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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山还是山”的立场——行星马克思×追踪末日松茸 | 碎片·视角

杨旖旎 ARTSHARD艺术碎片 2024-01-02





行星马克思×追踪末日松茸 | 读书会#2:土酷土产土生梦

嘉宾:毛晨雨、向在荣

文本:安娜·秦《末日松茸》选段、毛晨雨《从细毛家屋场到宋朝》、向在荣《古怪之道》导言

地址:泰康空间




“见山还是山”的立场


文/杨旖旎



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在其人类学论集《我们从未现代过》中,以大篇幅文字批判了现代性对预设典型对称(symétrique)结构的偏爱。典型对称结构本身又预设了两个极点作为研究、叙事、思维的方法,比如人类学中最常见的生-熟、自我-他者、自然-社会、全球性-地方性等二元对立结构。我们且先不论这种二元对立结构的哲学渊源,那将会是一个更难以道尽的话题,而是就拉图尔在该书中所侧重的“自然-社会”结构批判,并以安娜·秦(Anna Tsing)《末日松茸》(2015)及其松茸计划作为拉图尔方法论的案例,作为思考读书会中两位嘉宾所带来文本观点的进路。


“追踪末日松茸”展览现场


“自然-社会”结构将杂多抽象为两个极点,由此生发出辩证结构,任何材料和现象都可以或轻易、或勉强地被归入其中一方,后生出叙事框架和逻辑链条。这种辩证结构在处理材料上是有效的,而正是其高效有用,因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作为支配性的方法(尤其自黑格尔以后)广泛运用在各类研究中。在拉图尔之前已经有几位学者察觉到这种结构的盲点,比如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贯彻其中后期写作的方法:模糊作为文本“骨架”的逻辑架构、呈现作为文本“肉身”的具体丰富的材料和描述。典型对称结构因过于注重其抽象而出的两极,忽视了两极之间的“杂合体”,这个中间面极其繁复庞杂以至于不可能被完全吸纳进简单的两极,这意味着在现代科学钟爱的辩证结构流行的几个世纪内,有太多的材料和联系因无法被吸纳而被忽视。而这恰恰是作为一个研究实践的“松茸计划”的入口。


“行星马克思×追踪末日松茸 | 读书会#2:土酷土产土生梦”读书会现场


《末日松茸》作为松茸计划的产物之一,与项目其他成员的录像装置、电影、网站、学术论文等共同作为晶体的面,寓言式地践行着其“第三自然”[1](“third nature”)理念的前提:从未来的线性进步的神话中逃亡,未来拥有的多样可能性如同量子场内的虚拟粒子,不停地消散着、生成着。围绕着松茸运转的人类:不同的语言、身份、地区、使命、文化背景,以及项目成员的迁徙、随着研究发展而即时制定的研究计划、“慢速研讨会”,这些繁复的星星点点在发现的同时本身也构成了拉图尔所说的“杂合体”或“网络”,在分支、直线、关系、回溯中重复,在实践、器具、文件、转译中合成。这并非是构成这个项目独特的地方,坦言之,这本该不值得惊喜,因为这张处在自然-社会两极之间的那庞杂的网本就是更真实的。如果说“真实”这个词承担了太多哲学话语,那么毋宁说,任何行动、表达本来就是杂合着的网,只是习惯于直线性/螺旋辩证的二元思维掩盖了这一事实本身,而松茸计划不过是让事实呈现了出来。但这种双重否定恰恰是这个项目最值得言说的地方,也是它与毛晨雨、向在荣的文本对话的基础。


艺术家毛晨雨


“追踪末日松茸”展览现场,毛晨雨作品《宋朝 No.1——宋朝》,青瓷龟型罐(晋)、松香,13x11x13cm,龙泉窑官式出戟尊(宋)、松香,14x14x20cm,青瓷龟座油灯(五代)、松香,11x11x12cm,2019


毛晨雨《从细毛家屋场到宋朝》是为泰康空间展览“追踪末日松茸”(2019.03.16–05.19)所写,和他在该展中的作品共同呈现出一个过往与当下的回环,由此叩问想象与建构的问题。“我一般是通过宋瓷来想象宋朝”,这句总结式陈述与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的“宁芙”有相似的结构。宁芙是古希腊神话和北欧神话中的仙子,“它们没有魂,因此不是人类,它们不是动物(因为它们拥有理性和语言),也不是完全的精灵(因为它们有身躯)”[2],它们唯一能够拥有灵魂的方式是和人类结合并生下他的孩子。宁芙成为了阿甘本所说的影像(image):影像是封存了过去碎片的宁芙,它的开启需要与我们结合,在我们的观看和想象中,影像才能实现从宁芙向活的生命的转变。[3]而毛晨雨从细毛家到宋朝这一想象的时空中发现的泛灵物、瓷土和杨泗,现代建筑陶瓷原料和他塑造的杨泗瓷泥像,都是夹在他与宋朝之间的宁芙:器物通过“我”的看和想象而成为时间和记忆载体、“我”通过器物而摸得想象和建构宋朝的门。过往是由当下的“我”通过想象而重建的,而重建的方式是过往和当下在某个器物上的相遇,这种相遇结构注定是主观而私密的,不同于每一套“官修”史书的陈述,每个人面对每个人的“宋瓷”而构建出的“宋朝”是不同的,没有一种叙事能绝对支配另一种叙事。


学者向在荣


Antonio de Léon y Gama所绘制之纳瓦特大神像(1792)


《古怪之道——一种去殖民探索》(2018)是向在荣的博士论文,它身上所缠绕的话题过于丰富:殖民-去殖民、政治、权力、酷儿、女性主义、考古等等,以致于需要拨开这些自身已经带有强意向性的概念云雾,才能见出其表达本身。向在荣对其著作的总结是:“这是一个用去殖民和女性主义及酷儿理论的视角,审视和批评现代以来学界——包括美术馆、人类学、考古学、神学和哲学,对于巴比伦神话《天之高兮》及纳瓦特神话的所谓女神形象的研究。”因此说到底,该著作是对研究的研究。换言之,是借题以打破某种思维。“在本质主义存有论赋予万物以固定位置之前,在殖民主义和现代性别二元论宣传它们的普遍性之前,男性-女性、神-女神、友人-敌人的二元区分的植入之前,在“没有母亲的”自生的无中生有(creatio ex nihilo)被道出之前,万物是永恒共生着的。”[4]纳瓦特神话中的大地之神特拉尔泰库特利(Tlaltecuhtli)同时作为破坏之神和生产之神,又同时是神和女神,二元对立在它身上是不明晰的,而它、它们又恰是叛逆的现代文明的源头。


“行星马克思×追踪末日松茸 | 读书会#2:土酷土产土生梦”读书会现场


由此进入,对话发生了。“松茸计划”打破自然-社会结构的尝试,毛晨雨对过往-当下结构的重建,向在荣从文明源头上指出神-女神的原初为一,都在做某种回归:以“见山还是山”的立场回到启蒙之前。我们似乎从现象学和后现代主义那里听了不少这样的声音了,然而在各式各样的宣言、案例分析之后,将这种声音作为一种方法去实在地践行:或是贯穿成网的松茸计划、或是以新的眼光进行艺术/学术研究,是在我们脚下这个时代中不断涌现着的新的力量。长征计划的读书会系列本身的力量也在于此:在和参与者共同处理阅读材料之外,承担着和展览、讲座、工作坊、艺术批评并列的当代艺术生态的分支。




[1]不同于指涉生态关系的“第一自然”和指向资本主义社会环境的“第二自然”,“第三自然”意味着在资本主义中的生态生存。参考Anna Lowenhaupt Tsing, The Mushroom at the End of the World: On the Possibility of Life in Capitalist Ruin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 p.viii.

[2]阿甘本(Agamben, Giorgio) 著,蓝江译,《宁芙》,重庆: 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第56页。

[3]蓝江.记忆与影像——从古希腊到阿甘本的生命-影像哲学[J].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16(01):5-14.

[4]Xiang Zairong, Queer Ancient Ways,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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