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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 谭敏:我在机关幼儿园的“另类”记忆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9-19



作者简历


谭敏,1962年出生,1978年考入中南矿冶学院英语专业。1986年获印度国际大学英国文学学士学位,1988年获同一大学英国文学硕士学位。后在《今日中国》杂志社任编辑、记者、翻译。1995年移民美国。退休前在美国佛罗里达州棕榈滩郡政府任财产评估专家。喜爱网球、钢琴、旅游。


原题

一个学龄前儿童的江湖




作者:谭敏

 
解放前,外公是长沙市唯一一个会做西装的裁缝。除了抗日战争时期全家逃难去乡下以外, 老妈一家应该是过了一些好日子的。

老妈记得,外公将挣来的银元放在坛子里。还有,她去给洋鬼子们送衣服时,洋鬼子们拿出当时只有洋鬼子才有的奶油蛋糕跟巧克力招待她。后来,穿西装的人都走了。外公没有生意了,去合作社做廉薪工作,一家人生活变得困难。

老妈参加工作后填写家庭出身时,填了个手工业主,被舅舅制止住了,舅舅让她填上手工业工人。就这样,我小时候或多或少还觉得老妈家庭出身偏好,心中少了许多痛苦。当然,如果父母都出身于工人或是贫下中农家庭,本人也就会更加自豪幸福一些。不过,既然老妈出身偏好,那么,解放后的日子就应该比解放前好。本人一直为此事不解,问老妈,她含糊其辞,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嘛,应该做更深层次的分析嘛,你外公年纪大了,身体弱了嘛,等等等等。

手工业主也好,手工业工人也好,经济上应该属于温饱阶层。

而文化上,呃,有点不好说了。总之,我从小是跟外婆在平民窟长大的。

三十几年前,堂弟跟我说,如果哪天他有了儿子,决不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几年前,他又跟我说,把孩子送到寄宿学校,简直就是虐待儿童,犯罪。

而我无论在什么年纪,也要这样说,假若我有女儿,绝不会让她在贫民窟长大,让女儿在贫民窟长大,简直就是虐待儿童,犯罪。

外婆住的房子是解放前两位国民党军官(亲兄弟)的杂屋。那栋房子的一头有两间大堂屋,每间堂屋两旁有四间卧室,住着四户人家,堂屋用来做公用厨房。另一头的杂屋隔成四间,外婆跟一位姓杨的娭毑(方言,奶奶)各占两间,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厨房。

虽然这栋屋属于两位国民党军官,但由于年久失修,记忆中是破旧不堪的,特别是外婆住的那两间杂屋。那栋屋子里的老太太,包括外婆,全都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还在襁褓中时,外公就去世了。我原以为他也是不识字的。可没想到,他不但识字,而且还懂英文。为了跟洋鬼子做生意,他花了钱学的。那些娭毑们,虽然没有文化,可一个个还蛮和蔼可亲。

如果光是在外婆以及那些和蔼可亲的娭毑们身边长大,我的童年生活也不会如此令人不快。

那栋房屋的前面是一条约十米长的巷子,通到大马路上。住在马路边上的人家,那才是真正的社会最底层。

这些人不但生活贫困,而且修养极差。兄弟姐妹之间,从来不会心平气和地说话。就是为了洗脸,写字这等小事,也会互相大声吼叫。这帮人不但家庭成员之间不以礼相待,对待外人也好不到那儿去,而且还仇富。

既然本人有个住在贫民窟的外婆,那么绝不属于社会上层。可毕竟父母都有正经工作,所以衣服上没有补丁。思来想去,应该就是因为衣服上没有补丁,街上的那些大人们屡屡非常嫌恶,敌意的眼光看我。时不时还冷嘲热讽几句,某伢子,某某天天带你玩,有吃的为什么不跟她分享,为什么如此自私,只顾自己?其实,她嘴里的某某,外婆没少留她吃饭,给她吃零食。

人的记忆跟感受真是有趣。如果我当时感受到了街上大人们的敌意跟嫌恶,为啥还要去跟那些街上的孩子玩?如果感受不深,为何又到今天还记得?

外婆住的房子后面有个大院,大门内是个天井,还有一座质量比外婆住的那座好多了的房子,里面住着四五户人家。除了一位谢老太据说是个地主婆外,其他人背景不详。

谢老太不愧是地主的夫人,平时从不跟院外的任何人来往。不知她是否识字,但非常能干,将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条。谢老太有两个孙女跟我年龄相仿,有时我去她们家玩。谢老太态度和蔼,有一次还夸我斯文,说她喜欢我。俩小女孩的姑姑也很有修养,用昵称某某称呼我,而不是蔑称某伢子。

小时候常遭白眼,有人对我以礼相待就印象深刻。

谢老太不跟院外人交往,但另外一位嗲嗲(方言,爷爷)和娭毑还时不时来外婆家串门。这位姓李的娭毑是周围唯一一位识字的娭毑。刘姓嗲嗲有几个孙女也是很文雅的。虽然其他人的背景不详,在我当时的眼里,这个院子里都是一群高大上的人。要是童年在那样一个院子里长大,只怕会多一些美好回忆。

那时,老爸是长沙市第五中学的教师,解放前叫雅礼中学(跟湘雅医院一样,雅礼也跟米国的Yale大学有关系),改革开放后又改回了原名。父母住在五中的教师宿舍,将我扔在外婆家,只有周末才将我接回。

文革中的一段时间,父亲没上过一天班,整日在家画画。他从前在部队是体操运动员。不上班的日子里,他为什么不把我接回家在五中学体操,而后来却又想将我培养成一个乒乓球世界冠军?此事实在令人费解,就像世上的许多事都令人费解一样。

不过这不是我要说的。

我要说的是,每个周末有一群大姐姐带我去五中校园里玩,晚上父母带我跟其他教师一起乘凉。于是,在这样小小的年纪,我就感受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跟文化。街上市井之徒的粗俗,跟中学校园(居然都不是大学校园)里人的文雅,形成鲜明对比。

本来只想说说童年所见到的市井小人的粗俗,浅薄,却让我回忆起另一件事。

有段时间,大概老爸跟我现在的想法有些雷同,觉得幼儿园相对来说会提供给我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于是,请求姨祖母介绍一家好幼儿园。姨祖母介绍了湖南省第一直属机关干部子弟幼儿园。我并非省直机关干部子弟,应该是姨祖母找了关系才让我进去的。

这一听名字就是个高大上的幼儿园,这等地方怎么能容得下一个贫民窟里长大的孩子。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就成了另类,所有的老师小朋友都将我当成了另类。

大家在一起玩,我就被晾在一边,小朋友跟老师之间的一些亲切交谈也没有我的份儿。最可恶的是,这些干部子弟的灵魂比那些市井子弟也没有高尚多少,偷盗抢劫坑蒙,样样精通。

一是每周我从家里带来的零食被人连骗带哄夺走,二是手绢被人偷走或抢走,三是辫子上的橡皮筋被人抢走。周复一周,月复一月,不知过了多久。

后来,我告诉父母,我坚决不从家里带零食去幼儿园,父母同意了。但每周一,老妈仍然给我带上一条新的手绢,扎好辫子,系上新的橡皮筋。通常,手绢跟橡皮筋都会在周一晚上入睡之前跟我告别。于是从周二到周五,我就披头散发。

记得最清楚的是,每天早上大家从厕所刷完牙,经过一个走廊到教室,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给每位女孩子梳辫子,我就弯下腰系鞋带,左脚,右脚,以便拖延时间,然后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教室。

有些事情的细节我不记得了。周六父母来接我的时候,我仍然是披头散发还是老师帮我扎好辫子以假象迎接父母?如果老师没有作假,父母接到的应该是披头散发的我。

以我父母的性格,他们什么也不说、不做,也不足为奇。

还有一件在这所幼儿园发生的事情值得一提。我入园后不久的一天晚上,大家还没有开始欺负我。班上斗争一个姓蔡的男孩。他比我个子高一点点,年龄也许大一点点。斗争他的原因是他骂了伟人。具体怎么骂的,谁也没说。男孩站在台上接受批斗,发言的大多是老师。学龄前小屁孩懂得怎么批斗人?斗争会大概也就持续了十几分钟,但在我当时的心目中,好像很久很久。

又过了几天,我坐在小板凳上唱歌。到“M主席思想的光辉”这一句,刚唱完“思”字,“想”字还没出口,被一男孩听到。他大声嚷嚷,谭敏骂M主席,我要告诉老师。我小时候从来不懂怎么为自己辩护,吓坏了。想起蔡姓男孩前几天的遭遇,心想我一个女孩子怎么能遭受那种屈辱?尽管那时还没学会屈辱这个词,但懂得那种感受。于是,我在颤颤惊惊中度过了这一生中最痛苦的十几分钟。过了十几分钟,男孩终于引起了老师的注意,他说,“谭敏骂M主席。”老师说,“骂什么,不骂。”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我逃过一劫。

有其父必有其女。在后来的生活中,我从自己身上的执拗跟倔强也想象到了父亲身上的执拗跟倔强,不过他的执着没有用在正道上。

可以想象得到,我每个周一的早晨是如何抗议和反抗去幼儿园的。

有一天早晨,父亲用自己创作的歌词就着《橘儿》那首歌的曲子唱道:小小姑娘,清早起来, 吃好蛋糕上幼儿园。我一听就哇哇大哭起来。

更多的时候,他骗我说带我去公园,于是用自行车推着我在长沙市街头走啊,走啊,边走边给我讲故事。时常是在我最高兴的时候,发现已经来到了幼儿园的大门口。免不了又是一番哭闹,挣扎,最终父亲得胜。

还有一次,我紧紧用胳膊围住外婆的床柱子不松开,以为自己胜利了,可最后胳膊被掰开。那真是惊天动地的一幕,外婆跟姨都哭了。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想起父亲那无数次周一推着自行车在长沙街头的漫游,那是多么伟大崇高的父爱。

我想对天下所有的父亲说,如果真地爱你们的女儿,就将她们送到一个地方去受无尽的欺负,在她们幼小的心灵上尽可能留下无限的伤害,阴影。一不小心,说不定就造就了一位坚韧不拔,发奋图强之人,在她今后的生活中,无论何种艰难险阻也无法摧垮她。

最后,我想我还是胜利了,因为我又回到外婆身边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又上了母亲单位的幼儿园,直到上小学。

在母亲单位的幼儿园里,没有发生过此种恶劣的事,小朋友们最多也就是在游戏中耍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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