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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史记丨马雅:大疫时节读“莺莺”

马雅 新三届 2021-04-24


 大疫时节读“莺莺”



 作者:马雅



大疫期间,想起了14世纪的佛罗伦萨,想起了那少男少女们为躲疫情,避在乡间别墅,以神聊度日,于是有了“十日谈”。而今中国,大疫未消,足不出户。何以解忧?不止杜康。若以言情小说排遣,《莺莺传》可入选。

       
《莺莺传》又名《会真记》,“会真”的意思是遇到了仙人。其男主角张生实为作者元稹自己。元稹(公元771-831)是唐朝中叶人,与白居易同时。他才华横溢,有不少作品流传于世。

  
《莺莺传》一开篇,张生就开宗明义:我是真正的好色之徒,只不过还没遇见能瞧得上眼的人。不久,家道中落的他在蒲州普救寺,邂逅了没落贵族小姐崔莺莺。她“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一见钟情,从此寝食不安,着了魔,马上开始了疯狂的追求。 

    
张给莺莺的丫头红娘几次送礼,打通关节,苦苦哀求:“我要是得不到崔小姐,就像鱼儿离开了水,就得送到铺子里去当鱼干了!”红娘虽然机灵,却被张的花言巧语所动,于是向他兜底:“小姐喜爱诗文,你可以试着给她写点情诗。” 张大喜过望,立即诉诸行动。而红娘当晚就带回莺莺的回复: 

             
《明月三五夜》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好容易熬到了十五的晚上,张生爬墙上树,跳进西厢的院里。别看他像个白面书生,其实却是鲜卑拓跋氏皇族宗室,要不然怎有上蹿下跳这胡人的武功?

  
那晚上,崔莺莺果然出现了,一本正经地把张生大大训斥一通,叫他乖乖断了非分之想。 
     
没成想,几夜之后,张生正睡觉,忽见红娘抱着被子枕头进来,“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真是天女下凡!张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而“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鸳鸯交颈舞……肤润玉肌丰……”节自《会真诗》三十韵,本文从略) 

    
不久后,张生去赶考,往返于长安与蒲州之间 。但临到真分手前,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诉说离愁别绪,只是不住地唉声叹气 。莺莺心里清楚将要诀别了,便和颜悦色地对张说:“你开始玩弄了我,最后又将抛弃我。这是我自己行为不检点而得到的报应,我不应当责怪你。而如果你能做到有始有终,也算你对我有恩义;那么我俩同生共死的誓言,也算有了结果。倘若真是如此,你又何必为这次分手伤心呢?可要是你自己良心不安,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莺莺是如此冰雪聪明之人,仅柔声曼气地点出:“你若问心无愧,就不会这样垂头丧气了。” 

   
 后来,张生滞留长安,曾给莺莺来信。她也有过回复,节录如下:
    
….. 我们之间两心相许,彼此都不能克制感情。你像司马相如弹琴挑逗卓文君,向我表达了爱慕,以致两人到了同床共枕的地步。我原想可托付终身了,不料同你一起多日,你却没跟我确定婚约。这让我蒙受委身于你的羞耻,却不能像明媒正娶的妻子那样服侍你。

  
你若有怜惜之心,若能俯就成全我的心愿,那我虽死犹生。你也许只是达观之人,根本不在乎儿女私情,而去舍“小”求“大”;并把未婚的结合看作丑行,且将旧日盟誓置之脑后。即便是那样,即便我的形体消散,我仍痴情不改,将永远伴随在你身旁。

  
我有一枚玉环,是我从小即有的物件,寄给你随身佩带。玉,表示坚贞不渝;环,表示始终不绝。还送上一束头发,一个文竹茶碾子。东西虽不珍贵,可我愿你像玉一般纯真,愿我的爱意像环一样永无了结。我的泪痕灑在竹碾上,愁绪一如萦绕的发丝。仅以此表达我的爱恋,愿我们永不分离。我和你心心相印,但相见总是遥遥无期……
  
收到莺莺这如泣如诉的情书后,元稹竟把她心头最隐秘的苦衷,亮给哥们们显摆,就像如今发到网群里一样,公布于众。其肤浅、其轻薄,跃然纸上。

       
这里暂把女主人公崔莺莺按下不表。且说元稹离开她后,去京城求发展,攀结上市长兼太子老师韦夏卿。韦爱其才,将小女韦丛许配。好运的是,这歪打正着,韦丛偏偏才貌双全,又很懂妇道。因韦老怜女,容这小两口长年蹲家“啃老”,官场上的提携自不待言。值得一提的是,韦丛虽出身大户,但为人温顺贤惠,下嫁元稹后并无骄娇二气,两人后来也能同甘共苦,以致于无行的元稹都一辈子感念不已。这说明韦丛是很有德行的妇人。

        
无巧不成书的是,元韦二人只夫妻了7年,韦丛27岁上便去世。元稹为她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千古名句。死得及时呀。试想她活到37甚至47岁,以元稹的秉性,会不断地寻花问柳,朝三暮四。估计那临近更年期的元夫人以其教养,断不至于撒泼,但忍气吞声总是要有滴。

        
韦氏走了,元稹竟没通过“赎身”(相当于当下的离婚),就再次成为单身汉,而且是“王老五”中名利双全的香饽饽。他以“中央监委”特派员的身份到了四川,结识了名震天下的薛涛。听其名,如不略通文史,会以为此人乃弄枪使棒的武将,其实她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被天下名士追捧,并有诗文应酬的青楼头牌。阴差阳错地,薛涛误入风尘,否则以其才貌,换个出身,换个时代,绝不在后世的林徽因之下。


元薛志同道合,马上打得火热。由于薛涛的诗词短小,不拘格式,能写在作工精致的短笺上,当年便有“薛涛笺”的美称。当然,他俩才子佳人的情事成为一时的谈资,足足三月有余。
        
不料这薛涛家国情怀过重,总跟元稹探讨政事,甚至鼓捣他弹劾权贵。元因此得罪了朝廷,于是改派江南,薛聪明反被聪明误。元稹离蜀后,薛涛朝思暮想,作“望春词”:“花开不同笑,花落不同悲。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极为幽怨。而元稹那边,薛涛已远水不解近渴,且小她11岁,遂劳燕分飞。薛涛则脱下红裙,披上灰色道袍。

         
又说元稹在浙江绍兴当了市长,正当31岁的年华,遇上了红极一时的演艺界大明星刘采春。她全家包括老公都上台表演,而数她最出彩:年方25,能歌善舞,风流妩媚。比薛涛,正所谓“文采虽不及,而华容过之”。刘立马投怀送抱,与老公离婚,被包养了7年。虽然关系“无疾而终”,刘采春后来却投河自尽。
        
人们不得不叹服元稹的艳福:有德的有才的有艺的,都让他占全了,当然都是大美人儿。

         
然而,话还得回到女主角儿崔莺莺这边。笔者第一次闻其名是上初小,看王叔晖先生画的小人书:美丽端庄的小姐,痴情而憨厚的书生,仗义勇为的丫鬟,留下一个极好的印象。后来是文革初期,有一位男生谈恋爱,极言其女友的“光艳照人”,就跟《会真记》里写的一样,这才从鲁迅全集里找出来补课。读后极为震撼(古往今来独一份)。他那位女友笔者也认识,尽管说得有点夸张,但我也相信在某个年华,某一时刻,在某种特定的生理、心理条件下,激素水平可使女性“光艳照人”,特别是那人本来就生得不错。
        
从此,“光艳照人”这四字铭刻我心,永远跟着崔莺莺。试想一下,她出身高贵,绝顶漂亮聪明;初被张生挑逗,出于教养,她还假模假式;坠入情网后,则一往情深;却被“始乱终弃”!

  
一年多后,崔张各自成亲。某次张路过崔处,拜托她的老公带话,请求以表兄的身份见见面。其夫传话后,崔却不肯出见,张遂有怨艾。崔知情,便写诗一首赠与:
       
自从消瘦减容光,
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
为郎憔悴却羞郎。 
    
莺莺知道自己因失恋感伤已容光不再;更深知就是凭着这点姿色,好色的张生才会对她有所眷恋。

  
几天后,张要走了,她又写了一首诗以进一步谢绝: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莺莺真是个明白人,这难道不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最佳的抉择?从此,两人天各一方,了无音信。

         
然而,笔者更事以后,竟逐渐谅解了元稹,也试图去理解他为何如此薄幸。当初他抛弃了前宰相的女儿,迎娶当今权贵的爱女,固然是为了升官发财,有远大前程;可他开篇便直言不讳,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好色之徒。生命不已,花心不止;何况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还没玩够呢。 
        
与韦丛的婚姻算是一段侥幸的插曲,为此他写下几首有真心无实意的诗,像“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像“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等金句,赚了不少眼泪,也给他脸上贴了不少金。殊不知这是才子的能耐,是他善于“码字”。 

       
至于薛涛等,社会地位甚悬殊,他只是以文人对戏子,寻欢作乐,逢场作戏,根本谈不上真情。倒还真不如白居易对萍水相逢的歌女来得实诚。所以,元稹被眼下的网民打脸,斥为“渣男”。
    
言归正传。笔者认为,只有对崔莺莺,元稹才真正动过心。正因为他有埋藏于心底的懊悔与内疚,所以才有这破晓时分的心惊:
 

半欲天明半未明,

醉闻花气睡闻莺。

猧儿撼起钟声动,

二十年前晓寺情 。


    
然而,这真情使他恐惧。和崔莺莺在一起,元稹内心深处不安全,甚至有一种自卑感,使他不能像对后来的其他女子一样,居高临下。正是这种不安全感,才有了所谓的“妖孽”之说。是的,崔莺莺是“尤物”,他自知不如,恐怕驾驭不了,自退也是有某种自知之明,尽管冠以种种虚伪的冠冕堂皇的说辞。

况且,像崔莺莺这么一个智商极高的绝色,需要high maintenance, 长期相处也忒累,干脆撤了,是以“忍情”。总之,换在未来一个男女平等、公平竞争的社会里,如果崔莺莺与元稹同去竞选“市长”,或者同时应聘一个“CEO”,或者一同申请一份难得的奖学金,元稹并没有必胜的信心。 

        
姑且插一句,张生高攀新贵成亲后,留恋旧情,是通过崔莺莺的老公传话来约会的。三四百年后,陆游(公元1125-1210)与前妻唐琬的会面,也由唐琬的老公来安排。这种生离死别之后的重逢,过程都是如此得体。这古代的文明,不得不令今人咋舌。
       
再者,元稹和白居易都是当时的名士,而且都当过不小的官儿。他们是“文友诗敌”,也发明了“邮筒传诗”。二人有时相隔千百里, 可从未没听说,哪位驿站的小卒胆敢截拦他们的诗书。


        
无独有偶的是,在一千年以后的沙俄,在大诗人普希金(公元1799-1837)笔下,出现了另一位风流倜傥的人物奥涅金。他起初对清纯的乡村姑娘塔吉娅娜的痴情掉以轻心,等到她成为雍容华贵的公爵夫人以后,又对她刮目相看。奥涅金对塔吉娅娜倒并没有“始乱”,所以也谈不上什么“终弃”。但异曲同工的是,这两人都碰了一鼻子的灰,因而心怀惆怅,茫然若失。但也正因如此,作为后人的我们,才有幸读到《莺莺传》,才有幸读到《欧根. 奥涅金》。

       
临收笔,想与读者再次欣赏《明月三五夜》 :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仅此二十五个浅显易懂的汉字,涵盖了时间、地点、期盼与悬念,静中有动,幻中有真,极富张力;而读者心中的蒙太奇,动画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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