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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丨谢悦:美国海军中的77级与谍影疑云

谢悦 新三界 2021-11-06

本期人物

2011年阿富汗美军基地


G君,国内最高音乐学府管弦系77级大学生,详见文内。


原题

第92条军规

(Article 92)




作者:谢悦



Article 92 of Uniform Code of Military Justicestates:
“Any person subject to this code who violates or fails to obey any lawfulorder shall be punished as a court-martial may direct.”
(三军统一军规第92条写道:任何受本军规约束的人如果不服从合法命令,将被军事法庭处分。)
 
老友G君是国内最高音乐学府管弦系七七级大学生,专攻打击乐。这批恢复高考后学西洋乐的首届大学生,毕业后大都留学海外,而G君班里留在国内硕果仅存的一位同学,后来却成了流行歌星。G君也在1986年去了美国,35年来在美国读过音乐硕士,以后又改行学电脑,学成后在大学从事IT工作;1996年进入美国海军成为一名海军后备役军人,三年前已经退休。因为新冠疫情,G君打过两针疫苗后,目前只能守在拉斯维加斯的家中等待疫情缓解,择机回国看望亲人。

闲来无事,G君通过互联网给我发来了他在美国海军的一段亲身经历,却是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其荒诞离奇的黑色幽默效果,堪比约瑟夫·海勒的《第22条军规》。

下面就是G君发来的故事。
 

01

改行


我1960年出生于北京,父母都是搞音乐的,所以我从小学钢琴,13岁改学打击乐,整日举着两根筷子坐在阳台敲敲打打,双手磨穿了若干条裤子的膝盖。从学钢琴改学打击乐,算是我平生第一次改行。1977年恢复高考,我顺利考上了音乐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中央级艺术院团的交响乐队。

1986年,我追随留学潮跑到美国南加州圣迭戈(San Diego)的美国国际大学(USInternational University)去读音乐硕士,师从圣迭戈交响乐团的打击乐首席铃木真一郎先生。读了两年,铃木先生对我说,我们这个乐团快破产了,打击乐五个人里有两个改行学了电脑。他的这番话,导致我于1988年8月份进了 ColemanCollege (由于谐音的关系,我们称这所学校为“抠门儿大学”)去学电脑。经过三年多的半工半读,我在1992年3月拿到了“信息系统”的硕士学位。

读书期间我就在国际大学媒体中心谋了一份差事,毕业后又到学校IT 部门专搞桌面电脑的维修。学电脑是我第二次改行,不过老本行倒也没全扔,在圣诞节等节日活动中,社区有时会请我去给他们的唱诗班弹钢琴伴奏。
 

02

参军


我从小对军事和武器装备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特殊爱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军迷”或军事发烧友。我家住在北京工业学院(现为北京理工大学)附近,小时候每当听到京工的武器实验场传来爆炸声,我便有一种莫名的亢奋。我家楼对面是总政的八一剧场,有一次柬埔寨国家元首西哈努克亲王来此观看演出,我看到楼下军警林立,荷枪实弹,童心顿起,抓起一把玩具手枪,趴在窗口朝楼下作扫射状,被旁人夺下枪来斥道:你找死呀!我想如若不是遵从父母之命学音乐,很可能我会去投考军事或军工院校。其实即便是学音乐,我也对打击乐器中的小军鼓情有独钟。

再也没想到,我竟然会在美国圆了儿时的梦。1996年3月份的一天中午我从国际大学学生食堂出来,看到两个新兵招募员在门口搞征兵宣传,我被那张航母宣传画所吸引,便跟他们聊了起来。聊着聊着我突然灵机一动:在异国他乡过一把军队瘾,倒也是不错的选择。于是我说我是专业学打击乐的,能不能申请去军乐团工作,他俩满口说不成问题。他们招的是海军后备役,入伍年龄为17岁到36岁。

当时我36岁生日已经过了3个月,厚着脸皮参加了入伍考试,竟然一考即中,搭上了末班车。谁知军乐团不要后备役军人,我有一种上当的感觉,但既然已经考上了,只能硬着头皮选别的职业岗位,便申请做IT。结果政审没通过——没错,就是政审,跟国内一样的政审。我没加入过任何党派,当然更没参加过恐怖组织,我也保证我的犯罪记录绝对是空白的。真不知我在哪一项上不能过关,反正不能从事技术含量高的工作,只好去做后勤:看仓库。

这次参军虽说是一时兴起,却也算圆了儿时的梦。另外我很喜欢旅游,美国海军的军事基地遍布世界各地,免费旅游有着落了。而且军人还有一些优惠待遇,比如子女可以免费入读公立大学等。出于这些考虑,我觉得当一回兵还是值得的。虽然到了这把年纪跻身行伍,不免有些好兵帅克的感觉。

6月26日我在海军后备役中心宣誓入伍,然后往军装上缝军衔。我沾了学历的光,一当兵就授了三等兵(E-3)的军衔。我想三等兵自然就是三道杠,便让裁缝帮我在领子上缝了三条杠,却不知三道杠其实是上士(E-6) 。第一天早上列队点名,后勤班长走到我面前,直勾勾看着我的领子问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一入伍就当了上士?您是上的哈佛还是耶鲁呐?”

我在后勤组管理军服,在仓库里一蹲就是三年,三年当中没学到任何关于海军的知识。后备役军人除了每个月训练两天以外,每年还要集中训练两个礼拜,第一年的集训我去了日本冲绳岛海军工程兵某团,学习在仓库里点货。士兵每年参加两次技术考试和一次工作成绩评估,如果两个分数加起来到达标准,再加上有名额的话就能晋升。

当兵两年后我升到了下士军衔(E-4)。1999年2月我被调到9号护卫舰。我去军舰报到的那天晚上正是除夕夜,和我一起去报到的还有克里斯,他以前在一艘潜艇上。点名完毕后克里斯问古塔少校:“我们什么时候下潜(Submerge)?”他以为这样问很风趣,没料到古塔少校黑着脸把他怼了回去:“以后不许再这样问!记住,水面舰艇上的人最忌讳下潜这词。”

在9号护卫舰上,我参与了缉毒、营救等工作,经历了晕船、工伤(腰肌损伤和左耳听觉受损)以及同事遭绑架、战友因公牺牲种种惊心动魄的军旅生涯。我到过哥伦比亚克隆港,穿越过巴拿马运河,去哥斯达黎加执行过任务。在护卫舰上我学到了很多海军的知识,因此两年之内连升两级,从下士变成了上士(E-6),可以名正言顺地往领子上缝三道杠了。

2005年9月我调到第57运输机中队,2006年2月又调到85直升机中队。在85直升机中队服役的6年当中我被派出国两次,一次是2008年7月去了古巴关塔那摩海军基地,另一次是2011年4月去了阿富汗喀布尔北边的一个基地。虽然所到之处并非都是旅游胜地,好歹也算是得偿免费旅游的心愿。从古巴回到85直升机中队后,我被升到了三级军士长(E-7)。

2012年3月我调到第三舰队参谋部,2015年12月调到海军后勤部,2016年3月又加入了拉斯维加斯海军仪仗队分队。从1996年6月参军到2018年3月退役,将近22年的时间里我先后在7个单位工作过,军衔从三等兵晋升到士官,但一直没离开过军队。其间《中国青年》杂志的记者曾经采访过我,刊物上登出了采访文章。

后备役与正规部队还是有些差别的,后备役军人在执行军事任务之外还能从事其它工作。所以2000年1月我又在圣迭戈州立大学图书馆找了一个工作,主要是管理电脑教研室和信息咨询中心,这样我可以多一份收入。

G君在阿富汗期间参加自发组成的小乐队

03

军演


2014年6月,我参加了RIMPAC - 环太平洋军事演习。RIMPAC - 环太平洋军演是一个国际性的军事演习,每两年举行一次。被邀请的太平洋周边国家海军在夏威夷的珍珠港集结,然后在附近海域进行近一个月的演习。2014年的主办单位是美国海军第三舰队,演习的具体计划和后勤保障都是由我所在的参谋部负责。

2014年2月的一天,我收到参谋部外事办公室干事“爱丽丝”少校的E-mail (他的名字叫艾乐斯,我习惯叫他爱丽丝),他问我6月份有没有兴趣去夏威夷为中国海军当翻译。听说中国海军要来参加军演,我兴奋不已,当然不愿意错过这样的机会。就这样,6月20号以后我来到了夏威夷。

当我和另外十几个华裔水兵会合来到码头,看到中国海军舰队的时候,心里那叫一个激动啊。想起1978年我参加全国大学生夏令营,去山东威海参观海军基地,当时威海的基地只有一艘大一点的军舰,其它都是500吨左右的小炮艇,跟眼前的中国海军列装的军舰比起来,简直就是玩具。现在一艘护卫舰就近四千吨,驱逐舰更大了,真是鸟枪换炮呀。

当时海湾这边是晴天,海湾对面在下小雨,太阳光照射在雨点上形成了一条半圆形的大彩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晰绚丽的彩虹。我适时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写下了几句话:高高的彩虹之上,有一片美丽沃土,高高的彩虹之上,有一个民族在东方……

军演结束后我把这几句话发展成了一首歌词,并谱了曲,歌曲的名字就叫《彩虹之上》,由我的男中音朋友独唱,我弹钢琴伴奏,做了一个小视频放到了优酷网上。

高高的彩虹之上,

有一片美丽沃土,

高高的彩虹之上,

有一个民族在东方。    


你对着星星许愿,

乌云不能把你阻挡。

你对着宇宙立志,

祖国要自立富强。

……


高高的彩虹之上,

有一片美丽沃土,

高高的彩虹之上,

有一片灿烂的希望之光。 

……


我不是学文学的,歌词或者写得不很专业,但确确实实表达了我当时的心情。

这是中国海军第一次参加环太军演,参演的舰队由导弹驱逐舰海口号(DDG-171)、导弹护卫舰岳阳号(FFG-575)、医院船和平方舟(T-AH-866)和综合补给舰千岛湖号(AEO-886)组成,另外还有两架直升机、一支特战分队和一支潜水分队,共1100名官兵。

我和张翻译吴翻译被安排到中国人民解放军东海舰队潜水分队工作。潜水分队有十几个人,我们三个翻译没有跟他们住,而是早上来晚上走,中午在他们这里蹭饭吃。潜水分队的伙食包给了本地的熊猫快餐店,每天吃快餐确实乏味,潜水队的中国小伙子便炒饭煮面,给大家换口味。我最喜欢吃小邱做的浙江炒饭。

2014年环太军演期间,G君为中国海军东海舰队潜水分队在夏威夷营地列队仪式拍照

演习开始前有近一个礼拜的准备时间,我们三个翻译每天从早到晚陪着中国潜水队员,他们的训练强度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潜水员每天早起先跑5000米,然后做50个仰卧起坐,接下来是100个俯卧撑。早饭后在海边做潜水练习,下午还要进行篮球、足球、游泳等体能训练。我们三个翻译都很感慨,中国军人的军事素质一点不比美国军人差。演习进行了两个多礼拜,东海舰队的潜水员们个个圆满完成了各项科目,受到了国际同行们的好评。他们的设备和潜水用具也都保养得很好,从没有出过问题。

环太军演结束后,海口号、岳阳号和千岛湖号又转道来圣迭戈访问了5天,潜水分队也随船前来。我继续担任翻译工作,老朋友在圣迭戈相见,格外亲热。

2015年11月,执行“和谐使命-2015” 的中国海军医院船 “和平方舟” (Peak Ark)来美国圣迭戈访问了5天,我又被派去当翻译,参加了5天的活动。我陪着中国官兵参观了圣迭戈海军医疗中心、水面作战医学院、海军卫生研究中心、退伍军人医疗中心、“仁慈”号医院船以及圣迭戈州立大学孔子学院等。交流之余,中国官兵为医疗中心的医护人员和病人表演了书法、太极、古筝等极具中国文化色彩的节目。当时和平方舟泊在市中心民用码头,在甲板欢迎会上我认识了南海舰队后勤部的军需官陈上校。

2015年12月,我调到海军后勤部,在圣迭戈后勤中心下属的后备役军人分队工作。2016年3月我从圣迭戈州立大学退休,这时听说拉斯维加斯海军仪仗队分队急需音乐人才,但不是打鼓的,而是吹号的。巧了,当年我儿子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参加学校乐队吹小号,我给他请了私人教师,也跟着一起学会了吹号。这样我又到了拉斯维加斯海军仪仗队分队。

我们这个小分队负责内华达州、北亚利桑那州和南犹他州退伍军人葬礼上的军事礼仪活动,我们一个礼拜要做3到5次葬礼,为了方便,我搬到了拉斯维加斯。但我还要为6月去夏威夷做准备,因为2016年环太平洋军事演习继续要我去当翻译。
 

04

调查


2016年5月20日,我突然接到海军犯罪调查局(NavalCriminal Investigative Service, 简称NCIS))的特工史力中尉打来的电话。他说他和魏忠上尉组成了一个专案组,正在调查一个我在其中扮演了主要角色的案件,他们想来拉斯维加斯和我面谈。

乍听到“案件”这两个字,我心里咯噔一下。镇静了片刻,我问是关于什么的案件,他说跟和平方舟来访有关,但是具体细节电话里不方便说。放下电话以后,我的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招惹案件上身。我极力回忆着去年11月和平方舟来访那几天自己经历的事情,比如欢迎和平方舟进港,甲板晚宴,参观仁慈号医院船,参观海军医院,陪同中国军人购物,观看中国军人表演节目,等等等等,每个细节都在我的脑海里过筛子一样过了一遍又一遍,但就是找不出任何与案件有关的情节。

一个星期以后我又接到史力中尉的电话,说由于经费的原因上司不同意他们来拉斯维加斯,要我去圣迭戈跟他们见面,而且路费自理。这分明是欺负人了,但我明白抗拒的后果是什么。于是6月3号下午1点15分,我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南加州圣迭戈32街海军基地57号楼。

进了前厅以后我叹了一口气。参军20年了,执行的每一项任务都历历在目。拿破仑从少尉干到将军用了8年时间,而我20年从三等兵混到了士官,结果却被美国海军犯罪调查局调查,还可能受处分,能否拿到退休福利还是个疑问。我可不想被关禁闭,一天都不想。更郁闷的是,我到现在不知道自己罪犯何律。环顾一下四周,看到一扇双开门上写着“海军犯罪调查局,圣迭戈办事处”,我定了定神,拉开门走了进去。

一位年轻的水兵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电脑,见我进来,问明了来意,就带我到一间休息室等候。一位年轻女军官和一位男水兵也坐在里面。我习惯性地看了一眼二人咔叽军装的领花,一般左领是军衔,右领是兵种标志。看到那位女军官是位律师,我就问她我有权请律师吗?她说每个军人都有权请律师。这让我心里稍许踏实了些。

正说着,两个身着西装领带的男子走了出来。其中个子矮一点的人我有些面熟,但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那个高个子的跟我握手,并自我介绍说他是史力中尉,然后转身给我介绍矮个子的魏忠上尉。魏忠跟我握手时抢先说我看上去很面熟,我回答说我也有同感,但是记不清在哪里见过了。他凝神想了一会儿说,是和平方舟访问圣迭戈的第一天,他在码头负责安全警戒时见过我。当时我带了两位朋友被哨兵拦住不让进,他过来问怎么回事,我说我是第三舰队参谋部派来当翻译的,他就让哨兵放行了。

在史力的带领下,我们三个人走进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木头方桌和三把木头椅子,深灰色的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昏暗的灯光搭趁着墙角上的摄像头和方桌上的麦克风,令我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感到不寒而栗。我想审讯室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吧。我在一只吱扭作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往后一靠它就摇晃起来,似乎要将我摔个四脚朝天,便下意识地抓住了桌子的一角。我本就紧张,这下又被吓出一身冷汗。我偷眼看看他俩,只见史力表情严肃,态度冷漠,魏忠则神情自若,视若无睹。我猜不透他们的心思,但既然已经到此,只有听天由命了。

史力打开一个公文包拿出一叠文件,翻开了一页高声朗读了起来:“G士官,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在这里所说的任何话都会被法庭当作证据。你有权请律师,如果你负担不起律师费用,法庭会给你指派律师。你理解我刚刚念给你听的这些权利吗?如果理解的话,你愿意和我们谈话吗?”他的语气刻板而又生硬,我只有按照军队的礼仪大声回答:“愿意,中尉先生。”他让我在这份文件上签字,然后拿出另一张表让我核对信息。

我一看上面写着“间谍案被告人信息”就吓了一大跳,登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那里边的间谍被抓住以后不都是拉出去就给毙了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魏忠察言观色,马上安慰我说这只是例行公事,不送交军事法庭是不会用到的。我定了定神,又仔细看了一下,上面不过是我的名字、军衔、生日、社会安全号、E-mail、地址电话等等。我核对完毕后在下方签了字。

这时魏忠又感谢我大老远从拉斯维加斯跑来和他们见面。我心想别啰嗦啦,赶紧说清楚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吧。这时史力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大笔记本,魏忠打开了一个笔记本电脑,约谈就正式开始了。

史力说,去年11月9号有人打电话给海军犯罪调查局举报我。他让我描述一下去年11月5号傍晚6点多钟,发生在军人服务社的事情。终于切入正题了,我必须打起百倍的精神,不要说错什么,给自己惹麻烦。于是我首先说这是半年多以前的事,记不太清楚了。史力似乎不大相信我的话,他说据了解,2015年11月5日我带了3名中国海军军官去了第32街海军基地军人服务社购物。

这时魏忠又出来打圆场,说他们并没有怀疑我犯罪,也没有指控我什么,只是想通过我的回忆,看看那三个中国军人除了购物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意向。看来史力和魏忠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我心想少来这一套,不怀疑我干嘛大老远的把我叫来?英文里有一句话:“Presumption of guilt until proven innocent, orpresumption of innocence until proven guilty. ”——“假设对方有罪直到被证明无罪, 或假设对方无罪直到被证明有罪。”你们究竟是想证明我无罪呢还是有罪?

我认真回忆了一下,便开始叙述去年11月5号发生的事情。那天傍晚6点多钟,我开车去码头接中国南海舰队军需官陈上校,当时他还带了另外一个人来。此时史力插话问我那个人叫什么、什么军衔,我说我不知道,陈上校没有跟我介绍,但从领章上看是少校。

史力问我是怎么跟陈上校认识的,我说是在和平方舟的甲板晚宴上认识的。他问我晚宴上我们聊了些什么,我说聊了很多,主要是他们提问我回答,比如我来美国多久啦,怎么当的兵,当兵难不难,工资有多少,士兵可以结婚吗,晚上可以回家吗,当兵多少年可以退休,退休金有多少等等。

这时候史力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说聊天的时候有没有人记笔记,我说没有。他又问有没有人给我拍照,我说没有,但是我们有合影。他问我们有没有交换联络方式,我说我们加了微信。史力拿过我的手机看了两分钟,说你们在微信上聊得不多嘛,我说我们只是过年过节时互相问候一下。

接下来史力又问道,那天晚会上陈上校有没有问我一些军事上的问题,比如你在哪条军舰上服役过。我说他问了,我回答我曾在两条护卫舰上服役过。史力又问他们有没有问一些具体的问题,比如军舰上有多少人,有什么武器装备,时速多少等等。我说没问,陈上校是管后勤的,我想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史力问他有没有邀请你在回国探亲的时候去他家里做客,我说有邀请,但我觉得那只是出于礼貌罢了。他追问我有计划去吗,我说目前还没有,因为这个月底我要去夏威夷参加2016年环太平洋军事演习,还是当翻译。

这时魏忠插进来说了一句,你去不了啦。为什么?我惊讶地问,我特别期待去夏威夷当翻译呢。他说你正在接受调查,调查期间不能再与中方军人接触。魏忠的话给了我当头一棒,令我极其扫兴。看来唱白脸的偶尔说出的话比唱红脸的更具杀伤力。

史力接着问我晚宴后的第二天跟陈上校还有接触吗?我说第二天我陪同和平方舟的医生和医护人员去美军仁慈号医院船参观,下午开车带陈上校和几个医务人员去了海洋世界,但是我没有进去,只是把他们放在了门口。他问我第三天干什么啦?我说第三天上午我陪中国医护人员去参观了海军医院,下午参观了退伍军人医院。

他又问我是怎么会决定带陈上校去军人服务社购物的呢?我说那天从海军医院参观回来,中方舰长留我们几个翻译在船上吃饭,正好陈上校也来吃饭,就和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史力说真有意思,当时别的桌子没有座位了吗?他为什么偏偏就来到了你们的桌子呢?我心说,人家愿意到哪张桌子上吃饭我管得着吗?便没好气地回答,陈上校说他的领导托他买一些保健品,问我晚上是否可以带他去,我说可以。史力又来了一句,你也碰巧有时间,真有意思。史力连说了两次“真有意思”,那阴阳怪气的腔调叫人着实不舒服。 

这时魏忠又来充当白脸角色,递给我一瓶水,我略微抬了一下屁股表示感谢。喝了一口水,我感觉放松了一点。史力让我讲讲11月5号那天在军人服务社带陈上校购物的细节,比如晚饭在哪儿吃的,是谁选择了去32街海军基地,进门时哨兵有没有盘问,进了基地他们有没有照相,路上聊了些什么,他们有没有对哪种军舰特别感兴趣,为什么在车上是两个中国人到了军人服务社就变成三个了,等等。我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当天的情况。

当天我去码头接陈上校以前先去麦当劳吃了饭,然后接了陈上校和他的朋友。是我提议去32街海军基地的,因为那里的军人服务社我比较熟悉。进大门的时候哨兵检查了陈上校二人的身份证,我跟哨兵解释说他们是来访的中国医院船上的军官,哨兵说他们已经接到给中国军官放行的通知了。进了大门我们开车路过军港,他们想拍照,但是我说这里不能拍,他们就把手机放下了。他们问我航母停在哪里,我说停在北岛航空站。我讲话的时候史力一直在做记录,听到航母这个词,他停顿了一下,和魏忠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们停了车来到军人服务社,看见里面有一个中国水兵在购物,他看我们进来就跟我打招呼,说想买一些保健品,但是怕买错了,请我帮他翻译一下,我就帮他翻译了。也就是说,我确实是陪着两个中国军人去的,至于第三个中国军人,人家是在我们之前自己去的。

史力问道,除了保健品那些中国军人还买了些什么,我说他们买了点日用品、纪念品,还有军刀和几件军用夹克。史力问我是不是美国海军军官穿的夹克,我说是的。这时他问我说,知道不知道外国军人是不能买美国军服的?我解释说我虽然知道这一规定,但当时觉得他们没有买整套军服,也没有买领章帽徽之类的东西,应该问题不大。我们那天参观仁慈号的时候,仁慈号的舰长还送给中国军人每人一顶仁慈号的军帽呢。史力说那不一样,军帽、皮带扣之类,是可以送的。我说这我倒不知道。确实我不知道美国军队有外国军人可以送军帽而不可以买夹克的规定,而且也根本看不出来军帽与夹克的本质区别。

只见史力把身体往前挪动了一下,开口说道,真奇怪,据我们了解,这三位军人给了你很多钱。这是怎么回事?

来了来了,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终于进入他们真正想要谈的话题了。呵呵,领着中国军官跑到美国海军基地兜风,最后从对方手里接过一大把钞票,怎么看都是典型的谍战剧桥段。不过当时我可笑不出来,从中国军人手里收钱绝对实锤,一点儿不假。这下麻烦了,我脑子有点发懵,估计当时我的表情看上去一定很可疑。我故作镇静地微笑了一下,其实是一时无言可对。

这时魏忠上尉把电脑放在了我前面,播放了一个视频给我看。这是那天的监控录像。从视频里我看到陈上校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钞票,一张一张地放到我手里,同时嘴里还在说着什么。看到这个视频我是又好笑又好气,这种只有图像没有声音的视频,栽赃是太容易了。

我刚想开口解释,史力忽然问我家里有没有财务问题,有没有房贷车贷、学生贷款、信用卡债务等。我说除了学生贷款外其他贷款都有,但并不是很多,我每月都是按时付的。他又问听说我56岁就从大学退休了,孩子才大学一年级,是不是有了额外收入啦。我说没有额外收入,我提前退休是因为我特别想参加海军仪仗队,而且海军帮我付了儿子的学费,所以我的负担也不重。

史力问我,你对这个视频有什么解释吗?我告诉他,当时中国客人每人都买了不少东西,包括海军夹克。可是收银的小姐不卖给他们夹克,不过她说我可以帮他们买,因为我是美国军人。我看他们对那种款式的夹克很感兴趣,便出面用自己的信用卡先把钱付了,替他们买下了夹克。三个人的东西合计美金一千零几块。本来我说回到和平方舟以后再把钱还给我,但是他们坚持马上还给我现金,所以就站在店门口数起钱来,于是便有了视频中的那一幕。

我想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想不到史力把话锋一转,说那收银小姐不让他们买夹克的时候难道没敲响警钟吗?你还是一个资深的老兵呢。我回答说那个收银小姐虽然不让他们直接买夹克,但提议我可以帮他们付钱买。这时我心里倏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糊里糊涂跳进了一个挖好的坑?那么究竟是谁举报的差不多也可以断定了。

这时只见史力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统一军规, 翻到123页,问我熟悉不熟悉第92条军规。我说我不能全背下来,但我知道是有关服从命令的军规。于是他就大声念了起来:“任何受本军规约束的人如果不服从合法命令,将被军事法庭处分。”听他念完,我看着他半晌没说话,却在心里迅速地捋了一下此事的大致脉络:先是怀疑收取情报费用,然后又变成了给外国军人买军服,纵不是间谍案,也是违纪案,总之要承担若干责任的,因此搬出了第92条军规。

我不由得想起约瑟夫·海勒的《第22条军规》,我如此离奇地触犯了这第92条军规,也够黑色幽默的了。不知道接下来我将面临什么大麻烦,不过看来“间谍”嫌疑可能会洗脱了——提到“间谍”两字,我突然又想起了斯诺登,他在俄罗斯还好吧?对了,《第22条军规》里也有个斯诺登,下场似乎更不妙。

说心里话,我离开祖国30年了,见到家乡来的人,自然感到分外亲切,总希望能为对方多做点什么,因此在干翻译的同时不免又充当起导游来,谁知无意中触到了某种禁忌。至于我作为人家眼中的华裔,是否还有其它因素在起作用,那就不好妄揣了。

最后我问史力中尉和魏忠上尉,这个调查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魏忠上尉说如果上边认为有足够的嫌疑,他们会把材料交到军事法庭去的。不过实话说,他个人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有人投诉,必然要做调查,这是例行公事。说完他和史力中尉站起了身,我也赶紧站了起来。在那个硬板凳上坐了这么长时间,我的屁股早就抗议了。
  

05

退役


由于被调查,我去夏威夷参加2016年环太平洋军演(RIMPAC-2016)的调令取消了。海军犯罪调查局观察了我8个月以后调查结果出来了:有关间谍活动的指控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本案撤销。但是,G士官对违反第92条军规负有全责,送回原单位处理。我的原单位是海军后勤部圣迭戈后勤中心下属的后备役军人分队。我们分队长道尔上校找我进行了诫勉约谈。谈话持续了大约10分钟,有一半时间是询问我家人的工作和生活,另一半时间他批评了我给中国军官买美军军装的行为。我向他保证下不为例。这次谈话没有记录在我个人档案里面,所以我在2018年3月1号终于平安落地光荣退役。

我的故事到此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打算把《第22条军规》再认真读一遍;至于第92条军规嘛,白白了。

G君在内华达州海军仪仗分队,于国家公墓演奏安息曲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谢悦,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六九届北京知青,1978年参加高考,1982年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先后任职中国青年杂志社和管理世界杂志社,编审,2013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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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妮:种族歧视历史已经过去了吗?

曹小莉:我的租客是一个卖车大王

龚湘伟:留学的孩子你好吗?

忻孚:求学路从北大荒走向新大陆

张华磊:闯荡新大陆的"大龄青年"
马雅:不用电不开车的阿米士邻人
周小六:从喧嚣归于平淡,
我在加拿大生养第二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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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妮:网上找到的美国丈夫
改开时代第一批留学生派遣内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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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榕:在华盛顿英国使馆的"内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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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绍佩:品味初到新大陆的甜酸苦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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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文泉:迷恋仙风道骨的美国“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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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春:在美国急诊被敲竹杠,
我上书特朗普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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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春:在美国开车吃罚单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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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回忆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光阴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家国……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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