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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流行音乐五十年兴衰史

黄霑 文娱春秋 2022-07-26


近期,音综《声生不息·港乐季》播出,引发大众对于香港粤语经典歌曲的怀旧潮。节目开场,即向顾嘉辉、黄霑等香港知名音乐人致敬。而在2003年,活到老学到老的黄霑,撰写博士论文《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香港流行音乐研究(1949-1997) 》,以亲历者视角,写了50年港乐发展史,据闻当时香港大学“无人敢审”,同年获颁博士学位。第二年11月,63岁的黄霑病逝。
1997年以后,香港音乐,特别是粤语歌曲,几乎再无突破性发展,使得本论文至今看来都不过时。原稿十万余字,经「文娱春秋」深度编辑删节,保留主干内容一万字,完整呈现港乐的兴衰往事。
 


 
一九四九年,对香港流行音乐而言,是分水岭。香港音乐,从此以后,开始找寻自己的声音。 
当时,观众很多的粤剧红伶如马师曾、红线女,忽然在 1955 年离开香港,举家回穗。而不久之后,另一有“花旦王”之称的芳艳芬亦于 1959 结婚退隐,不再现身银缦红毡。几年之间,连失数位举足轻重的“大佬倌”,粤曲界真是“屋漏更兼逢夜雨”,捉襟见肘,雪上加霜,好不狼狈。 
在同一时期,新品种的粤语歌曲,已在香港出现。这些歌曲,理论上,很有可能填补传统粤曲腾出来的市场空间。因为,这类歌,在几方面看,都有“承先启后”的优点:一方面,继承粤曲传统,而比冗长的粤曲短;另一方面,采纳更接近听众的自然发声唱法,摒弃粤曲以往过多“地方戏曲”的老旧感觉和味道。
这些歌,配合适应时代的流行节奏,用洋乐器伴奏。加上歌词不再用典故或用深字来力求优雅,大胆以贴近口语的方法来填写歌词,各种特点,都似乎能够追上时代。因此,有唱片公司便索性开宗明义,标榜这些歌曲为“粤语时代曲”,其它不同称谓,层出不穷,如“粤语流行曲”、“跳舞粤曲”、“广东时代曲”等。 
参与这些“粤语时代曲”创制工作的人不少。创作人大都由写粤曲的人兼任,唯一例外是周聪。周氏尝试用美国流行曲、国语时代曲和粤乐谱子及小曲旋律,填上歌词,并亲自演唱,或和粤乐大师吕文成掌上明珠吕红合唱。 
“粤语时代曲”因为比粤曲时髦,吸引了一些歌迷注意,有一定的流行程度。不过,未成气候,只能在南洋盛行。其中原因不少,主要败于“粗糙”。由选曲、填词、到演唱、伴奏、发行、推广等,都不如美国流行歌或国语时代曲,因此,未获选择繁多眼光渐趋苛刻的港人青睐。 
但尽管如此,周聪得风气之先的尝试,还是影响深远,令后来的新一代填词人,尊他作“粤语流行曲之父”。 
六十年代的香港,是年轻人的社会。青年不单人口比例高,还很能适应经济的急剧发展,用传自上一代的务实苦干,在英式殖民地制度之下,努力缔造一己的事业。同时,也将习惯和生活哲学,带到社会各层面。 
他们崇尚金钱,了解经济效益对生活的重要。因此,抽象理念吸引不到香港青年的注意。甚至从前的故乡,也只是模糊和不切实际的记忆。 
所以,听流行音乐,他们宁愿选择美国歌曲或国语时代曲,对制作粗糙的“粤语时代曲”,他们较少眷顾,而且颇有歧视。 
在二十世纪影响全世界流行音乐乐坛的大事,是六十年代中,“披头士”(“The Beatles”)的出现。而不但影响乐坛,更史无前例地令社会人士教师及家长关注的,是这队当时被传媒称作“狂人”的英国青年吉他乐队在 1964 年六月来港。
披头士赴香港时的一则演出海报
当年《中国学生周报》做了个“狂人问题专号”,访问中学校长。他们说:“影响青年人走向疯狂道路、放肆道路。”“我认为不应让狂人乐队之类在香港演出。”“香港风气已经这么坏,阿飞已经这么多,难道还要提倡这种疯狂的东西,制造更多阿飞吗?” (注:阿飞意为青少年流氓)
香港青年却未如教育家们所说,走上疯狂或放肆的道路,不但阿飞没有增加,社会风气亦似乎和从前没有两样。但是“披头士”来港,却真的改变了香港乐坛。青年人纷纷组成乐队,掀起乐队热潮。 
六十年代的乐队热潮,对香港乐坛的影响是造就了一批音乐专才。如许冠杰,后来成为粤语流行曲身兼作曲写词演唱及推广于一身的大功臣。陈任成为推动香港音乐极为有力的DJ(disc jockey)先驱,泰迪罗宾在当演员和导演电影之余,也兼职成为作曲家,写过几首名曲。
当年即使只是技术平平,但全情投入的香港音乐青年,经过多年浸润,人人独当一面,成为香港乐坛有力台柱,把此地流行音乐推至后来的颠峰。 
而文字传媒和听觉媒介,看准了时机,时常联手举办歌唱比赛,令青年人对流行曲的热爱,找到表现渠道。从1960年起,当时销路最大的《星岛晚报》开始主办“全港业余歌唱比赛”,并由“丽的呼声”电台转播,极其成功。每年吸引到一班青年参加。而所设组别,有“欧西流行曲”,有“国语时代曲”,有“艺术歌曲”,也有“乐队组合”,但粤语歌组别欠奉。
这种态度,清楚反映出当时传媒对流行音乐的看法,也影响了香港青年,形成一种“粤曲不入流”的心态。 
其它传媒如英文“星报”(Star),“丽的”电视、香港电台等也见猎心喜。群起主办同类比赛,一时“Talent Quest”“新声处处闻”“初试新声”等节目不绝如缕。 
这些歌唱比赛,不但对发掘新人极有效果,对乐坛推广,亦很见作用。香港乐坛,此后数十年,不少红星通过这些渠道,跃进流行音乐界,令乐坛新血不停涌现,年年出现新锐的生力军。 

 
1974年,“无线”电视剧《啼笑因缘》同名主题曲的出现,是香港社会各阶层普遍接受粤语流行曲的开始。这首由顾嘉辉作曲、叶绍德填词、仙杜拉主唱的粤语歌,是香港流行音乐的分水岭。
此曲面世之后,香港人不再歧视粤语歌曲。
接下来,一连串作品涌现,香港音乐找到了自己的独特声音。粤语流行曲的歌词名句,变成口头禅,溶入了港人生活;连大学校长宴会后小提琴演奏,也拉黎小田作曲的《人在旅途洒泪时》娱宾。
“粤语流行曲”开始名符其实,真正流行起来,入了大众的耳朵。
这个现象,自然不是骤然而至。蓄势待发的各种因素早就存在。其中重要因素之一,是香港开始形成了强烈的本土意识。
中国立国以后,对外封闭。可是香港却迅速发展成对外开放社会。不但经济起飞,而且逐渐成为全球经济网络中重要成员。香港政府实行殖民主义,但对法治和人权的重视,却也是别的华人社会难见。同时,大陆生活水平和香港的差距越来越大,令香港人产生了优越感。
而因为大陆和香港隔绝,港府又有意无意地限制港人的“中国意识”,港人的“中国人”身份,根本难以建立。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发自民间的本土庶民精神。 
1960年代的动乱,社会怨愤,虽然并非主因,但无可否认,也是市民积聚已久的潜在次要心态。1972年的天灾、山泥倾泻造成新区小市民伤亡;接踵而来,1973年股灾又至。几番波折之后经济再从衰退中复苏,为港人唤起了一种从前不太敢表达的庶民精神。
这种生存靠自己,奋发、拼博、机灵的生活态度,早就存在,终于,适逢其会地汇聚成流,变成了全港市民的共同意识。 
这种庶民精神的涌现,和大部分地区国家民族意识的建成,背景很有差异。一般来说,建立国族意识,都是政治主体努力鼓吹的结果。但香港的确不同别地,殖民政府虽然从暴动中吸取了教训,成立“廉政公署”大力反贪污,又宣传“清洁香港”运动,组织文娱活动如“青年舞会”“香港节”等,并成立“民政司署”,加强与市民的沟通。但却从来没有主动地提倡本土意识。 
香港人开始以身为“香港人”为荣为傲,是自发的。由生存到自豪,从危机走到富足,由心怀故土发展至向心香港,并非港府有心主导摇旗振臂号召民心的结果,传媒自然起了推波助澜功用,但却是欲言又止,小心翼翼,摸着石子过河地逐步前进。 
《啼笑因缘》作曲人顾嘉辉忆述当年创作背景,战战兢兢之情,溢于言表: 
“初时我和剧集的编导王天林都有这种担心,所以这部电视剧的歌曲我们交由仙杜拉演唱。原因是她在乐坛中以唱英文及国语歌为主,由她唱出这些粤语歌曲,起码不会给人老套的感觉,用多少洋化的歌手来平衡那些中国化的歌曲,可见那时的信心实在不大。”
其实,实在没有必要这样小心的。粤语电影,那时已有复苏现象。70年代初,香港国语片进入武侠片兴盛期,银幕上刀光剑影,拳林血海,观众虽然仍旧喜欢,可是多元选择,逐渐已成为港人生活习惯,单一化的品种,万难满足。
于是粤语片《七十二家房客》出现。这部改编自上海滑稽戏的群戏,卖座破尽国片纪录。而且,“无线”电视本身的综艺节目《欢乐今宵》已常有郑锦昌和莉萨出现,演唱粤语歌曲。何况,“可口可乐”(Coca Cola),“发达”汽水(Fanta),“雪山”(Mountain Cream)雪榚等家传户晓的产品,粤语广告歌早已天天在大众传媒播得街知巷闻。
香港市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对方言母语建立了自信,接受了粤语歌曲。果然,《啼笑因缘》一现身,马上流行,成为空前热门歌曲,什么“母语歧视”,“难登大雅”,“老土”,没有人再提起。 
《啼笑因缘》除了改变了香港人的听歌习惯,和消除了港人对母语流行曲的歧视之外,也为以后的香港流行曲创作,立下了个“先曲后词”的传统。
审视1974-1983这十年,令人觉得香港乐坛,处处生机,真有春回大地的感觉。旧日默默耕耘了一段时期的,现在盛放开花。新冒头的青春苗蕊,也在含苞待绽。流行音乐这大园圃,千红万紫,每个人角落都有鲜花。李仁杰在“香港电台十大金曲委员会”主编的《香港粤语唱片收藏指南》说得好: 

“由七十年代过渡八十年代,香港乐坛更加灿烂缤纷,绝对是各自各精彩。关正杰拥有天赋的雄浑嗓子,既可以唱抒情民歌《相对无言》,又可以演绎豪迈的《天蚕变》;林子祥既精于改编,又善于创作;罗文形象前卫,每每为乐坛带来惊喜,《激光中》更是香港乐坛Rap Talk的鼻祖;郑少秋依然是大侠,《楚留香》是卖碟保证;陈百强是年轻一代的代表,《眼泪为你流》及一系列的少男情歌都充满青春气息。

许冠英的风趣鬼马、尹光的庙街式通俗,张学友的一鸣惊人、吕方的完美嗓音、王杰的沧桑无奈、杜德伟的歌声舞影、黄凯芹的校园感觉、李克勤的偶像实力派锋芒、夏韶声的另类摇滚、成龙的巨星气派、刘德华黎明的渐露头角……成名于七十年代的徐小凤,无论是唱日本改编歌还是唱开创哲理歌潮流的《顺流逆流》,都显示巨星风范;甄妮声色艺全,从《明日话今天》开始,已奠定她的天皇巨星位置……”

此外,还有陈慧娴、林忆莲和叶蒨文,这三位各有独特风格的女歌手,开始步入香港歌坛。叶德娴也再战江湖。而苏芮、刘美君、邝美云、麦洁雯、Maria Corderio 等这个年代的女歌手,留下了令乐迷怀念的风格和歌声。踏入八十年代,电视剧主题曲重要性开始减弱,歌手走向独立的个体发展,令“巨星制”的市场规律,更灿烂夺目。
罗文、郑少秋、许冠杰等光芒四射,而新加入的新秀,也纷纷显示实力。“温拿”乐队钟镇涛、谭咏麟在乐队拆伙后各自独立,陈百强、张国荣、梅艳芳等,努力展现天赋才华,变成很吸引乐迷的新偶像。 
梅艳芳(中)在1982年第一届“新秀歌唱比赛”勇夺冠军
值得一提的是梅艳芳。她在1982年“华星”娱乐和姊妹机构“无线”电视联合主办的第一届“新秀歌唱比赛”,以《风的季节》勇夺冠军。再凭着一连串风格不同的名曲如《IQ博士》、《心债》、《赤的疑惑》、《似水流年》等歌曲走红。梅稚龄出道,在游乐场演出,练就一身好歌艺,一经走红之后,即获港人赏识。她出身贫苦,但天赋才华,舞台表演风度与法度,香港女歌手,绝少能出其右。她的成功故事,正是香港人最爱的“褴褛到金镂”(Rags to Riches)典型。 
香港1974年到1983年的粤语流行曲歌词,最大毛病是芜杂。那是唱片行业赶工的结果,也是香港任何工业都有的通病。只求在限期之内赶出作品的要求,往往令歌词有不少不应有的沙石。另一个颇为显眼的歌词毛病,是句法和语法有问题。不过,香港听众似乎也不求甚解,提出异议的几乎没有。即是以专业词评人士自居的也走漏了眼,未见有过批评。 
但整体来说,这些歌用现代人说话,写现代人心声和感受,坦白直率,毫不掩饰,也不退让。和《问我》一曲所谓“无论我有百般对,或者千般错,全心去承受结果”的“我系我”态度一样,香港歌曲写出了这一代人的自我意识,所以营销各地,处处得乐迷认同和共鸣。
即使身居外地,没有“香港人”本土意识和文化身份的,也被歌曲中澎湃的真情所动,丝毫不因为所处地方不同,而感受有异。  
 


 
1987年,香港天主教社会传播处在港九和新界的津贴中学,进行过问卷调查,研究青少年的偶像问题。结果显示二千多名中学三年级到中学五年级的同学,约七成心目中有偶像。而偶像又以本地歌星为主。电影明星和电视艺员在偶像排行榜上,远远落在歌星之后。
歌星们收入激增,身价跃起。几位最当红的,纷纷以音乐会场数多寡来比较,竞争自然十分剧烈。因而引发了张国荣和谭咏麟歌迷势成水火,互不相让的斗争。他们在两位偶像同场出现的大型慈善音乐会或颁奖礼上互喝倒采,态度很不友善。两位偶像亲身劝喻多番都情况依然,要令谭咏麟1987年宣布不再领奖,这种情况才开始改善。
歌星收入多了,创作人员的收入也因之而水涨船高。唱片制作的进步,提升了销路。唱片行业大盛,就吸引了更多创作人入行。  
80年代中叶兴起的乐队潮流,却是以创作粤语歌曲为主,他们未必一定自己创作,但却有几乎固定的创作班底。例如“Raidas”多数由林夕写词,“达明一派”是陈少琪和周耀辉,“太极乐队”就主要用因葵等。这些乐队的崛起,为香港流行音乐注入生力军,令音乐文化多了一些比较与前不同的歌曲。他们的歌曲,在题材的选择和写法,和主流歌曲不太一样。
不过,新意象新手法之余,乐队歌曲旋律比较生涩,歌词也较多沙石。但这些歌曲,善于捕捉青年人的孤寂感,于是亦颇受欢迎。当然,销量难与偶像级的天王巨星比,但至少,造就了刘以达、黄耀明、黄家驹、刘卓辉等。这群当年新人,后来对香港乐坛,贡献良多。 
1984 年,张明敏应邀参加中央电视台每年最盛大的“春节晚会”,会上唱出王福龄作曲、黄霑填词的《我的中国心》。这首歌,马上走红,全国传诵,张明敏成了红人;歌曲也屡屡得奖,大获好评。

歌词写的本来是海外华侨心态,但在香港,全无声息,却在国内,红极一时,令国内文化部门,开始对香港歌曲稍有改观。国内音乐杂志,如《人民音乐》等,在80年代初期,还是对香港与台湾的流行音乐,很有微词。虽然“四个现代化”国策,和经济开放,令大陆市场充斥着香港流行歌曲,但因为意识形态影响,国内政府部门仍然态度保守,只有和香港接近的广州才知道,门户既然敞开,就无法再把香港普及文化拒诸门外。
然后到上海电视台播放“无线”连续剧《上海滩》,主题曲风靡上海,人人用上海腔唱“浪奔、浪流”,香港普及文化潮才深入内地,真正登陆祖国。
不久之后,谭咏麟的《爱在深秋》,张国荣的《Monica》,徐小凤的《顺流逆流》纷纷北上。而香港歌手,由罗文一马当先,在85年衣锦荣归,率先于广州举行七场个人演唱会之后,跟着叶振棠、李龙基、陈洁灵、张德兰、梅艳芳、奚秀兰、叶丽仪、仙杜拉、汪明荃等,轮流回归。盒带的销数,达至惊人地步。 
但香港流行音乐盒带在中国大陆畅销的情况,和其它地区很不相同。
相异之一,是在大陆营销的,多是翻版盒带。其二,包装与歌曲选择,往往和香港原装出品略有不同。这种情况,越北越甚。
而其流行现象,可分两大地区。其一是广东,因为粤省贴近香港,所以基本上,是香港电视播放什么,广东观众就看什么。但因为发射问题和文化上仍然有差异,广东电视观众的趋向和香港略有分别。譬如广东省收看电视,在比例上,“亚视”和“无线”几乎平分秋色,这就和香港观众习惯很不一样。
在不懂粤语地区,1979之后,“四人帮”倒台,中国开始“四个现代化”,翻版盒带就在全国各角落出现。这些地区,看不到香港电视剧,却极喜欢唱香港流行曲。这问题,似乎至今仍未有社会学家进行深入研究。
但据本文作者多年观察,认为香港粤语流行音乐,为大陆同胞提供了一个通向外面世界的窗口。到外国看,到香港看的希望遥不可及,但听一听香港粤语歌,有“望梅止渴”作用。加上“文革”十年,大陆只有样板戏和激昂的革命歌曲,和香港歌曲大异其趣,于是便风靡大陆,比台湾的国语歌更流行。
唯一例外,是邓丽君。但邓丽君的唱片,那时的制作中心是香港,连谱“宋词”的概念也是香港人提出的,所以严格来说,不能把邓丽君归入台湾;至少可算是“港台合作”出品。
黄霑认为邓丽君是“港台合作”的例子
香港歌星除了北上之外,也常常穿梭台海,飞赴台北演唱。这时的香港电影,有新局面出现。徐克、吴宇森、程小东的《上海之夜》《刀马旦》《英雄本色》和《倩女幽魂》不但香港叫好,在台湾都卖座,片中的国语版插曲开始在台湾流行。《晚风》《躲也躲不了》《当年情》《黎明不要来》等歌,都颇受欢迎,并获提名“金马奖”。
这时,港台两地音乐人交往开始频密,经香港回祖国的不少。罗大佑、李宗盛、齐秦、蔡琴等人的歌,如《之乎者也》《大约在冬季》《恰似你的温柔》等国语创作,在港开始也很受欢迎。这是先前《橄榄树》《酒干淌卖无》《龙的传人》等国语歌曲余威带起来的。
毛阿敏、韦唯、那英等国内歌手都纷纷来港演出。不过,因为风格仍然保守,一时未为港人接受。 
 


   
1988年,商业电台新上任的总经理俞琤公开宣布,商业二台在农历年一到,以后就只播中文歌曲;而且逢星期一推出“百分百原创日”。当时引起了颇大回响,持正反意见的都有。但作为商台新总经理上任,这一招是漂亮的,着实大收宣传之效。
不过,此长彼消,大气上少了英文歌,也有影响,令听众耳朵,跳不出港台歌曲范围,长远来说,是自绝于高水平音乐,日久有功,会损港人耳福,破坏力不可小觑。
1995 年,商台再接再厉,推出“原创歌运动”,这是完全不播放改编歌曲的抉择。影响更大。影响之一是令唱片公司减少改编外国歌曲。其二,是为本地创作人开拓了更大空间。至少,表面上的确如此。
但试行了一两年时间之后,坏影响渐渐浮现。唱片公司本来就已经明白不能长期改编外国歌。不过,改编外国歌曲其实有各种不同好处,一是歌的品质有起码保证;二是跨国公司可以保护自己属下出版歌曲充分使用;三是珠玉在前供仿效,制作比较容易。但改编歌太多,本地创作人作品没有出路,对整个行业发展自然是不健康和负面的。 
可是,需求忽然增加,求过于供,水平就会低降。香港市场狭小,创作人才本来就不多,市面上忽然每年需要,多于平时一两倍,歌曲水准自然难以保持。其实,创作是不需要鼓励的。有创作天赋的人,自然有不能遏止的创作冲动,非满足了之后不会停下来。
在短期效果看,市场需要,忽然激增,创作人自然收入顿升。但作品多了而水平下降,时日一长,就会变成恶性循环,令顾客停止享用不够水平产品。
以今天的香港市场状况,回顾当天,本文作者敢说,95、96 年商台的“原创歌运动”,颇有椻苗助长之嫌,后果接近“好心作坏事”。 
虽然,香港流行音乐的衰落,原因很多,但商业电台的“原创歌运动”,在没有好好的配合香港现实条件而骤然推出,却是香港流行音乐曲盛而衰的一个转折点,令1997年后,香港乐坛和唱片工业一蹶不振,而且似乎前景看不见有什么复苏迹象。   
香港流行音乐,自从70年代中期现代粤语流行曲的兴起,真正找到了自己的本土声音和面貌。但经过了十多年的发展,虽然也算人才济济,创作繁荣,可是流行音乐,最要求新异,一旦歌迷注意力转移,而没有新潮流及时而起,市场就会萎缩,证诸中外古今,都未有例外。
到了90年代初期,香港流行乐坛,已经出现疲态。疲态的其中一大原因,是几位红人,几乎同时宣布离开舞台。

先是被封歌神的许冠杰退休,不再在歌坛叱咤。他在几年前患过“高山症”,幸好痊愈,无心恋战是人之常情。他后期的唱片,也销路大不如前,及时退隐,在歌迷心中保持美好印象,亦是理智兼聪明的行动。于是1992年40场的“红馆”演唱会,见证了“歌神”许冠杰荣休,香港流行音乐界,少了一员主将。
加上1990年,张国荣有封咪行动,其后,92年梅艳芳也告别舞台,两三年之内,几位大红人相继退出江湖,香港乐坛,就剩下了一位“校长”谭咏麟和叶蒨文、林忆莲、周慧敏、陈慧娴等几位女歌星在支撑。
于是台湾的张洪量、庾澄庆、伍思凯开始走红,连本来只算是“另类地下音乐”,绝少在传媒出现的“庙街歌王”尹光,也一年之内,“红馆”开了三次个人演唱会。 
空间出现,“香港电台”把张学友、刘德华、黎明和郭富城拉在一起,封了他们做“四大天王”救市。传媒乘机大事吹捧,倒也掀起了五六年的热潮。

而其中歌唱最具实力,歌艺特佳的张学友,1993年的唱片,销路达300余万张,尽破东南亚纪录。令他成为世界十大畅销歌星的唯一亚洲歌手。刘德华也成绩甚佳,一个人累积了60张白金唱片(注:卖5万张唱片为1张白金唱片),而歌迷会遍及全球,更为香港流行音乐会,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1991年,罗大佑空降香港,搭档林夕,创设“音乐工厂”,《皇后大道东》一鸣惊人。北京的王菲,一曲潘源良词的《容易受伤的女人》红极一时,为香港带来了乐坛新气象。跟着台湾的“滚石”唱片也此地设公司,一时各方英雄荟萃汇聚,本来开始像强弩之末的香港流行音乐,注入了强心针,销路依然强劲。

但隐伏在繁荣现象之下的种种不利因素,亦越积越强,到香港经济由强转弱,马上兵败如山倒,唱片市场溃不成军,即使陈奕迅、杨千桦、苏永康、郑秀文、卢巧音、许志安、李克勤等歌星日渐成熟,也挽回不了香港乐坛的衰败。 
香港人灵活机动,应变奇速。不过,却往往短视,只重目前,不顾长远。90年代,唱片市场已经难复当年盛况。梅艳芳一张《坏女孩》、张国荣的《无心睡眠》、谭咏麟的《爱情陷阱》甫上市就售出四十万张的好景,只存回忆。一般新人,上市能有5,000 张已算成绩不差,为求营利保持,销量不跌,唱片公司纷纷“吃老本”,推出旧日金曲作集锦唱片来保住市场。
1997年本是唱片业二十年来市道最差的一年。但随着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的影响,市道更进一步收缩至全年销售额只有6亿港元左右。和1995年的18亿比,只剩回三分之一。 
产品单一,乏善足陈,几乎是业界中人都时常挂在口边的评语。 
本来,进入 90 年代,电子传媒发展得颇快。但卫星电视,新城电台,有线电视的兴起,却没有帮助香港音乐。大部分电子传媒,开始流行清谈节目。为了支持剩下的传媒电台和电视台,唱片公司积极为颁奖礼度身订造歌曲,所以颁奖文化的兴起,从另一角度看,实际上局限了本地歌曲的多元创作。 
90 年代中,连一向是香港流行曲主流的情歌都开始变得千曲一式,十居其九在诉说分手和失恋的惨情。所谓“冧歌”(浪漫情歌),几乎绝迹。而且因为卡拉OK的重要,令唱市业极力迁就,歌变成要来“自娱和发泄”的作品,而不是要来听和欣赏的优雅美丽创作。很少歌曲,值得回味,唱片公司,变成推广公司,因此香港流行音乐市场,一时没有复苏的前景在望。 
香港流行音乐,由极盛一下子滑落至极差,令人婉惜。其中成因复杂,有些是大势使然。像香港因为历史上遗留下的现实,使这南方小岛,变成中国海峡两岸自由表达的领导者。一旦两岸相继开放,各方有自己的表述,香港这方面的优势就消失。
另一方面,繁盛也令香港流行音乐界自大骄矜,不思改进,结果一旦经济下滑,消费不再,就难挽狂澜,正如《沧海一声笑》歌词所说:“豪情还剩一襟晚照”了。 


 
本来,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声音,唐诗宋词元曲清剧,民国时代曲到香港流行音乐,能广泛流传,受到当时的人欣赏传诵,必然因为这些声音,触动了时人心弦,引起了并鸣,而且获得广泛回响。
香港流行曲是个异数。因为历史遗留的现实,地理环境的配合,经济条件的繁荣,政治因素的因缘际会,和人才的巧合汇聚,滋生了这种揉合中西音乐元素,承先启后的现代声音。香港的普及文化,如电影、电视,及时地扶掖了港歌的兴起与传播,令其影响力遍及地球远方角落,创造了划时代的普及文化高峰。 
可惜的是时代过去,声音会随时间湮没,除了存在人们的记忆和几张尘封的唱片里,下一代未必再有人惹起共鸣了。 
刘靖之教授在“香港中乐团”2003年3月主办的“探讨中国音乐在现代生存环境及发展”座谈会上答问说:“香港的领导地位,经济的,人文的,音乐也随之而升降。影响无远弗届与影响微乎其微,与香港整体有关。”谈的虽是中国音乐,但挪用过来描述香港流行音乐,也十分适当。 
香港回归中国,虽说是“特别行政区”,实际上已成中国的另一城市,港人的独特个性已经逐渐消失。以后只能变成“大中华”队伍的一员,偶然独唱,也会是大合唱中的单一环节而已。  
香港流行曲,用的演唱语言是方言粤语,这个特色,令香港流行曲,有了独特性格,却也严重地规限了其发展。虽然以前有过香港粤语流行曲在“非粤语地区”流行过的纪录。但那到底是一个畸形和不合常理的现象,时候一长,好奇一过,这种不合理情况就会消灭。 
粤语只是方言,一出粤语地区如两广,就难以和全国各地的同胞沟通。在从前日子,大陆封闭而香港独旺,促成粤语文化在全球华人社会活跃。但随着中国继续开放,香港完全失去从前优势。 
社会学者赫伯特·甘斯(Herbert Gans)认为,无论精英或普及文化作者,创作过程都是面对某些观众的。换言之,以享用作品的人作为创作对象。甘斯在70年代提出“口味文化”(taste culture)的概念,认为文化必须表达观众阶层特有的价值取向与审美标准。
一切迹象显示,只有能够再度进入中国的普通话市场,香港流行音乐才可以再有起色。而香港流行音乐人,在能够充分把握大陆同胞特有的价值取向和审美标准之前,希望在中国大陆再度吸引同胞只是妄想而已。今天不少香港现役流行音乐人,连用普通话沟通的基本技巧,都未能充分掌握,更遑论灵巧活用在创作中了。
至于粤语流行曲没落的趋势,限于环境,已难望再有奇迹出现。也许粤语流行曲不会完全消失,有两广和新、马等地区的广府话人士支持,可能仍然保留着一定程度的存在。就像台湾厉行国语教育多年,台语闽南方言仍然兴旺一样。又或者,像一切普及文化,经过时间冲洗,会进入殿堂,成为古董式的“精英文化”,就像粤剧,在高级文化场所,变成中国曲艺来演出。 
本文作者执笔的时候,时常翻听这数十年的港产音乐声音,感觉有时如在昨日,有时却也恍如隔世。也许,能在这几十年,亲逢其会,作为听众,作为作者,作为研究人,投入其中,已算有幸。
正像罗文1978年唱的《强人》结句一样: 
“莫记此中得失, 不记恨爱相缠, 
只记共你当年, 曾经相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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