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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济和至交傅斯年打官司,傅斯年在家是一头狮子,李庄往事,关山万重 | 二湘空间

空间作者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4-04-26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

——读郎麟《关山万重》有感


文/熊原


一、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对于板栗坳,乃至抗战时期的四川李庄,饱含体温的成功的深度写作。有大师学者们挥洒自如的,有李庄百姓至今犹新的音容笑貌,有后人们薪火相传的继往开来,由表及里,由浅入深,有肌有骨,见血见肉,如江水缓缓退去,岸边的芦苇和河床上的石头,外表粗粝,内心细腻。


读罢掩卷,乐声如同薄雾回荡在李庄古镇深夜的青石板路和不远处的长江。是琵琶吗?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是笛子吗?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是箜篌吗?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是古琴吗?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


黑夜不再寂静。


二、


还是先从李庄说起吧:


李庄是长江上游的一个古镇。如果没有那场关乎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抗日战争,李庄会和那些长江岸边的小镇别无二致,民风淳朴,古意盎然。之所以能和重庆、昆明、成都并称抗战后方的“四大文化中心”,是那一代李庄人和当时寄身李庄的“下江人”共同造就而成的。


可以说,在抗日战争时期,李庄犹如一颗宇宙中裂变的星体,乍然迸发出炫目斑斓的万丈光芒。短短六年之后,归于死寂。四五十年后,当人们再次回望,它则如埋没于江边的一块年代久远的铜匾,抚去上面的沙土和尘埃之后,能看到躯体上历史依稀的纹理和时代清晰的鞭痕。


从地图上看,李庄宛若铺在长江边上的一把扇子,周围被高低起伏的山坳环绕。不高的山跌宕起伏,连绵不绝。李庄镇往西四公里,是个进山的入口,当地人叫“高石梯”。山路由五百多阶石梯组成,逐阶而行,爬坡上坎,叠绕之后,最高处有两棵百年以上的黄桷树,下面的山坳,便叫做板栗坳。


板栗坳坐落的山,形似犀牛,就叫犀牛山,据说风水极佳。犀牛背上,是一座气势非凡的私人大院,从明朝起张姓人家便聚集于此。大院的名字叫做“栗峰山庄”。抗日战争时期,民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学者和家属们,便是在这里度过了难忘的六年。


梁思成一家与亲友在李庄(右一为梁思成,左三为林徽因)


郎麟女士花费了七、八年的时间,走访了大量的史语所后人和当地百姓后人,翻阅了浩若烟海的文献档案,于细微处见知著,苦心孤诣,良工心苦,于是有了这本《关山万重》。


三、


本世纪初,岱峻先生的《发现李庄》和岳南先生的《南渡北归》横空出世,南北唱和,一起擦拭掉李庄面孔封尘五十年之久的风沙,冰河解冻,飞珠溅玉,在整个文化界掀起了巨大的涟漪。人们惊呼还有李庄这个地方,还有那一段段欲说还休的往事。


历史总会回到它本来的面目,而真实的历史总会让人动容。


这些年,围绕重新回到大众文化视野的李庄,此起彼伏地出现了一大批跟风续貂之作。大多是围绕“文化抗战”、“学者报国”做些应景文章,恢弘的旗帜下面空洞无物,看不到血脉的纹理,更看不到人性的本真。甚至还有很多道听途说,东拼西凑,甚至还有很多信口开河,望文生义。用冬天花园里的塑料花来形容,并不为过。


直到我看到了这本《关山万重》,内容建立在对当年上百名亲历者的采访之上,这里面有星散在世界各地栗峰山庄史语所学者们的后代,也有栗峰山庄和周边的农户后代,当年他们尚是懵懂孩童,如今却已西山日迫,年至耋耄。昔日黄首,如今白叟,遗黎故老们对于童年的回忆,会让人留住下时光的脚步,耳听心受,而六马仰秣。



鲜活动人的往事再现,是上千个小时的采访录音,几千封邮件往来和不计其数的寻访探幽而来的。人对于童年的回忆会有偏差,对于很多事情,需要用不同人的回忆相互佐证。而对于同一件事情的回忆,因为出发点的不同,会完全迥异不同。所有的一切,开始的时候都是一团纠缠在一起的乱麻,需要耐心和韧劲,方能张本继末,达地知根。


当年在板栗坳,担任中研院史语所所长的傅斯年,曾经提出一个著名的学术口号,为他所提倡的“田野考察”张目: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郎麟熟悉这句口号,并且,她实实在在地,做到了这一点。



于是,七八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于是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在李庄这块背景板之下,板栗坳的前生后世,涉笔成趣,呼之欲出。有了这样的绘声绘影,那些当年在板栗坳生活的人,才会有血有肉,呼之欲出。初读,若误进时光隧道,那些民国风范的人,仿佛身边的邻居和朋友。再读,初闻不解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回想,才知堙谷堑山,却道天凉好个秋。


我相信这会是很多人的共鸣。


四、


怒发冲冠的傅斯年在家里会是一头温顺的狮子。诙谐风趣的董作宾先生也会打人,打的还是自己的孩子。李济先生悲苦绝望,竟然会与一生至交傅斯年大打笔墨官司。高去寻先生一生为恩师梁思永先生整理遗著,却题为梁思永先生未完稿,自己只是作为辑补者列于其后。李方桂先生一曲长笛,与徐樱先生伉俪唱和五十五年。向达先生为去敦煌看经,甘愿没身板栗坳。石璋如先生西北惊险,依旧不忘学术。劳榦先生,温润如玉,却要在那一年接受母亲去世和女儿出生的大悲大喜。


逯钦立先生、李光涛先生、汪和宗先生、王志维先生、杨志玖先生,分别迎娶了李庄本地的姑娘。姑娘们有的随同去了台湾,有的则留在了大陆,从此远隔重洋,天各一方。


那么,王宪群、罗南陔、张官周、罗伯希,包括钟致和、梁叔子这些李庄当地的官绅,他们又做过什么样的事情呢?他们是不是应该和那些学者们一起被后世记住呢?张海洲、黄德彬、涂仁珍、李炳章……这些李庄本地的百姓,也不应该被历史埋没吧?



历史是不是应该有个回声?


忍不住想分享一个《关山万重》里的故事:


从北京到宜宾,现在还要三个小时的飞机航程。如何去想象在抗战期间,一个小脚女人只身带着儿子,凭一己之力,从北京一路辗转,周转河北、河南、陕西、四川,历经半年多的时光,最终抵达。她是史语所研究员李光宇先生的夫人,她的儿子叫李前鹏。


单单讲那时的河南。民国三十一年到三十二年春天,一春一夏,滴雨未落,大旱之后,来了蝗灾,所过之处颗粒无存。三百万人死于大饥荒,三百万人西出潼关做了流民,沿途饿死、病死、扒火车挤踩摔轧而死者,不计其数。河南一百一十一个县,日军占据四十三个,国军控制着其余六十八个。中共的部队则活跃在豫北和豫东地区的敌后根据地。


要从三不管的地带摸索一条路。路只能在嘴上,如果还见得到人的话。天可怜见。他们最终还是到了。


无独有偶。之后半年,史语所潘悫先生的夫人也带着儿子,顺着同样的路线,从北平来到了李庄。在去往板栗坳的路上,儿子潘木良看到前面的一个人,忍不住和妈妈讲:这人多像我的二大爷。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父亲。


五、


那年那些远道而来的孩子们,在幼小的年纪,便已经见识过战火摧残之后的残垣断壁,他们的足迹遍布了半个中国。见识过疾病肆虐之后的死亡和新生,李济先生的大女儿、劳榦先生的母亲便葬身于此,劳榦先生的女儿劳安安也出生于此。


他们在史语所创办的“栗峰小学”里度过了难忘的六年,远方战火不绝,却没有泯灭他们盎然的童心。几十年后,他们回首当年,依旧会清晰地回忆起那些珍珠一样璀璨的往事,回忆起他们年少时的喜忧和烂漫。虽然条件简陋,衣食难以为继,但史语所的先生,和他们的夫人会轮流给他们上课,这是何等的豪华和奢侈。


劳延炯(劳榦先生之子)记得跟随父亲去宜宾城里看电影的情景,萧梅(萧伦徽之女)几十年后才说出自己当年闯的祸。他们也有自己的孤独:李林德(李方桂先生之女)还记得曾经养活的那些蚕宝宝。董敏(董作宾先生之子)养了一只黑山羊为伴,梁柏有(梁思永先生之女)会用一根细线牵着一只小乌龟独自走在傍晚的田埂榦……



而那些李庄本地的孩子们,黄德彬、李炳章、张彦云等等,成为了他们的新同学和新伙伴。黄德彬是栗峰小学里面学习最好的,他的母亲逢人便说:我们德彬命好。他后来成为了宜宾南溪县的档案馆馆长。张素萱、张彦云更是嫁给了史语所的研究员,之后远隔重洋,天各一方。


书中写过一个女船工的故事,她叫涂仁珍,因为家境贫寒,靠在长江摇船摆渡为生。见识到了那些腹有诗书气自华花的先生们的风采,便决定嫁人一定要嫁一个读过书的,一生清苦却无怨无悔。


郎麟用五彩丝线一般的玲珑文字,运用孩子的视角,采取散点叙事的方式,讲到精彩之处,甚至忘我地加以揣摩和评判。徜徉恣肆,纸落云烟,进而集沙成塔,光彩绚丽。


六、


郎麟的童年便是在李庄度过的,她是不折不扣的李庄的女儿。


不知道童年时有没有人给她讲过李庄的那段历史。但在她鲜活灵动、机杼独运的字里行间,能够感受到她对李庄、对板栗坳的深情和挚爱。这也是这些年她坚守的韧性的出发吧?


曾经在一个薄雾尚未散去的上午,从桂花坳开始,郎麟沿着田边上、柴门口、花厅院、茶花院、牌坊头,一直到戏楼台,逐一讲述当年这七个四合院里,都曾经住过哪些人,每家每户的房子都是什么样的,每个家庭都曾经发生过什么故事,他们离开李庄之后又是什么样的命运,一花一草,一树一木,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于是一幅当年的画面便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清晨,当地农户穿着草鞋的脚踩在林间小路上,他们肩上萝筐里的青菜还沾着露珠。铃声响起,先生们来到工作室,埋头苦读。不多时,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便回荡在板栗坳的上空。主妇们采来松毛(板栗坳的一种松叶),点火生灶,准备中午和晚上一家的饭食。闲暇之余,她们会聚在一起,手上还不忘针线。晚上,农人们早早歇息,而学者们或者借助菜油灯的光芒埋头苦读,或者聚在院落里交流心得……这里听不到远方的炮声,但他们的心跳声,同整个国家和民族是保持一致的。



在下老房,郎麟悄声地告诉大家:要放轻脚步,涂仁珍老人已经九十一岁了。躺在床上的她,会静静地凝视床脚阳光的影子。我们就不要打扰她了。


在戏楼台,聊起甲骨文,舞台上瞬间丝袍皂靴,衣袂飞扬。董作宾先生在与古老的历史唱戏,我们的耳朵何其有幸。


历史真切,如同四周稻田里的蛙声。


等到郎麟讲述完毕,薄雾正好散去。栗峰山庄竹叶青翠,爬满三角梅的院墙繁花似锦。桂花坳前面的水塘,几只白鹭盘旋环绕,水边一株曼陀罗树,黄色的花朵灿烂夺目。


七、


冥冥之中,我与李庄也是有缘。


2009年,我应邀去宜宾下辖的兴文县采风。在云贵川三省交界的崇山峻岭之中,寻访当年僰人留下的传说,记录苗人点滴的故事。工作闲暇,当地朋友怕我日久生闷,体贴地安排了一趟李庄之旅。


那是我第一次去李庄。那时的李庄,江边的沙摊上还是一排排简易的摊位,人们热闹地在露天下吃喝。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九宫十八庙”,中午便加入到了吃喝的热闹,品白酒吃白肉,不亦乐乎地大快朵颐。席间,有人提起板栗坳,我心中一动,知道这是傅斯年董作宾住过的地方,坚持一定要去探访。


那时已近黄昏,当地司机不太情愿地带着我们,蜻蜓点水般地在牌坊头转了一圈,胡乱拍了些照片,之后打道回府,几条长江里的鱼正在餐桌上,搔首弄姿地等着我们回去呢。


现在想起来,那次的李庄之旅,实在是“入宝山空手而还”。好在命运他老人家,还有“既往不咎”的宽厚一面。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加入到一个和李庄有关的影视项目,进而和李庄久别重逢。再一次来到板栗坳,我甚至痛恨自己的粗鄙与浅薄。我看到很多名字是我大学时老师的老师,我不知道的很多名字竟然是汉语专业的权威和圭臬,很难将他们和我遇到的那些营营求生的老师们联系到一起。如果我早一些知道他们的名字和故事,我也许会做出另外一种人生选择。那天黄昏,我一个人在栗峰山庄呆了很久,直到一句话石火电光一般地映了出来:人过五十,方识学问之美。


就此结缘。还好,孔子不是也说过“朝闻道,夕死可也”吗?疫情那三年,算下来我有起码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李庄。其他的时间,我在翻看文献,查阅资料,所以几次酒后都会感慨:和李庄重逢,改变了我之后的创作,甚至是生活。


因为这次的工作,结识了郎麟和宜宾本地一群钻研文史的学者,得到了他们无私的协助与支持。他们的勤恳和韧劲,他们的钻研和努力,值得我他山见石,见贤思齐。


八、


每一次美好的阅读,都会引发心灵的感应。我一直近乎顽固地相信:所谓阅读,不过是一个读者和一个作者之间的心灵碰撞。


很多史语所后人的回忆里,都会提起栗峰山庄财门口堂屋壁上的燕巢:一代又一代的燕子,每年春天都会飞到这里,筑巢吐哺,更生换代。


那燕巢有现在楼房的两三层之高,当年的孩子们会架筑木梯,轮流上去,去看燕子的父母如何含辛茹苦,去看小燕子如何稚嫩呢喃。乃至于几十年后,他们再度归来,首先要问的是:那燕巢还在吗?


《关山万重》内容简介


那个燕巢还在,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都大,想来人可以东奔西走,四海为家,而燕子不会。《诗经》里写:随燕于飞,差池于羽。一本《关山万重》,竟然如同一只燕子,唤起了每个人内心最初的春天,同样也会真切地帮助每个人,去笨拙地触摸历史悲凉的鼻尖。




作者简介熊原,影视编剧,诗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初岸文学联合发起人。主要作品有随笔集《你听我说》,舞台剧《想吃麻花现给你拧》等,电视剧《传奇之王》《艰难爱情》等。

《关山万重》作者郎麟,四川省宜宾市人,现供职于新闻媒体,民国文化研究者。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非虚构作品《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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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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