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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丨杨炼:故乡哀歌——献给父亲

智岚 新三届 2020-10-14

诗人简历

杨炼


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长于北京。1970年代后期开始写诗。1987年被中国读者推选为“十大诗人”之一。1988年赴澳洲访问,其后开始世界性写作生涯。迄今共出版中文诗集十三种、散文集两种与一部文论集,其作品已被译成三十余种外文。现居伦敦与柏林。(摄影:李亚男)

          

原题

故 乡 哀 歌

——献给父亲




作者:杨炼

原载智岚JASON视文采风



编者的话:今天,是知名诗人杨炼先生父亲的98岁大寿。杨炼先生提前制作了一组《故乡哀歌》的链接,献给父亲。本号转载于此,共同祝福老人家“美如一首弦乐”的生命之河,浩浩荡荡,奔流不息……


杨炼和爸爸

【导语】


2004年,我们海外漂泊已十六年,期间最大的遗憾,是失去很多与我老爸相处的时间。为此,我和友友下决心,直接在天津老爸家住的环湖中路上,租下一个单元,住了两个来月,“恶补”一番亲情。


那两个月,我每天来回老爸家好几趟,虽只三分钟距离,却渐渐把它走成了人生之路的总和。沉吟中,何为“家”?何为“出走”?何为“归来”?始终萦绕脑海,而老爸的形象,逐渐凝聚成它们的焦点。后来回到伦敦,这些感受慢慢成形,就是这组《故乡哀歌》。它是自传体长诗《叙事诗》中最早完成的部分,又自然而然汇入了我人生和思想的有机结构。


诗人杨炼


我老爸出身富家。他祖父刘燮之是北京著名的吉祥戏院老东家。但老爸对经商毫无兴趣,却爱古诗、爱音乐、爱远足,高中最后一年,曾有不上学、把贝多芬第九交响乐听一百多遍,听烂了17面快转唱片,终于懂了这首大作的壮举。


老爸20岁投奔延安抗日。1950年27岁,成为派驻西欧的首批红色外交官之一。1956年回国后,又历经文革等等浮沉。回顾起来,这条人生小船,稳稳驶过中国历史上最风狂雨骤的一个世纪,竟然没有沉没或偏航,究其原因,只能说老爸懂得“美”——做人、交友、处世、精神,无不唯“美”是从!而相悖内心之美者,一概远离。这小小一架导航仪,就引他避开了不知多少初时盲从、后来悔恨的暗礁!


老爸三年前的手迹

今天,距离老爸九十八岁寿辰,还有掐指可数的12天。从病毒封闭的国门之外,我特为老爸制作《故乡哀歌》链接,提前发来内心祝福。

无论发生什么,老爸,我脚下的每一步,永远走在朝向你归来的途中!


杨炼

2020年4月27日,柏林


诗人杨炼


一、


距离是我一生的诅咒

当蝉声以诵经众僧的俯仰之势远近

而鸣 环湖中路像座酷热的经堂

蒙着灰尘的绿沉沉下坠

阳光改写贝叶上烫银的文字

空间充斥汗味 自行车

悟透了终极在洋槐树下生锈

水泥小公园悃得水雾迷蒙

头顶悬着只缺席的海鸥

我穿行于红砖群岛间

一个明亮的姓氏衣着泥泞的白衣

率领满城仿古的琉璃鸱尾

蝉声的粘合剂把报亭 西瓜摊

搅进昨夜暴风雨的水洼

走三分钟就到了 三分钟后众僧

转身 吟哦另一个刺耳的无限


爸爸和妈妈


二、雪:另一个夏天的挽诗

 

与活相比 诗算什么 夏天的房间

堆满我们自己的雪 供桌似的雪山

万匹素白 无鸟的天空满目烟黑

喝 扩散肿胀噩耗的 必是一场大醉

 

再冷 死者也不怕了 我们携来苦酒

相拥而哭 哭出的夜在海拔上漂流

帐篷边 南十字星低低拎着冰柱

血里一滴酒精 世上一次轮回的虚无

 

再远 也无非消失成雪花的六棱形

千年之雪 一把抓起多少时空

裹着白绸不愿醒来 每天裹着灰烬

活算什么 梦更难忍 尽管我们殊死否认


爸爸文革前下放回京
三、路

 


是否所有海滩上状如白骨的浮木都有同一个起源?是否这条路风中都是海盐味儿的血缘迎面拍击?父亲的家有个涛声组成的地址我起伏行走 像被扔进一粒苦杏仁咀嚼过的那么多嘴是否这块触礁的路牌写进多少首诗我就有多少个过去?是否一张渔网仅仅为漏掉?祖国 发音像结石砸着父亲每天塌陷一点的肾是否回家意味着捡回一枚空蚌壳?剜掉的蚌肉不对别的眼睛存在同样不对我存在 踩着滑板跳过云朵的男孩子全是失重的 是否太阳也像颗慢慢深黑的老年斑?是否思念的人就还被自己驱逐着?还没追上父亲 耗尽毕生时机后那一抹微笑
1973年文革中,爸爸从干校回京治病,与我、弟弟合影
四、移动的房间 

发出脆响的钟 梦 和一袋米

某个深夜一把钥匙的开锁声

开启它的行程 爸 这房间移向你

这被召唤出的地点彩排一种更正

遗失的月色都迁入刷白的四壁

一道窗帘飘向你 幽灵般透明

 

幽灵般住在过去 夏天

登上一架血肉的梯子四面回顾

这被召唤出的风来自人工湖那边

这地板衬着微光缓缓远足

从过去到过去 这城市晚霞斑斓

爸 那是你 酿就时间的厚度

 

儿子抱来的西瓜 蓄满粉红色

儿子的目光镶在门牌上像个符咒

童年旋紧螺丝 发甜的死者

在一圈圈地平线里拧着一只线轴

细细的鼻息中一缕晨曦 胁迫

日子 悲苦和欣喜的同一结构

 

门小心掩上 房间栖息进诗行

香着追赶家常菜婀娜的舞姿

睡着了也觉得枕边水仙的臂膀

温软流溢 搂住一秒钟的玲珑精致

听啊 消失撒下瀑布声 冲撞

我们就显形 从头再漂泊一次


1973年我和爸爸的合影


五、路

 

从环湖中路到泰晤士河甚至不必过桥

一条河边搁浅的船排练完所有房子的脚本

甲板摆满绣球花 舷梯上攀援着孩子 桨叶

一只铁蜻蜓 肥厚的五指扇着烂泥味儿的嘴巴

黄铜船钟每天两次校对擦得雪亮的时间

突然 忘记海风的桅杆从一场暴雨收听到

隔世的温柔 如今河在船舱形的卧室旁流过

如今橡木窗框中镶嵌的既不是岸又不是水

却有一种累 比海上厌倦了眺望的眼睛还累

搁在这儿 呼吸比盖着青苔的小教堂更迟缓

一滩鸟粪垂直落在一行诗藏进落叶的鞋子上


我1994年回国,和我爸、我姐姐、我弟弟合影
六、京剧课
 

牡丹簇拥 细细的蕊上站着亭台

她的腮过渡给他 梦半红半白

他的多情婉转成她春天的歌喉

人耶鬼耶 不可能的美袅袅于世外

袅袅近了 扑鼻的粉香托起肉香

莲步 云靴 趟得涟漪满池漾开

他唱 而她为每个拖长的尾音签名

人生如戏 可并非人人都演得精彩

                       ——父亲说

 

东安市场 吉祥剧院 金鱼胡同

都追着妃子 云想衣裳花想容

历史想着卸妆后的断壁残垣

她和他 美目流盼填充虚无的剧情

水袖甩着千年 谁在乎干透的名字

酒杯看不见地斟满 看不见地一饮而空

勒断的脖子悬在一场黑暗的堂会中

旋舞 真剪下的花颈迎着假的年龄

                       ——父亲说

 

世界埋伏进空气 随一声鹤唳

而显现 朝代啊 殷红惨白都是喜

一只咽喉深处逼出的唱腔逼出沧桑

永远同一个故事 永远这对男女

踩着舞台的边缘就像岁月边缘

踩着现在的刃 悬崖下大海远去

她和他俯瞰我们 非风韵到极点不可

炉火纯青啊 贯穿耳畔的沉寂

                        ——父亲说


这张照片摄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晚期,一次我姐姐、友友和我都回了北京,老爸赶来团聚。我们一起到北京歌德学院院长阿克曼(左二)家做客

七、路

但酷热也在复述一种久远的亲情

街头叫卖的小贩 怀揣各自的珍宝

一场歌剧衔接得恰恰撕毁一只耳朵

水果摊老尽一颗颗甜腥的少年心

三分钟 压缩版的黄庭坚

播映还乡的跋涉 父亲演绎一个终点

一百万扇油烟四溢的厨房窗户凸向

月亮 路灯水银色的裙裾

在缝合或粉碎梦的完整性?

三分钟 走完庆幸或悔恨的族谱

热 水蛭般叮进异国情调的母语

我的拖鞋的远洋船 被万里浪打得

斑斑驳驳 在挣脱或沦入

一条最深的海沟?父亲咳嗽声的

浮标间 每一步跟上航道

怕人的吸力 这首诗和我

同样把妄想当作归来


2002年我和爸爸合影
八、雨夜
 

这大雨之夜只留给世界漆黑的想象力

窗台掉进一个成千上万吨的瞬间

颤抖 谁说宇宙间水最孤独

 

当人还能更渺小

守着一盏灯 守着海底

一枝舍不得睡去的珊瑚

 

这里的大雨之夜 

满地激流倒灌进耳廓 天空的

滔滔不绝有个绝不混淆的口音

 

一小时 在鞭打中肿胀

一棵狂风折弯的小槐树弹上浪尖

它的弹力射出它的晶体

 

它的乌云雕花 雕成一杯茶的纵深

听着隔壁惊醒的孩子 啼哭成

不是回忆的故乡的纵深

 

却更猖獗地加速 整夜

耳膜上所有失去的可能性哗哗泼下

地平线扑面而来咆哮而去

 

挂在更渺小的眼角上 一滴

含着你我 还在猜分别的含义

还徒劳地怕噩梦的卵再次分裂开


爸爸、刘阿姨和我在家中
九、路
 爸 人生怎能有许多路?脚下这条 或海面上秘密关掉的那些条?      儿子 八十岁只留住一个黑夜      磨快的锋刃足够慢慢把玩爸 日子剪辑成一张张老照片间隔着发黄 灯下我们翻看谁的影子?      儿子 一串快门声分解你      嘴里渐浓渐苦的定影液又粘合你爸 这间小屋里你带着世界自转按下录音键的手指 也按住一生失恋摩擦的火花?      儿子 没有什么不是快乐的知识爸 玉琮里血丝红艳鲜嫩活像腋窝下闪耀细细汗光的女孩儿流浪 已给定黑暗的缘分?      儿子 一条不放开你的路已      够确切 够瑰丽 生命的海市蜃楼      浮在没人注意的一分钟
2002年5月,我和爸爸
十、银链子(插曲)

深深拔 银制的密语

 

深深 环环相扣的铮亮日子 拔

自肉中那枚摸不到底的洞

 

夏天的湖岸上阳光锻造一只锚

我们摇曳 水的耳语也在

床上 水痕一波波舔向

细腰捧起的妩媚的肉窝儿

动 银子一股股绞紧

脚尖钩住脚尖的金属绳

拔呀 无视你的娇嫩

 

自又一年散开时拔璀璨诀别的一吻

 

美如一首弦乐的湖岸休止不了

我们踱步 密语的质地切断不了

夏天的焦点如此夺目

被两只妖冶的翅膀死死护着

显示荷花的要害

自己都惊恐 一种

仍然盯着水面的韧性

 

仍在毕生提炼着纠缠之美 铆定

耻骨与耻骨环环相扣的零

 

拔 出 血分子里碇泊的一朵荷花


天津,2009年
十一、路
蝉声以诵经众僧的俯仰之势吟哦茫茫的美学 一条街泛滥着清晨三颗星种植在我墨玉的额头上哦蝉声 吟哦摧毁时间的美学走在时间里的那人脱掉多余的部分觉得沁凉的重量从绿叶间移到压住的舌尖上 一块玉叫嚷无声昆虫的小小颅骨支起天空的拱顶哦茫茫就是一个人和宇宙并肩上路哦东方就是任酷热的蓝贯穿彼此锁骨就锁住了万古愁 地上地下我扇着一对丝织的翅膀 仙人之美就是孤绝到极点 环湖中路上我模仿父亲每天把脚步放慢一点红砖楼群模仿海上嶙峋的巨石夹击 汹涌的 探亲的一只蝉无处来也无处去 除了有个和舌头雕刻在一起的硬度泥土中探出的舌头 捣毁呼号径直 歌唱突入死亡内部的现实
我母亲去世极早(1976年),老爸最后的三十多年,迁居到天津,与我们尊称的刘阿姨和她家人在一起,生活非常愉快美好。这是我们一幅近照,摄于老爸医院病房里

十二、叙事诗

没有一个街角 路牌 车站

不在检举我们 像语言

 

没有一株垂柳不在收紧碧绿的网

圈住疯狂转向的鱼群

 

让称之为故乡的 游动冤魂的情节

被体内钙化的雪驱逐到烈日下

 

柏油青烟袅袅 云中之鬼

热衷一张从反面冲洗世界的负片

 

烘烤一个考古学中

蒸发不完的 雕栏画栋的此刻

 

想召唤就召唤出满街浓浓的肉色

想终结就终结 像母亲

 

躲进一把黄白色的骨灰

早已写下的芳香 摆在我案头

 

叙述体温那件事 血压那件事

漆黑峰顶上一颗流星为我们摔碎那件事

 

摔碎无力说出任何东西的眼睛

一块老玉修炼亿万年

 

精选出诗这唯一一件事

无言的结构剥开无数哭喊的方言

 

绕过星空 朝父亲漫步

还原为寓意本身


老爸八十大寿,穿着好友王晓琳特意制作的“木真了”服装,摄于木真了总店
















慈祥、永远的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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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杨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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