时代的辉煌通道,只有政审一步。而这一步,根本不会有问题。只是我比较麻木不仁,并没有喜悦万分。17岁的我毫无悬念地回了南京,等待报到通知。
 
但通知没有来。说政审只要一个月,但一个半月还没有来,两个月还没有来。政审是到爸爸单位的,我就问爸爸政审怎么说的,爸爸含糊其辞地说,好像没通过。我不明白怎么会没有通过,父母不都是“革命干部”吗?爸爸又隐隐约约地吐露,是我妈妈的家里有问题。以后我才知道,我的1949年前就亡故的的外公是地主。他老人家竟然亡故20多年后还影响到我的人生。
 
糊里糊涂的我,并没有感到多少失落。又过了三、五个月,我被分配到工厂,从此我就再也没有时间练芭蕾了。那是1975年3月。
 
之后的30年里,我的芭蕾只在大学校园里小露锋芒。70年代末,大学里交谊舞陡然兴起。那是无忧无虑的年岁,有着精力无限的体能。我瞬间喜欢上跳舞,又有匹配的舞伴,足足地疯狂了一阵子。我自然将芭蕾功力发挥到了交谊舞上:重心可以随意滑动,快三步可以持续旋转,探戈可用脚尖画圈,等等。难怪校园内外,比得上我的跳舞水平的,确实不多。
 
跳舞跳得出色,争足了我不需要的光鲜。我一时成了林中秀木,摧风不小。但毕竟已是春暖花开,艺术体操戛然而至,我又到了艺术体操队做队长,带领一队比我小5、6岁的队员练芭蕾。现在想来,不知为何学校的舞蹈队没有伸来橄榄枝。不过谁会想到有专业芭蕾的女子会混在工科生中呢?

 
大学时代一晃过去了。毕业以后,连有点芭蕾影子的社交舞和艺术体操都悄然消失。芭蕾真的离我远去了。
 
芭蕾练习虽然停止了,但对芭蕾的喜爱并没有停止,对芭蕾美的感受力并没有消失,对芭蕾的鉴赏力也没有减退。而更重要的、不可消磨的是,芭蕾已经成为我的如花美眷——和我的身体,和我的性格,和我的精神,永远分不开了。
 
芭蕾与我的好,在于契合我的个性。飘然若风中细柳的芭蕾,最大的特质是控制。有控制才有动作的准确,才有持衡的力度,才有变换自如、衔接无痕、行云流水的舞姿。我的性格坚定,行为保守,绝对讲求自我控制,所以很能理解和遵从芭蕾的控制要求。
 
芭蕾是艺术的最高形式。而绝对的美感来自高度的控制。体育是竞技,无需有美感。但芭蕾则要求体现美:身体的线条,下肢的颀长,手臂的弧线,跳跃的轻盈,旋转的稳定,眼睛和手的对应,头部与重心线的一致,上身与手臂的灵活,均为展示出形体和动作的美。
 
芭蕾是真功夫。没有装饰,没有花俏。民族舞可以花花绿绿,甩袖扬裙,花步扭肢。芭蕾却立则立,跳则跳,有软度,有力度,动作间平滑过渡,中心轴线平稳移动。
 
有些做学问的看轻演员职业,甚至有轻薄之嫌。但我确切知道,没有意志力,没有韧性,没有日复一日的超常付出,绝对练不成芭蕾。芭蕾不仅仅需要自然条件,艺术天赋,更需要意志和品格。
 
芭蕾的美和技巧永无止境。无论你的天赋有多好,训练有多努力,你终究不能说自己是完美的。你永远都有进一步提高的空间。所以,学芭蕾的人一定是谦逊的。
 
我很感谢我的芭蕾,她加强了我的性格倾向,让我更规矩,更严格,更坚韧,更谦逊,更有自我控制能力。我以为这些品质对我的人生极具价值。
 
没有以芭蕾为职业,让我放下了芭蕾训练。但我一直对自己说,哪天我要把芭蕾练起来,然后拍一套录像,为自己曾经的芭蕾历史做一个记录。果能如此,我可以真的放下了。
 
岁月悠悠,我的确不曾忘却这个心愿。距我停下芭蕾30年以后,我被办公室旁边一间舞蹈学校所吸引。几回犹豫之后,决定打电话问询:老生如我,可否去上课?回答说没有问题。虽说没有问题,可我还是揣揣的。而到了课堂上,更是震惊——所有同学的年岁都比我儿子还小!我从头凉到脚,从里窘到外。
 
但既来之,则练之。硬着头皮,我跟小姑娘们一起,立于把杆之侧。老师并不提示动作要领,只略作示范,随着音乐声起,大家齐整习练。直到把杆练习接近尾声,在做Dèveloppè时,老师叫停。万万想不到,老师竟然让我为大家做示范!
 
Dèveloppè 一词的原义是“展开”。其要求是,重心平移到主力腿上之后,动力腿的脚尖从主力腿的脚腕处沿着主力腿上升到膝盖下,然后保持大腿不动,脚尖带动小腿向最远点伸展出去。未经专业训练的,主力腿缺乏力度则会重心不稳,或跨的开度不够使得动力腿不能与身体成90度,而最容易出错的是小腿伸展时膝盖晃动。
 
老师让我示范的,就是小腿伸展时膝盖保持不动这一点。老实说,我并不记得这些要点,只是自然而然这样做了。这第一课让我知道,三十年前的功底还在。我暗自庆幸,拍录练功影像的夙愿尚有希望。
 
但生活还没有安顿下来,芭蕾课也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经意的,又是五六年过去了。

 
直到2011年,我终于将芭蕾放上了议事日程。从此,芭蕾成为必修课,每周一、三、五上午,其他事情一概让开。为此,我坚决不做全日制工作,纵然我那么喜欢数学教学。
 
如今屈指已近10年。这10年是我人生最轻松,最愉快,最随心所欲,最有进步的10年。
 
这十年里在芭蕾上的进步,是提高了柔和度,连续性,以及音乐性。年轻时柔韧性固然好,缺少的是动作的柔和度。芭蕾的力度在腿上,柔和度则是上身的质量,体现在腰背,肩颈,以及臂膀的动作上。当年革命芭蕾舞里臂如钢筋,身似铁板,柔美是不讲究的。
 
芭蕾里单一的动作讲求准确,动作与动作之间则讲求连贯。好的芭蕾演员,动作转换全无间隙;前一个动作的终点,恰是后一个动作的起点。这便是数学里“连续”的概念。也许我对“连续”的概念理解得比较好,学起来也不太难。
 
但无论单一动作的准确,和动作之间的连贯,均需与音乐相吻合:节奏节拍,轻重缓急,情感情绪,皆然。芭蕾有音乐和舞蹈的双重美感。而芭蕾演员最大的潜质是她的音乐性。好的芭蕾舞演员能够用芭蕾语言表现音乐内涵。
 
应该说,十年里有这些进步蛮不错了,但我渐渐的有了些疏淡,感觉上课“太轻松”了。听说另一间芭蕾学校的老师比较严格,加之周末也开课。于是今年一开学,我就去了。
 
果然,老师不容学生有点滴错误。老师40岁还不到,小个子,俄罗斯芭蕾里“长”的特点非常显着。班上的同学的整体水平也比较高,练习时也更认真。班上还有有一位印度的男生,是专业芭蕾演员,混血的面孔好看,精湛的动作迷人。仅仅两节课下来,不知怎么地将我16岁时跳芭蕾的劲头激发了出来。
 
我真的想要如16岁那样跳芭蕾。——60岁向16岁看齐,岂非白日做梦?可是我的确想。以前上课,虽也汗流,但只是汗湿了练功服。但最近几周,汗珠直滴到把杆下的地板上。我在汗珠里看到16岁的自己。那时候练芭蕾练得汗如雨下,两腿酸痛;可那才是自己努力的证据,那才知道自己进步的必然。
 
我相信一对一的教学,所以请老师私人授课。老师注意到我的Tendu收腿时,脚尖着地有些延迟。问题虽然小,但我决心纠正过来。因为这是小时候留下来的,肌肉的记忆在潜意识里,所以就需要在课下大量的持续的练习。
 
于是我上网找资料。几番尝试,找到一个意大利芭蕾舞的教学视频,ItaliaConti Virtual。这个网站讲解、示范、音乐都很好,非常对我的胃口。我跟着这个视频里的Tendu练习,练了几遍还要练,又练了几遍还是要再练,硬是停不下来。练了无数遍之后,不得不强迫自己停下来。

可身体停了下来,脑子却还是停不下来。音乐还在耳边一遍遍的重复,眼前还是自己一遍遍地练习。时间已晚,不得不上了床,但觉得整条腿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颤动;不知道他们是欢喜,还是抗议。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这么练法,这个年纪,应该够累啊,可就是不觉得累。
 
可能大脑的兴奋度还在,所以不觉得累。就像小时候,冬天穿单衣,上了舞台就不觉得冷一样。记得高中毕业前,在学校跳喜儿的“北风吹”;穿上脚尖鞋,就在水泥地面上上跳。跳完才晓得脚指痛,脱下鞋,脚趾头全是血。
 
芭蕾对我有着永恒的魅力。我16岁初识芭蕾, 60岁依旧热爱。芭蕾已经融进了我的身体里,在我的脚尖上,手指上,腰背里,在每一个关节中。终有一天,在我觉得对自己的动作满意时,我会拍下自己练芭蕾的视频来。
 
我想象自己20年后,或许也是今天这样的天气,风和日暖,也是现在这个时辰,夕阳灿烂,我在自己建造屋宇里,窗明几净,花香人闲,壁上仍挂着这幅只有一双芭蕾脚的油画。主人时读时写,间或凝思,回味自己的人生。那时,她会怀着温暖和喜悦,观赏自己练芭蕾的视频,她会忍不住赞叹:多好啊,我的如花美眷!
 

2020年2月26日

Adela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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