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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届丨邵学新​:一位西交大理科男的折腾人生

邵学新 新三届 2021-12-18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邵学新,祖籍广东四会,出生于湖北武汉。1965年武汉二中高中毕业。1978年考入华中师范学院数学系。先后在武汉13中、19中、武汉外国语学校、武汉教育学院及江汉大学任教。2008年退休。

原题

一个65届高中

理科男的冷暖人生






作者:邵学新



01. 陌生来电


 2015年刚过春节,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里面却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肖蔺1980年从陕西咸阳赴香港,路过故乡武汉与我匆匆一别,历经35年后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35年的离别岂止一两个钟头能够谈完,我们约定不久在武汉相聚。

肖蔺是我的发小兼挚友。挚友不一定是发小,发小长大后也不一定成为挚友。肖蔺跟我在汉口圣保罗幼儿园同过半年学,那半年,每天早上他家的私人三轮车送他上幼儿园,路过我家总要捎上我。

后来,他家发生变故,其父的实业破产,父母的婚姻也走向破裂。肖蔺就没上幼儿园了。肖蔺的父亲后来一直和我父母有来往,所以两家的小孩也就从小玩到大。
 
02. 同窗二中

1962年肖蔺和我都考取了武汉二中,听说现在武汉二中高考成绩无论在湖北省还是武汉市排名都进入三甲。我们那时只听说它和武汉一中都是省重点,至于重点重在什么地方我们也不甚了了。因为那时能不能上大学似乎跟重点不重点没有必然联系,而是跟每一个人的家庭出身有关系。

我和他不在同一个班,平时见面多在课外活动时的操场。同校三年,他有两件事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其一,高三时,学校文艺汇演,他们班的节目是歌舞“我们走在大路上”。肖蔺因为身材不高在其中扮演一个学生。表演得有模有型,以前还不知他有这方面的天赋。

其二,我们那年高考,家庭出身几乎成为录取的唯一标准。只要是家庭出身有问题。不管你考得多好,甚至你平时表现得多么靠拢组织,都会名落孙山。

可是出身资本家的肖蔺却录取了第一志愿西交大机电专业。这在当年武汉二中可说是独一无二的。就我认识的武汉一中、武汉十六中和武汉二十中的同学,家庭出身资本家的都基本没戏。

几十年后,当我俩重逢时回忆这段往事。总结当年他被录取的原因大概有下面三条。

1) 他的高考物理得的是满分。这是他后来在“文革”中,西交大造反派学生抢档案时他得以亲眼所见。

2) 他的政治鉴定非常好。在二中读书时,每学期到农村劳动一个月,肖蔺和其他同学最大的区别是:别人带的都是妈妈拾掇得干干净净的被子而他带的是一床旧棉絮。这让他的班主任教政治的刘老师()在“阶级观念”与“母性情结”的交织下,强烈地认定他与资产阶级家庭划清了界线,才受如此“虐待”(刘老师哪里知道其实这是后母给于继子的“待遇”而已)。于是刘老师的如椽之笔给了他最上乘的政治鉴定。

3)他在填毕业登记表时,把一个与他父亲同父异母的老革命姑夫写在“社会关系”一栏里,从而增加了政治“加分项”。
 
03. “搵食法宝”

肖蔺有过人的智商和动手能力。这两样软实力伴随了他一生。是他走遍人生天涯路的“搵食法宝”。(搵食:粤语,初意为“找东西吃”,后延伸为“挣钱养家糊口”

上世纪的三年困难时期,我们正在读初中。那个时期留给我们最主要的记忆是“饥饿”的痛苦,当然也有伴随的快乐,如到郊区田野湖泊去逮青蛙、钓柴鱼;到食品厂劳动时“偷吃”各种美食。不过我们那时还有比较“高大上”的爱好和开心的事情。

安装矿石收音机不知什么时候在男生中风靡起来。

到电讯器材商店买回活动或固定矿石、可变电容器、线圈、耳机、漆包线等等。对照线路图经过一番捯饬折腾。终于听到广播电台的声音。此时的快乐和成就感使我们瞬间忘记了饥饿的痛苦。要知道那时价廉物美的半导体收音机还没有面市,一般的工薪家庭是买不起电子管收音机的。

可是我装的矿石收音机不但接收讯号不稳定,而且杂音频频。


请来肖蔺,他一看就说,你没有安装地线。我说没法安。我的卧室在二楼,窗户下面是水泥地的天井。地线没有“插锥之地”。


肖蔺说有办法,他叫我做帮手,将漆包线沿着房间墙角线、然后顺着楼梯走线到楼下小天井的水龙头。将漆包线的另一头刮去漆缠到水龙头上。“地线工程”竣工,我的矿石收音机从此再也没有杂音了。我拍着脑袋,我怎么想不到这种方法啊?

祖母做了一顿可口的广东腊味饭犒劳了肖蔺。60多年后,他还跟我说,你阿奶的那顿腊味饭真好吃。

1980年代初,肖蔺移民至香港。曾就职于一个小公司,凭着西交大的文凭任工程师一职。

不久公司接到内地扬州一家自行车厂的一个大订单,要引进一条自行车的生产线。老板考虑到肖蔺有内地背景又是名牌大学毕业,于是要他去扬州负责技术指导安装。

老板哪里知道肖蔺的真正“底子”。

肖蔺1965年9月考取西交大,不到一年“文革”爆发,正常学习被中止,“运动”到1968年底工()宣队进入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在一片“知识越多越反动”的鼓噪声中,哪里学得到东西?可以说肖蔺这一届的大学生是当年“老五届”大学生知识学得最少,专业基础最薄弱的一届。

肖蔺硬着头皮接受了任务,他确信自己的智商和动手(工作)能力之长能弥补专业不不对口且专业知识缺乏之短。

肖蔺成功了,那条自行车生产线顺利投产。

老板也给了他一笔丰厚的奖金。

肖蔺晚年在加拿大住进养老院。虽然衣食无忧但手脚还利索,想赚点钱补贴补贴。于是他承接了一家装修公司的外包水电安装工程。不管是水管或是电气线路他都能得心应手地做得让东家和用户满意,自己也赚得不菲的收入。
 
04. “文革”大学 
 
在那个政治挂帅,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在高等院校里,肖蔺这类出身不好的学生象“稀有动物”遭人“稀罕”与鄙视。还不如我们这些后来被发落到新疆建设兵团或“师训班”的高考落榜者的日子好过,反正都是一样的“颜色”。谁也“稀罕”或鄙视不了谁。

1968年下半年和全国大学一样,工()宣队进驻了西交大。“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鉴于自己的家庭出身,从“文革”开始肖蔺什么派也不参加、也没资格参加。没事就逛书店,当书店也没有什么书可看时,他就捡起无线电的爱好,安装半导体收音机。谁知这个爱好让他险遭大祸。在“一打三反”中,有人举报他偷听敌台,其“私”装半导体收音机就是证据。

肖蔺据理力争: “我装收音机,同学们皆知。而且那些半导体元件都是在公开的无线电器材商店买的。收音机装好后,同寝室的同学都听得到。何来‘私装’?何来‘偷听’?”

最后,这件事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而不了了之。

在毕业分配时肖蔺却遭到一次“实锤”。他被分配到青海藏区的一个矿山企业。

想到自己将在那个不毛之地干上一辈子,再娶上一个藏女,生下一堆汉藏混血娃娃。成为名符其实的“一世祖”,肖蔺的背脊梁冷汗直冒。

这是肖蔺人生的第一次“危机”,他的大脑急速运转,绝对不能去那里,得想办法。忽然他记起一件事情。

刚刚读“大一”时,有一次体育课他不慎摔折一只胳膊,送医院医治打上石膏。三个月后医生拆石膏时曾留下一句话,骨头接得不太理想,虽不影响功能。如果以后有机会,可以重新接一次。

肖蔺马上找出病历,到医院找到那位医生。对他说,马上分配到青海工作。希望去之前把这个遗留问题解决。

接着他又拿着医生的治疗方案找到学校分配领导小组,要求暂缓分配。

胳膊矫正手术圆满结束,恢复休养三个月后。毕业分配也到了尾声,绝大部分学生已经离校。他的那个青海名额也不知被哪个冤大头顶了数。

  肖蔺重新分配到了咸阳机械配件厂。

  肖蔺在“咸机配”的日子里做梦都想调回故乡武汉。

  每次回武汉探亲,他总要请同学、亲戚、朋友帮忙找接收单位。无奈在计划经济年代,找接受单位难,原单位放人更难。

  肖蔺又想“曲线调动”。他决定先在武汉找一个对象,结婚后再以照顾夫妻关系的名义调回。可是谈了几个也没有成功。

  1980年的一天,我回母亲家,母亲对我说:“肖蔺来找了你的。”  “肖蔺调回来了?”  “不是,他要去香港,办的单程签证。”

在那个年月,去香港一般老百姓通常要办“单程”签证或“双程”签证。前者是“去了可不回”,后者是“去了必须回”。前者的先决条件是父(母)子(女)、夫妻等直系关系或继承遗产或有香港的出生纸等。非常难办。后者的条件要寛得多,只要一般的亲戚关系写个邀请信即可。
  
肖靠什么神通办了“单程”,他不说,我也懒得问。正是应了一句老话“此处爷不留,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到那边去。”
 
05. 打工香港
 
来到香港后肖蔺最先到一家印刷厂打工。每月3000多元的薪水,那时内地一个二级工的工资也就30到40元。像他这样大学毕业的技术员也就50多元。很多从内地移民到香港的打工同事感到非常满足了。

那年圣诞节前老板请全体员工到一家“无上装酒楼”聚餐。老板得意地对他们这些新移民工人说:“怎么样?开心吧。大陆没见过吧?”新移民频频点头称快。

肖蔺心中却不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不久,他便辞了工。

肖蔺的第二份工是一家初创的商贸咨询公司。公司接到一个大单,内地扬州要引进一个自行车生产线(前文已叙)。此单由肖蔺从头到尾主持完成,老板在这个项目上狠狠赚了一笔。

但是肖蔺心中不快,凭什么我倾心倾力,你赚得盘满钵满。最后即使老板承诺给他加薪提职,肖蔺也坚决炒了老板。

肖蔺注册了一家公司,取名“同春”。他希望自己的公司、自己的创业同春天一样盈然、蓬勃。他的心像一首歌所唱的那样“我要飞得更高、更高。”

然而,想象虽丰满、冲天,现实却骨感、坠地,一年多来,仅仅接了几笔小单。刨去前期的费用,还不够自己的房租和日常开销。而且受够了生意场上“客气”的嘴脸和不屑的白眼。

肖蔺匆匆关张了公司。在他的一生中创业当老板两次,可惜都命交华盖而最终黯然收场。特别是第二次在加拿大创业,最后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而“亡命”走天涯。此是后话。所以,老板不是什么人想当就可以当的。老话说得好: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肖蔺又出去找工作,不过这一次他的简历中除了名牌大学、大陆背景,又增加了曾任“扬州自行车生产线的总安装负责人”的履历。

一家名叫“怡和商贸咨询有限公司”(此怡和不知与百年老牌的怡和洋行有没有关系?)接受了他。并将他派驻北京,负责内地的业务。

此时恰逢邓小平第二次南巡。神州大地掀起第二波改革开放的高潮。肖蔺使出浑身解数,到处找亲戚的朋友、同学;朋友的亲戚、同学;同学的亲戚、朋友。哪里有商机、哪里需要引进生产线、哪里需要招商引资。他就出现在那里。谈判桌上他思维敏捷、饶舌如簧;酒席宴会为了公司的利益,他舍命陪君子而喝得酩酊大醉。

对的人、对的东家遇到对的时间要想不成功都难。肖蔺短短的几年交给公司不俗的业绩。公司高层对他刮目相看,又是提职又是加薪,每单项目还有不菲的提成。

肖蔺现在与过去自己开“皮包公司”为了蝇头微利奔波于港粤之间已不可同日而语了。作为“怡和”常驻北京代表带着老婆儿子住在京城星级酒店,拿着不菲的薪金待遇。在香港又买了一个单位的两室一厅的居屋。不得不承认他在香港新移民中称得上是少有的出类拔萃之辈。
 
06. 婚事
 
当年肖蔺托武汉的亲朋好友介绍对象。

我大妹也受肖蔺之托,把她的一位闺蜜介绍给他,这位闺蜜和他无论是相貌、身材、谈吐和家世都十分般配。两人见了几次面,互有好感。可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把女方“蹬”了。搞得女方想不开要自杀。

却说肖蔺在扬州负责自行车厂总装时,住在一家宾馆遇到一位女服务员。此女原来是扬州郊区一个菜农的女儿。国家征用了他们村土地,按当时政策她进了宾馆当上服务员。虽无沉鱼落雁之容,却有攀龙附凤之心。她做梦都想钓得一只金龟婿。正好肖蔺住进该宾馆,登徒子遇上心机婊,哪有不干柴烈火、颠鸾倒凤、撑霆裂月的?

两人结婚后,她很快去了香港成为香港居民又生了一个儿子。后来随肖蔺常驻北京。昔日三线城市的普通宾馆打工女,现在成了出入京城星级酒店颐指气使的“港商太太”。

谁说鸡毛飞不上天,谁说麻雀变不成凤。
 
07. 移民加拿大
 
随着1997年香港回归的日子渐渐到来,一股不大不小的“移民潮”在香港湧动。肖蔺夫妇也心动了。于是肖蔺辞去待遇优厚、前途无量的“怡和”职位,卖掉香港两室一厅的房产,移民加拿大。

我听到肖蔺移民加拿大的消息后,心中大为不解。不禁想到“李敖之问”。

李敖大师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大意):“1948年国民党在东北大败,从关外退到关内。我父亲带着全家逃到北京。后来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从大陆退到台湾,父亲又带着我们逃到台湾。我始终不明白,父亲与国民党素无瓜葛,与共产党也没深仇大恨。怎么就这样一跑再跑,最后离乡背井跑到台湾?”

肖蔺从内地好不容易移民到香港,在香港得大陆改革开放之实惠,经过几番拼搏好不容易立业成家而且前程似锦。现在却要从香港移民到加拿大。他莫非与当年李敖他爹心路历程相通?

来到加拿大后,一切从零开始。中国内地大学的文凭在那里如同废纸一张,而肖蔺引以为自豪的“怡和”的工作经历在以市场经济为圭臬的外国公司的HR面前如同天方夜谭、鸡对鸭讲。

肖蔺遂决定第二次创业,夫妻俩在多伦多开了一家中餐馆。精心选择了路段,高薪聘请了厨师。

肖蔺这次彻底改行,他要在异国他乡重新干一番事业出来。让世人看看他就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肖蔺的餐馆逐渐步入正途,生意越来越兴隆。

世事总是难以预料,岁月哪有永久静好。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人心是最靠不住的。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什么原因,老板娘与大厨暗通款曲搞起婚外情。在整个餐馆里,老板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人。

这是肖蔺人生中的第二次“危机”,他想尽心思,怎么办?像中国人通常的做法,把不守妇道的老婆暴揍一顿然后离婚。

但这是加拿大,打老婆是“家暴”,侵犯“人权”,至于老婆婚内出轨,在中国是违背社会良序,在西方只是一个见怪不怪的绯闻而已。再加上儿子尚年幼。所以若打起离婚官司,肖蔺只会成为“三陪先生”——赔了夫人、赔了儿子、赔了钱财。

肖蔺决定来个釜底抽薪,宁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出这口恶气。他知道老婆有两个“最爱”,一爱金钱,二爱儿子。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把家里资金全部转移到一个新开的账户。

肖蔺带着儿子和钱不告而别,远走他方。
 
08. 飘泊
 
总觉得肖蔺这样处理失败的婚姻有一点“另类”。不知道世界上在这之前或之后是否还有男人作如此状。但是回头替他想想,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此去重洋数万里,历经岁月十数载。若不是后来他亲口对我诉说,真不敢想象他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不辞而别后,肖蔺总觉得老婆就像影子一样尾随在他的身后,所以他带着儿子不断辗转迁徙于加拿大、新西兰、美国等国的多个城市。

更要命的是年幼无知的儿子对他不断的“拷问”:“爸爸,我们到哪里去?妈妈什么时候来?”

以前一个心思在外赚钱,家里什么事情不管,现在儿子的吃喝拉撒、上学读书、感冒发烧,他都得一人面对。

他虽然腰缠万贯,父子俩人生活无忧,但是坐吃山空没有进账是万万不行的。像他现在这样能够干什么呢?他选择在家炒股票。他的如意算盘是不出家门既赚得到钱又能照顾到儿子。

刚开始炒股票有赚有亏,但总体是赚了一点。但是人算不如天算,2007 - 2008年的金融危机海啸,席卷了肖蔺的90%以上的资金。

经年的飘泊不定的生活,糟糕的婚姻状态,对儿子一片愧疚的心理压力,以及扑面而来的金融危机交织在一起纠缠着肖蔺。于是,病魔君如约而至,他先后患上了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和高血压,心脏也开始有些问题了。

一次和儿子开车在路上,突然感到左边手脚发麻、说话舌头也不利索。他马上叫儿子换上自己开到最近的医院就诊。医生说是脑溢血急性发作,幸亏送医及时,才保住小命也没留下后遗症。肖蔺明白,父子俩吉普赛式的流浪生活该结束了。


肖蔺父子回到加拿大在蒙特利尔定居下来。他住进养老院,并领取养老金。儿子因为常年随他四处飘泊,学习成绩一直差强人意。来到蒙市后只能上哥伦比亚省技术学院(相当于中国的职业技术学院或中专),毕业后成为持牌电器技师。

肖蔺安慰儿子道:“虽然是蓝领,但是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在这里动手的好过动口的,这是我的切身体会。”
  
09. 母子情
 
肖蔺携子失踪后,其老婆一刻也没有停止寻找。她问遍了两人在加拿大和香港的朋友、熟人;问遍了肖蔺在中国内地的亲戚、朋友和同学。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聪明的肖蔺这个后手还是留了的,他会堵死所有可能泄露他父子行踪的管道。

她算是领教了肖蔺的厉害。她最爱的两样失去了,被他带走了。她恨肖蔺,还是应该恨自己?

她皈依了基督教。向上帝忏悔自己的罪过。祈望仁慈的主饶恕她,让她能够在有生之年找到自己的宝贝儿子。

在教友们的安慰、开导下,她逐步走出阴影。先是在肖蔺缺席下,到法院办理了离婚手续。后来教友又给她介绍了一个多伦多的丧偶的华人侨领。

她的二婚老公在多伦多除了生意之外,还耕耘在维护多伦多华人华侨的权益和发展多伦多和中国的民间交流等领域。

从此夫唱妇随,她以侨领夫人的身份陪同夫君参加各种公益活动;周旋于于中国驻加使领馆各级官员;应酬于访问加拿大多伦多的国内各种团体。甚至随夫君回中国参加国庆佳节庆祝活动。

她又将父母兄妹移民到了加拿大。

曾经心灵伤痕累累的她又恢复了自信和傲气。

谁说折断的鸡毛不能飞上天?谁说二婚的麻雀不能变成凤?

我后来打趣地对肖蔺说:“你大概是世上少有的‘替他人作嫁衣裳’的超级裁缝。”

前妻从来没有忘记、也没有停止寻找她的心爱的儿子。

眼看儿子到了应该上大学的年龄,朋友给她出了个主意,按图索骥的方法也许有用。于是每年开学季她就在网上逐个检索加拿大各个大学新生的注册名单。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有一年她在哥伦比亚省技术学院的学生注册表上发现了儿子的名字。

前妻和肖蔺联系沟通后,了解到前妻现在的状况,为了儿子的前途,肖蔺决定将儿子送回其母亲。

肖蔺和儿子飞到多伦多。在多伦多机场附近的“星巴克”,这对前夫妻见面了。

此刻,一切情仇恩怨都被流水般的时间和母子团聚的喜悦所冲淡、取代了。她知道肖蔺现在的经济状况,问他需不需补偿,肖蔺断然地拒绝了。

后来,肖蔺跟我说:“你猜我当时想到什么?”我猜了几种“什么”,他都否定了。

肖蔺说:“我想到元稹的‘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哈哈。”
 
10. 情事
 
  早在“怡和”打工时,肖蔺偶尔出差到欧洲。晚上休息会逛到酒店附近的夜总会去放松。碰到丰姿绰约、风情万种的欧女,双方交谈甚欢又互相没有恶感。是晚,“一夜情”大概率地会发生。

  即使在带儿子过着吉普赛式的生活的时候;或在蒙特利尔养老院的日子里。那种两情相悦、毫无功利的“男女之情”也时而有之。

肖蔺给我讲了两个小故事。

故事一,数学女。

他和儿子旅居芝加哥时,在网上认识了一位在当地学数学的中国女留学生。经过一段时候的聊天,两人都互有好感。女留学生就搬到他家里来。她白天去学校上课,晚上回来吃完饭后还顺便辅导他儿子的数学,俨然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一年后,女留学生转学到另一个城市的大学学习,两人的同居生活就此戛然而止。临别时,肖蔺大度地把自用的汽车送给了她。

故事二,俄国婆。

这是肖蔺给他的最后一个情侣起的外号(他说其实还没老到像“婆”,也就是“徐娘半老”而已)。她是一个俄罗斯裔的女人,苏联解体后,刚刚离婚的她带着唯一的儿子移民到加拿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到另一个城市工作去了。她就住进了养老院,两人虽然住在不同的层楼,但经常邂逅于电梯。一来二去,由点头到相熟。

在遥远的西半球,两位粗通英语的的异国男女谈起托翁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普希金的叙事诗《叶甫盖尼·奥涅金》、列宾的画作《伊凡雷帝杀子》、老柴的交响曲《1812序曲》和格拉西莫夫的电影《静静的顿河》……如数家珍、相见恨晚。肖蔺蹩脚的中式厨艺更是吃得俄国婆直竖大拇指啧啧称好。

两人后来就在一起了。

2015年肖蔺回到武汉,当时我也在武汉。一次他要我陪他去汉正街小商品市场买些东西准备回去送朋友。在一家金银首饰店买了一个项链和一个手链。我说:“这些一看就是赝品,你准备送给谁?”

“送给俄国婆啊,她不会嫌弃的,俄国人更重视送礼物的情谊,而不是礼物本身。再说她也知道我的经济情况。”

肖蔺回到加拿大。过了不久他微信我:“俄国婆提出想和我正式结婚。”过了几天,他又微信我,“我婉拒了她。”“为什么?”我问,“毕竟是两种文化背景下长大的人,做朋友、情侣可以。做夫妻不合适。”我回复:“什么奇葩理论?”

可能肖蔺的骨子里还是中国人,想找个中国媳妇共度余生。

又过了几个月,他微信我:“我搬到另一家养老院去了,免得两人见面尴尬。”

他后来说,搬家后偶尔与俄国婆有电话联系,但是以一般朋友的关系。

曾经相依为命的儿子回到前妻那里,曾经志趣相投的红颜知己分手道别。肖蔺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巨大的孤独感笼罩着自己。“浪”了一辈子的他迫切想要“家”,一个属于自己和自己媳妇的家。

他在QQ上有很多网友,其中有一位女网友,自称是个离婚妈妈,想请肖蔺帮她介绍一个加拿大的华人。这种女人肖蔺见得多了去,也就敷衍一下她。

过了些时她又搭讪上他。说得更详细,她的外祖父是江南一位很有名气的已故国画家书法家,自己也擅长丹青。她离婚后,一人抚养儿子。现在儿子长大了,在北京武警服役。

她想相亲去加拿大,并不是想当寄生虫依附男人。到那里她可以教别人画画来养活自己。

肖蔺素来对书香出身的人有好感,看到她发来的照片,一个朴实无华不施粉黛的女子。于是先后介绍了几个华人给她,但均不成功。后来干脆把自己介绍给她,她居然不嫌两人岁数相差很多,同意了。情场老手终于要有家了。
 
11. 卅年后重聚
 
2015年那次电话后,在汉口蔡锷路“小贝壳”餐厅里,几位当年二中的同学相聚于此,我见到了肖蔺,两人不由得相拥而唏嘘时间过得真快。

35年,比整整一代人的时间还长。肖蔺跟我诉说他这三十五年是怎样走过来的。没有喜悦、没有悲伤。就像在诉说一段别人的过去了很久很久的故事。“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都淡了……”(徐志摩语

他听说我没怎么出国旅游,邀请我去加拿大玩。

“不要跟团,办个自由行。我那里有住的。我开车陪你从加东到加西,十天半月,边走边看,这叫深度游。”肖蔺对我说。

回上海后我把此事对女儿说了,女儿说加拿大的自由行,听说签证很难办的。再加上我一向就有“看景不如听景”的观点,所以“加拿大自由行”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肖蔺与第二任在中国登记结婚。

他俩在杭州一个新开盘的小区买了一套新房,他用不久前获得的一笔家族的遗产付了首期。准备以后由太太在加拿大教画画的收入付“按揭”。

2018年我应邀去他的新家参观,登楼入室,房子尚在装修。但临窗远眺,朝晖氤氲之下,钱塘如练,远山抹黛。好一个风水宝地。

看到肖蔺这样大兴土木,我问他:“你以后是‘双城记’?”“说对了,加国8个月,中国4个月,大致如此。”

书房里一个大书架占满了一面墙。

肖蔺对我说:“和你一样,我不管有没有钱,有没有空,书是不会少买的。为了承载你在上海帮我买的那本8000元镇宅之书,特地做了个大书架,你看怎么样?”

肖蔺虽是理工男,但喜欢看书、买书、藏书。当年他的一本《全唐诗》在辗转迁徙中遗失,不知跟我絮叨了多少次。直到又买到一本为止。后来只要是买到新书,他必在微信上发照片给我:《约翰·克里斯多夫》《傅雷家书》、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陶庵梦忆》《西湖梦寻》……

肖蔺特别推崇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他对我说:“我的奋斗的人生观即由此书而定,它影响了我的一生。”我揶揄道:“可惜不幸被海涅一语成谶:‘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肖蔺没接我的话,继续说:“读书就是一种人生享受。你难道不知中国古代读书人最大的乐趣是什么吗?”我脱口而出:“雪夜闭门读禁书。”他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他接着回应我的前一句话:“至于我的人生结局或许一地鸡毛,那只是命运的使然,何须对此耿耿?大丈夫只享受人生的过程,直面人生的坎坷。至于人生的结局,那是上帝的事儿。”

我连忙安慰道:“你现在是红袖添香书作伴,二人世界‘双城记’。东方的精神文明、西方的物质文明二者兼而得之。哪里是什么一地鸡毛,分明就是晚霞满天,夕阳绚丽!”两人击掌哈哈一笑。

对于心爱的书,他曾口占五绝:平生最爱书,痛失二十箱,刘郎今又来,江边筑新房。

也许是对新太太爱屋及乌,他又买了《富春山居图》以及托我帮他在上海买了那本8000元一套的中国历代名画集。

肖蔺还告诉我一个秘密。杭州不仅是他和第二任太太的爱巢之地,三十多年前也曾在此度过他和第一任太太的蜜月之旅。为此他吟诗一首,感而慨之:

庆春西边竹楼上,

红袖曾映桃花面。

同是天涯沦落命,

往事不堪声莫悲。

闻堰江流弯何弯,

破镜重圆全难全。

且展临安旧画纸,

横竖落墨绘残篇。

 
12. 尾声
 
是年肖蔺夫妻俩飞回加拿大开始新的生活。每周女主出外教授几次美术课,男主则充当车夫接送。

蒙市临近安大略湖,肖蔺一次开车路过停下来拍摄了湖光景色,通过微信发给我。我看到安湖的落木萧瑟,秋色袭人。仿佛看到这位年过七旬老头间天来回两趟,开车送爱妻去赚钱。不禁感叹:辛劳乎?开心乎?在他这个年纪,大多数老头正在含饴弄孙安享晚年。

然而,即使一棵树上也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一片叶子何必说三道四另一片呢?每一片叶子自有追求它的幸福的权利。

值得欣慰的是肖蔺微信我,他儿子经前妻的教友介绍,和一位来自中国内地从事音乐教育的姑娘相了亲。不久就会结成秦晋之好。

岁月静好,河山无恙,愿新冠疫情快点过去,肖蔺的“双城记”的生活早日到来。
 
2021年7月25日
于“烟花”台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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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了,不要忘记挨饿的日子
我家有女初长成
汉口楚善里,一条很有故事的老里份
武汉楚善里之昨日再现
在瘟疫肆虐的日子里
内乱时期的武汉“师训班”
十年动乱中的校园生活琐记
邵学新:百年老照片
走进先辈的岁月长河
邵学新:黄家大宅院的兴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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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届之窗

刘小沁:哈军工往事,
那些“离经叛道”的镜头
何晓星:哈军工毕业后,
我当了11年农民
吴新明:从哈军工到彭泽的芦蓆棚厂
吴新明:哈军工同学
我们这一代的生不逢时
卢作孚孙女卢晓蓉:
我与江姐之子彭云同窗六载
黄肇炎:被炸死的大学生,
竟是毛泽东老师徐特立外甥
黄肇炎:三线国防厂伙食没油水
最多一顿吃过一斤二两饭
黄肇炎:我亲见的"一打三反"运动
黄肇炎:军工厂的“革命化”春节,
游街逼死一个小脚老太

章华荣:为共和国这一代大学生立传
陈剑:国之骄子老五届
吴定斌:部队农场再教育,
被连长训斥“鸟兵烂屎兵”
张华磊:无线电系毕业到工厂当电工
张铁壁:北大"回炉班"与653分校
刘金霞:致我亲爱的老五届同胞
张宝林:6377部队学生营集体追忆
韦兰忠:大学毕业先去农场插田
李秉铎:川大学生赴京大串连纪事
唐延秋:我成了拿"高薪"的赤脚医生
敖艾莉:一个女生的徒步“大串联”
韩兆琪:大学文工团的载歌载舞
周永威:军垦农场再教育纪实
刘金霞:北大荒军垦农场生子记
白庆泰:把大学生分配去收破烂
白庆泰:军垦农场"再教育"的大学生
卢达甫:大学毕业分配决定终身命运
李秉铎:说起大学分配人人一肚子苦水
敖艾莉:1967年“五·一九”惊魂
李维治:我在大学的冤案
朱顺泉:阔别37载,调回上海老家
苏兆瑞:难忘当年大学录取通知书 
苏兆瑞:文革中大学男生女生那些事儿
苏兆瑞:"老五届"大学生的毕业分配
苏兆瑞:我的海陆联运北上求学之路
苏兆瑞:文革中的"复课闹革命"
苏兆瑞:难忘1967年冬夜大出血
敖艾莉:革命时代的女大学生剪影
李秉铎:县中学往事
 李秉铎: 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日子里
李秉铎:说说印江打米厂的那些事
潘松庆:武汉文革拾忆
邵学新:武汉"八 一"渡江惨案
郑克中:北大“文革”二三事
陆伟国:四位同班同学的文革遭遇
陆伟国 :我见证的人大血腥武斗
李豫生: 我与 "人民大学七同学一封信"
许景禹:我要回母校向老师当面道歉
任正非:华为成功与我不自私有关系
蔡绍佩:我参与研发的新药终于上市
蔡绍佩:品味初到新大陆的甜酸苦辣
李世华:我的大学,饿的滋味
刘金霞:关质琦,我永远怀念的同桌
高晋占:为一副护膝深山夜行五十里
高晋占:没爹没娘偏逢大饥荒岁月
高晋占:高考前百年一遇的山洪暴发
高晋占:寒假时回家过年的辛酸记忆
陆伟国:我的初恋
王学泰:文革监狱里认识的干部子弟
王友琴:未曾命名的湖和未曾面对历史
郭沫若之子郭世英的高中时期
陶铸之女陶斯亮:百折不回的无悔人生
周永威:我见证了武汉七二〇事件
周永威:悬崖边边上的师生之恋
周永威: 我的"武斗",毛骨悚然的游戏
周永威:运动伊始我呛了一口水
周永威:我进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周永威:1973年往事

张华磊:闯荡新大陆的“大龄青年”
吴珂:恋爱双方赠言,
女生叮嘱不许犯生活错误
卢达甫:困顿中遇见的笑容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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