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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史 | 刘晓瑜:终于可以说出来的家庭往事

刘晓瑜 新三届 2022-03-21


 作者简历

作者青年时代


刘晓瑜,1954年出生,重庆人,当过知青。1975年就读于四川南充师范学院数学系,1978年毕业留校任教。1992年南下广东后,在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任教,直至退休。

原题
终于可以说出来
的梁家往事



作者:刘晓瑜



从我记事以来,我的外公外婆及我母亲出生成长之地澄江镇,对我来说都是一个谜。我家住重庆缙云山下嘉陵江畔的北碚城,离逆江而上的澄江镇只有20来里路,直到我18岁离家远赴大巴山当知青,没见母亲回过那片生她养她的故土,更不要说带我们姐妹回去了。

1975年,我在四川巴中县果敢公社当了三年多知青,有幸被推荐上大学。在推荐过程中,我待在乡下心神不宁,跑去县城住在远亲刘序华姑姑家,姑父陈宝芝是县委宣传部管人事的干部。

政审时,因我外公土改时被镇压,能否录取我上大学,引起极大的争议。我得知后简直不敢相信,我怎么会有一个罪大恶极的外公?!接着就是恐惧:文革中家喻户晓的公安六条中的九种人,杀关管地富反坏右臭老九,杀是排第一位的阶级敌人。恶霸地主刘文彩、黄世仁、周剥皮臭名昭著,那毕竟是电影里书本上的故事。

得知自己的亲人也是恶霸地主,我顿觉自己也罪孽深重,这个精神上的十字架顿时压得我喘不过气,心想这一辈子完了,没前途了!然后担忧根红苗正的姑父怎么看我?

面对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像天塌下来我无力承受,像巨石碾压我倒床不起。幸运的是姑姑、姑父一点不歧视我,姑父安慰我,即使不能上大学,他也要努力争取让我读县师范,不能再回农村!我至今将他们当恩人!幸运的是我有惊无险侥幸得以上大学。

我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大学学习机会,废寝忘食地学习吸取知识营养。大学期间,恰逢四人帮倒台,中国迎来了春天。得幸于改革开放,毕业时我因成绩优异,留校任教。其后几经工作调动,忙得不亦乐乎。

退休闲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总想揭开外公外婆的身世之谜,我开始关注他们的有关信息。以前母亲及舅舅们齿于谈及他们的父辈,随着改革开放政治环境宽松,他们偶尔也会零散地讲一些往事。本世纪初,梁家的后人重修家谱,表弟表妹们积极参与,那些封存了几十年的故事才慢慢浮出水面,展现出梁氏家族的兴衰。


我的外公名叫梁泽霖。梁家曾经是澄江镇最大的乡绅。外公的祖上有千多亩田地、房产、马厩、旅馆,三层楼房围起的梁家大院,开饭时佣人都是一大桌。

外公是家里的幺儿,有2个哥哥,7个姐姐。大哥为了独霸占家产,曾买通土匪要杀死他,因走漏风声被其七姐知道了,悄悄告诉外公。那天晚上,外公踩在七姐的肩膀上翻墙逃走,才躲过一劫。

外婆陈凤英与外公订的娃娃亲。她出生在晚清一个秀才家里,是家里老幺,与她大哥的大儿子年龄相差无几。她年幼时父母先后去世,一直在哥嫂家里长大。哥哥吸鸦片家道逐渐败落,想把小妹卖给有钱人家当妾,迫于梁家的势力未果。

梁家担心夜长梦多,提前将15岁的外婆娶进门。据说外婆坐轿子到梁家,个子瘦小,还是被人从轿子上抱下来的,连裹脚布都没有。

后来外婆的哥哥将亲生女儿卖给有钱人家做妾,几年后被折磨死去。

外婆嫁到梁家生了12个孩子,活下来6个。大姨梁朝羲,二姨梁朝枢,大舅梁朝柱,母亲梁朝彬,二舅梁朝喜,幺舅梁朝杰。

按传统的家庭习俗男主外女主内,外公几乎不管家务事,只负责收租,泡茶馆,当老爷。外婆管理家务,每个小孩出生后都是雇奶妈带大,家里的孩子都与奶妈特别亲近,奶妈也将他们视为己出。

1941年外婆病逝,同年正在复旦大学读书的大姨也突发疾病身亡。

很快,外公再婚娶回璧山县一个大家的小姐。后母进门后掌管家中的一切事务,外公继续当老爷。

从此梁家开始衰败,母亲几兄妹结束了无忧无虑的生活,饱尝了人世间的苦难沧桑。

2012年,幺舅一家从成都回到北碚我母亲家,几兄妹团聚,我才第一次听他们谈到外公被枪毙的事因。

解放前几年,外公的一个佃户租种家里的田地,背着外公转租出去,中间盘剥比较大。种地那家人被逼无奈,找到外公求助。外公为此很生气,与佃户对簿公堂,佃户输了官司,一直怀恨在心。

土改时,璧山县召开公审大会,准备枪毙六个“罪大恶极”的地主,有关部门为了造成更大的社会影响,要求凑成整数10个以起到威慑作用。

那个佃户刚好是农会会员,借机公报私仇,将外公凑数上报,然后骗外公去璧山开会。外公稀里糊涂去到会场,当场被逮捕枪毙,丢掉性命。

得知消息,13岁的二舅舅与其继母第二天天未亮从家出发赶到璧山。两天前还说是出去开会,再次见面却阴阳相隔,他们惊恐、屈辱、无助,只能强忍着内心的悲痛,雇了一乘滑竿抬着外公的尸体沿着崎岖小路,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澄江,不敢声张默默地掩埋在自家的土地里。

外公稀里糊涂丢了性命,他的后人为此而沦为政治贱民,一生在屈辱中度过。

二姨梁朝枢1923年出生

我从小听母亲叨念,红颜女子多薄命。上一辈的老人们说我的二姨妈梁朝枢,年轻时非常美貌,性格活泼,像当时红极一时的明星胡蝶,身边不乏追求者,是许多男生的梦中情人。

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期,还在读中学的二姨与高大英俊的同学贺天测自由恋爱,不顾父母反对,私奔去广安县,把自己嫁到婆家。

两年后,二姨与老公带着出生不久的大儿子回娘家。外公觉得有辱家风,想撵走他们,佣人悄悄告诉他,姑爷有手枪,他只好忍气吞声。

二姨妈在家受到冷落,住了两天,自觉没趣就离开了。一直到她80多岁才回娘家,那时家已破败,空无一人。

二姨爹是川东地下党员,但我的大舅舅说起他很是不屑,说他就是一个天棒混混。他家曾是当地的一个大地主,单家独户,坐落在一片林子里的院子占地面积很大,那是个很隐蔽的地下党秘密据点,党组织还准备筹备办枪械厂。附近的乡民有时过来捡柴火,为了地下党的安全,担心特务们混在其中,家人会吆喝撵走乡民,则也为后来埋下隐患。

解放初期,新政权任命二姨爹为广安县最大的区政府的区长。当他满腔热情、雄心勃勃准备为他背叛了地主家庭而为之奋斗的新政权努力工作时,因与上司的个人恩怨,加之自己性格所致,导致矛盾极端恶化。他被迫含冤自杀,丢下年迈的母亲,年轻的妻子,和四个年幼的孩子,最大的才11岁,最小的还未满周岁。雪上加霜的是,二姨爹死后,当地乡民本来对他家有成见,加上其它复杂的矛盾,他还被政府定为地主。

二姨妈自己出身不好,丈夫又出事,当地政府暂停她的教师工作。迫于生计万般无奈,她不得不忍心将最小的儿子送给附近一个生产队长。还好,她很快恢复了教师工作。

1950年代末期,大儿子贺德汉高中毕业,他非常聪明成绩优秀,因成分不好,被打入另册,根本不可能上大学。幸好那时还没有推行上山下乡运动,他得以进入当地的机械厂工作。

女儿德凤运气不佳,中学毕业时遇大饥荒,街道强制她去农村。具有反叛性格的她,一个人带点全国粮票及钱偷偷离开广安县,乘坐汽车火车辗转去到万里之遥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落户。她开始作代课教师,凭借自己的努力,很快转为正式教师。

被送给贫农的小儿子,几十年一直务农。2010年左右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年过花甲,满脸的沧桑见证了他常年劳作的艰辛。谈及当年被送去农村成了农村户口,他还耿耿于怀:羡慕城市人有退休养老金,可以在家颐养天年,自己已经年老还要去做工养活自己。

直到1980年代,大儿子德汉在重庆参加市工会组织的活动时,认出主席台上的市工会主席刘宗林,是当年曾与父亲一起从事地下党工作的战友。

会后他找到刘主席,自我介绍是贺天测的儿子,并说:“我还认得你,当年你来过我家。我父亲含冤而死,几十年来他的地下党员身份不被承认。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努力寻找证明人,希望给父亲平反。”

刘宗林马上表态,你父亲当年与我一起冒着生命危险参加共产党,出生入死闹革命,他的事我负责向组织证明。

很快二姨爹的问题得到解决。当地政府准备将二姨爹家的老房子从农民手中收回,建成革命纪念馆。

本世纪初,80多岁的二姨妈回老家住我妈那里,不会切菜做饭做家务。

我妈忍不住说:“二姐呀,共产党几十年都没把你改造过来呀?”

二姨妈说:“我嫁到贺家就是不会做家务,才出去教书,不然土改评成分我就是地主了。”

我妈说:“你幸好是教师,如果是机关干部,第一批下放干部肯定是你。”

大舅梁朝柱1927年出生


1941年外婆、大姨相继去世,二姨已嫁到广安,14岁的大舅舅用嫩稚的肩膀为家里弟妹们撑起一把保护伞,使他们免受更大的伤害。后外婆抽鸦片成瘾,她进梁家没几年,就陆陆续续变卖田地,家道中落。那时我母亲刚读初中,二舅舅与幺舅读小学,外公与后外婆想中断儿女的学业,省下这笔开支。大舅舅得知后,与外公极力抗争,搜出家中的鸦片及烟枪,扬言告官府揭发他们。这样外公和后外婆只好收回成命,他们几兄妹才得以继续上学读书。

大舅舅1945年至1949年在上海法学院万县分院法律系(抗战期间从上海内迁)学习。读大学期间,他发现家中越来越衰败,担心弟弟妹妹以后的生活没着落。他回到澄江家中偷走地契,准备分给弟弟们名下,以既成事实,来保障他们以后的生活。外公发现后万分气愤,派人去学校将二舅舅捉拿回家,强行收回地契。解放后,兄妹们谈起此事唏嘘不已,幸亏大舅舅此事未得逞,不然他们几个就是做实了的地主。


解放后,害得外公冤死的那个佃户又无中生有,诬陷列举了大舅舅几大罪状,告到当地法院。法院为此还专门组织人员调查,结论是子虚乌有,不予立案。

大舅舅为此精神上受到极大的伤害,从此胆小怕事,夹起尾巴做人。他女儿告诉我说:“父亲一辈子做人谨小慎微,胆小怕事,直到1996年去世前还叮嘱我不要在外面乱说话。”

新政权成立后,对旧社会培养的法律专业人士一概不予重用,所以大舅舅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从事法律工作。他先跟着伯父学中医摆地摊给人看病,后遇北碚税务部门招工,他通过文化考试顺利进入税务部门。大舅舅的上司是个有文化的革命干部,看上了我母亲,希望大舅舅撮合这门亲事。大舅舅察觉这个革命干部见到漂亮女人就垂涎三尺,品行不端。每当我母亲有事去办公室找大舅舅,他要么就关上办公室的门,要么就拉着我母亲离开,不给革命干部任何可乘之机。那个革命干部气急败坏,在工作上借机报复,刁难挤兑,不得已大舅舅离开税务部门,去到中梁山机械厂工作。对机械一窍不通的大舅舅在厂里做普通职员,直到退休。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尽管他工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但是升职加薪从来没有他的份。

外公被枪毙后,家中财产全部没收。两个未成年的弟弟,一个13岁,一个10岁,没有了生活来源。已参加工作的大舅,主动承担两个弟弟的学习生活费用,他们才得以继续上学,幸免流落街头。我母亲高中肄业参加工作是供给制(单位管吃管住,只发一点零用钱),当她从供给制改为工资制,马上主动承担二舅舅的生活费学费,减轻大舅舅的生活压力。

在大舅舅与母亲的资助下,二舅舅考上重庆公路运输学校,幺舅考上四川省川剧学校。


二舅梁朝喜1937年出生

二舅舅初中毕业,以优异成绩考上重庆公路运输学校学习公路桥梁建筑。成绩一直在全年级名列前茅,他政治上要求进步,积极表现申请加入共产党。组织上专门找他谈话,明确告诉他这样的出身,不可能入党,鼓励他做一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

那时政治环境比较宽松,他毕业时幸运地分配到浙江省交通厅工作。“上有天堂 ,下有苏杭”人人皆知,我母亲及家人为二舅舅感到高兴。

浙江地处沿海地区,那时台湾叫嚣反攻大陆,其政治压力可想而知,二舅舅的出身铸就了他的人生悲剧。开始单位任何工程不让他插手,与他同时分配去的另外两个同学工作如鱼得水。估计二舅舅在思想上言语中有不满的情绪流露,本该工作一年自然转正,单位硬是拖了几年才给他转正,他的工资待遇都受影响,接着单位干脆将他下放到基层嘉兴县。这些事都是他步入耄耋之年才告诉他儿子的。

我以前一直以为二舅舅怀念故乡,不安心在杭州工作,所以托我母亲在重庆给他介绍对象,以便今后调回重庆。

二舅舅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结婚,然后孩子出生,夫妻两地分居,生活非常艰难。一直到1970年代中期四处托人找关系才调回重庆口表厂。

改革开放后,各行各业百废待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强调专业对口。二舅舅得以重用,他调到北碚开发区,工作得心应手,被评为高级工程师。后来他考取监理工程师执业资格,退休后成了香饽饽,到处被请去发挥余热。

二舅舅的奶妈我们称为陈外婆,他们关系非常亲密。在我的印象中,二舅舅每年从杭州探亲回来,都要去看望陈外婆,因此陈外婆及她的儿女与我们家的走动较多。1960年代中期,陈外婆的二女儿重庆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特别来我家告诉我们,大家都为她高兴。陈外婆的小女儿只比我大两三岁,我称她为小孃孃,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由于文革,我们家遭遇抄家,父亲被批斗,我们一度失去联系。

真是无巧不成书!进入本世纪后,我妹妹的女儿在北京读大学,周末去朋友的亲戚家做客。外甥女到家发现那家外婆一口重庆话,好奇地问,外婆是重庆人?重庆哪儿的?那家外婆说我是北碚澄江的,外甥女高兴地说:我外婆也是澄江人。对方马上问叫什么名字?外甥女一报大名,对方激动地说:哎呀,我妈就是你外婆家里的奶妈!

原来她是陈外婆的二女儿,她还告诉外甥女:“解放前我家最困难的时候,全靠你外婆的妈妈借钱给我家做生意。你外婆的妈妈很善良很慷慨。”

我第一次听到对我的外婆的评价。幸运的是她在解放前去世了,不然的话,难以想象她后来的日子怎么过!

2020年,二舅舅在他儿子的几经劝说下一起回到老家澄江,试图寻找当年外公下葬的地方。面对近年土地开发后,那片面目全非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二舅舅一片茫然,无法确认当年下葬的地方。

我一直以来认为二舅舅郁郁寡欢忧心忡忡是生性懦弱。现在我才明白,他在少年时期经历那场生死离别,当他满怀热情投入工作岗位时,受到极不公平的待遇,他的一生在恐惧与痛苦中挣扎,怎能超凡脱俗!怎能岁月静好!那种刻骨铭心的伤痛要用一生来治愈!

幺舅梁朝杰1940岁出生


幺舅出生不久外婆去世,幸运的是他的奶妈李外婆非常疼爱他,不惜与东家外公和后外婆闹翻,也要为他争取物质上的利益。

幺舅从小喜欢乐器,初中毕业时四川省川剧学校来招生,发现他二胡演奏不错,将他录取。他进校后跟着老师学琵琶及扬琴,因成绩优异被选拔留校任教。省川剧学校老艺人多,他们解放前或多或少都有些历史问题,幺舅仅仅出身不好,但本人历史干干净净,因此他政治上几乎没受到歧视。

文革前,幺舅的琵琶独奏还在四川广播电台播放。那时他们经常到大专院校演出,我的幺叔在成都工学院读书,亲自目睹幺舅蒙住眼睛弹奏扬琴。

我母亲出差成都,顺便去川剧学校看幺舅,还在校领导那里了解他的思想政治表现。母亲批评幺舅受老艺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影响,喜欢遛鸟泡茶馆。

印象最深的是1963年暑期,四川的大饥荒年刚过,幺舅从成都回来,还没有到家见着我们姐妹俩,就兴冲冲带着我们去逛街。他拎着没有拉链的草编提包,上面放了一大块金灿灿的腊肉,招来路人不断地询问在哪儿买的?

走到冰淇淋店门口,看见我们嘴馋的样子,幺舅二话不说直接进去,给我们姐妹俩一人一杯。那是我们第一次吃冰淇淋,张大嘴一大口吃进去,口腔顿时被冻得凝住,狼狈至极。后来才知道要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抿着嘴吃。

从冰淇淋店出来,街道对面是糖果店,面对琳琅满目的糖果品种,幺舅任我们选。年幼的我们盯着漂亮锡箔纸包裹的奶糖,那是我们经常路过眼馋了很久,从没吃过的高级奶糖,幺舅马上对服务员说来一斤。看见我们姐妹俩吃得十分开心,幺舅也得意忘形,三个人高高兴兴往回走。走了一段路,幺舅突然叫到:糟了,装有腊肉的提包掉在糖果店了!我们急忙跑去糖果店,还好那个提包完好无损放在那里。

回到家,不懂事且又话唠的我,将一路所做所为一五一十告诉给母亲,母亲听了十分生气的批评幺舅:不会过日子,乱花钱,怎么能小孩要什么就买什么!

文革不久,幺舅来信寄来结婚照,国民党军官(团长)家庭出身的幺舅妈,重点高中毕业因成分不好政审不合格没考上大学,文革前就下乡到成都附近温江地区当农民,是个老知青。自从两个女儿先后出生,家庭的重担就落在幺舅身上。每周六下午政治学习后,幺舅舍不得吃晚饭,为的是省下粮票及钱,然后骑上自行车搭上一筐蜂窝煤,送去乡下家里。骑车近二个小时的路程,肚子饿得肚皮贴着后背咕咕叫。遇到爬坡上坎,那个腿软得没一点力气,只好下车,双手推着自行车,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往上爬。终于远远见到家里的灯光,妻子女儿在等着他的到来一起吃晚饭。

幺舅妈漂亮聪明,为逃避下地干活,跟着幺舅学习扬琴,参加公社宣传队,到处演出。再后来,高中毕业的幺舅妈在农村当代课教师,一直到“四人帮”倒台改革开放后,政府落实知青政策,才调动回城工作,一家人终于得以团聚。她后来参加自学考试,取得英语本科文凭,在成都一所中学当教师,直至退休。

母亲梁朝彬1933年出生


母亲出生时,已经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重男轻女的外公对此很是失望。家里为她请了一个奶妈,安排她们住在底楼一间光线暗淡的屋子。母亲说她眼睛有点斜视,就是与屋子窗户小,光线不好,她成天歪着头看窗外有关。她的奶妈也抱怨:同样做奶妈,照顾少爷就轻松,不用做家务事,照顾小姐经常被支使做家务杂事。

母亲8岁时,外婆去世,继母进门。本来就不受父亲待见的女孩,更是雪上加霜。哥哥姐姐们先知先觉,担心她以后不能受到良好教育,还差两年小学毕业就鼓励她去考梁漱溟创办的勉仁中学,她居然考上了。

由于大舅舅的努力争取,母亲得以读完初中后,继续读高中。母亲读中学时,每周末回家,后外婆故意安排那天不吃肉。奶妈给她准备一些咸菜,后外婆发现还又吵又闹。后来奶妈悄悄用猪油炒盐给她,带到学校下饭吃。

以后寒暑假,母亲干脆不回家,跑去她奶妈家。奶妈叹气说:你有楼房不住,有白米饭不吃,来我家住破草房,喝粗粮糊糊。母亲说那时对物质生活没有要求,只想与奶妈亲近。

解放后,我母亲工作转为工资制,生活条件转好,她安排好准备接奶妈一起住,为她养老,不幸的是奶妈过早去世了。母亲晚年说起亲生父母轻描淡写,不带感情,但是一提到奶妈就会动情。

母亲说解放前夕她两次失去机会参加革命,不然她就是离退休干部了。

解放前夕,母亲就读的高中王朴中学是地下党办的,老师们多数是地下党员。她在那里接受共产党的启蒙教育,还积极参加解放前共产党组织的反独裁争自由的学生大游行。母亲的英语老师因为身份暴露,被迫转移。转移前夕老师留下纸条托母亲的好朋友转交给她,约好时间地点准备带她一起逃跑。谁知那个女同学暗恋老师,没有将信转给母亲。如果母亲与老师一起投奔到解放区,她就是革命干部了。那个英语老师后来是永川师专的党委书记。

刘邓大军进军大西南,一支部队文工团路过澄江镇,音乐老师介绍能歌善舞的母亲参军,只要她愿意,马上穿军装。她说唱歌跳舞是吃青春饭,年老色衰时没有本事拿什么养活自己,就拒绝了。

母亲中学好朋友的哥哥一直喜欢她,他们关系密切。那兄妹俩也是地下党,因身份暴露解放前夕出逃。解放后他们在广州的部队里工作,与母亲联系上后,同学的哥哥来信告诉母亲,你什么都不要带,只身来到广州,已经安排好学校让你继续读书。

那时因母亲有文化,已经在重庆市第二建筑公司的劳资科工作。同事们都知道科里要新来一个科长,一天,母亲外出回到办公室,看见同事们正围着一个年轻人说笑,那个年轻人看见母亲进来双眼发光目不转睛盯着母亲。母亲心里嗔怪,怎么这么没礼貌。年轻人转而起身给母亲倒了一杯水殷切地送上,母亲气恼地接过来顺手将那杯水泼在年轻人身上。同事们急得说,哎呀,这是我们新来的科长呀!母亲傻眼了。

随后新来的科长锲而不舍地追求母亲,很快他们结婚,母亲将她的结婚照寄给广州的朋友,对他的追求算是一个交代。

母亲在兄弟姐妹中算是幸运的,她遇到一个懂她包容她的丈夫。虽然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机关干部,她工作任劳任怨,从不发牢骚,说话做事非常谨慎,也不多言多语,与同事相处融洽。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黑五类出身的她毫发未伤,真不容易。

母亲与父亲在同一个单位工作。文革爆发,父亲作为走资派被揪出来,单位里大字报铺天盖地,批斗会接二连三,但始终看不到一张关于母亲的大字报。

实际上母亲一生是带着假面具生活,她内心有正义感,只是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深深的埋藏在心底,在外永远表现出温情的一面。她不是一个心机深重的人,可能是人的本能潜意识里保护自己。人无完人,她也有愤怒、烦恼、悲伤,也会情绪化,不过这些只在家里最亲的人面前流露。

母亲虽然出身不好,但她在思想上彻底背叛自己的家庭,始终与党保持一致。记得父亲曾经说她:你是出身不好,但你的思想非常左。

母亲自始至终不认为外公被枪毙是冤枉的,她认为外公是在继母的怂恿下对待佃户做事过份在先,佃户打击报复在后。

母亲晚年对我说,虽然家庭出身不好,但是我们兄妹几个都有不错的工作,政府对我们不薄。

我从小就听她叨念:如果晚几年解放,继母抽鸦片败光家产,我们就是贫农了。

没想到几十年后,我们给她办完88岁生日宴,一家人聚集在一起,聊到她的家庭,她仍然叨念:如果晚几年解放,继母抽鸦片败光家产,我们就是贫农了。

进入本世纪,梁家修复家谱,后辈们希望认祖归宗。

重庆电视台曾经播出澄江镇发现最大的乡绅梁家保存完好的祖坟。我妹妹的同事还问她,是你母亲的娘家吗?当时我妹妹对梁家的事不甚了解,也就没在意。

2012年,除了已经去世的大姨与大舅,余下的四个姐弟在北碚我母亲家团聚,二姨想回澄江镇老家看看,母亲与二舅舅同时说有什么好看的。我妹支持他们应该回去看看小时候出生成长之地,并开车送他们去。老家的老屋已经被拆,面目全非,他们一回到老家异常兴奋,仿佛回到那抹不去的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饶有兴致地回忆哪儿哪儿是大门,哪儿哪儿又是什么的……

那些年那些事离我们渐行渐远,那些冤死的孤魂野鬼,他们的死是那么惨烈,死后还被仇恨诅咒;那些被沦为政治贱民的人,他们政治上受到歧视,像蝼蚁一样卑微、屈辱地活着,他们如一粒尘埃悄无声息地掩没在历史的洪流中。改革开放后人们在奔向富裕的道路上纷纷向前看,对他们的不幸及世事的荒谬,来不及放慢脚步去思考去关注,任凭它们被遗忘在历史的岁月中。

家族兴衰泪潸然,

改朝换代祭人头。

谁怜隐忍叹长夜,

终于畅吐不鲠喉。


2021年6月于广州星河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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