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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泉诗选

2017-12-08 张新泉 星期一诗社

张新泉(1941—),原名张新荃,生于四川富顺。曾任《星星》诗刊常务副主席、编审。出版的诗集有《男中音和少女的吉他》、《人生在世》、《鸟落民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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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


有些书徒有其表

寒碜得只有一页

封面


如同有些人不仅是单薄

你对其生出的骇异反胃

会使部分心理致残


我赞赏王小妮的一句诗

不认识的人就不必认识了

同理没兴趣的书就不必细看


一生中只有几本书和你有关系

他散发的气味和魅力

让你一拍即合入心入眼


他分期出现在你的生存中

来催化你来激活你

给你另一种呼吸另一片蓝天


那种契合的欢愉就是缘分

他言说时的睿智与亲切

充盈至每个标点……


因此一生中不必读许多书

有些浏览浏览就行了

有些不妨对他做个鬼脸




事到如今


这当然是一种结果

用形体诠释这四个字

应该耸肩摊手无可奈何


童颜变鹤发是一种

生米成熟饭是一种

泪出来时只有一滴

因为要流就注定成河


长喉结和乳房是必然的事

单眼皮割成三眼皮是偶然的事

回到从前不可能

每一嗓从前都是童声

还在唱“排排坐,吃果果……”


叹息是另一种吹

能灭掉一支开花的烛

也能点燃世事的

万家灯火……




火葬场的烟囱


世上的箫只有这一支

无孔

谁在夜以继日地吹

把一炉红焰和火中睡者

吹得花枝招展春意融融


一首“回家”的曲子

活着时谁也没听懂

待到双眼闭了在火中躺下

旋律才响彻苍穹


都要被这支曲子接走

彻底卸下身上的负重

哭着来到人间

又被红尘深埋的我们

终要被箫声扶起

跟随一个个音符

袅袅升空……


大音希声大箫无辞

今夜谁在睡火?

零点——立冬




仿真时代


水印和暗处的伟人头像

已仿制得天衣无缝

面值愈大的钱币

愈有理由让我们

诚惶诚恐


一个农妇为一张二十元的假币

在市场上哭完了一生的泪水

一头注水猪在长夜里

痛得自寻屠刀

至于用炭粉喂出的乌鸡

据说已黑至每一根睫毛……


无边无沿的仿制业

正突飞猛进

重阳节无须九月九

嫁接的茱萸

真实得怀念欲滴

踏一座人造的土丘

就算登高




所谓写作


写作其实就是码字

就是自言自语或对人说话

我属于后者我倾吐的对象

首先是我的好友亲朋

我的窗前月盆中花

述说心中的风吹草动苦夏寒秋

我忠于自己的口型手姿

一些夸张和浪漫刚露头就自惭形秽

一群巧辞妙语才到舌尖就被我扼杀

我当然想感染听众并达成交流

从一团抹布走向生存的千丝万缕

剥一只人造翅膀现出来井底之蛙

我也会抒那么一点点人之常情

但绝不手舞足蹈呀噢哦啊

只不动声色地在听众眼底,

催开一朵最多两朵感动之花

峰回路转时我有意缄口不言

恭请他们去沉思或惊诧

让简单朴素的语汇仪态万方

我挽弓有术放箭有靶


像对人说话一样伏案写字

我常常从稿纸上抬起头来

用他们的表情验证我的笔力

因为亲近和平等才没有人在乎

我文字的潦草嗓音的沙哑……


口无悬河只有一脉小溪

刚好匹配低处的谷子芝麻

风采不如演说者但毕竟大同小异

异者他们在台上我在台下




盗贼来访


大约凌晨四点

他们在我客厅的沙发上

安然就座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们擦汗、扔餐巾纸

喝啤酒、啃苹果

这伙人胃口好,兴趣也广泛

翻检书报,还揉了揉

我刚写完的小说

从遥控器的被挪动

猜测他们再放肆些

就可能看影碟、唱流行歌


他们是如何进来的

实在是一个谜

那么,在他们的眼里

根本就无所谓门和锁

出张家,进李家

步履平静,心态祥和


那晚我意外地取消了

坚持多年的梦游

否则我会视他们为

来访的文学青年,热情地为之授课……


吃饱喝足,他们还来不及

检阅我的全部家私

消防车就尖叫着开来

——对面的七楼B座

突然失火……


凌晨四时五十分

我在现场写完这首诗

决定一稿两投——

110和派出所




忘掉一个人


忘掉一个人

是一次郁郁的潜逃


你企图背向往昔

往昔却是一个

巨大的圆

三——百——六——十——度

都是那人

都是那人

都是那人

都是无所不在

清晰异常的细节

新鲜挺拔的细节

将你掩面的手背

击——穿


用口红涂改嘴形?

用时装盖住伤瘢?

遗忘其实是一只

智力低下,身体孱弱的

羔羊

因了昨日青青的咀嚼

便逃不出命定的归宿

踩着喘息的尾巴

喘——息——

前面依旧是

绿得伤心的

草原


忘掉一个人

你竟要耗去一生的时间




一个盲人在爱他的孩子


像爱一枚小小的果实

他用手一点点摩挲

从孩子的五官

到小腿到胳膊

(他摸得出色泽和瘢痕吗

青涩或芬芳,蓬勃与孱弱)


他的手有些颤抖

除此之外都很静

静在此时此刻

是不是一支嘹亮的歌?


现在,他用嘴去亲那双眼

用吻,去迎那双眸子中的

丽日、长河、鸽哨、花朵

(鸟翅和炊烟是纯甜的吧

一队白羊从虹桥上走过)


下午。公园的一把长椅上

一个盲人在爱他的孩子

(一批巡航导弹亲吻科索沃)

世界一如既往。生存的环扣中

谁已溺水?谁在喊渴?




飞来的一只蜻蜒


想象它是世界上最后一只

最后一只蜻蜒

飞来,停在我的书上

这是一本名叫《心灵学》的书

这是南郊的一个下午

一只蜻蜓突然来访

略去一切礼节与我亲近


老实说这本书有些深奥

那是关于人的并不包括它

但它直接飞来停在某一页

这就给了我欣喜也给了我

打量它思考它的幸运


一架有生命的直升机

却喜欢自然优雅的静

它飞不高,高处不仅寒冷

而且风大,内中有啸叫的秃鹰

其次是蜻蜒好奇,不谙世事

处子般这里看看那里停停

刀刃它也敢站上去

它熟悉善良,却不认识陷阱

最后是蜻蜓与这个世界

总是若即若离,不知什么缘故

对一朵花,一潭水

只是点到为止,绝不投入

它的来和它的去一样轻轻


它是那种我们很难再做的梦

很难再看到的花朵

再听到的谣曲

它是从宁馨的家园深处

照过来的一盏灯......




小街上的孕妇(向母亲们致敬)


大大咧咧的三个孕妇

常常走在一起

隆起的裙装如城堡

即使坦克开来

也不会回避

她们耳语,玩指腹为婚

放肆的嘻嘻哈哈

把一条小街弄得十分喜剧


她们臆想中的孩子

一出世就能跑能跳

就会唱“小燕子,穿花衣……”

她们隔着幼儿园的栅栏

观赏园内的芬芳天使

并择优组装自己的宝宝——

帅鼻子。酷酒窝。双眼皮……


她们看得如痴如醉忘乎所以

眸子里盛满真正的诗意

这时就有小脚或小拳头

在她们的肚子里“肇事”

是警告,也是无声的抗议……


走出幼儿园的三个孕妇

快乐得气喘吁吁

她们喷发的母性和爱心

足够下一场伏天的阵雨




一把不显而贵的“好刀”

——张新泉诗歌美学与人生哲学互义同构探源

蒋涌


  诗美学巨著《人间词话》中,王国维独具慧眼地把诗人归类为“客观之诗人”和“主观之诗人”,二者区分是除却才华、想象和情感等共有特征外,“客观之诗人”需要经受社会磨练,及其作品能够承载起丰富阅历,这为后世留下一个判识诗人个性风格的特质的“路标”。照此生发,跟着个人感觉走的诗人即为“主观之诗人”,把自己的写作置于时代和社会的大背景中去考量去运笔即为“客观之诗人”。

  在有些浮躁和喧嚣的当下,诗人中绝大多数都是炫示个性的“主观之诗人”,而张新泉的诗歌创作风格似乎是另有寄托的异数,他是诗坛中为数不多既饱经人生磨难又处人处事处文都理性持重的“客观之诗人”。因为,张新泉很少像一般诗人那样扮演着倾诉者、发泄者、自恋者或指责者的角色,而像一个热爱生活与尊重生命的擅长以温良与诙谐的风格以诗写人叙事的记录者、思考者和述说者,他娓娓道来却不信口开河,能够把俯首可拾的日常生活细节发挥成使人捧腹不已的逗乐段子,能够举重若轻地借助浮雕、油画、音符般的传神文字,再现出一幕幕极富时代气息、现场感、真实性和艺术张力的人间戏剧。

  张新泉留给人们的印象是英俊、诚笃、爽朗、包容、淡泊,实则他经历过许多波澜迭起、凶险环生的非常境遇,不过,他具有超乎泛泛之辈的定力,达观知命,处变不惊,一生如忠贞于爱情那么专一于诗歌,热切神往生活与生命中的善美与锦绣,默默承受过咀嚼过万般苦痛,始终以灿烂微笑去面对亲人、友人,乃至萍水相逢的陌人。从少年到白头,张新泉都是一个真正意义的男子汉,他饱经磨难不出悲声,世俗侧目不出怨声,友人负义不出恶声,不改本色质朴的温良敦厚。同时,他对无力抗衡或不屑搭理的一切,素来是不招惹、不搭界、不合作的疏离与规避,以君子风度保持“高贵的沉默”,刚毅地坚韧地把目光和注意力集中于生命中须臾不可或缺的情之所钟。总之,他奉行具有张氏特色的“存在主义”,忽略了置身忧患的“此在”,精诚于献身艺术的“彼在”,以一种非凡人格去非凡付出,进而成就一种非凡诗艺,这正如他在《烤薯店》中发出的自嘲:


我想我注定是民间的土著

离垄沟最近

离宴席最远

 

一段空白的补述


  张新泉离开饮誉华语诗坛的《星星》诗刊常务副主编的工作岗位之后,结集出版了选诗严谨的《张新泉诗选》和名片诗集《好刀》,收入的作品是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为起点线,这意味着他给读者留下的二十余年的阅读空白。为什么?张新泉有一个十分洒脱的习惯:往事不堪回首,就不必去回首。他仅仅在1989年写给自己的救命恩人的《渔父》一诗中略略提及:

  “记忆总在釜溪河下游/三十二年前,洪峰上那只打渔舟/把死鲫般的我捞起,掷于沙渚/又赠我以粗手重脚,鼻息悠悠//三十二载,那船不知还在浪上否/我有今日,该来索去几袋顺口溜/将那半生不死的弃于漩涡内/把那殷殷情浓的拿去下烧酒……”

  此诗作者写得比较节制,实则是留下一个从未淡忘的往事的追记,并加了一个短注:“笔者少年时,在邓关码头扛包落水,沉浮八里之遥,幸被一渔民救起,免于一死”。

  抗日战争的艰难年头,张新泉出生在富顺县一个经济富庶的书香门第。等到鼎定以后,不期社会竟会激进到视财富和知识为原罪,他深切体验到了鲁迅《<呐喊>自序》一文中描述过的那类情景:“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所幸,当家庭拥有的财富和社会地位都一落千丈后,张新泉还能享有一脉书香。可叹,在富顺二中读初中二年级时,他原本是品学兼优的学习班委,却遭遇了以组织名义动员学生又以组织的名义惩罚学生的朝三暮四的翻云覆雨手的冷幽默,只因为他自封主编办了一份取名《火炬》的油印小报,落下个开除学籍、逐出校门的收局。那年,他十六岁,脸面丢尽地被手端上刺刀的步枪的军警押送着,去与老态龙钟的“四类分子”一起参加清扫大街、下河挑水等赎罪劳动,唾弃,谩骂,手指背脊,成了家常便饭。尽管,张新泉几天后就获得人身自由,然而,他不仅被迫过早地中止了学生时代,也从此失去了安稳的生活与坦荡前程,当他邓关码头上下跳板扛起比自己的身躯更重的麻袋时,便出现了《渔父》所述的落水遇险。尔后的一段漫长岁月,张新泉当过纤夫、船工、铁匠、剧团乐手、文学编辑、编审,他一步一步地靠自己的才华、苦斗和忍耐,实现了一次使自己“浴火重生”的“凤凰涅槃”。

  身为人下人,必定历尽难中难,张新泉不失一副傲骨,不屑去扮演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和阿Q的那类角色。有人说,张新泉的诗风属于“新现实主义”,而他则认为自己不属于任何流派,我则以为他是一个不屈从于暗淡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兰波、米兰.昆德拉感慨那类“生活在别处”,对于张新泉而言,却以自己的励志人生予以反向的别具一格的精辟注脚。他如同一匹重轭下的奋蹄健马,把精神可以抵达的“别处”——那一座圣城里的用黄金、钻石、水晶构建的文学宫殿,视作神祗所安排的救赎之所,他还会眷恋挥汗如雨的“此在”吗?不,他需要“彼在”,那才是绝望中透露的一线微光。

  张新泉与品节孤傲的东晋名士嵇康有些宿命导致的相似点,都当过铁匠,都精通音律,都有些际遇壈坎的落寞。在当铁匠的日子,他抡锤砸铁挥汗如雨,每次脱下劳动裤都拧得出水,或被炉火烘干得看得见盐霜斑斑。一些慕名来访的下乡知青,与他萍水相逢、同命相怜,彼此成了莫逆之交。他在《打铁生涯》一诗中,不无依恋地回忆那些“穷欢乐”的时辰:

“我在打铁铺呆了六年/常常是铁已烧得冒汗/却并不去打/有时突然闯入一群知哥知妹/冲我撩开军大衣/吊儿郎当地集体‘亮相’/——至少有七八只/队长支书家的鸡仔/在他们的皮带上痛不欲生/逢到这种时候/打铁铺一派节日景象/砧板乱响/鸡毛飞扬……/再就是嗜酒如命的老师傅/用旧报纸包卤猪头/油水污染的部位/恰好是林副主席的头像/大祸缠身的师傅/常常神不守舍/常常把一些毛铁/烧得百孔千疮……”

  当初,张新泉岂止是少年不得志,简直是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他能重回人群,找回已经玉碎的尊严,甚至还一飞冲天,一鸣惊人,这无疑得益于他参悟了处世哲学。尽管,张新泉对某些不值得恭维人和事物,持有充足理由报之以不恭敬,但他非但未付诸问责他人,反而逆向追责和约束曾经逆来顺受的自身,从而较早地完成了一场对自己的否定,以及否定之否定,豁然开朗地醒悟世事。为了不给亲人添麻烦,让母亲、妻子和女儿生活安宁,他小心翼翼地“和谐”社会,尽量避免一切不“和谐”,哪怕对那些凭意气用事完全有权出拳一击的道貌岸然,他也奉守道家“能忍则安”的传统规诫,距离适度地置身留有缓冲余地的隔离线间或安全线外,从而腾出了盯住自己的追求目标的充裕精力。与此同时,他对自己则时时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儒家训导为警策。他靠把委屈当成饭菜吞食,喂养了一种幅度阔大的做人格局。

  张新泉在锻工房打了六年铁,又到工厂子弟校当勤杂工。他具有卓异天赋,他干下等人的苦累活,读上等人的私房书,含英咀华地狂补学识,尤其对唐诗、宋词更是情有独钟地深入涉猎,穷究底奥。同时,他亲近了笛子、提琴、吉他、二胡、唢呐等各式各样的器乐,兼而有之地写词、作曲,一副浑厚的男中音嗓门磁石般地吸引了工友的耳朵,也为他后来由工人转行担任剧团乐手埋下了伏笔。此外,为了证实自己的才具,他像歌唱家为证实、训练、发挥和保护自己的好嗓门需得吊嗓、试唱、陪唱、合唱和独唱一样,他开始不倦地冥思苦想,不停地运笔写诗,不断地投稿叩门。

  在那宣传口径全国一律的年代,张新泉仰仗自己的阳光襟怀积极向社会舞台和主流媒体靠近,驾驭着出手不凡的文字,歌颂劳动,歌颂工农兵,他的诗歌不仅在县域内孤峰独步,而且备受《四川日报》《重庆日报》《成都日报》《四川文学》《边疆文学》等报刊的伯乐们所青睐。张新泉以音色清朗的嗓门高唱“主旋律”,使富顺糖厂管理层、富顺县、乃至宜宾地区大权在握的官员和大批相识与不相识的文友逐渐对他刮目相看,他求证出了自己具备并不掉价的生存价值,成功重塑了不甘缺失与拒绝污损的做人尊严。

请看,张新泉当年写下的“铁匠”诗《班后》:

  “炉膛里的火花熄灭了/胸膛里的火苗却灼灼飞腾/我知道诗的坯件已烧得通红透亮/此刻,正需要我将它锻打成型//掏出纸烟盒,铁砧上铺平/发烫的笔杆挥写不停——/录下锤声,录下火花/录下锻工对党的全部赤诚//工件和诗都是我的产品/抡锤挥笔都在烟火中耕耘/祖国呵,我的诗虽像手茧一般粗糙/却蕴藏着亿万千卡闪光的热能”。

 

大奖作品之前的佳作


  张新泉是首届鲁迅文学奖和第五届郭沫若诗歌奖的获得者,四川作为中国诗歌大省,历览现、当代诗歌创作的豪华阵容,像他如此斩获丰硕的实属罕见。

  然而,长期拜读张新泉诗作的读者们极易形成共识,即:他荣获鲁迅文学奖的诗集《鸟落民间》,并不代表他诗歌创作的最高峰值,如果按此标准,他先前已出版的《野水》《人生在世》《宿命与微笑》等诗集,本本都早该获奖。据成都出版社的知情人透露,《鸟落民间》收入的诗歌,其实是同一出版社编辑张新泉诗集《宿命与微笑》时抽出的余稿。另据《星星》诗刊的同事介绍,那次,时任常务副主编的张新泉热心为他人张罗、四处动员作者报送参评作品时,偏偏忘掉了自己。他是在同事的一再建言下,才仓促申报《鸟落民间》参评,结果出乎意料中了“鲁奖”。人们不妨调侃一番张新泉,他的《野水》《人生在世》《宿命与微笑》等诗集出版过早,而不该埋怨大奖设置得太迟。

  张新泉诗歌创作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拐点或喷发期,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时,随着改革开放推进出现了思想大解放的开明气象,国内外各种文学交流渠道畅通,尤其是代表当代华语诗歌最高水准的洛夫、余光中、罗门、叶维廉、郑愁予等台湾重量级诗人的作品和繁星满天的的台湾校园歌曲陆续优雅登陆,风行一时,让他享受了一轮“手捧诗书喜欲狂”的阅读快感和美不胜收的精神盛宴。张新泉尤其喜欢余光中的诗作,只要他在家就每天都有一批又一批富顺文学青年围绕他身旁,听他吟诵、点评《乡愁》《春天,遂想起》《白玉苦瓜》《麦坚利堡》《众荷喧哗》等佳作,事后向他讨要笔记本抄下一首首自己喜欢的诗歌。在张新泉的带动和影响下,郭广岚、冯晓、李华、李自国、聂作平、印子君等成了日后的四川诗坛的骁将。多年以后,张新泉与和余光中互通书信,探讨诗艺,张新泉还大喜过望地收到了余光中赠送他的一箱整套的诗文全集。这样,蓄势已久的张新泉终于脑洞大开,顿悟了以长官意志为导向的铸造标准件般的创作模式的局限性,压抑了艺术个性,不可避免地带有无以自拔的僵化和狭窄,从而催生了他一次破蛹化蝶的诗风嬗变。至此,张新泉开始以全新视角和高度去把握文化潮流与新诗路数,不禁惊叹写作题材、创意空间可以拓展至无限无际,他真切感到上溯二十多年的笔耕生涯,不过是迎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使命前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的砺锋岩石,属于自己的大显身手的机遇期是来自于亿万人民走出寒冬沐浴春风的解冻时辰,它才是一个充满美好希望的艺术冲刺的起跑点。

  有人说,与现实生活及传统表现手法处于动态平衡的和谐与不和谐之间,是一个作家是否具有大家气象的试金石。所谓和谐,就是能为社会现实及审美标准所接受所认同;所谓不和谐,就是带有某类昭示和顺应未来发展趋势的前瞻性的价值取向与艺术创意。不和谐时,要追求和谐,否则,就不能被社会现实所接纳所容忍;和谐时,要有勇气打破它,否则,止步于与现实同化即是平庸无奇的征兆。张新泉在社会中注意保持人与人之间的良好关系,艺术上则不乏继承和弘扬传统基础上的创新生猛,他热爱生活,乐于接受新生事物,渴望抵达新境界,他懂得属于未来的艺术和谐和审美真谛需要诗人投射前瞻性的犀利目光,他那本分量绝不亚于《鸟落民间》的《野水》,就是一个强有力的佐证。

  沱江,对于张新泉犹如沈从文笔下那条绕凤凰城而过的同名江同等重要,是见证过他的患难与拯救的现场,是打击过他也成就过他的亦敌亦友的较量对手,它一再为他别开生面的传道授业,为他涤净了虚妄与浮躁,帮助他摒弃了幼稚与懦弱,训练了他强健的体能,激发了他的心智潜能,鞭策他向人生最崇高的憧憬实施野性毕显的凌厉攻势。

  如何评价张新泉的诗歌创作?或许,不妨借鉴曹冲称象的办法,找出一个相对应的参照物,才能得出一个比较切题的解答。请看,同样属于诗坛名家的蔡其矫已收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课本《中国当代文学精品选》的《川江号子》:

  “你碎裂人心的呼号/来自万丈断崖下/来自飞箭般的船上/你悲歌的回声在震荡/从悬岩到悬岩/从漩涡到漩涡/你一阵吆喝,一声长啸/有如生命最凶猛的浪潮/向我流来,流来/我看见巨大的木船上有四支桨/一支桨四个人/我看见眼中的闪电,额上的雨点/我看见川江舟子千年的血泪/我看见终身搏斗在急流上的英雄/宁做沥血歌唱的鸟/不做沉默无声的鱼/但是几千年来/有谁来倾听你的呼声/除了那悬挂在绝壁上的/一片云,一棵树,一座野庙?/……歌声远去了/我从沉痛中苏醒/那新时代诞生的巨鸟/我心爱的钻探机,正在山上和江上/用深沉的歌声/回答你的呼吁”。

  再看,张新泉收入诗集《野水》中的《拉滩》:

  “在滩水的暴力下/我们还原为/手脚触地的动物//浪抓不住我们/涛声嚎叫着/如兽群猛扑//一匹滩有多重/一条江有多重/我们只有我们清楚//是的 这就是匍匐/一种不准仰面的姿势/一种有别于伟岸的孔武//热得嘶喊的汗/一滴追一滴/在沙砾上凿洞窟//船老大在浪上咒骂/骂得无法无天/骂得好粗鲁//轮到我们骂时/我们只仰躺着喝酒/仰躺着 把匍匐报复”。

  两首诗,都是诗坛难逢的好诗,都写川江,都写船夫和纤夫,二者艺术打动力都不同凡响,但是,它们差异很显,很不同。其一、蔡其矫写他们,置身于事外;张新泉写我们,是诗中场景的当事人。其二、蔡其矫主要段落写往昔,侧重于抒情,是人间苦难的悲悯者或悲慨者,直到诗的尾巴才拉回现实;张新泉通篇写当下,写在场人的亲历,是人间苦难的承受者或抗争者。其三、蔡其矫的诗作有一道挥拂不去的寒彻入骨的悲凉、悲切、悲愤,以回顾和清算历史场景的形式来表现对过往劳动者历尽苦难的同情和对当今社会进步的讴歌,他的诗句如画外音的解说;张新泉的的诗行间萦绕着一股热血燃烧的励志自强的豪气、骨气、志气,他以直面苦难的坦荡襟抱,展示出人间存在阻遏不了的永不熄灭的希望。在他笔下,劳动者对逆境的反叛,既是一种怒火中烧的残酷折腾,也是一种驯服命运的痛快享受,如果说蔡其矫吟的是画外诗,那么张新泉则绘的是诗中画。尤其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张新泉的这首诗极像一幅浮雕般的带有中国元素的列宾式的《伏尔加纤夫》,也如一篇构想奇绝的小说,使人联想到柯罗连科记叙西伯利亚流放历程的特写,高尔基刻画高加索流浪汉生活的小说。在张新泉的这一首诗中,野兽般的波涛,船老大的粗野,纤夫的粗犷,都有栩栩如生、入骨三分的笔力。张新泉这首诗的结尾,堪称不带丝毫雕琢痕迹的神来之笔:“我们只仰躺着喝酒/仰躺着 把匍匐报复”把前面的“一种不准仰面的姿势/一种有别于伟岸的孔武”照应得丝丝入扣,产生出荡气回肠的艺术感染力,辅之“热得嘶喊的汗/一滴追一滴/在沙砾上凿洞窟”等细节,说它是“大家手笔”亦不过分。最可贵的是,张新泉这一首回望艰难时世的名篇,从头到尾饱含着对生活的热爱、对救赎的期待、对未来的向往,堪称是贯穿着一种百折不挠的求生勇气和颠扑不灭的民族精神,它不值得与蔡其矫的名篇《川江号子》比肩,并且一起传世留名吗?

  沈从文与张新泉,一个生活在湘西,一个生活在川南,一个把小说当诗,一个把诗当小说,他们都以情感饱满的笔触一篇接一篇书写着异地同名的沱江。在风浪中摔打过的张新泉,行文颇具高仓健式的硬汉风格,他在《纤道.姓名》中写下:“纤夫姓名/是一只不属于自己的船/姓名绑在桡片上/把漩涡搅成恐慌的命运/姓名吊在桅杆上/被拉成长纤/把张三、李四……勒给悬崖看/把那轮悲怆拉成淌血的霞/拉成一堆堆呼啸的篝火”。纤夫的命运都有凶吉难卜的不确定性,就像沈从文的代表作《边城》的尾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张新泉在《纤痕——致友人》一诗中寄语:“裸身你才能看见/看见一条如火烙就的纤痕/从肩头从胸脯斜斜划过//不用看手相(我从来不信)/裸身时你来看我/看这条纤痕 你会说些什么”,末了,他发出征服命运的感慨:“把纤痕视作绶带/便坦然将命运认可/我喊我的号子 你唱你的俪歌”。

  《补帆》的标题与莱蒙托夫的成名作《孤帆》有一字之差,彼此内容的差异则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概括。莱蒙托夫的《孤帆》表现的是一种对前程的预期焦灼不安的烦躁和不知所向的迷惘。张新泉的《补帆》表达的则是不甘半途而废的自我救赎与反抗沉沦的艰辛挣扎,那是若非“内行”很难准确表述的文字:“我们粗糙的大手攥紧钢针/帆线被我们拉出沉雷的轰响/我们用这声音安抚创痛,嘲笑风魔/我们给撕裂的旗以新的骁勇和荣光//我们是浪迹大江的男子汉/我们穿着风牙浪齿咬破的衣裳/我们平时难得用针来缝补什么/我们捋惯了长纤,扳熟了大桨”。

  张新泉一度谋生于底层,承受了苦难,却并不欣赏违心曲意去赞美苦难,他心中始终留有些许“往事不堪回首”的隐痛。《龙舟会开幕式前,我在观礼台上》一诗,他碍于礼节无以回避,可终归情难自已:“我说我并不想坐这观礼台/在你面前,我怎么也当不成/一个高高兴兴的看客/我知道这躯体已为郁郁之船/脊梁的龙骨也不再潇洒/但手臂的忧患之桨一旦划动/就会比原来更深刻的溅起人性的浪花/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我已被人称作诗人”。

  流沙河在张新泉《野水》初版序言《沱江上的拉船人》中写道:“读者须知,这是发愤谋生,这是拼命求活,不是所谓‘深入’生活,够他苦的。也多亏有了这段江水缘,二十年后,他才可能写出这本诗集第三辑‘岁月的河’三十六首。在他,这些诗是最独特的,最实在的,人生色彩最真之作”。流沙河作为“归来诗人”的符号人物,他点评张新泉的是用了三个“最”,那也是品诗到了苛刻地步的“毒眼”的极少露出的一道悦色。


流传民间的经典诗句


  数年前,张新泉应邀参加成都市龙泉山举办的桃花节,在签名册上留言:“桃花才骨朵,人心已乱开”。它顿时照亮了游客的眼睛,不胫而走流传遐迩,刻上龙泉山桃花诗墙。在成都,口口相传这一首超短诗的人,很可能比背得出崔护“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人更多。即令如此,张新泉真正意义的传世之作,未必是搔到成都人心灵“痒处”的那一朵“桃花”。

  《鸟落民间》是张新泉获得首届鲁迅文学的扬名之作,因此,他给人们留下一些信息未必对称的印象:在低处歌唱、接底层地气的民间诗人。实则,这只是个“相对正确”的感性认知。张新泉的诗歌有多层次、多维度、多元化的高度、广度和深度,他的作品不仅通俗,还隐显机锋,也很洋盘,其间不乏精神贵族的优雅气韵。这里,不妨援引他撰写的《张新泉诗选》代后记《雀,麻雀的雀》中的原话作解答:

  身为一个资深的诗歌写作者,无论是飞还是歇,如此敬重与眷恋“民间”,极易给人矫情的印象;近年来“民间”已引起过纷争与战事,以我麻雀之懒散,决不想凑这个热闹,就决定偷一会懒,引用一段话。话是一个叫杨言的先生说的,他对“民间”的诠释与我十分接近,他说:“这里所指的‘民间’,既不是一般性地指社会下层生活,也不是赵树理式的业已意识形态化的‘群众生活’,它指的是我国文化传统中源远流长而又受到遮蔽,居于‘小传统’位置又具有强大生命力的观念、风俗和社会方式。”

  在中国诗坛,张新泉是一个罕见的作品与人品、诗格与人格高度一致的本色诗人,他诗作中显露其出手不凡的音乐、绘画、叙事等多方面的卓异天赋,这一点,经由他的大量作品已为人们所熟知所认同。而他颇具见识剔透、分寸恰好的思辨能力,却极易为世人所忽略,请看他那一首读者好评如潮的代表作之一《好刀》:


好刀不要刀鞘

刀柄上也不悬

凡是好刀,都敬重

人的体温

对悬之以壁

或接受供奉之类

不感兴趣

刎颈自戕的刀

不是好刀

好刀在主人面前

藏起刀刃

刀光谦逊如月色

好刀可以做虫蚁

渡河的小桥

爱情之夜,你吹

好刀是一支

柔肠寸寸的萧

好刀厌恶血腥味

厌恶杀戮与世仇

一生中,一把好刀

最多激动那么一两次

就那么凛然地

飞 起来

在邪恶面前晃一晃

又平静如初……

人类对好刀的认识

还很肤浅

好刀面对我们

总是不发一言


  这一把令人敬畏的《好刀》,是翻阅中国文学史册也不多见的关于“刀”的好诗。广西诗人、评论家刘春在发表于《高中生学习.高二理综版》教案《中国诗歌的一把“好刀”》中,如此评价张新泉的《好刀》:“在诗人笔下,一把好刀就是一个优秀的人”。是的,吟诵着《好刀》,似乎亦真亦幻地见一个个史上留名的坦荡君子迎面而来:孟子头戴儒冠正襟危坐等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国士出现,荆轲唱罢“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易水歌》佩剑而去,嵇康“手挥五弦、目送秋鸿”以一曲《广陵散》作别尘世,文天祥面对残山剩水泣诉“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待“梦回吹角连营”,王阳明、曾国藩身着征袍吟诗马背……。慢品张新泉的《好刀》,篇什间依约有人的尊严和正义昂首挺脊,有忧患不易的高贵气概萦绕心房。

  四川诗人、评论家陈大华则在《广西师范大学学报》上撰文评论张新泉的《好刀》:“终于有人认出了这把好刀。在刀剑林立的诗江湖,不乏沿街叫卖舞枪弄棒者,不乏占山为王自封大师者。细看,多是些虚张声势花拳绣腿的主儿。存世的好刀不多,回看历史,一个朝代就那么几把。张新泉这把好刀,或许有望留下来”。

  张新泉为人质朴如一口深蓄甘醇、清澈的古井,他的诗作亦耐读耐品,其名篇佳作数不胜数,即令任选一篇他的即兴之作也格外清爽怡人,请读《阵雨》:“那场阵雨纯属命运使然/伞下,你的脸色与天色一同暗淡/友情不多不少刚够并肩共伞/靠得太近,不知该使用哪一国语言/随和与风趣都冻僵了,冻僵了/尴尬乘虚而入,凝成苔藓……//比阵雨惊心的是我们自身的残缺/灵魂相向时,却噤如寒蝉/下一个雨季不知谁为你举伞/命运雨说下就下而旅途中没有房檐”。这是一首不用解读的诗作,作者的瞬间找到感觉的敏锐与细腻、文字分寸感极强与准确而圆熟的表达能力,都给人留下身临其境的深刻印象。张新泉还有一篇关于雨的诗作《那天,湖上下着小雨》,则如一幅具有古典风格的写意画:“很瘦的山/很秋的水/被湖风吹得很凉的目光/在把暖色寻觅//我忽然想起你的诗中/那个暖色的夜/那件开成玉兰花的风衣……/你也在怀想吗/或者正向怀想走去/人在冷寂时/最宝贵的,是可以靠近/温馨的记忆……/一只野鸭扑扑飞起/飞成明日的怀念/小雨,淅淅……沥沥”。诗行间,读者会有真切感受,一缕淡淡的忧愁,一味淡淡的温馨,一种自然环境中的自然思念,一抹掠过清涟的人性清晖。

  《文火》《过江之鲫》和《好刀》一样,如同一幅幅作者置身事外又身在其中的艺术画像,它镜面般的真实地反映出张新泉性格、修养、心志和生存状态。《文火》亦被评论界视作最能体现张新泉“亲切的温良的平民主义、现实主义的守护者”的诗风的典型作品之一,这一团“美丽而刚强的文火”一自闪亮《诗刊》,便以扑不灭的光焰吸引了一束束读者射来的欣悦视线。张新泉不疾不徐地叙述:“在火族中能燃得如此/漫不经心 风度十足者/必经多年修炼/看那入定似的神态……”,紧接,他笔锋一转:“任你周遭雨去风来/冷暖嬗变/依旧一副恬淡容颜……/单是这点功夫/就令那些/啸叫山野的浪火/打家劫舍的猛火/刮目相看”。这一首颇具禅味的好诗,实际上是诗人参悟人生的“心经”和自我描绘的画像。熟悉张新泉的人都知道,成名后的张新泉依然保持内敛与冲淡,对大小场合的显隐、座次排序的先后全不在乎,一脸安详地顺应世间交际的游戏规则,适时以柔中有刚的笔力去圆熟地游刃世象,剖取外壳和面具包裹与掩饰的内里。他的诗貌似简单,其实不然,它寄博大于琐碎,诗思恰似火中的智者——“文火”,素来“攻心亦有奇效”。张新泉的《过江之鲫》构思奇绝,则写出、写透、写真了“过江之鲫”的命运,然而,读者谁都会感同身受的产生“人鱼合一”的联想:“密密的一大群/密密的一片叹息声……”。它是诗人的切肤之感:“生存就是一次过江/一次背向故园的远泳/这趋之若鹜的奔赴/是一瞬 也是一生……”它是对生存状态的写实,是超拔平庸的美学,是刺痛麻木的希声,是警醒颓唐的亢音。

  张新泉被评论界视为植根“民间”的诗人,可他绝非只通村野俚语的“下里巴人”,他也盛产可登大雅之堂的“阳春白雪”。毋庸置疑,他拥有出得众的“精神贵族”们习惯聆听的“美声唱法”的“上流”嗓门,也能以接地气的表达赢得“下流”知音的拥戴。所以,“民间”诗人可以等于通俗,绝不等于低俗,绝不等于诗歌品质的降格。试问偌大中国的哪一个当代诗人,他在老百姓中的知名度超得过早已作古的唐朝诗人李白?既然在诗界远比张新泉资历深、地位高的李谪仙千载以远仍然植根于“民间”,那么,又何必把一个个归属“民间”的诗人,都漫画式地想象为灰头垢面的卑微与弱势呢?

  张新泉是有着良好口碑的知名诗人,一再跻身人数不多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前往塞尔维亚、叙利亚等欧洲和西亚友好国家,与异国友人、作家进行“面对面”的文化交流。对此,他很少拿它作为话资,语及诗坛状况他素来毫无文人相轻的变态心理,一如既往地提携新人,鼓励友人,敬重贤人。在张新泉眼中,是一片“天外有天、山外有山”的文场,他平时的语词中常有乐见人才辈出的气场,向来把自己的存在看得很低,很轻,很小。

  张新泉痴心不改地种植诗歌,即令年过古稀依旧童心不泯,词锋不衰,机趣不减,佳作不断,耕耘着并快乐着,正如他自己所言:“离垄沟很近,离宴席很远”。显然,这是一种存在,一种状况,一种修炼,一种素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其不易初心的真诚与热切,不输当初的优雅与高贵,俱在不言之中!




张新泉 向诗神致礼 在低处歌唱


  1998年,张新泉的诗集《鸟落民间》获首届鲁迅文学奖,这也是我省迄今为止唯一获得“鲁奖”的诗集。二十多年颠沛流离的底层生活经历,赋予他质朴深切的平民情怀,通俗、亲和、富有诗意的语言和蕴含着人生智慧的诗歌意境,让他的诗赢得了最广泛的读者的欢迎。


□ 陈 勤


  张新泉,原名张新荃。初中辍学后,做过筑路工、船工、码头搬运工、锻工、剧团乐手、文工团创作员、地方刊物编辑。1984年后,历任四川人民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编辑、编辑室主任,《星星》诗刊副主编、常务副主编、编审。相继出版《野水》《人生在世》《情歌为你而唱》《宿命与微笑》《鸟落民间》《张新泉诗选》《好刀》等10部诗集。作品三次获四川省文学奖,诗集《鸟落民间》于1998年获首届鲁迅文学奖。1998年起获国务院特殊津贴。


苦乐人生 总有诗歌为伴


  1941年6月,张新泉出生于富顺县城关镇。母亲闲来无事时喜欢吟诵唐诗宋词,也许是耳濡目染,兄弟姐妹8人都从小爱好文艺。童年的张新泉曾挎一小竹篮,里面装着瓜子、糖果、花生,出入茶坊酒肆叫卖。他常常不由自主地坐进县城的小书店,读得如痴如醉,饿了便把篮中食物抓一把送进嘴里……

  1958年,因为将他人的一些右派言论“搬”到了油印小报上,他被学校开除,从此开始了二十多年颠沛流离的底层生活。扛包,拉纤,打铁,修路,放炮,做剧团乐手,凡此种种,生活向这个少年肆意展示着它的冷酷无情,甚至将他推向生死边缘。一次扛盐包,时过中午,饥肠辘辘的他踏着颤巍巍的跳板上船装舱,因体力不支,双腿发软,一头掉入波涛翻滚的河中,生死关头,被一渔民救起。

  在富顺糖厂当了几年临时工后,知道好工作与自己无缘的张新泉翻读了相关的劳动条例,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工作”,而且决不会有人与自己争抢——打铁。因为当时粮食是定量供应,“大胃”张新泉不得不时时面对饥饿的“来访”,而所有工种中,打铁的定量最高,一个月45斤粮食,还有猪肉、菜油等劳保福利。就这样,张新泉赤膊裸背打了六年铁,也扎扎实实读了六年书。

  打铁房只上半天班,师傅前脚走,张新泉便将门紧紧关了,打来一桶冷水,将烧红的毛铁放入水中。他将自己洗干净,然后一手馒头一手书,开始了遐思飞扬的阅读。

早在上初中时,他就已开始写诗。如今,大量阅读之余,青春的思绪与激情便在笔下哗哗流淌,凝成动人的诗行。这些诗作陆续在全国各级报刊刊出,给他带来快乐和自信的同时,也让他逐渐确定了当作家的梦想。

  “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是诗歌给了我力量和信心,拯救了我,消解了现实给我的种种不公。那时我想,这个社会不可能永远这样,我的人生也不会永远这样,知识才是力量,我要为总会到来的那么一天做好准备。”读书,写作,锻炼身体,张新泉活得自信充实。

数年后,早已名声在外的他被调到宜宾地区文工团创作组,以后,又调到《金沙》编辑部、四川人民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星星》诗刊,一直从事自己钟爱的文学编辑工作,并执著于诗歌创作。


底层生活 炼出平民诗人


  “我注定是民间的土著,离垄沟最近,离宴席很远……”(《烤薯店》)阅读张新泉的诗,总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民间气息和诗人的平民情怀,张新泉也因此被称为“平民诗人”、“铁匠诗人”。

  不管是当年生活在社会底层,还是数年后做出版社、杂志社编辑,一拿起笔写诗,浮现在张新泉脑海的便是底层百姓的生活、劳动场景。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吃喝拉撒,他都熟悉并容易为之动情,因为他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码头搬运时的脚步踉跄,沱江边拉纤的号子悠悠,打铁房里的挥汗如雨,依旧历历在目。即使后来表面上底层生活远离了他,在感情上他依然始终驻守在那里。

  10本诗集,一以贯之的是诗人的平民情怀和视角,《拉滩》《野码头》《残纤》《弹棉絮的人》《带红枣的人》《扫街人》《阳台上的母亲》《老孟》《烤薯店》《寻找剃头匠》《作家张君》《乡里兄弟》,一个个平凡人物,一帧帧市井画面,跃动在他的诗中,组构成真切丰富、热气腾腾的生活。评论家燎原说:“我们顺着他的笔触游走,不但能通过那曲里拐弯的长长街巷和蜂窝似的楼房,几乎看到中国当代都市中小民百姓们全部的生态场景,而且还能意外地看到我们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张新泉的这种诗歌,甚至实现了只有小说这一体裁才能做到的表现当代生活的丰富性。”

  正如燎原评价的那样,诗人张新泉带给我们的是一个建立在我们经验之外的场景,不是简陋、粗糙、艰辛、酸涩、沉重之类——以致使我们必须为之发出长长叹息乃至寄予悲悯情怀的所在。恰恰相反,那实在是一个结实、皮实、欢实得令人匪夷所思的世界,有着底层生存浸化在骨子里的无穷的人生兴味,这个世界里的人们共同演绎着坚忍达观、生机盎然的生存正剧。瞧,《老孟》中快乐逍遥的老孟:“决心在写作之树上 吊死/老孟不缺乏自信/缺的是精力和时间/在形而下大口喘气/却向往灵魂出窍,以及/信马由缰的散淡/死心塌地抛绳上吊的老孟/让友人同情又愤慨/那个叫什么缪斯的家伙/根本不在人间/士别三日,如今的老孟/果真吊在了行道树上/夫人作陪,吊床在风中/摇曳,情态缱绻/睡姿安适,绿荫若梦/红尘滚滚的都市人/何不照此宁静致远……/吊床卖得又快又好/老孟在床上跷腿写字/夫人礼貌出货,素手点钱……”


踏实做人 铸就一把“好刀”


  “留一桌狼藉/我们站起来说/该回家了/说这句话时/我们其实是想说/今晚不走了/陪你抵足而眠/外面下着小雨/我们慢慢地穿着风衣/如果穿得快了/便觉得/更对不住你/外面下着小雨/你从一条很累的路上来/你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多想把友情铺成一张沙发/陪你谈心,谈诗/像从前一样/善意地挖苦和攻击/唱快乐或者忧伤的歌/然后/谁拥着一支酒瓶 打起鼾来/然后/窗子四四方方地说天亮了……”

  这是张新泉的诗歌《朋友》,没有华章丽句,没有故作高深,就仿佛朋友间低低的絮语,通俗晓畅近乎于白话的语言,读来却情思隽永,犹如清泉沁入心间,唤起人们对真挚友谊的回忆、向往。

  “写诗当然要从自我出发,但也希望被受众理解。诗歌就像一架飞机,不管飞得多高多远,总要有一个停机坪,这个停机坪,就是读者的生活经历和生存感受。读者通过阅读,唤起共鸣。”

  正是基于这种近乎朴素的创作思想,张新泉选择了口语化的诗歌语言,与普通口语不同的是,这是经过诗人心灵和修为照耀过的口语,通俗,亲和,饱含诗意,带着诗人深切质朴而又具有普遍性的情感,走进读者心田。

  在普通人眼里,张新泉似乎不像一个诗人,至少不是主流诗人,没有另类的装束,偏执的举止,愤慨的言论,在诗歌界,不拉圈子,不占山头,诗歌写作上更像是一个普通、平常的邻家兄长,平和、敦厚、谦逊、正直、淡定、幽默,还带着阳光。但正是这位“邻家兄长”中规中矩写就的诗歌,却总能让人品出生活的智慧,抵达通透、豁然。如《文火》:“在火族中/能燃得如此/漫不经心 风度十足者/必经多年修炼/看那入定似的神态/不摇不曳  声息俱无/(与禅境无二)/任你周遭雨去风来/冷暖嬗变/依旧一副恬淡容颜……/单是这点功夫/就令那些/啸叫山野的浪火/打家劫舍的猛火/刮目相看。”

  诚如张新泉的好友伍松乔所说,多灾多难、最有理由永远悲愤的张新泉,他那三千烦恼丝早已被他化作了人生的绕指柔。没有呼天抢地,怨天尤人,从逆境到顺境,从形象到精神,他从来是神清气爽、气宇轩昂。一切艺术形式,不管表现形式如何千差万别,最后总能在哲学的高度相遇。同样,文学创作到最后,拼的是修为,语言的修为,阅历的修为,更是做人的修为。就如张新泉诗歌《好刀》中的好刀,自矜自信,不慕虚荣,谦虚稳重,必要时它能“飞起来”,在邪恶面前“晃一晃,又平静如初”——“凡是好刀,都敬重人的体温/对悬之以壁/或接受供奉之类/不感兴趣/刎颈自戕的刀/不是好刀/好刀在主人面前/藏起刀刃/刀光谦逊如月色/好刀可以做虫蚁 渡河的小桥/爱情之夜,你吹/好刀是一支/柔肠寸寸的萧/好刀厌恶血腥味/厌恶杀戮与世仇/一生中,一把好刀/最多激动那么一两次/就那么凛然地/飞  起  来/在邪恶面前晃一晃/又平静如初……”


无悔无怨  尽享诗歌之乐


  某次在乐山开诗会,三位女诗人慕名来访。其中一位顺手拿起张新泉枕边的笔记本,看得泪眼婆娑,张新泉忙问她咋回事。女孩指着笔记本激动地说,张老师,您都那么有名了,还收录我的诗?原来,她翻看的那一页,正是她发表在刊物上的一首诗。张新泉笑笑说,你的这首诗写得好,所以我抄下来欣赏,因为给了我享受和启迪,所以我该谢谢你。

对于爱诗者张新泉来说,诗歌带给自己的快乐,绝不仅仅只是写诗一项。爱诗在张新泉这里,等于写诗加编诗加读诗加谈诗,这是诗人的一个自我总结。多年以前,张新泉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每读到一首好诗,心潮澎湃之余,竟不忍促读,每每将书反扣,净手之后,再捧起书来续读。或剪辑,或收录于笔记本上,闲暇或出差,便拿出来鉴赏,这已成为他的一件赏心乐事。他说,爱诗就该爱得广博,太狭窄就失了意义和快乐。

  从爱诗的少年,到诗歌编辑、著名诗人,再到诗歌老头,一路走来,张新泉对诗歌的爱依然和最初出发时一样,真挚,纯粹,浓烈。“诗歌支撑过我,给过我力量,帮助我发现了心灵里面的真善美,让我在颠沛流离的几十年里没有堕落,没有失去良知。即使是现在,它给我的滋养依然在延续。”诗人张新泉这样解释自己与诗歌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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