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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丈夫同一年去世后,她整天不是在送水的路上就是在回井汲水的路上 | 二湘空间

空间作者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4-04-26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图源网络


挑水工姚伯妈
文/一凡


五十年代,城镇和乡村自来水没有普及,都是靠有限的自来水龙头放出的水,供一些人家和单位饮用。而更多的居民,特别是郊区居民和农民,则是依靠水井汲水供人们饮用。


我们家所住的北郊冯家苑,更没听说过哪里有自来水龙头。稍为讲究一点的人家,吃、喝都是靠井水。而我们家后面瓦窑上还有很多人家,因水井太远,都是在我家旁边的小河里挑水回家后,在水缸里搅进明矾水,让水澄清后就用来煑饭、烧菜、饮用。不过,那时的河水可很少受到工业污染。


离我们家最近的一个水井来回也要走半个多小时。小水井叫白蜡井,是在一片坟地中的一块大岩石下,泉眼很小,有时也会干涸,每次去汲水都要带上一个锯去半边的葫芦瓢,一瓢瓢地、轻轻地搯出泉水倒进水桶里,装满水桶后挑回家。那时我八岁,个子很矮,扁担担在肩上,水桶还离不开地面呢!我开始挑水那年已是十岁以后,而且先是挑半桶。


 图源网络


在离我们家较远的红边门附近,有一口较大的水井,叫姚家井。但来回一趟最快也要一个多小时。据说它是方园十里地内最大的饮用水源。水井口足有一米二、三见方,井台是用青石凿成的,井口边还有一圈凸缘,是为防止井台上被踩脏的污水倒流回井内。井内常年水量充盈,清澈见底。水面离井台口边不足两米。据说,这姚家井由姚家祖先自明代后期开凿以来从来没有干涸过,姚家感恩积德,就把这口井奉献给方园几里内的百姓饮用。因为饮用姚家井井水人多,所以这个井还有几个以专门送水为职业的人。


我们家刚从南昌城到贵阳郊区,总觉得饮用河水不卫生,但家里又缺劳力。于是决定请一个姓李的送水工隔日给家里送一担水。母亲准备了两口水缸,一口是装井水,专供煮饭、炒菜、喝水及清洗第二道米、菜、碗等用;另一口缸是装由小河里拎回来的小河水。每晚在里面倒进一碗明矾水,以把河水澄清,用作洗涮瓢盆、洗脸洗脚及非饮用水。当然,更多的如洗衣、洗东西、洗头道菜、米、碗等,就直接拿下小河水洗。


姓李的送水工很难守约,经常三、五天忘了送水,为此,常常弄得母亲“等水下锅”。别人还告诉母亲:他常常在送了头家的水后,嫌路远,懒得返回姚家井汲水,就在小河里汲河水后送给第二家。母亲一生气,把姓李的送水工给辞掉了。后来,经瓦窑的张老太多次撮合,把给她家送了几十年水的姚伯妈介绍帮我们家送水了。


据张老太介绍,姚伯妈送水历来守约,说好那天送一定送到。哪怕刮风下雨、下雪下凝,哪怕到晚上,她也会把水给你家送上家。她从十多岁开始,就给张家送水,只有很少的时候,她因家里发生大事和自己生病,才通知了人家没能送水。开始她因好几家请她送水她怕挑不过来而没答应给我们家送,直到张老太讲了我家情况后,她才答应了。


姚伯妈四十岁左右,个子不高,长得很敦实。终年穿一身兰布挂裤,腰间扎一根兰色腰带;头上盘裹着一根兰粗布头巾;裤腿上也用蓝布打了个绑腿。常年四季她都是穿草鞋。一眼看,她就是一个干练的挑水人。腰带、头巾、绑腿,使她挑水走路时更利索,不会拖泥带水、走起路来像一阵风似的。我后来看的小说《红岩》中的双枪老太婆,就是这个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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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有一双又宽又大的脚,一年四季穿着她自己打的、用槌茸的构皮树的皮、蔴夹谷草打成的草鞋里,寒冬蜡月,最多套双布袜子在草鞋里面。走起路来,稳稳当当、巴巴实实,不怕踩踏多年的玉滑青石水井台;也不怕下雨或凝冻天地的溜滑,照样疾走如飞。她告诉冬香姐,她从小除了草鞋没穿过别的鞋子。脚在草鞋中自由生长,越长越大;十多岁开始挑水,一担水的重量压在肩上,传到脚上,练就了一双脚又宽又大,更能承重。成天送水走路,一个月她要磨坏四、五双草鞋。晚上,她都是在家给自己定制草鞋,多打出的草鞋,她就拿到集市去卖。她的构皮、蔴加谷草打成的草鞋,特别耐磨、经穿,在市集上很抢手。


姚伯妈挑水的一对水桶特别大,冬香姐曾说,她的一桶水倒下来有原来送水工老李的一桶半。我看,一桶半不到,一又三分之一桶的水量肯定是有的。姚伯妈的那对桶,也是墩墩实实的,桶不高,但直径比较一般桶都粗,且桶呈腰鼓形。因此容水量也就更多。桶口边内垫一个她用竹条编的竹圈,所以当她迈开步子走路时尽管水在桶内如打秋千似荡漾,但再怎么晃荡,都不会溢出到桶外。她那根扁担,据说是黄杨木的,细溜光滑,两端还钉了两个内弯的铁勾。这个铁勾,可以钩住桶把上的绳子,拿着扁担的另一头,往井里轻轻一掸,水就进了桶里,再往下一墩桶,满满的一桶水就汲满可提上来了。姚伯妈的这个动作,我看过多次,既快又利索,几分钟内就一气呵成。且整桶水饱满。没有经验的人那桶掸多次都进不了水,半天提不上一桶水来,或提起后水根本不能满桶。


看姚伯妈挑水,就像看她在看她在舞台上跳“挑水舞”:她那因搓磨多年而光亮呈古铜色的水桶和扁担,如舞蹈的道具;装满水的前后两只桶,随着她扎着绑腿、穿着草鞋的两只脚的一步步迈进,轻轻地、有节奏地晃悠着;走一阵后,她抬起右手、翻掌,挨着右肩头,扶着扁担,身子轻轻往右后方向微微一倾;同时左手抬起,翻掌、靠着左肩头,接过绕后颈转过来的扁担;她挑水换肩的动作就算完成了!是那样的轻松优美!她每天要做成百次这样的动作,从十多岁挑水开始,到今天的中年,她做了数不清的这样的动作,挑水给无数人饮用而灌溉了多少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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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的身世是非常不幸,她是个寡妇。


她父亲是集市上专门给马换马掌、打马掌的铁匠。她刚生下后,母亲因难产而去世。父亲靠左邻右舍好心的伯妈奶奶们你抱来我抱去、你一口奶我一口浆地把小桂花(姚伯妈出嫁前的小名)养大了。小桂花从小乖巧孝顺,五、六岁就垫着砖头够着灶台煮饭、炒菜,帮父亲拉风箱打铁。从此父亲脸上才有了笑顔。再大些后,她不仅把家里和父亲的生活安排得归归一一,还帮周围缺劳力的大伯大婶家挑水帮忙。她十三岁那年,父亲给一个送盐到盐务局的马夫的马换掌,马夫是从四川来的,马可能也异地不适吧,当桂花父亲抬起马的后腿拔除旧铁掌时,马竟猛踢后腿!桂花父亲胸口和下腹被马狠踢两脚倒在地上站不起来!来了几个马夫才把马头按下。从那天起,桂花父亲一直胸痛、腹痛,呼吸、咳嗽和小便都感到钻心的疼痛。再也没能下床,个把月过去了,胸口和下腹上的紫红青色肿胀,不但未消,皮肤破损的地方还流浓淌水,小便很困难,还吐过一次血。铁匠铺也停业了。邻居介绍了一个汪姓郎中给他看,看毕后,郎中说:“我给你吃几付药、弄几付草药包一下吧!但这副包药是由六、七种草药樁茸后调制成的,我还差两位药,明天我让徒弟到六冲关背后山上去采摘,制好后给你拿来!你包几次试试,可能有效。”


桂花父亲千谢万谢,还说桂花也喜欢采草药,让她和徒弟一起去学学认草药,以后也好自己弄点草药包包烫伤、小毛病等。谁知第二天下午晚饭后,郎中的徒弟跌跌闯闯、失魂落魄地赶到桂花家告诉她父亲:“不好了,大叔:我和桂花去采药,有一棵千打锤(草药名)在一块岩石上面,我叫桂花背着背篼在岩脚等我,我一个人慢慢爬到岩石上去摘。这时从山垭口走出两个男人,看到桂花后把她夹着就跑进山垭了。吓得我连滚带爬地下了岩石,追到山垭口,哪里还见人?后面还有三条小路上山,也不知他们是走的哪条,天也快黑了。大叔,赶快喊人去找吧!”桂花爹一听,差点从床上滚下来:“遇到土匪了,遇到土匪了!”徒弟扶着桂花爹,靠在门口声嘶力竭地喊:“桂花遇到土匪了,请大家帮忙找一下吧!”众多乡邻,有的拿着扁担、有的拿着锄头、还有人打着火把,赶去山上分头寻找。哪里还有踪影?只得回来想办法。


郎中也正在桂花家,听见大家焦急地谈论,他突然说:我把桂花从小没母亲,和父亲相依为命,如今父亲被马踢伤,桂花为给他采药进山的事写出来。挂到垭口和山路上,如果有他们的人进出山时看到,消息带回山后也许会放桂花回来。说写就写。郎中买了一大捆毛边纸,就在桂花家里写了起来。一篇真真切切、打动人心、催人泪下的千字文章在郎中手中写出来了。方园数里内都在传说这篇文章,很多老人、大婶、大娘们,听别人念完这篇文章后,都泣不成声。大家最记得的是开头,郎中称呼土匪为“山寨大哥:”还赞颂他们“从来都是扶穷救孤”,后面还写道:“桂花爹现在已经不肯吃药、吃饭,他这支孤灯残烛,唯有桂花才能捻亮了!”写完后又几个人乡邻帮着抄了四份,在场人纷纷都签了名,并通知了所有乡亲,包括地主姚先民都在所有文章上签了名。


第二天上午,在郎中徒弟的带领下大家往垭口赶去。在进山的路上和每一个垭口、垭口,都挂上了郎中的文章,祈盼进山的山寨大哥们能带进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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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爹整日茶水不思,老泪纵横:“我不该喊她一起去采药啊!”从此一言不发,浑浊的泪滴大颗大颗地顺着眼角淌下。汪郎中来了几次,带来好几付药给桂花爹吃,喝了几次后,桂花爹说:“你也别费心了,徒然是糟蹋药和钱!”郎中一直很愧疚,觉得自己的徒弟没有带好桂花,桂花爹说:“大哥,哪能怪你徒弟?是我让她去的,只怨桂花生来命就不好啊!”


后来大家把几十张“给山寨大哥”的信重抄多遍,铺满、挂满垭口附近的小路、树干和山路上。祈祷“山寨人”能看到并把信带回去。


两天后的一个夜晚,桂花爹躺在床上,床沿边小桌子上摆着邻居送过来的食物,已换过几轮,桂花爹一直未吃。人们都十分焦急。突然,桂花出现在窗户下,她看了看家里无人,急急跑到父亲床前,“嗵”地一下跪在父亲床边,抱着父亲的手臂,浑身颤抖地无声痛哭起来。父亲一下子爬起来抱住了她,看着她变了样的脸和失神的一双眼,什么也不用说了,父亲全明白了。


桂花的归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汪郎中竭尽全力给桂花爹治疗、调养。桂花回来后好像变了个人,再未看见她向父亲撒娇、使小性子。她知道大家为了她所做的一切,又觉得不知道怎样报答大家。从第二天开始,她就为各家各户送水,她所有闲下来的时间,都在为各家挑水。父亲还不能下床。铁匠铺仍然关张。后来大家一商量:只有她收了送水的钱后,才让她倒水进缸,她若不肯收钱就不让她倒水进缸。从那以后,她挑水的工钱和打草鞋卖的收入,维持着她和父亲的生计。


父亲身体一直未能恢复,后来还开始咯血、尿血。郎中忧虑地说:马的这两蹄子踢伤了肺和肾,所以才吐血和尿血。转眼已到了桂花待嫁年龄。大家都希望桂花爹能找个女婿回家“冲冲喜”,日子也许会好过些。说媒的很多,但桂花一概不允。晚上,父女两也为此事争执得很厉害,但大家不知为了什么。


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常常对忙着做家务、打草鞋、挑水的桂花说:“花儿呀,哪天你出嫁了,我走了也安心了。”几来不爱说话了的桂花,常常听了后独自抹着眼泪默允了父亲。父亲悄悄托吴家外婆撮合了桂花和长工姚老大的婚事。姚老大人很老实,因为穷,一直在地主家打长工,快四十岁了,还是光棍一个,没有婚娶。桂花父亲不嫌他穷,只要他对桂花好就行。并准备把铁匠铺交给他。桂花在父亲和吴家外婆的操办下,终于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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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特别寒冷。好容易熬到春将来临,桂花爹还说:“开春后我身体硬朗些,把我这套打铁手艺传给老大,我就歇息了。”谁知一场倒春寒,夜里,桂花爹一阵咳嗽、大汗、伴随一身筛糠式的发冷发抖,第二天天一亮,老人就去世了。


桂花和老大把铁匠铺只留下她们住的后屋和厨房外,转卖给李铁匠家。安葬了父亲后,桂花给人家挑水、姚老大仍回地主家扛活,只是每天回家歇息。秋天来临,一天姚老大扛活回来,走过一条田坎时,被蛇咬了一口。他赶快回家后,在桂花的帮助下,急忙挤掉了伤口上的血,还用肥皂水冲洗了半天。桂花拿出她原来采的半边莲、金银花、蔳公英等一包专门治蛇咬伤的药,槌茸后调成糊状给老大敷上包。心想很快会好,这包草药已包好很多被蛇咬的人。谁知半夜一看,小腿竟肿得比大碗口粗,一身也发燥发烫,天刚亮,老大已舌头发硬讲不出话来!桂花急去把郎中找汪郎中找来,郎中翻开眼睛看了看,叹息道:“晚了,蛇毒已跑遍全身。”这时老大全身已呈青色。桂花不要命地扑向老大:“怪我呀,怪我呀!昨晚就应该请郎中的呀!”众人安慰她:“你也不知是哪种蛇咬的?有的毒蛇咬死人是很快的。等不及请郎中的呀!”


父亲和老大同年去世。桂花的痛,情何以堪!自那以后,她的话更少了,整天她不是在送水的路上就是在回井汲水的路上。并从此改变了装扮:扎起了姚老大的头巾、腰带,还打起了绑腿(她曾说:老大如果当初也打绑腿的话,就不怕被蛇咬了)。先是在孩子们的口中,后来,大人甚至老人,都称呼她“姚伯妈”了。我想,这是大家对她的尊敬和爱护吧!





作者简介

一凡,40后工科女。喜欢在二湘的空间中转悠。年过八旬,常追忆童年故事和人物。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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