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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 夏玉和:邻里之间从此变成陌路

夏玉和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简历
夏玉和


夏玉和,1958年出生。1975年下放到湖南省益阳县槐奇岭公社新河大队综合场,以知青身份参加1977年高考,1978年春季入湖南师范学院益阳分院外语科学习,1985年秋考入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系美国社会与文化专业读研究生,1988年毕业留校任教,2016年夏退休。


原题

"山上"记事




作者:夏玉和


                           

小时候在湖南益阳专署家属区生活了好几年。那个叫“山上”的地方,给我留下了很多记忆,而且变得越来越清晰。


益阳专署沿着机关大院外的山坡新建了一个家属区,在小山包顶上盖了三栋红砖平房。久而久之,大家索性就把这里叫做了“山上”。


“山上”的三栋房子,和下面图片里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每栋四户,一共十二户人家。其中韩叔叔家和我家的缘分最深。

 
“山上”的房子早都没了。这张照片是在老益阳地委院子里拍的,是当年的地委副书记住宅,一栋两户。“山上”的平房和这栋相差无几,看来地委和行署用的是同一张图纸。

 
韩叔叔是我爸一个科的同事,先在常德,后来一起到了益阳。两家又都搬到了“山上”住,我家的后门,对着韩家的前门。我妈也早在常德时就认识了韩叔叔一家。

韩叔叔的妈妈,我们叫韩家奶奶,一直跟着儿子生活。在常德时,韩家奶奶就在那儿照看儿子和前儿媳生的大孙子;韩叔叔到益阳后,她跟过来,拉扯儿子与现儿媳生的小孙子和孙女。

韩家奶奶说话嗓门大,跟她不熟的话,会觉得她有点凶。其实,老太太对我们小孩儿蛮好,我们也喜欢她。每次她从老家返回益阳,我和小娅、三三、黄力几个都会跑到专署大门口去接她,帮她提行李,韩家奶奶长,韩家奶奶短地叫个不停,簇拥着她回到“山上”。

从她那儿,我们知道了湖北,还有武汉。武汉和长沙一样,是省会,比长沙还大。我们还知道了,就像益阳被资江分成“河这边”和“河那边”一样,武汉也有一条河,叫长江,把武汉分成了武昌、汉口和汉阳,韩家奶奶是汉口的。不过,她没有告诉我们,武汉三镇还有一条叫汉江的河。

韩叔叔家住的套间也有一个后门,我经常从他家穿过去,去三栋找小娅。一次,我又从他家过,正好韩家奶奶在洗脚。平时穿着袜子和鞋子的裹脚泡在盆子里,那么小,那么短,脚掌和脚后跟挤在一起。我摸了摸拱起的脚背,问痛不痛。她笑笑说,你这个伢,心蛮好,还想晓得韩家奶奶的juo(脚)痛不痛。不痛呢,刚刚包的时候痛死哒。她还说,juo不好洗,缝缝里洗不干净,要泡好久。

韩家奶奶常年穿盘扣大襟褂子,也不像我妈和其他阿姨那样,剪齐耳短发。她梳着电影里地主婆的“粑粑头”,就是在后脑勺上盘了一个发髻,用一个簪子固定,然后套上一个发网。她的头发总是顺顺溜溜地紧贴在头上,纹丝不乱。有一天,我从她家后门口过,韩家奶奶正在炒菜。只见她往锅里倒了油,用手指头使劲把油瓶口揩干净,然后直接在头发上抹了又抹。啊哈,原来韩家奶奶的头发是上了油的。
 

我家就住在正对着的这间,只是门开在右边,外加左边套间朝北的一间。韩叔叔住在后面一栋左边的套间里。最左边的小屋是住家后来自搭的。
 
艰难探索开始后,不知为什么我妈就不去上班了,天天在家管着我们几个的吃喝拉撒睡。我妈有一个超强的手艺,就是特别会做鞋。最厉害的是,她会剪鞋样。谁要是穿了新买的鞋,妈妈看了后,就能用纸片剪出这个鞋的样子。家中皮箱里有一本妇幼保健的书,里面夹满了纸鞋样,单鞋,棉鞋,男鞋,女鞋,大人鞋,小孩鞋,各式各样。专署许多阿姨和保姆都找我妈妈剪过鞋样。韩家奶奶更是我家的常客。她除了来剪鞋样,更多的时候是一边纳鞋底,缝补衣服,一边和我妈聊天。

那会儿学校也在探索,只上半天课。要是没和小娅满山遍野地疯,我就会在家听妈妈跟大人们聊天。于是,我知道了韩家奶奶很不喜欢现儿媳。她老夸前儿媳,说前儿媳脾气好,人老实,对她好。还说,现儿媳除了长得乖(漂亮),有什么好,老跟韩叔叔吵架。

老太太不喜欢现儿媳,连同她给韩家生的小孙子,也不喜欢。经常能听见韩家奶奶骂小孙子,不管他有没有惹祸,总是骂。骂的声音很大,在我家都能听见。

小孙子也的确淘气,不省心,几乎顿顿饭都要奶奶扯着嗓子喊回来吃。每天,我们只要看见瘦高个的韩家奶奶站在通往山下的台阶上,就知道她要叫小孙子吃饭了。果然,只见她挺直身板,叉起腰,运足气,高声喊道:“韩X呢!你这过(个)砍头滴、胆(短)阳寿滴、剁八块滴,快点回来齐(吃)饭咯!”顿时,她的汉话开饭令响彻山上山下。

第一次听她这么喊,我问妈妈,韩家奶奶怎么这么恨自己的孙子?后来就习惯了。她每次都用这几个词儿,前后顺序都不变。好像要不是这样,她就不知道怎么喊似的。

上中学时一篇语文课文是鲁迅的《故乡》。老师讲到“圆规”时,我脑海中便浮现出韩家奶奶小脚尖尖、屹立“山上”喊孙子吃饭的样子。

今天,我早已把韩家奶奶的开饭令烂熟于心。我还能像她一样,一口气说出来。虽然没有机会大喊,但是很地道,武汉人都认可。

 “山上”的小孩儿也喜欢韩叔叔。他要在家,会叫我们进去,和我们一起玩,还给零食吃。他没有大人的架子,用我弟弟现在的话说,他是“山上”最不像大人的大人。

韩叔叔在我爸科里管文化,在文艺界里如鱼得水。他爱人就是文工团的,长得好看,会唱会跳。

艰难的探索开始了。韩叔叔积极投入到了革命洪流之中,尽显英雄本色。他带领专署的革命群众成立了造反组织,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司令。
 

韩叔叔抽烟,脸色发暗,当上司令后开始不苟言笑,多了几分威严。专署隔壁的军分区遭军、地各路造反派哄抢、砸烂后,他回家时肩上便多了一个斜挎着的手枪盒,更有司令的派头了。好几次我都想让韩叔叔把枪拿出来看看,最后还是没敢说出来。我这辈子看真手枪的机会就这样被我弄丢了。

韩司令首先在自己科里点燃了革命的熊熊烈火,向早已靠边站的顶头上司,我爸这个走资派开刀。我爸从此被关在了专署机关里面,不准回家。

一天晚上,妈妈叫我们早点睡觉,说是晚上会有人来抄家。妈妈说,我一喊你们,就快点起来,莫怕。果然,半夜有人在使劲捶门。不用妈妈叫,我们都起来了。尽管迷迷糊糊,平平、我和雷坨看到进来的都是爸爸科里的叔叔,便忙不迭地叫张叔叔,李叔叔,王叔叔。没人理我们。

这些叔叔打开柜子、抽屉、箱子,从里到外翻。一个叔叔在小皮箱里找到了妈妈的鞋样书,把鞋样抖了一地,书也扔到了一边。他又拿着一块红颜色的木头,问妈妈是什么。妈妈告诉他是樟木芯。叔叔问,为什么放在箱子里,藏在最底下?妈妈说,防虫呀,放在下面才有用。这个叔叔冲我妈大喊,不要扯谎!你以为我们不晓得?你信迷信,拿樟木芯当香用,敬菩萨!没收!

他们还问存折放在那里。妈妈说,你们都晓得我们家的情况,老夏那点工资每个月能熬到月底就不错了。

他们撤了,拿走了那块樟木芯,还有好多爸爸的照片。

过了几天,我在机关里玩,路过正在开批斗会的大礼堂。我一眼就看见了抄我家的两个叔叔,这会儿也挂着牌子,低头跪在台上,挨斗。

我们后来问妈妈,你怎么知道会抄家。妈妈说,爸爸科里的一个叔叔偷偷告诉她的。抄家的原因是,“山上”有人向韩司令报告,看见我妈在南门外的山边上点煤炉子,不用柴火,用材料纸,在为我爸销毁罪证。

从此以后,妈妈封闭了朝南的前门,进出全走北边的后门。

 
按照韩司令及其造反派的安排,我爸和其他“站错了队”的走资派,基本上每天都会有革命群众来揪他们到各个单位批斗。偶尔没人来揪,造反派便把他们集中起来,写材料,交代罪行,地点就是专署大门口外的车库。

车库的木门很大,卡车可以开进去。大门上还有一个很小的门,司机们开、锁车库用的。我上学路过那儿,好几次看见我爸和那些走资派排着队,每个人都拿了一个小板凳,低头,躬腰,钻进车库。后来大一点,读到“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的句子,脑子里浮现的便是这个情景。


益阳专署大门口。现在是一个派出所。左边坡下曾经就是走资派反省室的机关车库。

一天,妈妈突然喊醒正在睡午觉的平平,说,快点到大门口去。你爸今天游街,跟着他,莫让他发现,看他都去哪些地方。平平得令,用在校田径队跑百米的速度,往山下跑去。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平平掂着脚,一瘸一拐地回来了。她带着哭腔说,姆妈,我的脚都烫起泡了。原来,她出门时跑得急,忘了穿凉鞋。于是,她顶着烈日,光脚踩着滚烫的柏油马路,尾随我爸一路。

妈妈打来一盆水,平平一边泡着红红的、沾满了柏油的脚,一边讲她下午的跟踪:爸爸挂了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打倒走资派夏XX”,打了个大红叉。爸爸还提了一面铜锣和锣锤。先去了地区文化馆,然后到了新华书店和市一中。每到一个地方,爸爸就会“铛——铛——”地敲锣,高喊“我是走资派夏XX,向革命群众坦白交代我的罪行!”然后,从他背的书包里拿出一摞纸给那些戴红袖章的造反派。爸爸走的时候,那些人还会喊口号:打倒走资派夏XX!夏XX只有老实交代,才是唯一出路!

平平说,她跟着爸爸到了汽车轮渡渡口,爸爸要坐轮渡到河那边去。她没有钱买船票,只好回来了。

后来我们问爸爸,为什么去游街还要发传单。他说,哪里是传单哦,是我的交代材料。造反派命令他游街,到市区所有的文教单位分发这些材料,还要让这些单位签收,回来向造反派汇报。

那一年的七月五号晚上,我们在家听说市湘剧院发生了武斗。


第二天一大早,韩司令站在“山上”唯一的公用水龙头那儿,上身没穿衣服,绑着纱布,一层又一层,很像一条我养的桑叶蚕。他告诉来打水和洗尿盆的人,昨天晚上保皇派挑起武斗,向造反派进攻。他拍拍身上的纱布说,看,他们把我打成这个样子!是夏XX唆使的。

妈妈也在打水。她赶紧回到家中,关上门。妈妈不让我们出去。我便爬到朝北房间的书桌上,从窗户往外看。韩家人来人往,韩司令也是进进出出,不时地向来人展示身上的纱布。纱布白得亮瞎眼。他身上没有血迹,也没有青紫的地方。我可记得他家对门郭叔叔挨打后的样子,浑身上下全是乌青乌青的呀。

下午,我和平平到机关里面挑开水,看到了篮球场周围的大标语:揪出“七五事件”背后黑手夏XX!坚决把夏XX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我俩都想不明白,爸爸已经被造反派关起来了,天天挨批挨斗,他是怎么策划了这场武斗的呢?

韩司令负伤,在家待了两天。缠着纱布的他还来了我家一趟。他对我妈说,雷大姐,借我三块钱,冒得(没有)钱买烟齐(抽)哒。我妈一如既往,给了他钱。当时猪肉卖七毛六分钱一斤,她这一下扔出去了好多好多个大大的肉包子。

不久,有人告诉妈妈,韩司令没有挨打,装的。这个“七五事件”是他的军师和他导演的一场戏,目的就是要通过整我爸,长造反派的志气,灭走资派和保皇派的威风。

两家人依旧后门对前门,低头不见抬头见,来往却越来越少。我见了韩司令还是叫他韩叔叔,但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害怕。

韩家奶奶对妈妈和我们的笑脸也少了许多。不得已要剪鞋样时,她还会来我家,但不再多坐一会儿。

这件事情后来怎么收场,爸爸因此遭了什么罪,我们都不知道。他一直没有回过家。到可以回家了,他也什么都不说。

后来,解放军支左,接管了专署,韩叔叔的司令头衔没了。和我爸那些走资派一样,不管是造反派还是保皇派,统统去了五七干校。

最后,我家被赶出了“山上”。不久,那儿所有的干部和家属也各奔东西。

 “山上”从此散了。

韩叔叔和韩家奶奶也不知去了哪儿。


1973年邓小平恢复工作后,我爸得以落实政策,调往地区教育局。原来他科里的一些叔叔,包括到我家抄过家的,也回来了。但是韩叔叔没有。

一年,我从北京回家,看见爸爸书桌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名片,上面是韩叔叔的名字,单位在常德。看到这个名字,我脱口而出:他还好意思!爸爸很平静,告诉我,他到了益阳,跟几个科里的老人见了面。他在艰难探索结束后回了常德,去了一家公司,老婆也跟他离婚了。

又是几年过去,传来了韩叔叔去世的消息。
 
后记:

3月份完成初稿后,我让二姐平平向妈妈求证一些史实。妈妈听了之后说,事倒是这些事,只是写这些干什么,别人看了会不舒服。

仅仅20天后,总是考虑别人感受的妈妈静静走了,一点都没麻烦子女和亲朋好友,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只想说,妈妈,在您生日到来之际,我希望用这些文字来纪念您带着我们度过的艰难岁月。

2020年5月3日定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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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部分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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