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呻吟语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上帝!你一天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我要你


(Amoris Victima第六首,by Arthur Symons)

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的,这多久

是我唯一的奴隶,我唯一的女后。

我不能没有你:你早经变成了

我自身的血肉,比我的更切要。

我要你!随你开口闭口,笑或是嗔,

只要你来伴着我一个小小的时辰,

让我亲吻你,你的手,你的发,你的口,

让我在我的手腕上感觉你的指头。

我不能没有你。世上多的是男子们,

他们爱,说一声再会,转身又是昏沉:

我只是知道我要你,我要的就只你,

就为的是我要你。只要你能知道些微

我怎样的要你!假如你一天知道

我心头要你的饿慌,要你的火烧!




他怕他说出口


(朋友,我懂得那一条骨鲠,

难受不是?——难为你的咽喉;)

“看,那草瓣上蹲着一只蚱蜢,

那松林里的风声像是箜篌。”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里

闪动着你真情的泪晶;)

“看,那一双蝴蝶连翩的飞;

你试闻闻这紫兰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动: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宁;)

“看,那一对雌雄的双虹!

在云天里卖弄着娉婷;”


(这不是玩,还是不出口的好,

我顶明白你灵魂里的秘密;)

那是句致命的话,你得想到,

回头你再来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愿你进火焰里去遭罪,

就我——就我也不情愿受苦!)

“你看那双虹已经完全破碎;

花草里不见了蝴蝶儿飞舞。”

(耐着!美不过这半绽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这颊上的薄晕?)

“回走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

明儿再来看鱼肚色的朝云!”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珊瑚


你再不用想我说话,

我的心早沉在海水底下;

你再不用向我叫唤:

因为我——我再不能回答!


除非你——除非你也来在

这珊瑚骨环绕的又一世界;

等海风定时的一刻清静,

你我来交互你我的幽叹。




变与不变


树上的叶子说:“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它们仿佛说,“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丁当——清新


檐前的秋雨在说什么?

它说摔了她,忧郁什么?

我手拿起案上的镜框,

在地平上摔一个丁当。


檐前的秋雨又在说什么?

“还有你心里那个留着做什么?”

蓦地里又听见一声清新——

这回摔破的是我自己的心!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象那一天?




客中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处走——

一样是清光,我说,圆满或残缺。


园里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

我爱看她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阴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浏亮——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沉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那里,阿,为什么伤悲,凋谢,残缺?




三月十二深夜大沽口外


今夜困守在大沽口外:

绝海里的俘虏,

对着忧愁申诉;

桅上的孤灯在风前摇摆:

天昏昏有层云裹,

那掣电是探海火!


你说不自由是这变乱的时光?

但变乱还有时罢休,

谁敢说人生有自由?

今天的希望变作明天的怅惘;

星光在天外冷眼瞅,

人生是浪花里的浮沤!


我此时在凄冷的甲板上徘徊,

听海涛迟迟的吐沫,

心空如不波的湖水;

只一丝云影在这湖心里晃动——


不曾参透的一个迷梦,

不忍参透的一个迷梦!




半夜深卷琵琶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阿,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他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




决断


我的爱:

再不可迟疑;

误不得

这唯一的时机。


天平秤——

在你自己心里,

哪头重——

砝码都不用比!


你我的——

哪还用着我提?

下了种,

就得完功到底。


生,爱,死——

三连环的迷谜;

拉动一个,

两个就跟着挤。


老实说,

我不希罕这活,

这皮囊——

哪处不是拘束。


要恋爱,

要自由,要解脱——

这小刀子,

许是你我的天国!


可是不死

就得跑,远远的跑;

谁耐烦

在这猪圈里捞骚?


险——

不用说,总得冒,

不拼命,

哪件事拿得着?


看那星,

多勇猛的光明!

看这夜,

多庄严,多澄清!


走吧,甜,

前途不是暗昧;

多谢天,

从此跳出了轮回!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辩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望月


月,我隔着窗纱,在黑暗中,

望她从巉岩的山肩挣起——

一轮惺忪的不整的光华:

像一个处女,怀抱着贞洁,

惊惶的,挣出强暴的爪牙;


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

也曾在恶运的利齿间捱!

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

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峰,

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白须的海老儿


这船平空在海中心抛锚,

也不顾我心头野火似的烧!

那白须的海老倒像有同情,

他声声问的是为甚不进行?


我伸手向黑暗的空间抱,

谁说这缥缈不是她的腰?

我又飞吻给银河边的星,

那是我爱最灵动的明睛。


但这来白须的海老又生恼

(他忌妒少年情,别看他年老!)

他说你情急我偏给你不行,

你怎生跳度这碧波的无垠?


果然那老顽皮有他的蹊跷,

这心头火差一点变海水里泡!

但此时我忙着亲我爱的香唇,

谁耐烦再和白须的海老儿争?




再休怪我的脸沉


不要着恼,乖乖,不要怪嫌

我的脸绷得直长,

我的脸绷得是长,

可不是对你,对恋爱生厌。


不要凭空往大坑里盲跳:

胡猜是一个大坑,

这里面坑得死人;

你听我讲,乖,用不着烦恼。


你,我的恋爱,早就不是你:

你我早变成一身,

呼吸,命运,灵魂——

再没有力量把你我分离。


你我比是桃花接上竹叶,

露水合着嘴唇吃,

经脉胶成同命丝,

单等春风到开一个满艳。


谁能怀疑他自创的恋爱?

天空有星光耿耿,

冰雪压不倒青春,

任凭海有时枯,石有时烂!

不是的,乖,不是对爱生厌!

你胡猜我也不怪,

我的样儿是太难,

反正我得对你深深道歉。

不错,我恼,恼的是我自己:

(山怨土堆不够高;

河对水私下唠叨。)

恨我自己为甚这不争气。

我的心(我信)比似个浅洼:

跳动着几条泥鳅,

积不住三尺清流,

盼不到天光,映不着彩霞;

又比是个力乏的朝山客,

他望见白云缭绕,

拥护着山远山高,

但他只能在倦废中沉默;

也不是不认识上天威力:

他何尝甘愿绝望,

空对着光阴怅惘——

你到深夜里来听他悲泣!

就说爱,我虽则有了你,爱,

不愁在生命道上






感受孤立的恐慌,

但天知道我还想往上攀!


恋爱,我要更光明的实现:

草堆里一个萤火

企慕着天顶星罗:

我要你我的爱高比得天!


我要那洗度灵魂的圣泉,

洗掉这皮囊腌臜,

解放内裹的囚犯,

化一缕轻烟,化一朵青莲。


这,你看,才叫是烦恼自找;

从清晨直到黄昏,

从天昏又到天明,

活动着我自剖的一把钢刀!


不是自杀,你得认个分明。

劈去生活的余渣,

为要生命的精华;

给我勇气,啊,唯一的亲亲!


给我勇气,我要的是力量,

快来救我这围城,

再休怪我的脸沉,

快来,乖乖,抱住我的思想!




天神似的英雄


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

这百合是一丛明媚的秀色;

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石隙,

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

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但当恋爱将她偎入我的怀中,

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再不见雷峰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发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九月,西湖




大帅


——战歌之一

(见日报,前敌战士,随死随掩,

间有未死者,即被活埋。)

“大帅有命令以后打死了的尸体

再不用往回挪(叫人看了挫气),

就往前边儿挖一个大坑,

拿瘪了的弟兄们住里掷,

掷满了给平上土,

给它一个大糊涂,

也不用给做记认,

管他是姓贾姓曾!

也好,省得他们家里人见了伤心:

娘抱着个烂了的头,

弟弟提溜着一支手,

新娶的媳妇到手个脓包的腰身!”


“我说这坑死人也不是没有味儿,

有那西晒的太阳做我们的伴儿,

瞧我这一抄,抄住了老丙,

他大前天还跟我吃烙饼,

叫了壶大白干,

咱们俩随便谈,

你知道他那神气,

一只眼老是这挤。

谁想他来不到三天就做了炮灰,

老丙他打仗倒是勇,

你瞧他身上的窟窿!——

去你的,老丙,咱们来就是当死胚!”


“天快黑了,怎么好,还有这一大堆?

听炮声,这半天又该是我们的毁!

麻利点儿,我说你瞧,三哥,

那黑剌剌的可不又是一个!

嘿,三哥,有没有死的,

还开着眼流着泪哩!

我说三哥这怎么来,

总不能拿人活着埋!”——

“吁,老五,别言语,听大帅的话没有错:

见个儿就给铲,

见个儿就给埋,

躲开,瞧我的;欧,去你的,谁跟你啰嗦!”




人变兽


——战歌之二

朋友,这年头真不容易过,

你出城去看光景就有数——

柳林中有乌鸦们在争吵,

分不匀死人身上的脂膏;

城门洞里一阵阵的旋风

起,跳舞着没脑袋的英雄,

那田畦里碧葱葱的豆苗,

你信不信全是用鲜血浇!

还有那井边挑水的姑娘,

你问她为甚走道像带伤——

抹下西山黄昏的一天紫,

也涂不没这人变兽的耻!




梅雪争春


——纪念三一八

南方新年里有一天下大雪,

我到灵峰去探春梅的消息;

残落的梅萼瓣瓣在雪里掩,

我笑说这颜色还欠三分艳!


运命说:你赶花朝节前回京,

我替你备下真鲜艳的春景:

白的还是那冷翩翩的飞雪,

但梅花是十三龄童的热血!




这年头活着不易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像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西湖,九月




庐山石工歌


唉浩!唉浩!唉浩!

唉浩!唉浩!

我们起早,唉浩!

看东方晓,唉浩!东方晓!

唉浩!唉浩!

鄱阳湖低!唉浩!庐山高!

唉浩!庐山高;唉浩!庐山高;

唉浩!庐山高!

唉浩!唉浩!唉浩!

唉浩!唉浩!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

我们早起,浩唉!

看白云低,浩唉!白云飞!

浩唉!浩唉!

天气好,浩唉!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浩唉!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太阳好,浩唉,太阳焦赛如火烧,浩唉!

大风起,浩唉,白云铺地;

当心脚底,浩唉;

浩唉,电闪飞,唉浩,大雨暴;天昏,唉浩,地黑,浩唉!

天雷到,浩唉,天雷到;

浩唉,鄱阳湖低;唉浩,五老峰高!

浩唉!上山去,唉浩!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

唉浩,鄱阳湖低!浩唉,庐山高!

浩唉!上山去,唉浩!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

附录:致刘勉己函

勉己兄:

我记得临走那一天交给你的稿子里有一首《庐山石工歌》,盼望你没有遗失。那首如其不曾登出,我想加上几句注解。庐山牯岭一带造屋是用本山石的,开山的石工大都是湖北人,他们在山坳间结茅住家,早晚做工,赚钱有限,仅够粗饱,但他们的精神却并不颓丧(这是中国人的好处)。我那时住A小天池,正对鄱阳湖,每天早上太阳不曾驱净雾气,天地还只暗沉的时候,石工们已经开始工作,浩唉的声音从邻近的山上度过来,听了别有一种悲凉的情调。天快黑的时候,这浩唉的声音也特别的动人。我与歆海住庐山一个半月,差不多每天都听着那石工的喊声,一时缓,一时急,一时断,一时续,一时高,一时低,尤其是在浓雾凄迷的早晚,这悠扬的音调在山谷里震荡着,格外使人感动,那是痛苦人间的呼吁,还是你听着自己灵魂里的悲声?Chaliapin(俄国著名歌者)有一只歌,叫做《鄂尔加河上的舟人歌》(Volga Boatmems Song)是用回返重复的低音,仿佛鄂尔加河沉着的涛声,表现俄国民族伟大沉默的悲哀。我当时听了庐山石工的叫声,就想起他的音乐,这三段石工歌便是从那个经验里化成的。我不懂得音乐,制歌不敢自信,但那浩唉的声调至今还在我灵府里动荡,我只盼望将来有音乐家能利用那样天然的音籁谱出我们汉族血赤的心声!

志摩 三月十六日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我早年时想象

你不是受上天恩情的地域:

荒凉,严肃,不可比况的冷酷。

在冻雾里,在无边的雪地里,

有局促的生灵们,半像鬼,枯瘦,

黑面目,佝偻,默无声的工作。

在他们,这地面是寒冰的地狱,

天空不留一丝霞彩的希冀,

更不问人事的恩情,人情的旖

这是为怨郁的人间淤藏怨郁,

茫茫的白雪里渲染人道的鲜血,

西伯利亚,你象征的是恐怖,荒虚。


但今天,我面对这异样的风光——

不是荒原,这春夏间的西伯利亚,

更不见严冬时的坚冰,枯枝,寒鸦;

在这乌拉尔东来的草田,茂旺,葱秀,

牛马的乐园,几千里无际的绿洲,

更有那重叠的森林,赤松与白杨,

灌属的小丛林,手挽手的滋长;

那赤皮松,像巨万赭衣的战士,

森森的,悄悄的,等待冲锋的号示,

那白杨,婀娜的多姿,最是那树皮,

白如霜,依稀林中仙女们的轻衣;

就这天——这天也不是寻常的开朗:

看,蓝空中往来的是轻快的仙航——

那不是云彩,那是天神们的微笑,

琼花似的幻化在这圆穹的周遭……

一九二五年过西伯利亚倚车窗眺景随笔




西伯利亚道中忆西湖秋雪庵芦色作歌


我捡起一枚肥圆的芦梗,

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这秋月是纷飞的碎玉,

芦田是神仙的别殿;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先吹我心中的欢喜——

清风吹露芦雪的酥胸;

我再弄我欢喜的心机——

芦田中见万点的飞萤。


我记起了我生平的惆怅,

中怀不禁一阵凄迷,

笛韵中也听出了新来凄凉——

近水间有断续的蛙啼。


这时候芦雪在明月下翻舞,

我暗地思量人生的奥妙,

我正想谱一折人生的新歌,

啊,那芦笛(碎了)再不成音调!


这秋月是缤纷的碎玉,

芦田是仙家的别殿;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

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在哀克刹脱教堂前(Exeter)


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间

倒映在异乡教宇的前庭,

一座冷峭峭森严的大殿,

一个峭阴阴孤耸的身影。


我对着寺前的雕像发问:

“是谁负责这离奇的人生?”

老朽的雕像瞅着我发愣,

仿佛怪嫌这离奇的疑问。


我又转问那冷郁郁的大星,

它正升起在这教堂的后背,

但它答我以嘲讽似的迷瞬,

在星光下相对,我与我的迷谜!


这时间我身旁的那棵老树,

他荫蔽着战迹碑下的无辜,

幽幽的叹一声长气,像是

凄凉的空院里凄凉的秋雨。


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经验,

人间的变幻他什么都见过;

生命的顽皮他也曾计数:

春夏间汹汹,冬季里婆婆。


他认识这镇上最老的前辈,

看他们受洗,长黄毛的婴孩;

看他们配偶,也在这教门内——

最后看他们名字上墓碑!


这半悲惨的趣剧他早经看厌,

他自身痈肿的残余更不沾恋;

因此他与我同心,发一阵叹息——

啊!我身影边平添了斑斑的落叶!

一九二五,七月




一个厌世人的墓志铭


哈代 作

太阳往西边落,

我跟着他赛跑,

看谁先赶下地,

到地里去躲好。


那时他赶上我前,

但胜利还是我的,

因为他,还得出现,

我从此躲在地底。




在火车中一次心软


哈代 作

在清朝时过一座教堂,

再过去望见海滨的黄沙,

正午过一处烟黑的村庄,

下午过一座森林,黑橡与赤杨,

最后瞥见了在月台上的她。


她不曾见我,这光艳的妙影。

我自问,“你敢在此下车,为她?”

但我坐在车厢里踌躇未定,

车轮已经离站开行。顽冥!

假如你曾经下车,为她!




图下的老江


John of Tours(Old French)

——(D.G.Rossetti作)

到了家了,图下的老江,

他身体可老大的不爽。

“您好,我的妈,您好,我的儿;

媳妇给你生了个小孩儿。”

“妈,那你先去,到地板上

替我去铺上一张床;

轻轻儿的,妈,您小心走道,

别让我的媳妇听到。”

那晚到半夜的光景,

老江睡着了,从此不醒。

“啊我的好妈,您告我

下面有人哭为什么?”

“媳妇,那是小孩儿们

为牙疼哭得你烦心。”

“可是您得告我,我的妈,

谁在那儿钉板似的打?”

“媳妇,那是叫来的木工,

收拾那楼梯上的破缝。”

“那又是什么,我的亲娘,

是谁吹得那样的凄凉?”

“儿呀,那是游街的教士,

在我们门前,唱赞美诗。”

“那么你说,我的婆婆,

我今天衣服该穿什么?”

“蓝的也好,儿呀,红的也成,

可是我说穿黑,倒顶时新,”

“可是我妈,您得明白说,

为什么您掉眼泪直哭?”

“喔!事情要亮总得亮,

他死了,你知道——老江。”

“娘,那你关照做坟的,

做大些,放两个人的;

咳,还得放大点儿尺寸,

反正这小孩儿也活不成。”




新婚与旧鬼


The Hour and the Ghostby Christina Rossetti

新娘

郎呀,郎,抱着我,

他要把我们拆散;

我怕这风狂如虎,

与这冷酷的暴烈的海。

看呀,那远远的山边,

松林里有火光炎炎,

那是为我点着的灯台。

新郎

你在我的怀里,我爱,

谁敢来将你侵犯,

那是北极的星芒灿烂。

跟我来,负心的女,

回我们家去,回家去。

这是我的话,我的声:

我曾经求你的爱,

你也曾答我的情,

来,我们的安乐窝已经落成——

快来同登大海的彼岸。

新娘

紧紧的搂住我,我的爱

他责问我已往的盟约,

他抓我的手,扼我的腕,

郎呀,休让他将我剽掠。

他要剜去你的心头肉,

我抵抗他的强暴无法。

他指着那阴森的地狱,

我心怯他的恫吓——

呀,我摆不脱曾经的盟约!

新郎

偎着我,闭着你的眼

就只你与我,地与天,

放心,我爱,再没有祸变。

偎着我,跟着我来,

我是你的保护与引导;

我不耐烦等着,快来,

我们的新床已经安好。

是呀,新的房与新的床,

长生不老,我是夫,你是妻,

乐园在眼前,只要你的眼闭,

来呀,实现盟约的风光。

新娘

饶着我,再说一句话,

趁我的心血不曾冷,

趁我的意志不曾败,

趁我的呼吸不曾凉。

不要忘记我,我的郎,

我便负心,你不要无常,

留给我你的心,我的郎君,

永葆着情真与恩缘;

在寂寞的冷落的冬夜,

我的魂许再来临,我的郎君。

新郎

定一定心,我爱,安你的神,

休教幻梦纠缠你的心灵,

哪有什么变与死,除了安宁?

罪孽!脆弱的良心,

这是人们无聊的收成!

你将来重复来临,

只见他的恩情改变,冷淡,

也让你知道那苦痛与怨恨

曾经一度刺激我的心坎。

只见一个更美丽的新人

占据你的房栊,你的床棂,

你的恋爱,与他儿女产生。

那时候你与我,

在晦盲的昏暮

颠簸,呼号,纵横。




两位太太


哈代 作

她们俩同出去坐船玩,

我的太太与我邻居的太太;

我独自在家里坐着——

来了一个妇人,我的性命她,

我们一起坐着说着话,

不提防天气隐起了变化,

乌云一阵阵的涌起,

我不由的提心——害怕。

果然报来了消息,

说那船已经沉没,

淹死了一个太太,

是哪一位可不明白。

我心想这是谁呢,

是我的邻居还是她

淹死在无情的水底,

永远再不得回家?

第二次消息又传到,

说死的是我朋友的她。


我不由的失声叹息,

“这回自由了的,是他!

但他可不能乐意,

松放了我不更佳!”

“可是又何尝不合适呢?”

冷冷的插话,我爱的她

“这怎么讲,”我逼着问。

“因为他爱我也与你的一般深,

因此——你看——可不是一样,

管她死的是谁的夫人。”

十一月四日




海韵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啊,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女郎,在哪里,女郎?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涡堤孩新婚歌


小溪儿碧泠泠,笑盈盈讲新闻,

青草地里打滚,不负半点儿责任。

砂块儿疏松,石砾儿轻灵,

小溪儿一跳一跳的向前飞行,

流到了河,暖溶溶的流波,

闪亮的银波,阳光里微酡,

小溪儿笑呷呷的跳入了河,

闹嚷嚷的合唱一曲新婚歌,

“开门,水晶的龙宫,

涡堤孩已经成功,

她嫁了一个美丽的丈夫,

取得了她的灵魂整个。”


小涟儿喜孜孜的窜近了河岸,

手挽着水草,紧靠着芦苇,

凑近他们的耳朵,把新闻讲一回,

“这是个秘密,但是秘密也无害,

小涧儿流入河,河水儿流到海,

我们的消息,几个转身就传遍。”

青湛湛的河水,曲玲玲的流转,

绕一个梅花岛,画几个美人涡,

流出了山峡口,流入了大海波,

笑呼呼的轻唱一回新婚歌,

“开门,水晶的龙官,

涡堤孩已经成功,

她嫁了一个美丽的丈夫,

取得了她的灵魂整个。”




苏苏


苏苏是一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到黄昏里有晚风来温存,

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

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

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

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




又一次试验


上帝捋着他的须,

说“我又有了兴趣,

上次的试验有点糟,

这回的保管是高妙。”


脱下了他的枣红袍,

戴上了他的遮阳帽,

老头他抓起一把土,

快活又有了工作做。


“这回不叫再像我,”

他弯着手指使劲塑。

“鼻孔还是给你有,

可不把灵性往里透!


“给了也还是白丢,

能有几个走回头。

灵性又不比鲜鱼子,

化生在水里就长翅!


“我老头再也不上当,

眼看圣洁的变肮脏——

就这儿情形多可气,

哪个安琪身上不带蛆!”




命运的逻辑


前天她在水晶宫似照亮的大厅里跳舞——

多么亮她的袜!

多么滑她的发!

她那牙齿上的笑痕叫全堂的男子们疯魔。

昨天她短了资本,

变卖了她的灵魂,

那戴喇叭帽的魔鬼在她的耳边传授了秘诀,

她起了皱纹的脸又搽上了不少男子们的心血。

今天在城隍庙前阶沿上坐着的这个老丑,

她胸前挂着一串,不是珍珠是男子们的骷髅;

神道见了她摇头,

魔鬼见了她哆嗦!




新催妆曲


新娘,你为什么紧锁你的眉尖,

(听掌声如春雷吼,

鼓乐暴雨似的流!)

在缤纷的花雨中步慵慵的向前,

(向前,向前,

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莫非这嘉礼惊醒了你的忧愁,

一针针的忧愁,

你的芳心刺透,

逼迫你热泪流——

新娘,为什么你紧锁你的眉尖?

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

(听掌声如震天雷,

闹乐暴雨似的催!)

那台上站着的不是吃人的魔王,

他是新郎,

他是新郎,

你的新郎。

新娘,美满的幸福等在你的前面,

你快向前,

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

新娘,有谁猜得你的心头怨?——

(听掌声如劈山雷,

鼓乐暴雨似的催,

催花巍巍的新人快步的向前,

向前,向前,

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莫非你到今朝,这定运的一天,

又想起那时候,

他热烈的抱搂,

那颤栗,那绸缪——

新娘,有谁猜得你的心头怨?

新娘,把钩消的墓门压在你的心上,

(这礼堂是你的坟场,

你的生命从此埋葬!)

让伤心的热血添浓你颊上的红光,

(你快向前,

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忘却了,永远忘却了人间有一个他:

让时间的灰烬,

掩埋了他的心,

他的爱,他的影——

新娘,谁不艳羡你的幸福,你的荣华!




两地相思


一 他——

今晚的月亮像她的眉毛,

这弯弯的够多俏!

今晚的天空像她的爱情,

这蓝蓝的够多深!

那样多是你的,我听她说,

你再也不用疑惑;

给你这一团火,她的香唇,

还有她更热的腰身!

谁说做人不该多吃点苦?——

吃到了底才有数。

这来可苦了她,盼死了我,

半年不是容易过!

她这时候,我想,正靠着窗

手托着俊俏脸庞,

在想,一滴泪正挂在腮边,

像露珠沾上草尖。

在半忧愁半欢喜的预计,

计算着我的归期。

啊,一颗纯洁的爱我的心,

那样的专!那样的真!

还不催快你跨下的牲口,

趁月光清水似流,

趁月光清水似流,赶回家

去亲你唯一的她!

二 她——

今晚的月色又使我想起

我半年前的昏迷,

那晚我不该喝那三杯酒,

添了我一世的愁;

我不该把自由随手给扔——

活该我今儿的闷!

他待我倒真是一片至诚,

像竹园里的新笋,

不怕风吹,不怕雨打一样

他还是往上滋长。

他为我吃尽了苦,就为我

他今天还在奔波——

我又没有勇气对他明讲

我改变了的心肠!

今晚月儿弓样,到月圆时

我,我如何能躲避!

我怕,我爱,这来我真是难,

恨不能往地底钻。

可是你,爱,永远有我的心,

听凭我是浮是沉。

他来时要抱,我就让他抱,

(这葫芦不破的好)

但每回我让他亲——我的唇,

爱,亲的是你的吻!




罪与罚(一)


在这冰冷的深夜,在这冰冷的庙前,

匍匐着,星光里照出,一个冰冷的人形,

是病吗?不听见有呻吟。

死了吗?她肢体在颤震。

啊,假如你的手能向深奥处摸索,

她那冰冷的身体里还有个更冷的心!

她不是遇难的孤身,

她不是被摈弃的妇人,

不是尼僧,尼僧也不来深夜里修行;

她没有犯法,她的不是寻常的罪名:

她是一个美妇人,

她是一个恶妇人——

她今天忽然发觉了她无形中的罪孽,

因此在这深夜里到上帝跟前来招认。




罪与罚(二)


“你——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脸红?

这是天良,朋友,天良的火烧,

好,交给你了,记下我的口供,

满铺着谎的床上哪睡得着?


“你先不用问她们那都是谁,

回头你——(你有水不?我喝一口。

单这一提我的天良就直追,

逼得我一口气直顶着咽喉。)


“冤孽!天给我这样儿:毒的香,

造孽的根,假温柔的野兽!

什么意识,什么天理,什么思想,

那敌得住那肉鲜鲜的引诱!


“先是她家那嫂子,风流,当然

偏嫁了个丈夫不是个男人,

这干烤着的木柴早够危险,

再来一星星的火花——不就成!


“那一星的火花正轮着我——该!

才一面,够干脆的,魔鬼的得意,

一瞟眼,一条线,半个黑夜,

十七岁的童贞,一个活寡的急!


“堕落是一个进了出不得的坑,

可不是个陷坑,越陷越没有底,

咒他的!一桩桩更鲜艳的沉沦,

挂彩似的扮得我全没了主意!


“现吃亏的当然是女人,也可怜,

一步的孽报追着一步的孽因,

她又不能往阉子身上推,活罪——

一包药粉换着了一身的毒鳞!


“这还是引子,下文才真是孽债。

她家里另有一双并蒂的白莲,

透水的鲜,上帝禁阻闲蜂来采,

但运命偏不容这白玉的贞坚。


“那西湖上一宿的猖狂,又是我,

你知道,捣毁了那并蒂的莲苞

单只一度!但这一度!谁能饶恕,

天,这蹂躏!这色情狂的恶屠刀!


“那大的叫铃的偏对浪子情痴,

她对我矢贞,你说这事情多瘪!

我本没有自由,又不能伴她死,

眼看她疯,丢丑,喔!雷砸我的脸!


“这事情说来你也该早明白,

我见着你眼内一阵阵的冒火,

本来!今儿我是你的囚犯,听凭

你发落,你裁判,杀了我,绞了我。


“我半点儿不生怨意,我再不能

不自首,天良逼得我没缝儿躲,

年轻人谁免得了有时候朦混,

但是天,我的分儿不有点太酷?


“谁料到这造孽的网兜着了你,

你,我的长兄,我的唯一的好友!

你爱箕,箕也爱你;箕是无罪的,

有罪是我,天罚那离奇的引诱!


“她的忠顺你知道,这六七年里,

她哪一事不为你牺牲,你不说

女人再没有箕的自苦,她为你

甘心自苦,为要洗净那一点错。


“这错又不是她的,你不能怪她,

话说完了,我放下了我的重负,

我唯一的祈求是保全你的家。

她是无罪的,我再说,我的朋友!”




徐志摩,原名徐章垿,初字槱森,小字又申。1897年1月15日(清光绪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生于浙江海宁。父徐申如,清候选中书科中书,与南通张謇友善,曾因兴办实业,蜚声浙江。
徐志摩四岁入家塾读书。1907年,十岁时进海宁县硖石镇开智学堂读小学,1909年冬毕业。第二年春,入杭州府中学堂求学,与郁达夫为同班学友。1913年,学校更名为杭州一中,徐志摩继续在该校就学,并在校刊《友声》上先后发表《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镭锭与地球之历史》,介绍自然科学知识,提倡用小说“改良社会”。
1915年夏,徐志摩中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预科。不久辍学,改入上海沪江大学,12月又转入天津北洋大学预科。1916年秋天,重入北京大学法科政治学门。1918年8月,赴美入克拉克大学社会学系学习。此时始更名为徐志摩。出国时,他曾于太平洋舟中撰文,分致亲友,慷慨陈词,表示在此“内忧外患,志士贲兴”之时,要“益自奋勉”,以负起青年人“拨乱反正,雪耻振威” (1) 的责任。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时,他甚为关切,后来曾回忆说,当时得到消息后,“曾经‘感情激发不能自已’过”,“国内青年的爱国运动在我胸中激起了同样的爱国热” (2) 。6月,他在克拉克大学毕业,获一等荣誉奖。9月,入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学政治,于第二年9月获硕士学位。此时,他热心于政治经济和自然科学,在二十四岁以前,对于“诗的兴味”远不如“对于相对论或民约论的兴味” (3) 。
1920年9月,徐志摩为从罗素就学,“摆脱了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衔的引诱” (4) ,离美赴英,入伦敦剑桥大学为研究生,仍习政治学。剑桥大学两年的英国教育和生活,留给他很深的影响。他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 (5) 这时,他的“求学兴味益深”,“尤喜与英国名士交接,得益倍蓰” (6) 。两年内他先后结识拜访了文学家威尔斯、狄更生、曼殊斐尔等人。在英国19世纪浪漫主义诗歌及其他西洋文学的熏陶下,他从1921年起开始了新诗创作。1922年10月,他离开英国回到上海。12月底,开始在胡适等主办的《努力周报》上发表新诗。
1923年1月,蔡元培因对教育总长彭允彝“蹂躏人权、献媚军阀”不满,辞去北大校长职务,并发表宣言,主张对北洋军阀政府取“不合作主义”,因而酿成学生要求驱逐彭总长的风潮。月底,徐志摩在《努力周报》上发表《就使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一文,谴责“卑污苟且的社会政治”,对蔡元培“不忍为同流合污之苟安”的态度表示赞赏,说谣传和政府“总不能掩没这风潮里面一点子理想的火星”,“我们应该积极同情这番拿人格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精神!” (7) 1922年底到1923年初,徐志摩与胡适、陈西滢、丁西林等人在北京组织了早期的新月社。
1924年4月,印度诗人泰戈尔来中国,徐志摩代表北方学界前往上海欢迎,然后陪同北上。泰戈尔来华前,徐志摩曾撰文说:“我们所以加倍的欢迎泰戈尔来华”,是因为泰戈尔“高超和谐的人格”可以“开发我们原来淤塞的心灵泉源”,“纠正现在狂放恣纵的反常行为”,把人们引导入“完全的梦境” (8) ,表现了徐志摩的世界观与泰戈尔哲学之间的默契和一致。6月,他随泰戈尔赴日本,暑期中返国。1924年夏,徐志摩被任为北京大学教授。12月,他与胡适、陈西滢、高一涵、王世杰、唐有壬等创办《现代评论》周刊。在五卅运动、女师大风潮和“三一八”惨案等爱国反帝斗争中,表现了与进步文化运动相对立的倾向,被称为“现代评论派”。1924年底,徐志摩第一本诗集《志摩的诗》出版。这时候的徐志摩,不满军阀混战以及民生涂炭的黑暗现实,向往和追求英美式的资产阶级共和国的政治理想。在散文诗《婴儿》中,他用“在生产床上受罪”的产妇象征苦难的中华民族,用“美丽的婴儿”象征他理想中的“新政治”。他后来解释说:“我们不能不想望这苦痛的现在只是准备着一个更光荣的将来,我们要盼望一个洁白的肥胖的婴儿出世!” (9) 诗集中有些作品流露出他从人道主义出发的对城市下层人民生活境遇的同情,有些诗篇表现了他对“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10) 的黑暗现实的怨诉;更多的作品是在对自然与爱情的吟咏中袒露了他的诗人的情怀。
徐志摩的世界观驱使他向右滑动,但他的感情又常容易“无关闸的泛滥”,很不稳定,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沉。1924年10月,苏联大使馆举行升旗典礼,徐志摩参加后曾在一次演说中说,那旗帜的“红色是一个伟大的象征”,“不仅表示俄国民族流血的成绩,却也为人类立下了一个勇敢尝试的榜样。” (11) 1925年3月,他经西伯利亚往欧洲,到德、意、法诸国漫游,7月返国。出国途经苏联时,听《伏尔加船夫曲》“表现俄国民族伟大沉默的悲哀”有感,作《庐山石工歌》。他看到苏联国内战后的困难状况,又产生了对苏联革命的误解和恐惧。
同年10月1日起,《晨报副刊》由徐志摩担任主编。这一年里,他写了诗集《翡冷翠的一夜》和散文集《巴黎的鳞爪》、《自剖》、《落叶》中的大部分作品。这一年是他创作收获最多的一年。
1926年1月,徐志摩看到陈毅为纪念列宁逝世两周年所作《纪念列宁》报告的油印稿之后,马上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了他的《列宁忌日——谈革命》一文,暴露了他的反马克思主义和反中国共产党的立场。他说:“我信德谟克拉西的意义只是普遍的个人主义”,不希望马克思列宁主义“传布”,因为“我怕他”。他认为“共产革命”是“盲从一种根据不完全靠得住的学理”,“在幻想中想望一个永远不可能的境界”。他鼓动青年“不要轻易讴歌俄国革命”,因为“俄国革命是人类史上最惨刻苦痛的一件事实” (12) 。充分说明徐志摩向往的是“英美式的资产阶级德谟克拉西” (13) 。
同年4月1日,徐志摩与闻一多、饶孟侃、朱湘、刘梦苇、于赓虞、蹇先艾等人创办《晨报副刊》的《诗镌》,由徐志摩主编。第一期为“三月十八血案专号”,载有闻一多的论文《文艺与爱国——纪念三月十八》和徐志摩的诗《梅雪争春》。徐志摩在这首诗以及同时发表在《晨报副刊》的文章中,反对军阀制造的“空前的血案”,断言只要实行他“理想中的革命”,“这回羔羊的血就不会是白涂的” (14) 。《诗镌》对提倡格律诗起过积极影响,但有不少作品流于形式主义。6月10日出至第十一期停刊。
1927年春,徐志摩在沪与胡适、邵洵美等筹办新月书店。5月,散文集《自剖》由新月书店出版。6月,开始筹办《新月》月刊。秋天,徐志摩应聘任上海光华大学教授,并兼东吴大学法学院教授。9月,新月书店印行了他的第二部诗集《翡冷翠的一夜》。他称这部诗集是自己“生活上的又一个较大的波折的留痕” (15) 。随着他思想上的趋向消极,他这部诗集除少数几篇以外,“几乎完全是颓唐失望的叹息” (16) 。这些诗篇和他的散文一起,确实可以说是“中国布尔乔亚心境最忠实的反映” (17) 。
1928年3月10日,《新月》月刊创刊号出版。这时,围绕《新月》杂志,形成了一个代表右翼资产阶级利益的文化社团——“新月派”。徐志摩在他执笔的代发刊辞《新月的态度》中,认为无产阶级文学运动造成了文艺的“荒歉”和“混乱”,提出了“要从恶浊的底里,解放圣洁的泉源,要从时代的破烂里,规复人生的尊严”。《新月》月刊先后发表了梁实秋的《文学与革命》、《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和胡适的《人权与约法》,罗隆基的《论中国的共产》等文章,表明新月派反对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倾向,因而受到了以鲁迅为代表的革命文艺阵营的揭露和批判。
1929年,徐志摩在上海光华大学及南京中央大学英文系授课,并兼任中华书局编辑。5月,小说集《轮盘》由中华书局出版。1930年,任中英文化基金委员会委员,被选为英国诗社社员。秋天,辞去南京中央大学授课事。12月,辞光华大学教职,应胡适邀请,到北京大学任教。
1931年1月,徐志摩主编的《诗刊》出版。3月,参加创立笔会中国分会,并被推选为理事。8月,第三本诗集《猛虎集》由新月书店印行。其中收集了他1927年到1930年的作品。他这时已经是“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入怀疑的颓废”的诗人,不仅生活“到了枯窘的深处,跟着诗的产量也尽‘向瘦小里耗’” (18) 。其中有些诗表现了明显的颓废绝望情绪。如在《秋虫》里,他攻击包括革命理论在内的“主义”说“花尽着开可结不成果,思想被主义奸污得苦”。在《西窗》里更加露骨地咒骂革命文学倡导者们是“借用普罗列塔里亚的瓢匙在彼此请呀请的舀着喝”青年们“滚沸过的心血”;他反复低吟着“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黯淡是梦里的光辉”这样绝望的调子。
1931年起,徐志摩的思想稍有转机。他看到了“劳苦社会的光与影”,“千百万人”在水灾和饥饿中“叫救命” (19) ,曾表示要彻底改变生活。他翻译了反对法西斯主义的英国独幕剧《墨梭林尼的中饭》;发表了同情“左联”烈士的小说《珰女士》 (20) ,并在“左联”杂志《北斗》上发表诗作。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由南京乘飞机返回北平途中,因飞机失事遇难。
徐志摩的著作还有:诗集《云游》,散文《秋》,剧本《卞昆冈》(与陆小曼合作),《爱眉小札》,《志摩日记》;翻译《涡提孩》、《曼殊斐尔短篇小说集》、《赣第德》、《玛丽玛丽》(与沈性仁合译)等。( 孙 玉 石 )




历代诗话:

[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

[清]王国维《人间词话》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

[明]俞弁撰《逸老堂诗话》

[清]贺贻孙:诗筏

[元]吴师道《吴礼部诗话》

[清]杨际昌《国朝诗话》

[宋]陈岩肖《庚溪诗话》

[宋]吴开《优古堂诗话》

[清]沈德潜《说诗语》

[宋]吴聿《观林诗话》

[清]王夫之《姜斋诗话》

[清]方世举《兰丛诗话》

[宋]刘攽《中山诗话》

[宋]欧阳修《六一诗话》

[明]顾元庆《夷白斋诗话》

[清]毛先舒《诗辩坻》

[宋]许顗《彦周诗话》

[清]冯班《答万季埜诗问》

[明]朱承爵《存余堂诗话》

[宋]吕本中《紫微诗话》

[宋]吴可《藏海诗话》

[宋]司马光《温公续诗话》

[清]潘德舆《养一斋李杜诗话》

[清]宋征璧《抱真堂诗话》

[清]查礼《铜鼓书堂词话》

[唐]崔融《新定诗格》

[唐]张为《诗人主客图》

[元]蒋正子《山房随笔》

[明]徐祯卿《谈艺录》

[宋]严羽《沧浪诗话》

[明]瞿佑《归田诗话》

[唐]王昌龄《诗格》

[清]王寿昌《小清华园诗谈》

[明]李东阳《麓堂诗话》

[清]刘熙载《诗概》

[宋]张戒撰《岁寒堂诗话》

[宋]杨万里《诚斋诗话》

[明]都穆《南濠诗话》

[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

[梁]钟嵘《诗品》

[清]周春《辽诗话》

[宋]陈师道《后山诗话》

[元]杨载《诗法家数》

[唐]僧皎然《诗式》

[宋]周必大《二老堂诗话》

[明]陆时雍《诗镜总论》

钟嵘《诗品》校定本

[清]周容《春酒堂诗话》

[清]尚镕《三家诗话》

[清]梁章钜《闽川闺秀诗话》

[清]孙涛《全唐诗话续编》

[明]顾起纶《国雅品》

[清]袁枚《续诗品》

[元]范德机《诗学禁脔》

[唐]王睿《炙毂子诗格》

[宋]姜夔《白石道人诗说》

[唐]徐衍《风骚要式》


晚年惟好静 万事不关心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