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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装着刚出炉骨灰的骨灰盒,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么?

2017-03-03 吾埃 新京报书评周刊

微信ID:ibookreview

『阅读需要主张』


没有人是不死之身,可我们从来避讳谈论死亡,即便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它。


我们似乎是一个缺乏死亡教育的民族,然而,死亡却是最容易被回避但又最不应该被回避的真相。


今天,书评君很想把这个故事和这本书分享给所有勇敢的并愿意探讨与面对生命真相的人。



撰文 | 吾埃


你知道,装着刚出炉骨灰的骨灰盒,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么?

 

有一些烫手,但不至于到拿不住的程度,陶瓷骨灰盒的表面摸起来很温润,热度透过手掌的皮肤传递进来。

 

三年前我从殡葬人手里接过外婆的骨灰盒,抱着它。我不确定对这个装着外婆遗骸的,有小腿肚子那么高,像酒坛子形状的暗蓝色青花陶瓷罐子,我该用“她”还是“它”来指称。

 

罐子里粉末,在几天前,还是看到我会流泪的外婆身体里的骨骼。

 

完整地看到一个人死去后会经历什么,是外婆最后送给我的一份礼物。

 

人死后会去往哪里


被医生宣告死亡后,医院立刻通知了殡仪馆,填好死亡通知书,证明外婆的身份和死因。医院的护士对这样的情况并不陌生,推来装有清洁工具的推车,开始为外婆擦拭身体,准备换上寿衣。

 

寿衣是提前买好的,之前却没人打开看过。直到抖开那一瞬间,大家才发现质量很一般,暗红色的仿制丝绸缎面显得很廉价,是一种无论做衣服、包包还是窗帘,都绝对看不上眼的布料。生前爱美的外婆如果知道自己死后会穿上这样的衣服,大概也会撇嘴吧。

 

“为什么买这一种?”小姨拿起衣服前后翻看,有些不满地质问。

 

“我也不知道啊,卖的人说这个比较好啊……”负责买寿衣的是我妈,躲在后面。

 

但接近夜里12点,又是等待殡仪馆车来的节骨眼,即使寿衣质量差得比不上外婆生前随便哪件衣服,也都来不及了。大家暂时放下争执,不管好坏还是先穿上比较重要。

 

还是护士有经验。她熟练地翻动外婆的身体,一边轻声地说话,“奶奶我们现在要翻个身,穿个衣服喔,要抬一下手”。其他人站在旁边,完全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或者怎么帮,站在床尾的我也只能帮忙扶着外婆的脚。

 

给外婆买的寿衣上衣裤子各有两层,打底的是白色,外穿的是彩色,还有袜子、鞋、帽子、枕头、最后用来盖住全身的盖布。枕头是元宝形的,穿戴好一切之后,家人们还因为枕头该元宝面朝上还是朝下争执了一会,但没人知道正确答案。

 

做完这些,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待了,不知道驶向医院的殡仪馆车上,是不是已经装有其他人。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信佛的表哥盘着腿坐到了旁边的陪睡床上,念起经文。念什么都好,大家都不知道在这静默的时间里能做什么。

 

我坐在床边拉着外婆的手。温度已经流失得差不多了,但握起来还是软软的。

 

“不要拉啊,不好。”妈妈从后面扯了扯我。

 

我没回头看她,也没松手。

 

殡仪馆的人终于来了。要把外婆抬走的担架是铁质的,银色金属的反光冷冰冰,好在外婆躺上去不会觉得凉了。担架放在病房门外,两个大汉把外婆从床上一头一尾地抱起,走出病房,然后放在担架上。我们跟着外婆坐电梯下楼,看着她被担架送上厢式货车,大门关上,车开走。

 

然后干什么?我们回到病房,把外婆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在医院就要扔掉的归做一堆,要带走的装在一起。我本来以为要把外婆的遗物带回家,但走出医院,大人们却走向了河堤。

 

“要做什么?”我问。

 

“烧掉。”

 

“不行!我要留下!”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着急毁掉有外婆记忆的物件。

 

“听话,不要留,要烧给外婆在那边穿。”

 

半夜河堤有风,火一下点不着,他们从旁边捡来树枝,又不知道从哪捡来了报纸,做了最开始的火种。从薄的纯棉衣服开始,几个小时前外婆还穿在身上的衣服,从家里带到医院的围巾、袜子、帽子,一件件全部被丢进了火堆。

 

老实说,我一点也没有觉得,我们抱着“烧衣物给外婆在那边御寒”的心在河边燃起火堆。更像是希望尽快处理掉外婆贴身的东西,不把它们从医院带回家,避免再度处理的尴尬。

 

是洗净留下,还是扔垃圾桶?还是立刻烧掉比较简便。

 

凌晨3点,全家人站在河堤上,一个接一个地跳过即将燃尽的火堆,因为不知道谁说起,烧完前好像要这么做。

 

火化也是要等叫号的

 

火化被安排在几天后。那天一早来到殡仪馆,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戴着黑纱的人。

 

这个叫火葬场的地方,比我想象得喧闹多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沉默哀痛的样子,有尖声哀嚎跪到地上去的,有眼睛哭得红鼓鼓还在抽泣的,也有事不关己和旁人聊天聊得起劲的。

 

那里更像一个……舞台混乱的后台,等待着接下来被引领上场完成的流程。

 

在外婆被正式火化前,还有一个遗体告别的环节。我和妹妹跟着工作人员跑到了悼念堂的后门,看着外婆被提前推出来,等待前一个悼念仪式结束。没错,这件事像银行办理业务一样,也是要排号的。

 

确切说,更像一场演出,不同的戏,有不同的上演时间。生者和逝者从不同的入口,分别走入和被推入房间。外婆被放在房间中间,家属们在司仪的指引下,完成鞠躬等等动作,最后绕着外婆的遗体走上一圈,离开。外婆被化了妆,脸色看起来和刚去世前没什么差别,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告别仪式结束后,我们开着车,跟着殡仪馆的车到位于郊区的火化场。原来建在城市里的“火葬场”并不是真正火化的地方,所有关于“火葬场”会喷出黑烟的传闻都是骗人的。

 

在火葬场也是要等待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选择了到火化场等待,亲手取走骨灰。火化也是要排号的,没有被叫到的遗体家属,就坐在火化场外的长廊上等。

 

不知道谁这时候拿出了一兜子零食,有饼干、糖果。大家居然开始分了起来。小时候郊游,走得累了坐在公园里的长廊上,开始吃各自包里的零食。一家人再一次坐在长廊上分东西吃,竟然是在等待外婆火化的时候。

 

“这里工作的人看起来很凶,不是什么善人。”妹妹小声说。

 

“不要乱讲!”小姨打断她。

 

“真的嘛,一脸横肉。”

 

周围等待的人都被叫走,终于轮到我们了。火化的厂房像任何一个工业厂房一样,宽大,挑高,空旷。火化的机器长条形,一排排列在那里。外婆是排在第一个机器,棺材被放在传送带上。

 

我们最后看了一眼外婆,和她说了再见,她就被推进那个黑黢黢的洞里了。紧接着是机器的轰鸣。

 

我们又被赶到长廊上等。再被叫到室内时,把外婆吞进去的黑洞被打开,还冒着热气。被拖出来的板子上洒满了灰白色的粉末,还有未完全烧完的骨块,殡葬师用小铲子和刷子不断收集放进骨灰盒罐子里。

 

最后一块骨头,是一块“人”字型的,据说是脊椎的某一节。

 

“你们要不要留?不留出来那我就放进去了喔,这个要用红布包起来放在最上面。”殡葬师问。没人开口说要留,虽然我很想要,但想想大人们一定不会让。

 

“确定不留?封罐了就不能再反悔再打开了喔。”殡葬师再一次确认,然后就封上了骨灰盒。

 

火化机器的板子上,殡葬师把装不进罐子里的骨灰扫到了旁边。一台机器一天不知道要火化多少遗体,总有一些粉末残留下来。被铲进骨灰盒里的骨灰,也许或多或少有一些不属于外婆。

 

想想也是奇妙,死后自己的骨灰也许会掺进一些生前完全不认识的别人的成分。

 

我们究竟怎么看待死亡

 

我的家人,和很多人一样,并不知道如何面对死亡这件事。

 

尽管他们都各自有这样那样的“必须要这么做”的规矩,来度过外婆离开后的时间,虽然在我看来有的行为不是出于“我想”,而是“应该”。死亡是最容易被回避的真相,我们总是避免谈论它,在发生了之后也尽一切可能抹掉它,就像在外婆离开那一晚家人在河堤上燃起的火堆。

 

想起这些,是因为最近看了一本关于死亡的书,叫《烟雾弥漫你的眼》,作者道蒂是美国一位在殡葬业工作的姑娘,这本书记录了她从23岁起,在美国殡葬行业工作六年的经历。

 

从外婆离世,到在殡仪馆告别、目送外婆进到火化机器,抱着带有余温的骨灰盒,我以为我很大程度上正视了死亡这件事,因为我不情愿参与那些“应该”的流程,也并不害怕面对无论是冰凉还是粉末状的外婆。

 

但读完这本书,依然发现我对于死亡这件事的正视度,仅仅只是比别人好上一些而已。

 

比如说我没有想过或去追问,外婆被殡仪馆带走,又再度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道蒂在书里告诉我,遗体来到殡仪馆后会经历防腐的程序,将防腐剂打入血管,将原有的血液替换,延缓遗体腐化的速度。

 

但防腐真的是必要的吗,如果只是为了满足生者在几天之后,在一个流水化作业的悼念堂里鞠上几躬、痛哭流涕的仪式需要,为什么要让我们爱的亲人,身体里被防腐药剂填充?

 

“殡葬业以出售商品的方式出售尊严,尊严是为死者家属精心策划的一场好戏,主角就是悉心处理后的尸体。”

 

比如说我没有思考过,为什么大部分现代人在医院或者养老院去世,即使知道无力回天,也要在抢救中离开。

 

“我们尽可能让死亡远离我们,比如把尸体关在不锈钢门后,把弥留之际的病人塞进病房里。在隐藏死亡这方面,我们干得还真不赖,你甚至以为我们将是第一代拥有不死之身的人。但我们不是。”

 

在和死亡打交道的过程中,道蒂见识到了许多在只有在死亡临界点才能看到的人性,或离奇的故事。

 

有人为自己9岁的孩子选择“快递骨灰”服务,在网上下单,让殡仪馆去医院接走遗体,火化后将骨灰快递上门,避免和“晦气”有任何直接接触。

 

有人因为无法面对对亲人的内疚,转而暴躁地对道蒂和她的同事破口大骂。

 

有大家长去世的家族在哀悼室大哭,还安排了摄影师拍摄,并指引大家“哭,继续哭”。

 

有人在医院刚刚做完截肢手术,打电话来要求先把自己的断肢进行火化。

 

道蒂的书里还讲了一个爱情故事。

 

一对50多岁的夫妻,妻子莫琳不幸先去世,道蒂把妻子莫琳的骨灰送到瘫痪的丈夫马修家里。没过多久马修也去世了,他的家人把一袋东西拿来,说马修的遗愿是让殡仪馆把这个包裹连同他的遗体一起火化。

 

道蒂打开包裹,发现是莫琳的一缕头发,两人的结婚戒指,还有十几张两人的照片。

 

最后从袋子里拿出来的,是莫琳的身份牌,几周前道蒂把身份牌绑在她身上一起火化,并放在骨灰盒里。按理说,没人会把一大缸骨灰里的身份牌单独拿出来。

 

“我能想象,马修把手伸进莫琳的骨灰中摸索,找到了她的身份牌,他拿起这片沾有灰烬的金属,紧紧贴在脸上摩挲着。”

 

我觉得这个故事,比我听过的任何现实的海誓山盟,都动人得多。

 

向所有勇敢的,愿意探讨并面对一些也许不那么愉快的生命真相的人,推荐这本书。


并且,谢谢我的外婆,很想她。


《烟雾弥漫你的眼:我在火葬场学到的生命学》

作者:凯特琳·道蒂 (Caitlin Doughty) 

译者:崔倩倩

版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5-10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吾埃;编辑:户晓。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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