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的音乐节狂欢，从香港开始

三年后，重回海外音乐节现场

作者:JoeZhan

杂食乐迷，温带复调乐评项目编辑

3月3号，我穿梭在中环海滨的舞台和人流之间，回想起自己去年11月初看到Clockenflap音乐节官宣新闻时的状态，还是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自2008年创建以来，Clockenflap（大陆乐迷昵称“鸡飞”）音乐及艺术节从以本地艺人为主的单日活动逐渐壮大成为可能是两岸三地最为国际化的三日大型音乐节。在19-22年受时势和疫情影响停摆四年后，今年3月鸡飞首次转场春季举办。

疫情三年间，虽然内地的音乐节在live文化的蓬勃发展之下遍地开花，但入境限制导致演出阵容走向同质化，几乎见不到任何大中华区之外音乐人的身影；再加上当时防疫政策下管理者对公共聚集活动的谨慎态度，已官宣的音乐节最终能顺利落地的也少之又少，甚至去年还出现过演出前一天宣布取消和两日演出在第一天过后腰斩的情况。

在这样“憋坏了”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回归室外音乐节现场、看到来自全世界的音乐表演。因此在内地防疫措施刚刚松绑，香港是否以及何时通关还未敲定，音乐节本身也只公布了首批阵容的12月，我和朋友就在早鸟优惠期间带着赌一把的心态买下了票。

之后就是两个多月的等待和期盼，幸好接踵而来的是一个个好消息：香港通关、港澳通行证签注恢复办理、取消内地往返香港的核酸检测要求，以及香港在音乐节前两天刚刚取消了“口罩令”。于是在三月初，我终于带上了积灰几年的港澳通行证和八达通，自“疫情之后”第一次走出中国边检，踏上了这次完全恢复“前疫情时期”的音乐节之旅。

在出发前我就已经发现，跟我同样被憋坏了的乐迷（尤其是内地乐迷）不在少数。今年是鸡飞创办十五年以来首次门票完全售罄，入场人数达到了创纪录的83000人；三天期间在乐迷群和社交媒体上，每隔几分钟都能刷到在观众人群中偶遇国内音乐人和音乐媒体KOL的贴文——我自己就在排队入场时和一个著名livehouse主理人并排，在场内看到了Mandarin的Chace，还在转场时和香港最知名独立乐队的女主唱擦肩而过（并且十分后悔当时没有鼓起勇气叫住她合照）。

这样不同身份的爱乐者们在同一场域内共同have fun的氛围在内地的音乐节也已经是久违了；或许是这种在人群间观察观众时与观演类似的兴奋和期待，使得排队入场这种音乐节常遇到的不愉快体验都变得没那么厌烦——周五的演出可能由于工作日观众到场时间比较集中，晚间我在门口排了接近七百米的队才入场；但入场不久后在场内受到的来自环境、人和表演的刺激很快令我觉得这种等待仿佛是从北京到鸡飞这场长跑冲线前的最后一刻，难熬但是值得。

从环境硬件而言，鸡飞本就是我最喜欢的音乐节之一：市中心中环海滨活动空间的场地位置一方面公共交通便利，免去了许多荒郊野外音乐节停车场大排长龙或者挤乐迷大巴的风尘仆仆，在全世界我所知的其他大型音乐节中，目前只有在杭州太子湾的西湖音乐节和巴塞罗那Parc del Fòrum的Primavera Sound能够占据城市中如此核心的区位；另一方面，在香港这座有着全世界最壮观之列天际线的城市，以中环的摩天楼群和码头摩天轮为背景的场地舞台及其面向开阔维港的景观在全世界如此规模的音乐节中可能都是独一无二的。

鸡飞现场的观众除了音乐人众多之外，身份背景和音乐喜好的多样性也令我印象深刻。走在人群中听到的英语和中文（粤语+普通话）的比例大概是一比一，间或夹杂着日语、韩语、他加禄语以及其他我无法辨认的语言。几乎时刻爆满的主舞台让我很难坚持在观众区站立超过二十分钟（也因此放弃了不少主舞台的表演），但几个次舞台同样人头攒动，想要占领前排基本都需要前一个表演结束后立刻就位等待；内地音乐节经常门可罗雀以致这两年大部分音乐节都不再设立的电音舞台，每次经过时也都挤满了端着酒杯原地起舞的男男女女，就连旁边饮水区的工作人员小哥也被带动得一边不断给观众递水杯，一边满面笑容不停扭动了几个小时。

这次阵容三天的headliner风格也大相径庭：正当红的英国摇滚天团Arctic Monkeys（也是很多人对这次鸡飞的最大期待，甚至是决定参加的理由）；带来怀旧金曲回忆的瑞典独立流行乐队the Cardigans；以及美国说唱殿堂级组合Wu-Tang Clan。在我看到主舞台压轴表演的第一天和第三天，两组艺人都带来了预料之中的高水准表现，而第二天的the Cardigans据反馈也成功唤起了许多乐迷的青春期回忆。

而于我个人而言，这次鸡飞阵容中最吸引我的可能并不是在欧美音乐节能经常见到的欧美大牌，而是往往在亚洲音乐节才能集中观看（而这两年在内地又无缘得见）的周边国家和地区的音乐人。而其中作为目前听华语音乐多过外国音乐的听众，港台音乐家是我首先关注的焦点。

作为这两年在台湾颇受瞩目的新人，黄宣和Lücy都带来了跳脱以往华语流行音乐表达框架的表演。黄宣舞曲作品中的编曲和律动在录音室版本中就令人印象深刻，配合full band set和让人联想到Prince的台风，为华语唱跳歌手的气质带来了摇滚化的新面向。Lücy的表现也和专辑中的形象同样，穿着吉普赛服装身背吉他在台上拿着红酒杯，这种Z世代的鬼马和松弛，将“华语流行音乐已死了吗”这种陈词滥调的讨论彻底无视。

在香港观演自然也要关注本港生猛的摇滚力量。David Boring的演出我是第二次看，与之前三大件后朋克的印象不同，这次的David Boring取消了鼓手，成为了以合成器打底的噪音乐队。主唱刘静乖戾依旧，拿着一本不知是书籍还是笔记的本子不停念着我无法分辨的词句，颇有种末世审判之感。

David Boring

南洋派对作为这两年势头正盛的本土独立乐队，在香港观看他们的演出也是我这次音乐节最大的期待之一。他们的表现也没有令我失望：这是我三天中经历的最激烈的现场，双鼓手的配置加上俚俗而硬核的本地风味歌词，几乎每首副歌都带起了全场大合唱。被齐声高喊口号一般的粤语粗口的local包围，也是只有在香港才会有的奇妙经验。

在音乐节上对于没有听过的乐队，我习惯在观演之前不做任何预习，以现场的直接感知作为我对这支乐队的第一印象；许多支对我造成切身和深远影响的乐队都是通过这样的“迎面痛击”喜欢上的，这种“拆盲盒”也是音乐节区别于其他演出形式能带给我的特别体验。对于我没有系统听过的日韩独立乐队，这次我就在鸡飞上收获了不少惊喜。

CHAI是那种你一听录音室就会期待现场的乐队；她们将偶像音乐化作一种类型语汇，与独立电子和另类摇滚大胆拼接；而她们粉红色的舞台也在不同模式之间反复横跳：三大件加键盘的传统乐队编制，两位DJ加两位飙舞的主唱，以及四人齐舞的全女团模式。Mana和Kana两姐妹的现场表现力令人过目不忘：情绪能量过载的夸张表现既让观众目不转睛，也是对传统女性偶像形象的戏仿式“Neo-kawaii”暴击。

CHAI

羊文学也是近年来颇受国内乐迷关注的日本女性乐队，两位一袭长裙、长发飘飘的吉他手和贝斯手带来了悦耳的旋律线条和清澈动人的vocal表现；此外有着强大开大合的块状律动的韩国独立摇滚乐队Silica Gel，混搭朝鲜本土盘索里民歌的流行摇滚乐队Leenalchi，现场清新宜人的泰国梦泡二人组HYBS，融合日本city pop和七十年代费城R&B影响的美国亚裔卧室音乐人Ginger Root，都是让我觉得“认识你很开心”的新发现。

虽然我这次的观演选择以亚洲音乐人为主，但不得不提的一支西半球乐队是Black Country, New Road。作为英国新锐乐队的代表，在去年主唱Issac Wood在好评如潮的专辑发布前离队后，乐队剩余成员不仅并未因此消沉，反而激发出了完全超越后朋克认知框架的音乐新生。Issac离队之后乐队的现场演出完全搁下了前两张专辑的曲目，由萨克斯手、贝斯手和键盘手轮流作为主唱，摇滚、爵士、现代音乐、欧洲民谣乃至爆米花电视流行等等流派犬牙交错盘根错节；这种融合完全无法用“xx的皮和xx的骨”或者“xx之上点缀xx”这种传统认知来剥离分析，这是一种纠缠的、此起彼伏的、每一句都无法预测下一句走向的、超越流派之辨以及大众对流行音乐想象力极限的音乐（尽管如此，我身后还是有位观众从头跟唱到尾）。

这种极难解读的音乐又与乐队全员日常休闲装的舞台装扮和极质朴真诚的情感表达形成鲜明对比，让我再次相信“回归音乐本质的生命力”在当下依旧可以不是句宣传时才会用到的空话。和我同样想法的也不止一个人；散场时我听到了旁边的观众与身边友人讨论时用“life-changing”来评价这次观看BCNR的感受。

BCNR

在去鸡飞之前，许多乐迷群里就开始讨论夏天去日本Fuji Rock和Summer Sonic两大音乐节的打算；而在3月5日音乐节结束当晚，主办方更是惊喜宣布下届鸡飞不需要再等到明年——今年12月1日到3日，鸡飞将回归年末档期，与我们在一年内第二次相见。这些海外音乐节演出不再是过去三年间我们在社交媒体围观、羡慕然后轻轻划过的图像和视频，而是与我们重新开始“有关”、我们能够亲身重返的音乐现场；而随着海外艺人赴内地演出开始放开，我们也能够在自己的城市再次感受更加多元、规格更高的现场表演。对于国内乐迷而言，这应该是2023年带给我们的最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