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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 | 张讴：印度屋檐下， 三个种姓和我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05


作者简历


张讴  1959年10月生人，1982年毕业于河北大学外文系。1989年获得英国莱斯特大学大众传播学硕士。央视首任驻印度首席记者。央视驻欧洲中心站（伦敦）资深记者。主要著作有《英国风物记》《印度风物记》等。


原题

印度屋檐下

三个种姓和我




作者：张讴



我在新德里刚租下房子，房屋中介就建议我找保安和清洁工。我的安家费中不包括这笔费用。我当时认为没有必要雇俩人，雇一位保安，让他顺手打扫卫生就行了。房屋中介解释说，“保安不负责打扫卫生，多加钱也不会干。”看来我只能入乡随俗了。我随后向主管领导写了报告，解释了印度的实际状况。主管领导核实后，很快添上了这笔费用。
 
我当时不熟悉周围情况，只好委托房屋中介帮忙寻找合适人选。房屋中介很谨慎，说先要征得房东同意。高种姓对佣人的来历十分敏感，不会随便雇佣不熟悉或来路不明的佣人。房东最后决定，保安还是原来的保安，清洁工换成了一个女的。她一直负责附近四户人家的清洁工作。
 
房屋中介叫奥罗拉（Arora）。他熟悉安家置业的整个流程，包括如何购置煤气罐等。奥罗拉的肤色浅，眼圈颜色偏深，他说“深色眼圈”是婆罗门种姓的特征之一。我查了奥罗拉的种姓渊源。有资料说奥罗拉是刹帝利种姓，可以上溯到罗摩时代。罗摩是阿约提亚国王。他的子孙繁衍到第8代时，有一位叫鲁鲁（Ruru）的儿子，成了奥罗拉的祖先。在《罗摩衍那》中，罗摩是毗湿奴大神的化身，下降人间后，铲除了十首魔王罗波那。神话与历史缠绕在一起，说奥罗拉是婆罗门种姓也算合理。
 

印度中产以上社区多以两三层楼房居多

 
房东是会计事务所的老板，在新德里属于富裕阶层。同样地段和设施的房子，他家的独栋楼房租金略为便宜。我们最后选定了他家的房子。房东这时说话了，在新德里租房，租金超过一定额度时，房东需要交纳房屋出租税。这自然难不倒精明的会计师。他把房租分成两部分，把房租价格定在刚刚不需要缴税的界限内。其余部分算作装修费，装修房屋不需要缴税。两个合同需要分开签。这算是合理避税。难怪他家的房租价格略低。
 
房东签署了协议后，让会计事务所的主管过来交接，主要是检查室内设施是否正常，木门上原来有几道裂纹，大理石地面是否有砸痕等，这些都要记录在案，双方签字后各保留一份。如果租住者造成了损坏，退租时要扣掉部分押金。
 
这位主管长得有几分像弥勒佛。他穿戴整齐，不时摸一下自己的胖肚皮，像在爱抚随身携带的宠物。在查看房间设施时，他才变得专注起来，脸上依然笑意盈盈。
 
受好奇心驱使，我悄悄问奥罗拉，这位主管是啥种姓？奥罗拉扫了我一眼，深色眼圈让眼白格外明显。他嘴角突然挂上了一丝隐秘微笑，欲说又止。也许这位主管不属于高种姓，或者种姓体系太过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反正他啥也没说。后来我才知道，高种姓在公开场合谈论低种姓，已经成了社会禁忌。
 
虽然嘴上不说，内心却很诚实。最明显的例子便是报纸上的征婚启事，几乎都对种姓有明确要求。一则征婚广告说，“婆罗门父亲为纯洁女儿寻觅一位城市电脑工程师”。这里面至少包含两层意思，即“纯洁女儿”代表处女，不找非婆罗门种姓和乡下人。
 
种姓制是印度教的一大特征。婆罗门常用一个比喻来解释种姓制度：“一个家庭有四个孩子，智商和能力各不相同，擅长的事情也不一样。”这决定了四大种姓的工作范围。根据吠陀经典《原人歌》的比喻，婆罗门象征着原人的嘴巴，主要从事祭祀活动；刹帝利是原人的双臂，擅长挥舞武器，负责保家卫国。吠舍种姓是原人的双腿，从事农牧业、商业和艺术创作等；首陀罗是原人的双脚，从事又脏又累的体力劳动。在四种姓外，还有一个“不可接触”群体。印度天气炎热，很多东西易腐烂变质。他们主要负责处理各类污染物，以及尸体火化等工作。
 
保安和清洁工第二天就上班了。前者是刹帝利种姓，一直从事保安。后者是首陀罗种姓女子，30多岁。她赤着双脚，一边用刷子刷地，一边用水龙头冲洗。外国人不涉及种姓问题，通常被默认为刹帝利或吠舍，因为当年在印度的英国人多是军人和商人。我的职业是记者，整日劳心跑腿，大概对应吠舍种姓吧。奥罗拉认真地对我说，如果我扫院子倒垃圾，凡事亲力亲为，就自动降级为首陀罗了。
 
奥罗拉经常过来问候一下，维持好客户关系。他其实最关心我什么时候出国。他总嘱咐我在机场免税店帮他代买威士忌，他说新德里进口酒的关税太高，自己喝不起。就这样，这“三个种姓”与我，经常在同一个屋檐下碰面，生活了三年多，直到我搬到另一个小区。
 
保安和清洁工各干各的。有时候，我看到保安教训清洁工几句。清洁工从不争辩，却以沉默表示不服。她每天按时来打扫卫生，能说几个简单的英文单词。若第二天有事，她会提前告诉我几点来。一次。她说第二天上午11点到，结果下午3点才过来。我把墙上的挂钟指给她看。她偏着头问我几点钟了。我才意识到她看不懂钟表上的罗马数字。看来低种姓受教育的程度确实偏低。
 

制作土陶茶杯的库马尔是吠舍种姓

 
印度的种姓制度，说到底还是等级制度。

中国也有浓厚的等级意识。与印度种姓制不同的是，中国的位子永远在那里，位子上的人却像走马灯一样更迭。今天的主人，可能是昔日主人的对手。中国人的特质是不认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个朝代被战争摧毁，一个新王朝又在硝烟中诞生。战争摧毁的不是等级制度，而是位子上的那批人。每个王朝都是一种轮回，外衣和名号变了，等级意识依然故我。
 
想当年，中国家庭成分的划分，远比印度种姓制度更为残酷。从1927年土地改革到1976年文革结束，中国人基本被划分为四个等级。一等人是红色革命干部，二等人是革命群众（工农兵），三等人是可以改造好的对象（中农、小商贩等），四等人是地主富农、商人和资本家。在文革期间，还有“红五类”和“黑五类”之分。中国知识分子所遭受的悲惨境遇，远远超过了印度的不可接触者。大批高级知识分子被批斗羞辱，强迫掏粪扫街，甚至被流放到贫寒之地。那段历史距今并不遥远，当今的生活都是历史的延长线，只是拐了个弯而已。
 
印度的种姓制延续了数千年，形成了一种相互制约的机制。婆罗门掌控着祭祀权力，处于社会顶层。无论婆罗门多么高尚纯净，他们也有排泄物，需要低种姓来清洁，否则早把自己熏死了。刹帝利掌控着国家和军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朕非真理。君王也要低头听从婆罗门的教诲。在古代国王的登基仪式上，国王要把土地奉献给婆罗门。婆罗门接受奉献后，要念一段赞美大神的诗篇，再把土地赏赐给国王，以此约束其傲慢心。吠舍主要从事商业活动，有贪欲趋利的特质，却是国家税收的主要贡献者，他们既受道德和法律的约束，也受国王律令的保护。首陀罗从事手工技艺和体力劳动。古代神庙等历史文化遗产，大都出自他们的双手。
 
种姓的最大弊端是堵塞了低种姓的上升通道，每个种姓只在本阶层内循环。在19世纪的印度启蒙思想运动中，R.M.罗易、甘地、泰戈尔呼吁废弃种姓制度，这个封闭系统才被逐渐打开，各个种姓进入了不同领域。婆罗门不再仅仅是祭司、星相学家等，而是散布到社会各阶层，有贫困的农民，街头小商贩，更多是公务员、律师、医生、教授和科研人员等。印度知识分子具有婆罗门特质，习惯保持精神独立，富有奉献意识。曾经援华的印度医生柯棣华，就是出身婆罗门种姓。
 

本文作者与柯棣华亲属合影

 
在解决种姓歧视方面，印度政府可谓煞费心机。从1990年开始，政府开始实施名额分配计划，为“落后群体”制定了进入大学和政府的名额保留制。在选举政治的刺激下，名额保留的数字不断攀升。现在，无论大学考试，还是公务员录用，政府都为低种姓和落后群体保留了49.9%的名额。这项名额保留制度被高种姓斥责为“逆向歧视”，曾经引发了高种姓抗议和绝食静坐。
 
低种姓选择工作的机会也多了。我家的清洁工原来是村民，失去土地后才进城打工。她性格开朗，干活麻利。到了领工资时，她就站在窗台前喊几句，Hello, Money, Money。她还顺手帮我送取衣服。我自己用洗衣机洗衣服，晾干后，让清洁工拿到熨烫衣服的小伙子那里。那是一个固定摊位，在巷内一角用竹竿支起一白布帐篷。小伙子把炭火放在熨斗里，一件一件熨烫，工工整整地叠好后，等清洁工来取走。那个小伙子每月来我这里结账。
 
清洁工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但是大门外十分脏乱。一次，我让清洁工打扫一下大门外，并允诺给她加钱。几天过去了，清洁工并未打扫。我原以为她没听懂，让门卫给她翻译了一遍。我还特意做了个扫地姿势，告诉她每个月可以加钱。她通过门卫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那里不是你家的地方啊。”即使多给她钱，她也不肯去扫门外的公共区域。我去街坊四邻转了转，都是院内干净整洁，公共区域里一片脏乱。我也就不再言语了。印度教徒心里似乎都有一条界限。这就是不逾界限，只干份内的事儿。
 
在尊重隐私、确立个人身份方面，界限感很有必要。这有助于摆正自己在各种关系中的位置和角色。雇主与佣人之间也有一条隐形界限。若雇主随手干了佣人的活，佣人会不知所措，生怕被解雇。即使雇主只是举手之劳，从未想过炒掉佣人，佣人的态度也会有微妙变化，干活变得拖沓消极，原因是雇主违背了印度教“各司其职”的规则。那是根植于内心的种姓界限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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