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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丨唐伟杰:北京火车站的免费美术培训班

唐伟杰 新三届 2022-03-21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唐伟杰,1954年生于北京,1970年初中毕业到北京地质仪器厂做电子工,期间自学绘画。1980年考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清华美院)装潢系书籍装帧专业,毕业后任职中国青年出版社美术编辑。1996年起供职北京理想设计艺术公司,从事平面设计、广告策划设计、企业形象设计等工作。参与设计《北京2008年奥运会申办报告》等。

原题
北京火车站的
美术培训班



作者:唐伟杰



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时我刚刚到北京的一家工厂里当工人, 当时是“文革”后期。因为“文革”中遗留的问题, 工厂已经基本停工,军宣队成了过街老鼠,每天躲在办公室不敢出来。运动中受到冲击的人们每天堵着他们的门叫骂不止, 工人们虽然每天仍然按时上下班,但去了以后大多是在打扑克、下棋或是打毛衣。我算比较另类吧,每天就是看看书,或者画画,也就是临摹。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当时想找到一些可供临摹的图片很困难,哪像现在,在网上一搜,要什么有什么!唯有一些“文革”前出版的杂志,在封面和封底上经常会刊登一些绘画作品,可当时的旧杂志经过破“四旧”已经难觅踪影,能够找到旧杂志的只有一个所在——那就是肉铺!有一段时间肉铺卖肉都是用旧杂志做包装纸,于是去找肉铺要,可人家不给,就帮人家干活,把杂志裁开,然后把彩页带回来用做临摹之用。



从肉铺里淘换出来的“文革”前老杂志封面上的美术作品


一天, 厂里的一位姓刘的同事挺神秘的告诉我,可以去北京火车站画画, 原来他最近找了位老师,老师让他不要总是临摹,一定要多画写生。可到哪去画呢?那时可不像现在,满大街都是美术培训班,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说有人在北京站里画速写, 于是他约我一起去。

晚上下班后,我们一起骑车去了北京站。

北京火车站建于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当时号称北京的十大建筑之一,中西结合的造型,黄琉璃瓦的屋顶,在当时看起来很是气派。


这是我1982年在大学上摄影课时拍的照片,和1970年代相比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进入宽阔的车站大厅,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背着五颜六色的包裹,扶老携幼的排着长队。迎面是两部当时还很少见的滚梯,沿着滚梯上到二楼,两面是几个很大的候车室。候车室里放着许多木制的长椅,坐满了南来北往的旅客,各式各样的行李、包裹码放的随处都是,大喇叭里不时播出广播员播告的列车信息,虽然服务员不停地进行着清扫,但卫生状况依然糟糕,整个候车室里充斥着一股刺鼻的难闻气味。


正在玩翻绳游戏的一对母女


第一次面对活生生的人物,第一次面对这样真实的生活,真有点手足无措,不知从何下手,躲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偷偷地画几笔,又觉得四周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对着自己指指点点,感觉浑身上下不得劲。

偷着画别人,你就管不了别人活动,刚画几笔,对方动了,或者走了,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所以,首先要了解人物的身体结构和运动规律,深入观察、加强记忆、掌握大局、果断下笔。这些方面的锻炼对于绘画技艺的提高实在是至关重要。

从楼上看一楼车站大厅里,车站工作人员正在做地面的清洁卫生


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逐渐地找到点感觉,慢慢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不满足总是躲在一边偷画。终于有一天,鼓起勇气和一个看起来很面善的大爷商量:“大爷,给您画张像好吗?”当最终得到对方的允许,能够安安稳稳地坐下来画张头像时,真的是心花怒放了。

有了第一次,以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自此开始,每天下了班,就急急忙忙地赶到北京站,开始一天里的第二次上班。后来不知怎么的还去车站的职工食堂换了饭票,饿了就堂而皇之地去职工食堂吃饭。


那些被画的旅客形形色色各不相同,有的愣愣磕磕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有那表现欲强的,洋洋得意的搔首弄姿。还有的不知怎的认为画画会夺去人的魂魄而对画家怒目相向,最夸张的是有一次一位旅客认为被人冒犯了,欲对画他的人大打出手,那小子被追得在候车室里四处逃窜。


那时车站的站前广场上是一个很大的存车处,存车费白天两分,晚上12点以后就变成1毛,所以,每天的11点50分就是我们下班的时间。走出车站,交两分钱取出自行车,悠哉游哉的骑着车,耳边听着车站大钟整点播放的《东方红》乐曲声逐渐远去,成了每天固定的程序。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那是一段很快乐的日子。说实在的,当时没有任何功利方面的目的,没有人指望用画画去改变自己的生活,也没有人指望用画画去挣钱,更没有家长在后面威逼利诱,完全就是出于喜欢, 凭着这单纯的情感,肮脏、混乱、臭气哄哄的候车室成了我们乐而忘返的乐园。每天我们在这里随心所欲的干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绘画的技艺在这日复一日的磨练中渐趋成熟,观察力、表现力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在这种环境中锻炼过的人,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捕捉到对象最生动的神情、最典型的姿态,笔触简洁、流畅、概括,难于复制,完全沉迷于一种艺术表现的愉悦之中。


有那么两年,北京城里到处都是上访的人,许多人把车站的候车室当成了落脚的地方,携家带口地安顿下来过起了日子,白天把铺盖卷一卷,堆在墙角,趴在长椅上写材料,到了晚上,被子一铺,蒙头大睡。甚至还有那耐不住寂寞的男女,竟全然不顾众目睽睽之下,蒙着被子就行开了苟且之事,俨然把候车室当成了自家炕头。而警察对此也无可奈何,只是走过去,踢上一脚,再吼上两声:“起来!怎这么不要脸?” 然后走开。您要把他抓走,那可谢谢您啦,这下他找着饭门啦!



生活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候车室里的绘画群落也在磕磕绊绊中一直存在着,有时兴旺,有时衰落,一批人走了,另一批人又来了。记得当年就曾经和朋友们调侃,将来别人要问,我们就说是北京站毕业的,虽是调侃,却也是实话,在这里得到的,够让我们终身受用的了。这里是我们人生中重要的一站,是我们真正的大学。

终于,在我踏进工厂整整十年的这一天,我接到了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像是做梦,一个初中都没有上完,已经有了十年工龄的老工人,竟然又走进了大学的校门。

学校寄来的新生入学注意事项


那几年在北京站的候车室里,接触并认识了许多人,这些人当年都是20多岁,大都在工厂工作,很少有人是真正从事美术工作的,许多人后来凭借着这份技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成为专业的艺术工作者。一些当今的名家大腕,当年也曾混迹其中,因恐怕人家对此等经历有所忌讳,所以不提也罢。其中有几位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每当回想起来,恍如昨日,写在下面,算是对那段岁月的纪念。

第一位不能不提的是我当年的同事刘先生。他和我同一年进入工厂,他是铣工,我是电子工。刘先生身材很高大,但有些单薄,手大而有力,我们是因为喜欢画画而熟识的。是他最早约我一起去北京站,开始这一段难忘的学习生活的。刘先生当时进步非常快,他的速写造型准确,神态生动,挥洒自如,显得非常老到。

我们在到北京站画速写的同时,有时也会在家里进行一些石膏、静物、人物等长期作业的练习。而刘先生也许是由于过分迷恋那种龙飞凤舞、天马行空的画风,对于画长期作业嗤之以鼻。当我们最终有机会参加高考的时候,素描考试规定是两个小时,可刘先生十分钟就没事干了。结果是最终名落孙山。后来他调到一家电影院当了美工,再以后就失去了联系。

许多旅客在候车室里席地而卧


我和他的再次见面挺有戏剧性的,那是许多年以后,为了装修房子,我去逛居然之家,不经意间走进一个小小的门脸,招牌挺有趣,写的是“铁匠铜铺”,及至看到里面的几件金属装饰品,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造型大气,极富想象力和现代感,而且制作十分精美,灵动飘逸的造型透着狂放和不羁。不禁心中暗叹:此作者绝非等闲之辈,于是向店员询问作者来历,真是巧之又巧,作者就是这个店的老板,竟然是久违了的刘先生!立刻联系见面,畅叙别情,自是一番感慨。

老友自离开电影院,自己开了一个金属装饰工作室,敏锐的艺术感觉,极强的造型能力,专业的金属加工技能,再加上吃苦耐劳的精神,各种因素完美的集于一身,在这个行当之内,一时竟无人能出其右,锻铜、铸造、雕塑、甚至景泰蓝, 无所不做,无所不能。如今,他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如鱼得水,尽情驰骋,当年他虽然没能进入正规大学的校门,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景泰蓝绣墩


景泰蓝小猪


第二位姓张,身材不高,带副眼镜,很精干的样子, 眼睛总是向上瞅,显得很高傲。那时候他身边总是跟着一群人,走到哪儿都前呼后拥的,显得很威风。对他的画已经没有太深的印象,应该还是不错的,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捧着他呢。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画画时候的派头,他画画时橡皮用得很勤,但他自己从来不带着,要用的时候就向后边一伸手:“橡皮!” 也不管后边是谁,反正一般人都会递给他用。更绝的是橡皮用过后就像肉包子打狗,不见回来了。呆会再用时还是向后边一伸手:“橡皮!”有两次赶巧我坐在他后边,他伸手要橡皮我就递给他,用完了也不还, 也不知道他就是这个派头,还是为了收集橡皮!

一次在同事处看到一本画集, 大八开的开本,装帧极其奢华, 拿过来一看,封面赫然写着这位仁兄的名字,而装帧设计就是我的这位同事,已经是一位著名的装帧设计家。我向同事提起此人,同事还有印象,说他现在开着很大的公司,老婆家很有钱。我问同事:“你觉得画得怎么样?” 答曰:“装帧材料用的不错。”

第三位也是姓张, 看起来像个学生,白白净净的很讨人喜欢。当年画画时经常碰到,也混得很熟了,但一直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和他的再次见面是在我考进美术学院的第二年,而地点却是在绝没有想到的一个很特别的场合。

我们在教学楼顶层的素描教室画色彩静物,我的两张作业已经接近完成,还在画板上裱着。这天早上,我 来到教室后,一下子傻了眼,画板还在架子上,可上面的画却被人开了天窗,不翼而飞了。一查,全班一共丢了三张画,其中两张都是我的,毫无疑问是被准备考学的考生拿走了。

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这个人还顺手牵羊地拿走了我挂在旁边的一个绿色书包。书包已经极破旧,扔在街上都不会有人检的那种,可里面放着我的一套绘图工具。这套工具还是我在工厂工作时车间发给我使用的,走的时候也没人跟我要,我也就没还。如果真的丢了,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我是绝无能力再买这么一盒的。这让我非常生气,得想办法找回来!

我于是分析了一下情况,当年美术院校在北京就那么几家,他在我们这里偷了画,一定不会到我们学校来报考。中央美院的报名已经结束,电影学院今年不招生,剩下的只有中央戏剧学院。说去就去,我立刻赶到戏剧学院,向负责招生的老师说明了情况,还把几张画的构图给他们画出了草图。负责招生的老师挺和气,他让我留下联系方式,答应帮我注意一下。

让我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就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有人拿着画去报名了,他们已经把画留下了,让这个人第二天再去看结果。我一听这个得意劲就别提了,简直是神机妙算,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兴冲冲的赶到了戏剧学院的报名处。时候不大,就看到从门外进来一个人,仔细一看,不觉心下一沉——熟人,在北京站画画的时候经常见面,也算是比较熟悉的,只是从来没问过姓名,难道会是他吗?他看到我也是一怔,看得出有些慌乱,问我:“你也来报名呀 ?” “啊,哦,我办点事。” “最近挺好啊?” “还行。” 我嘴上和他有一搭无一搭地寒暄着,心里却在紧张盘算,万一要是他我该怎么办?

这时,负责招生的老师见我和他聊得挺热乎,大概有点不太高兴,把我叫出去问我:“就是这个人,你认识他呀?” “啊……,也不太熟。”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当时十分的慌乱,就像是我做了什么坏事似的,我语无伦次地说:“画我拿回去,您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说完,我拿着画像逃跑一样的逃离了戏剧学院。

回来以后,我才发现,小伙子去报名时还把画放在我那个破书包里,里面的绘图工具原封未动,看来他根本就没注意里面还有东西, 只是为了拿东西方便而把我的书包也顺手带走了。

展开画作,正是我丢的,没经任何的修饰与装裱,纸边歪斜不直,一看而知是在情急之中随手裁下来的,只是在画的背面用铅笔写下了“张某某”三个字,到现在我才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名字。要说起来这件事我做得可说是很漂亮,从发现事情、分析判断到最后采取行动,思路清晰、环环相扣,无懈可击。然而,每当想起此事,在沾沾自喜之余,总觉内心隐隐不安, 此事固然是他咎由自取,但总感觉我的做法不够厚道。

当年借画报名的事并不少见,如果他来找我借画,碍于情面,我大概不会不借,他出此下策恐怕也是出于无奈。不知我的做法对他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如果真是因此影响了他的前程,则我一辈子也难得安宁。

        唉,祝他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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