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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张亦嵘:我在水库工地搞包工奖励写了检讨

张亦嵘 新三届 2019-06-17


老编的话:今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50周年。本号开辟的“知青”栏目,将重点分享知青朋友的纪实性文图稿件,期待您的支持。本号对知青朋友“不堪回首”或“青春无悔”的争论不持立场,只愿提供一个网络平台,供大家回忆、再现、追思、反省那一段以身相许的苦乐岁月。


作者简介

张亦嵘,1968年山西祁县插队知青,后做过村小教员,县中教员,煤矿井下掘进、回采工,国家公务员,在政法记者任上退休。


原题

知青笔记之

我给工痞当连长


作者 | 张亦嵘 



我在村里当知青的时候,早就习惯了大家混日子的生活,老乡混,知青也混,大家习惯了出工不出力的日子,大家一起糊弄村里的八千亩土地,可八千亩土地难糊弄村里两千口人的嘴。一到大秋,地里的庄稼都放倒了,谁也不用糊弄谁了,几年下来,年人均口粮(原粮)就没高过380斤。磨成米面,仅够混上半年的肚皮。于是,大家就会不约而同地日老天爷,日狗日的老天爷咋就不给庄户人留条吃饱饭,饿不着的路子呢?


插队的当年,我们就去了云周西村


骂归骂,日子还得过。有时,闲得无聊,我也琢磨村里的日子。我就觉察到村子里缺少的就是个物质激励的机制。我读过苏联社会主义经济学的教科书,那里面讲苏联早在列宁时代就有劳动者的奖金激励。咱要是有个物质激励的机制,效果可能也会不一样。如今,不管是老乡还是知青大家都知道多劳多得的道理,可谁也不多劳。为什么?没有这个激励的机制。我就想什么时候,我要是有了管事的权力,我就要试试这个物质激励的机制,是不是能给死气沉沉的日子带来些能够让人感到快乐的变化。


没想到,1974年,这个机会就真来了。那年春天,汾河灌区要受益各县组织民工队伍到汾河水库整修坝体,以提高抗洪能力。我们公社是受益地区,出民工修水库是应尽的义务。我当时刚从阳泉矿上逃回村里,继续插队,但户口还在转回的路上,村里便让我去当民工,顶个数,也给我找个混吃混喝的饭碗。


那会儿村里人把当民工的人称作工痞,为啥?这帮人多是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不正经干活儿,事儿还不少,成天装傻充愣,惹事生非的主。生产队遇上修路、修水利之类出民工的事儿就把他们派出去,他们有了饭辙,村里也清净了。日子长了,这些人对出民工的路数越发的清楚,就是个混吃混喝不出力,也就成了名符其实的工痞。


我们公社是代表祁县出工的,全公社十八个生产大队,共派出了七八十号民工。这些人中不少是各村调皮捣蛋的主儿,村里把他们派出来一是顶数,二是村干部不用再去管他们,图个省心、心净。这些人多是出惯民工的主儿,他们说自己就是个工痞,来到水库本来就是混日子,图个三饱一倒的。


当时,把我们这伙人引上山的人是个外村的大队干部,姓程,大家都喊他老程。工地指挥部就封他当了祁县民工连的指导员,由于老程在大队还管着一摊事,上得山来把我们安顿好,就下山料理他村里的事去了。于是我们这群工痞就成了七八十条无首的龙。


我们每天上得坝来,基本就是拄着个糊弄日本人的锨把子,扯闲篇,就像在村里的地里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就是不怎么干活。也就是除了歇着,就是调逗充当施工员的小女娃。这些小女娃是本地的知青,家里多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自然在工地上干着有些技术含量的工作。她们每天上得坝来主要的活儿就是测量我们开挖的土方的干容重和湿容量,以便掌握将来回填坝体时,土的干湿程度,以确保坝体的抗洪安全。


有天,俩小女娃上来。我们连里的闲汉又挑逗人家。撩起一个女娃的刘海,还来了一句“二八小奴上牙床”。人家不干了,急了,起身叫来一个也是施工员的当地北京知青。这小子上来二话不说,一拳便把一个没有挑逗女娃的民工打了个顺着嘴角流血。我们这帮工痞哪吃过这个亏,上来便把那知青围住一顿拳脚。我看要坏事,就扒开那帮工痞,趴在那知青身上,不让他再挨拳脚。这动作正好让女娃喊来的水库总指挥看见,总指挥当场就委任我当了这个出工不出力的连队的头头。


1974年,修整汾河水库坝体时,我给民工当连长


当上头头了就要给伙计们找饭辙,我就问他们,你们出来当工痞,在这老山里受苦想个图啥?他们有的说,挣得钱来盖房子;有的说挣钱讨婆姨;还有的说,买洋车(自行车)、戴手表的。


我听了就笑,和他们说,就你们现在这鸟样儿,球,你们什么也挣不到。他们就问我,你个当头儿的说说咋个能挣到?我说,得换种玩儿法,得让你们狗日的肩膀子上脱层皮,得让你们下了坝,回窝吃下就他妈睡得像死猪,再没有精神去串野娘们儿的门!他们听了有的摇头,有的发呆。我说,都他妈的傻了?不要房子、婆姨、车子和手表了?他们说,谁不想要?是要不来么。


我说,就你们现在这鸡巴样儿,是要不来。所以我说咱们得换个玩儿法!得让你们狗日把扯闲篇,吼酸曲的劲儿都他妈用在挣票票上!玩儿法变了,活法自然就跟着变了。他们问,变成啥样的活法了?我说简言之,就他妈是人的活法。掰开了说,就是裤腰里也掖进了票票,那票票也能换纸烟,换地瓜烧,换洋马,换手表,娶媳妇。换来了这些玩意,你的小胸板儿自然就挺起来了,就像个人了。慢慢的,就从像个人变成是个人了。谁他妈敢再叫你工痞,你们就敢上去大耳瓜子抽他们丫狗日的!


他们都听直了眼,都伸长了脖子,屏住呼吸,等着我说怎么换那些玩意儿?怎么就能抽胆敢叫他们工痞的狗日的?我见他们真对换一种活法有兴趣了,就把我“按劳分配”的想法和他们说了。这回狗日的们来了精神,齐声说,就按你当头的说法办!


其实,我和他们说完了,也有点后悔,真要这么干,我是要担点风险的,弄不好还真有点儿下大狱的风险。我这办法不就是“三自一包”的变种么?再想想,邓小平刚出山,搞的就是发展经济,他不是说,管他白猫黑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吗?我这干法好像也没错,心里又踏实了几分。


第二天,上到坝顶,我用皮尺给伙计们量出各自开挖的工作量,然后像电影里的工头似地在他们身后转,看狗日们咋个干?见着拄着锨把发呆的,踢一脚骂两句,狗日的们没有一个还嘴的。我问他们,咋能听得了操祖宗了?他们笑:说,这他妈的是给自己干,给自家挣票票呢!哪有工夫与你狗日的卖嘴。我笑了,说就你们这么弄,想不挣钱都难!


当月我们挣的钱是全工地所有连队中第一多的。分配时,我又按他们做的工给他们的工作分了等级,每个等级相差十五元,最高的比最低的差六十元。那会儿六十元是什么概念?是二十级的国家干部的月薪!领得钞票后,有笑的有愁的,还有点着手里的票子嚎啕大哭的。


我说,你哭球啥?是怕票子咬了你的球?大家笑,说是这小子从没见过手里有这些些票票,是让票子吓着了!我又说,你几个狗日也别笑话他,下个月没准你们也得哭几嗓子,那可不是钱多得愁了,你手里票子少了!那几个皱眉头的,下月没准会大笑,为啥?因为他手里的票票多得咬手了!哥几个究竟等来的是啥结果?票子能不能撑破你们狗日的包包,就全看各位的表现了!


我们工程的进度大大加快了,总指挥是知道我动用了钱这个扛杆,但他没有追究,还明确和我说,他可不管是不是三自一包,管得是工程质量和施工的进度,哪个敢坏了规矩,坏了质量,拖延了工期,他在钱上也不会手软,装进你们兜兜里的钱,他也会给大家掏个干干净净!


钱调动了我和我们连队的那群工痞们从来没有过劳动激情,也就有意无意地冲昏了我和弟兄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法制观念的大脑。


为了拉更多的土方,挣更多的钱,我的工痞们开始由原来的两人一挂平车,变成了一人一挂,连队的平车便有了一半的缺口。咋办?抢周边连队的!周边连队是打日工,从日头出熬到日头落,算挣下了一天的口粮,他们才不管干多干少呢!见我们的人抢他们的车,十分配合,我们抢了他们的车,他们更有理由歇着了。


但是当他们知道我们的工钱比他们多几倍时,忌恨了,这是农民根深蒂固的忌恨: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而我却忽视了这种忌恨,我们都沉浸在出大力挣大钱的喜悦中,这样这种忌恨渐渐发展成了威胁着我和我的连队的阴谋,而我对这阴谋全然不知,也就不可能有必要的防范。


终于,右翼的连队瞅准了一个我不在现场的机会,发难了。


那天,我安排完坝上的活计,便回驻地,和司务商量买粮的事。我刚走,右翼连队的人就开始无端地辱骂我方的民工。我方的民工抢他们车,他们都顺从,这会儿竟无由头地开骂,我方的有个民工,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拎起锨就是一下子。那家伙就势倒在地上打起滚儿来。就在我那个动手的民工纳闷自己没用多大力,只是扫了狗日的一下,怎么就打起滚儿了?对方忽啦啦又倒下了五六个哭爹喊娘的。这会儿,轮到我那动手的工痞傻了眼。


紧接着,对方把我们告到了指挥部,为了防止事态扩大,指挥部命令我们连停工了。我觉得太窝嚢,又不知如何面对。


好在指导员老程从平川上来了,他当然不相信人家告状的内容,但他还是上来的当天就带上用我们的血汗钱买来的补品,拜会了对方的连长,慰问了那几个根本没伤的伤员。他当时那幅谦恭的嘴脸,让我感到他像换了一个人。


回到连部,他让我先写个检查。我说,写个球!老子又没犯错,写他妈什么检查?老程笑了,笑得很冷。说:你没见咱的伙计们在干啥?在干挣不上钱的零工,说句老实话,指挥部也是外来的货,得给本地人面子,这点世故你能不懂?还是北京的知识青年?你横什么?打人、骂人叫本事?


当晚,老程给我唠了一夜,他说的话我大都记不清了,但有几句,我记了一辈子。他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干包工,挣了大钱,自然会遭打日工的忌恨,你就该处处小心,可你自己不设防,还骄纵伙计们和你一样处处当老大,以为天下就是你们的了。知道物极必反吧?告诉你,咱遇上的这事,是逃不掉的!早晚有这天!你还觉得自己受了多大的屈,咱不说受了屈的大干部,就说你夏家堡的老乡,哪个过得不比你苦焦?他们不一样活人,一样劳作?我不把本地的那伙人安抚住,他们一旦闹起来,总指挥纵容你包工的事还能不捅出来?我比你多活了三几十年,打修这水库我就当工痞,这水库来来回回上过多少次,我也记不清了,可办这真事的总指挥,也是我头一遭遇上,咱不护着他,他倒了,咱不还得喝西北风?咱农民让出工不出力伤了,也怕了呵!


二天,我在连队做了检查,也把写得工工整整的检查交到了指挥部。我不再觉得受屈了。我知道了,挣大钱固然重要,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是:活人,是把一个个工痞(当然也包括我)活成个堂堂正正的人。而堂堂正正的人,不光能伸,有时还得能缩。缩是为得你能伸得更直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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