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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史丨陈益民:被革命大潮吞噬的小人物

陈益民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陈益民,1960年生,南京大学历史系78级。曾任天津人民出版社总编辑,南开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天津市国学研究会副会长。

原题
被革命大潮
吞噬的小人物


作者:陈益民



三姆姆(本地方言称伯母为姆姆)去世了,终年93岁,也算高寿。然而她这一生,其实过得并不舒坦,有太多的痛苦与懊悔。其中在若干人生关键点上她走错了路,决定了她一生的不幸。 


三姆姆眼神总显得那样迷惘(这是她七十多岁时)


她约生于1925年,20岁嫁给我三伯父。新婚不久,正值国共内战,乡里抽壮丁。三伯父自幼身体较弱,干农活不太行,家里便送他去读书。我爷爷希望他通过读书将来会有出息,给这个世代务农的家庭带来好运。当时战事紧急,国军不断征兵,地方保长们总是挨家挨户抓壮丁。像我爷爷这样有五个儿子的状况,不出壮丁是躲不过去的。但那时老大、老二是家里主要劳力,老四、老五又年龄太小。


为了逼迫出壮丁,保长还把老二抓进了班房,将他往死里整,在这种情况下,约二十岁的老三尽管身体弱,也不得不主动站出来,去充当壮丁了。  三伯父走了,新婚的三姆姆只好回娘家居住。国共内战打了四年,三姆姆主要住娘家,长年累月不见夫君。大时代的骇浪惊涛中,个人如飘萍,只能随浪沉浮。


三伯父有知识,人也聪明,参加的是青年军。青年军是国军中一支文化素质较高的军队,后来败退台湾后,有文化的士兵会比文盲士兵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不过,三伯父没有去台湾。随着四年战争的进程,国军兵败如山倒,解放军横渡长江,兵锋南向。三伯父很快面临命运抉择:是留在故乡,还是随国军南退?


当时他匆匆赶回家乡,商量何去何从。已经独守空房四年的三姆姆很想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不愿意背井离乡去往他乡,她认为三伯父在伪青年军里没做大官,没欠血债;国共争天下,战场上相互血拼的都是劳苦民众,三伯父也是贫苦农民子弟,留下来,应当是安全的吧?当时三伯父脚上正生疮化脓,也需要治疗,而三伯父自己也不愿意继续奔波,犹豫再三,最后决定留下来,不随国军南撤。而他后来的悲惨命运,也就从这里开始了。这是一次错误的人生抉择。如果当年他们一起随国军去了台湾,三十年后再荣归故里,那又会是何等风光的事呢!但世事无常,当时谁能料到后来的社会变局会那么恶劣呢?


1949年后,三姆姆与三伯父过了八年相对安稳的日子。三伯父有文化,没有务农,先后在好几个乡教书,三姆姆也陪他在一起生活。但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这成为他们人生中的一大憾事。  风起云涌的政治运动,不会让一个“地富反坏”漏网。1958年,三伯父在“肃反”中,因曾经参加伪青年军的身份,被开除了公职,他与三姆姆的好日子,到此终结。


三伯父先是被送到安福钢铁厂劳动改造,后又转到鹰潭修鹰厦铁路,再后来转至东乡铜矿。整整劳改了十年。1968年,矿上征询他的想法,是继续留矿做工,还是回老家?他觉得老家乡里乡亲的,总比独在异乡强吧!于是他被遣送回原籍,继续接受本乡群众的监督改造。而这个决定,又成为他命运中的第二个错误选择。


爷爷如果在世,三伯父就不会受到那样的欺凌

 

三伯父劳改期间,三姆姆只好各处给人做保姆,赚点餬口的钱,并在每年年终把省下的一点钱用来买些物品乘车去探望三伯父。每次相见,俩人都是抱头痛哭;每次离去,都像生离死别。那十年,三姆姆有多凄凉,三伯父有多痛苦,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


三姆姆也想到过离婚,甚至三伯父还从劳改的地方开了同意离婚的证明来,但三姆姆终于忍住没有离,还等待着、盼望着三伯父劳改尽早结束,能回到自己身边。初婚时她曾守空房三年多,丈夫劳改时她又独居十年,她就在这样的孤苦伶仃中熬到了40多岁。


1968年,三伯父回到本乡接受改造,三姆姆终于又与三伯父团圆了。日思夜想的亲人,总算可以天天相伴。然而,没想到的是,更大的噩运却到来了。三伯父在外地劳改时,虽然也苦也累,但还能保持基本的生活条件和起码的人格尊严,而他回到故乡后,本来都是乡里乡亲的,却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深仇大恨,生产队里没完没了地批斗他,让他干最苦最累的活,时时处处欺负他,折磨他。而三姆姆又是多么的无辜,也必须陪着挨斗,陪着劳动改造。只有一个癫狂的社会,缺少人性的社会,才会造成那样的乱象。


三伯父年轻时当兵,后来教书,后来在外劳改,没干过农活;三姆姆也没下过田。而此时,生产队长却把最重的农活、超负荷的劳动量,强迫他们二人去干。扯秧栽禾,别人的任务都早早完成了,天黑前就收工回家了;他们俩却不得不还在田里忙,累得腰也直不起来,一直干到半夜才疲惫不堪地回家。那么晚,那么累,回到家,冷灶空锅,没有热水洗洗,也没有什么吃的。凑凑合合吃一点睡下,还没休息多久,次日上工的钟声又敲响了。晚上没休息好,次日的活就更完不成。完不成,生产队长就威胁要开会批斗。


而且,有些活最伤身,就总是让三伯父去干。耘禾撒石灰以灭虫,石灰很伤手脚,也呛人,他人都不愿干,就每次都强迫三伯父干。三伯父的手脚被石灰烧烂,开了一道道裂口,裂口流血,疼痛难忍,却不得不在初春的寒雨中,天天下田干活。伤口一遇冷水,全身一激灵,刺痛入心。而他被视为有历史问题的“阶级敌人”,必须去受那份罪。


有一次当天的劳动任务没有完成,生产队长说:“今天大家累了,没功夫批斗你。你到大队书记家去,让他签个字,就饶了你。”其实这是故意刁难他,因为大队书记住在十几里外,黑夜来回要走二十里山路,高一脚低一脚,有多难走!中间还要经过一个叫“怕里冲”的地方,惊险恐惧,白天人们经过那儿都有些害怕。可是生产队长发话了,三伯父又是老实人,不敢抗拒,只好夜行。


历尽艰辛,好不容易来到书记家门口,夜半敲门,书记能高兴吗?劈头盖脸咒骂了三伯父一顿。来回漆黑的山路,待回到家时,天都快亮了。通宵没休息,而新的一天又要出工,又有干不完的活。过去人们常说“在万恶的旧社会当牛做马”,而当时的三伯父,真正过的是牛马不如的生活。 


三伯父与兄长共住的老屋


受欺负是家常便饭。劳动力弱,工分低,出工本来就比不上他人。而自己家些微的劳动成果,也未必自己能够享用。栽的蔬菜,长得好一点,就被别人肆意摘取,三伯父和三姆姆一声不敢吭。养了一头小猪,操心了几个月,实指望过年时能吃上一点肉。没想到猪却莫名其妙地没了,原来是晚上站岗的民兵径直就将小猪弄走了,几个人烧烤着吃了,三伯父和三姆姆连根猪毛也没见到。这样的世道,天理在哪儿?


更让二人绝望的是亲人的反目。那时白天在地里干了最苦最累的活,晚上可能还要站在批斗会上挨打挨骂。那时大伯父为划清“阶级界线”,表现自己特别革命,竟登上批斗台,吼叫着责骂三伯父“投敌”的所谓“罪恶”,完全不顾人家当年是顶家庭壮丁名额去当兵的实情(当年他不去,没准会叫大伯父去充壮丁的)。而大伯父此时根本不考虑这些,他扬手狠狠抽打三伯父的耳光,并抬脚猛将他踢倒在地,咒骂:“打死你这个背时鬼!”


三姆姆也陪着挨斗,最可恨的是大伯父那混账儿子,作为侄子,竟当众用扁担狠打自己的叔叔婶婶,三姆姆的门牙都被他打掉了,满嘴鲜血。是什么样的世道,会让亲情变得如此冷漠,如此残忍?让同胞亲人变成了阶级敌人?


别人批斗,三伯父尚可忍受,面对自己的兄长如此无情、如此凶狠,他的心,真是在流血。如果那时我爷爷还在世,那么大伯父绝对不敢如此造次。可惜爷爷病逝于1965年,他若地下有知,知道儿子中的老大对老三如此无情无义,那会让他有多大的痛苦和愤怒呢?


三伯父也想寻求帮助。他去过我的外婆家杨梅岭,他曾在那儿教过书,那儿的人很善良,见他手脚开裂面黄肌瘦,给他吃的,临走还送给了他一双套鞋及一些蔬菜,乃至喂猪的红薯藤;他曾到镇上侄女家,侄女看他可怜,端了一碗腊肉给他吃,因腊肉凉,他又长期饮食没油水,吃后反而拉肚子;他还曾蹒跚走了七八十里路,进城找到他弟弟(我父亲)上班的地方,一见面,竟然下了跪,期望得到帮助,那真是只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人,才会这样子啊!


我父亲见状,心如刀割,赶紧扶起他,带他到食堂,给他买了一碗红烧肉吃,并把身上带的所有的钱给了他。这些都是悄悄进行的,深恐他人知道。父亲劝他坚持下去,日子总会好起来的。除了这样的安慰,父亲也实在无法给他更多的有效帮助。那时候“阶级斗争”风声太紧,机关的人如果知道父亲与四类分子往来,他也可能会被打成阶级异己分子而遭到批斗的。


连我这小学生,那时也要填档案表格,“社会关系”一栏还不得不写上:“三伯父曾参加伪青年军,我没见过他。”我幼时去老家,怎么可能没见过他呢?但连少儿都要为避免株连而说假话,则大人在“划清界线”上所面临的斗争风险就更不用说了。


因此,那天吃过饭后,三伯父没上我们家去就又走几十里路回去了,因我们家在单位家属院内,处处有“阶级斗争”的眼睛,不能不防。而三伯父也同样不能让生产队的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否则又要交待“反革命”目的并挨严厉的批斗了。


三伯父在不断的惩罚中苟延残喘。此时三姆姆却犯了一个大错。人在最困难的时候,最需要亲人的帮扶。生产队里还有一个富农分子,同样挨批斗,同样受歧视,同样出苦力遭折磨,但只要一回家,家里老婆孩子能给他备好热水热饭,给他以家的温暖。而三伯父没有子女已是不幸,而三姆姆在陪着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后,心中产生了动摇,竟然也对三伯父怨言不断。三伯父内外交困,叫天不应,喊地不灵。这个世界,几乎没有了他的立身之地。


一天晚餐时,他让三姆姆做了一碗面条,吃完后拿了一根绳子往外走,告诉三姆姆,到一个叫“十八下里”的地方找他。这名称也真是巧合,“十八”易使我们联想到十八层地狱;“下里”,在古书里恰是乱葬坟地的代称。残酷的现实,对三伯父而言犹如人间地狱。三伯父明显是要去上吊了,而三姆姆竟然没有阻止。



 有个地方很恐怖,名叫“怕里冲”


待三伯父出门后,她才叫喊隔壁住着的亲戚们(那时只有大伯父父子和已故二伯父的两个儿子的家住旁边),想叫他们去阻止这事情发生。然而无人理会。她又去找生产队长。平常老欺负三伯父的生产队长却说死了就死了,叫某某(另一个四类分子)跟三姆姆去收尸。于是三姆姆带着那个四类分子的儿子大汉去十八下里。


天已黑了,三姆姆又走错了路,绕了个大弯,俩人走到十八下里,发现三伯父真的在一棵茶树下上吊。无疑,三伯父未必想死,他也许想用上吊来告诉周围的人,自己已到了绝望的地步,没有活路了,希望人们对他宽厚一些,给他一点点透气的空间,因此,他出门时会让三姆姆知道自己是去上吊,好让她叫人去找他;而且他是跪着吊在一棵矮茶树上的。


在三姆姆二人找到他时,他其实还未断气。同去的大汉很年轻,害怕吊死鬼,因生产队长有令,他才不能不代他父亲出来。他慌慌张张拿砍柴刀割绳子,由于太紧张,刀一下划过三伯父的脸颊,刀伤处竟有鲜血流出,可见人还没断气。


而三姆姆与大汉把三伯父解下来后,就把他当死人对待了,又返回家去,取了两块床板,回来将他绑在床板上,连拉带拽,拖到山上去,摸黑找了个废弃的旧墓穴坑,放进去,上面再盖上土,草草地就把他埋掉了。完事时已是下半夜,周遭一片漆黑,阴风阵阵,树木摇曳,偶有几声夜猫野狗的嚎叫划过夜空,在阴森恐怖中给一个人的命运画上了凄惨的句号。


二十八年后,乡人为三伯父迁葬,掘出遗骸,竟发现他侧着脸,而不是脸朝天,本应平放的一只胳膊竟然枕在了脑袋下!从而可以肯定,当年三伯父真的是在还没死的时候,就被无情掩埋在了地下!那年,他四十六七岁。


三姆姆在这件事上是有错的,那时她急于跳出苦海。她受够了没有地位、受欺负受压迫的苦难,也害怕待在那个地方会继续挨斗,在那样的环境里,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于是在三伯父死后仅仅一周,她就再嫁给外面一个生产队的队长去了——纯粹为了找一个生存的庇护人。


后来,三姆姆过得并不舒心。三伯父所受过的苦,三伯父的死去,是她心中永远的痛。而且,“文革”结束后,民政部门落实政策,从1958年劳改时间算起,要给三伯父补偿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但由于三姆姆改嫁,也没有资格领取了。  


那个曾经很冷酷地对待三伯父的生产队长,对于三伯父之死可能也感到内疚,加之农村人迷信,三伯父死后没几年,生产队长也病重发烧,迷迷糊糊中不断念叨:“某某某找我来了!某某某找我来了!”不久就死了。某某某就是三伯父。可见人生在世,还是要与人为善,这样才能心中坦荡,不心虚,无愧疚,更没有恐惧。 


一说到过去,晚年的三姆姆依然老泪纵横


我十一二岁时,有一天清晨,将醒未醒之际,感觉有小水珠滴在脸上。我迷迷糊糊睁开睛睛,竟发现三姆姆正俯身端详着我的脸,泪水一滴一滴掉在了我脸上。三姆姆没有自己的孩子,我上面有个哥哥,因而我小时候,她曾想让我妈将我过继给她,我妈没同意。尽管如此,三姆姆一直对我有一种特别的情结,对别人说到我,总是爱用“我们细伢”来称呼(细伢是我小时候的小名)。


此生未曾生育,是她人生一大憾事,也影响到了她与三伯父组成的小家庭乃至他们的人生之路。无论如何,三姆姆嫁给三伯父二十多年,也确实没享过多少清福,相反却吃尽了苦头。因此,即使她有过错,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境遇里,我们还能苛责什么呢?我们在三伯父最无助的时候,不也是无法伸出一下援手吗?


国事家事如此沉重地纠结在一起,每个个体其实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对恶劣的现实无能为力。因而过去发生的所有不幸,也只能待之如一缕缕轻烟,让它永远消逝在了遥远的长空。留在世间的,只有一声沉重的叹息!唯一希望的,就是希望后人永远记住,不要再重新演绎那样的时代了!


意味深长的是,我的五外公,与三伯父岁数差不多,那时也在国军中为普通一兵,1949年回故乡辞别亲人,随军败退台湾。1980年代荣归故里省亲,风光无限。如今已90多岁,依然精神焕发。这不禁让人联想,如果当年,三伯父也去了台湾,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境况呢?


在时代大潮中,一个普通的人,真是随浪涛起伏的一片树叶,太无足轻重了,只能听任潮流的摆布……


写于2017年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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